肖伊緋
潘玉良(1895-1977),中國著名女畫家、雕塑家。1919年考入上海美專西洋畫系;1921年考得官費赴法留學,先后進了里昂中法大學和國立美專,與徐悲鴻同學。1923年又進入巴黎國立美術學院,后轉(zhuǎn)赴意大利羅馬皇家畫院,為進入該院的中國學生第一人;其作品還陳列于羅馬美術展覽會,曾獲意大利政府美術獎金。1928年,歸國后曾任上海美專及上海藝大西洋畫系主任,后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1937年,旅居法國巴黎,曾任巴黎中國藝術會會長,多次參加法、英、德、日及瑞士等國畫展。1977年,潘玉良在法國巴黎逝世,葬于蒙巴拉斯墓地。
1928:女畫家“空降”上海灘
1928年7月27日,《上海畫報》第376期,刊登了一幅該報首席攝影師黃梅生拍攝的一幅女畫家照片,在這幅照片的旁邊,還附上了早已蜚聲海內(nèi)外的藝術大師劉海粟的鄭重聲明,題為“記潘玉良女士”。雖是聲明,實則是劉寫給黃的信件摘錄,大致用意是要向黃介紹潘女士,做某種鄭重其事的“資格認證”,信中這樣寫道:
梅生兄:
……潘玉良女士,安徽人,民八入上海美專西洋畫系,民十一赴法,入巴黎國立美術??茖W校。畢業(yè)后,又赴羅馬,入皇家藝術院。羅馬藝術院為世界最高之藝苑,中國人得入該院者,僅潘女士一人而已。歸國后,由上海美專聘為西洋畫系主任,主持西洋畫科教務,并聞潘女士擬與美專新教務長高樂宣、西洋畫教授邱代明(二君均為巴黎國立美藝卒業(yè))于開學前在美專新校舍合開一展覽會,此數(shù)君與粟交誼甚深,故敢以校務重任付托也。……
海粟頓首,七月廿五日
顯然,在十里洋場、紙醉金迷的上海灘,專以報道各界名流動態(tài)及摩登新聞而風行于世的《上海畫報》,要在有限的版面上刊登出一張潘玉良的照片,還是需要有足夠份量的介紹詞才行的。試想,要與一代名媛陸小曼、孟小冬、于鳳至等,要與一國政要蔣介石、孔祥熙、宋子文等在同一張報紙上亮相,要么有足夠漂亮的臉蛋身材,要么有足夠重要的社會地位,而當時的潘玉良,卻并不具備上述兩項新聞“要件”。那么,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如同“空降兵”一般的美術教師,何以能突然憑一張玉照見報?也許,當時為潘玉良拍攝這張照片的黃梅生,也不太清楚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方才在拍照之后又向劉海粟去信求證,于是乎才有了這么一小塊圖文并茂的報紙版面印出。
早期經(jīng)歷,撲朔迷離
事實上,要探尋潘玉良的早期經(jīng)歷,是比較困難的。目前已知的民國報刊中,關于她的公開報道,最早可已追溯到1926年左右,當年北平《世界畫報》第55期,刊有她的一幀玉照,介紹只有“潘玉良女士,為羅馬皇家畫苑中之中國學生……”寥寥數(shù)字。此外,1927年的上?!秷D畫時報》第388期,也曾刊印過一張潘玉良照片,也只有“潘玉良女士為旅歐有數(shù)之女畫家”一句標題介紹而已。直到1928年,歸國后已在上海美專任教的潘玉良,因在《上海畫報》上的首度亮相,加之劉海粟的詳加介紹,方才逐漸為世人所知。
潘玉良的藝術人生,看似與一位中國早期畫家的履歷無異。除了遠涉重洋求學之早,以及繪畫專業(yè)成就之卓越以外,縱觀其終生以繪畫為志業(yè)的生涯,無非仍就是一位職業(yè)畫家的人生歷程而已。但殊不知,坊間還一直流傳著她的另一段“非專業(yè)”時期的人生傳奇。據(jù)說,她幼年曾被拐賣入妓院,淪為雛妓;后又嫁入豪門為妾,再因此奮發(fā)學藝,方才專心于藝術創(chuàng)作。且因西洋繪畫所要求的人體模特寫真在當時尚不普遍且屬非法,她又混入女浴室偷繪女性裸體,因之屢受非議……總之,作為藝術家的潘玉良的專業(yè)簡歷,在后世受到關注與重視的程度,可能遠不及坊間流傳著的她的前半段人生“傳奇”。而所有這些“傳奇”人生,再度為世人所矚目并漸成焦點,只因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上映的一部電影《畫魂》。
《畫魂》與家譜:從雛妓至小妾
《畫魂》由上海電影制片廠等攝制于1993年,這是一部由黃蜀芹執(zhí)導,鞏俐、爾冬升等主演的愛情片。影片以潘玉良早期經(jīng)歷為故事藍本,主要講述了潘如何從苦命雛妓到豪門小妾、最終成為知名畫家的故事。該片一經(jīng)上映,迅即引起社會各界熱議。潘玉良的人生經(jīng)歷,一時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點話題;她在成為知名畫家之前的那段經(jīng)歷,也遂漸成為人們探尋的焦點。
