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虎山,煙臺人鮮為人知。
2017年4月11日,王小波去世20周年。青虎山的那棵丑陋粗大的酸棗樹,正沐浴在春風里,悄悄地醞釀著一年一度的萌芽。
酸棗年長,壽500余歲。
假如酸棗樹有記憶,它可以回溯到1971年。這一年二三月間,不到20歲的王小波,作為知青,在告別云南插隊返回北京落戶無望后被母親送回娘家牟平水道青虎山村。體弱多病的王小波,在青虎山下咀嚼著養(yǎng)命的粥糧。
對于在青虎山的歲月,王小波在其不多的篇幅中記錄下了下面的一段話:1973年我到山東老家去插隊……在所有的任務(wù)里,最繁重的是要往地里送糞,一車糞有300多斤到400斤的樣子,而地往往在比村子高出二三百米的地方……推了兩天,我從城里帶來的兩雙布鞋的后跟就豁開了,而且小腿上的肌肉總在一刻不停的震顫之中。后來我只好很丟臉地接受了一點照顧,和一些身體不好的人一道在平地上干活。
有記錄說,1975年春節(jié)前,王小波結(jié)束了將近兩年的牟平插隊生活,回到了北京的家中。盡管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回過青虎山,但是青虎山在王小波的文字中卻被屢次提及,或者王小波自己的一段話更能說明他對青虎山的復雜感情:“要逆轉(zhuǎn)人性,必須有兩個因素:無價值的勞動和暴力的威脅。人性被逆轉(zhuǎn)后,人就糊涂了。我下鄉(xiāng)時,和父老鄉(xiāng)親們在一起。我很愛他們,但也不能不說:他們早就被逆轉(zhuǎn)了。我經(jīng)歷了這一切,腦子還是不糊涂,還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王小波寫煙臺的青虎山,不是單純寫“老家給他的感覺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蝕骨的貧窮”。張立憲在《讀庫》里聊王小平寫的《弟弟王小波》時,他覺得寫中國農(nóng)村貧窮,日子過得多么不容易,這種東西太多了。王小波對中國農(nóng)村生活做的反思是他很少見到的:“過去驢干的事如今是人在干,小車不倒只管推,只是人頂上了毛驢的位置。他感到山東農(nóng)民蔑視痛苦的精神已經(jīng)超越了人類的極限,但這樣一來,他們過的日子也就完全不像人的生活。如果活著就是為了受罪,那為什么要活著?”
后來王小波有機會到歐洲去,見到了荷蘭的農(nóng)田,不禁感慨叢生。王小平寫道:“王小波不禁痛苦地反省,荷蘭人把家鄉(xiāng)改造成精美的牧場,而我們的鄉(xiāng)親又在自己的土地上干了些什么?日復一日,他們以一種艱苦卓絕的努力用獨輪車往山上推糞。嚴格說來,他們推的東西甚至還算不上糞。為了湊指標,他們甚至不容豬在上面多拉幾泡屎尿,就急急忙忙地把豬圈里剛墊上的土起出來推上山去,所以說往山上推土更為恰當。這種做法,除了能把山堆得越來越高,使以后的推糞變得更加艱難外,完全不知意義何在。他們倒是在提高推車技巧方面不遺余力,達到了雜技的水平,可以把車推過門檻,甚至推上臺階,但這些并不能改變痛苦的現(xiàn)實……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紀的荷蘭人,肯定遍山都是纜車、索道,他們就是那樣的人:工程師,經(jīng)濟學家,能工巧匠。至于我老家的鄉(xiāng)親,全是些勤勞樸實、缺少心計的人。前一種人的生活比較舒服,這是不容爭辯的?!?/p>
“比起荷蘭老鄉(xiāng)來,我們的鄉(xiāng)親好像缺了點什么,這大概是一種教養(yǎng)和心智上的缺陷。如果說他們沒讀過書,那么那些讀書人又干了些什么?千百年來的讀書人青春作賦,皓首窮經(jīng),寫出了大量詩云子日的東西,記憶力和文字能力都不容小看,但從沒聽說他們在纜車、索道上動過腦筋。”
“這樣的文字很少有,這樣的思考很少有?!睆埩椪f,我們還是對家鄉(xiāng)、土地的贊美居多,想想老家的人,確實有很多需要改變的地方。
青虎山的經(jīng)歷,對王小波的影響,我們無法剖析。有人說,對于青虎山來說,王小波只是它轉(zhuǎn)瞬而逝的一個過客而已。但從他的文字來看,如此定義,顯然十分淺薄。
2016年4月,路邊青草吐綠時,我走在了那段王小波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上,我想盡可能地觸摸王小波彼時的境遇,再回頭閱讀他的文字,有些許靈魂或思想共性的相遇。
那天,車行在這個煙臺最東南部的山區(qū),越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我與同行者在聊,當時來這里時,走在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田埂和沙土公路上,王小波累不