其實,潘玉良的家世姓名,至今也尚無定論,其原名及原籍均無從確證。目前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僅姓名就有陳秀清、張玉良、潘世秀、潘玉良四種;籍貫則有《畫魂》影片中所稱的江蘇鎮(zhèn)江、“百度百科”上注明的江蘇揚州,以及1928年《上海畫報》上所聲明的安徽之說。
不過,據(jù)最新發(fā)現(xiàn)的安徽桐城《潘氏宗譜》來看,潘玉良原名陳玉良,原籍安徽的說法應當更為可靠。這部《潘氏宗譜》正是潘玉良之夫潘贊化的家譜,續(xù)修于1928年初,當時潘贊化正在南京國民政府任職,時年43歲。而潘玉良也在這年即將從法國留學回國,時年33歲。據(jù)《潘氏宗譜》潘贊化(譜名世璧)小傳下載:“側(cè)室陳氏玉良,現(xiàn)留學法國?!?/p>
從《潘氏宗譜》的記載來看,潘贊化是亦官亦學的世家子弟,當時曾任江蘇督軍公署諮議、中華農(nóng)學會總干事等職,潘玉良的確算是嫁入了豪門大院。舊時女子出嫁即從夫姓,由“陳玉良”改“潘玉良”之說可信。但由于宗譜并未標明陳玉良嫁入潘家的具體時間,故而傳說中的“從良”時間則難以確定了。
中國女“野獸”,傳奇再傳
姑且擱下那段從雛妓至妾至藝術家的“傳奇”,且再來回顧一下潘玉良藝術的獨特魅力與特立風格。觀賞潘氏畫作,可以感受到一種與同時代中國畫家截然不同的精神氣質(zhì)。與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等深受西方繪畫技藝影響的同時代中國畫家相比,作為女性藝術家的潘玉良,在繪畫筆法、構(gòu)圖形式、表現(xiàn)的手段方面都有著難得的獨創(chuàng)性。
熟悉西方近現(xiàn)代繪畫史的讀者,可以從潘玉良的作品中讀解出明顯的法國“野獸派”藝術風格之影響。野獸主義(Fauvism)是自1898至1908年、在法國盛行一時的一個現(xiàn)代繪畫潮流。它雖然沒有明確的理論和綱領,但卻是一定數(shù)量的畫家在一段時期里聚合起來積極活動的結(jié)果,因而也可以被視為一個畫派。野獸派畫家熱衷于運用鮮艷、濃重的色彩,往往用直接從顏料管中擠出的顏料,以直率、粗放的筆法,創(chuàng)造強烈的畫面效果,充分顯示出追求情感表達的表現(xiàn)主義傾向。野獸主義繼續(xù)著后印象主義梵高﹑高更﹑塞尚等人的探索,追求更為主觀和強烈的藝術表現(xiàn)。畫風不再特別講究透視和明暗,放棄傳統(tǒng)的透視與明暗關系,采用更加平面化的構(gòu)圖、暗面與亮面的強烈對比,純粹地寫實,加入了自己的情感。
“野獸派”對西方繪畫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他們吸收了東方和非洲藝術的表現(xiàn)手法,在繪畫中注意創(chuàng)造一種有別于西方古典繪畫的疏﹑簡的意境,有明顯的寫意傾向。這一現(xiàn)代繪畫潮流,與20世紀早期正在向西洋繪畫學習技法的中國畫家不謀而合、一拍即合,大多數(shù)從事過西洋繪畫的中國畫家對“野獸派”都有相見恨晚之意。但像潘玉良這樣的中國女藝術家,將“野獸派”技法經(jīng)過逐步改造再納入到描繪中國事物中的,卻并不多見。
潘玉良最富勝名的《浴女》系列,以傳統(tǒng)中國婦女在入浴、浴中、浴后的祼體形象為描繪內(nèi)容,呈現(xiàn)出真實、自然又略顯健碩的人體美感。這種美感不同于西方古典主義時期的“圣潔”與冷峻,也不同于后古典主義時期純粹體現(xiàn)健美或情色的那種直觀,而更傾向于某種嫁接于西方現(xiàn)代藝術體系,但本質(zhì)上卻富于本地化的、母語體系內(nèi)部的、原生態(tài)的美感。且在這種美感中,又融洽地摻入了有節(jié)制的“野獸派”的表現(xiàn)手法,使整個畫面更富于力量性與表現(xiàn)力。這種擁有獨特美感的繪畫風格,在1930年代之后的潘玉良畫作中逐漸積淀并固化下來,成為其畫作的風格符號。而返觀在此之前的潘氏畫作,由于不少是在國外繪制,聘請的人體模特也多為西方人,其筆端透露出來的風格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當時流行的“野獸派”風格,在構(gòu)圖形式方面也多參照“野獸派”慣用的手法,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的動感與表現(xiàn)力、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的細膩與情調(diào),正貫穿于這一時期的潘氏畫作中。
可以這么說,潘玉良從妓妾到藝術家的“傳奇”固然傳奇,而作為最早將“野獸派”筆法帶入中國的中國女畫家的傳奇,應當更加傳奇。作為藝術家的潘玉良,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之為中國的女“馬蒂斯”,或中國的女“高更”,為這樣一位傳奇女性拍案驚奇,更理所當然!
她曾說:公狗都比男人好
1990年代,人們初次通過鞏俐主演的電影《畫魂》,接觸了潘玉良其人其事。于是乎,把電影當作了傳記,把影片內(nèi)容當做了史實。據(jù)此人們一直認定,劉海粟是潘玉良在國內(nèi)美術界的“伯樂”。要么像影片上所演繹的,是劉海粟親自把落榜的潘玉良添入榜中,她才因此得以考入上海美專。要么又如坊間傳言的,更有陳獨秀向劉海粟推薦的細節(jié)等等。
殊不知,在上海美專做學生時的潘玉良,是因被劉海粟開除方才赴國外就學;在上海美專任教之后不久,又被劉海粟解聘,不得不再次赴法旅居。如果說做學生時的潘玉良被開除,是因為當時的社會風氣無法接受她曾為“失足女”的事實,那么,后來她從海外學成歸來被返聘任教,為什么又會被解聘呢?后來,被解聘的原因終于披露了出來,竟是因為她的一句“公狗比男人好”的戲言。而所有上述這些事實,都是其閨蜜蘇雪林(1897-1999)晚年爆料,方才為外界所知的。
據(jù)臺灣成功大學退休教授蘇雪林在95歲高齡接受采訪時透露,潘玉良在上海美專就讀與任職期間,的確曾被開除與辭退。其中,潘任職期間被辭退,起因只是因為潘的一句對“人狗相交”的評論。原來,在一次上海美專的同事閑聊中,有人講到一個女詩人風流放蕩,養(yǎng)了一只狗,與她同眠,以犬泄欲,來滿足自己的需要。潘聽了之即刻評論說,“公狗都比男人好!公狗為它的女主人服務,聽從女主人的指使、擺布,事后絕對沒有后遺癥,它絕對不會對別人宣講女主人的私生活?!?/p>
她的這一句“公狗都比男人好”就此惹了大麻煩,男同事們認定她因為自己的不齒經(jīng)歷,仇視所有的男人,結(jié)果大家一起發(fā)難,逼迫劉海粟辭退了潘玉良。1931年,應徐悲鴻之邀,潘赴南京任中央大學美術系教授,直至1936年。因為蘇、潘二人曾是一同赴法國留學的同學,且私交甚好,又是閨蜜,所以她所提供的這一資料應當可信。
蘇雪林,也是民國時期頂級才女之一,曾因激烈批判魯迅而震動文壇,與胡適、蔡元培等均有交往;其創(chuàng)作著述數(shù)量驚人,既有文學作品也有學術論著。因1949年之后赴臺灣定居,故大陸讀者對其不太熟悉;她以102歲高齡的傳奇人生,在臺灣也堪稱教母級人物了。
她曾于1921年赴法國里昂留學,與潘玉良就是在赴法留學時認識的。當時,吳稚暉和李石曾在法國里昂辦中法學院,為中國留學生進行法語培訓。1921該學院在年從中國招收的100多名學生從上海搭乘郵輪去法國。因為赴法留學的女生不多,同去留學的蘇雪林、潘玉良很快就成為閨蜜并情同姐妹。在留學法國的那段時間里,很多女生了解到潘玉良曾為“失足女”的身世,都難以接受,紛紛疏遠她??商K雪林并沒有對她另眼相待,反而時時以閨蜜身份出手相助;每當有女生旁敲側(cè)擊地攻擊潘玉良時,蘇雪林都出面阻止,對她的不幸身世寄予同情。
蘇雪林與潘玉良的閨蜜情誼維系終生,在二人流寓臺灣與巴黎兩地時也不曾中斷。蘇雪林于95歲高齡時還站出來吐槽潘曾被開除與解聘的真相,就正是這種情誼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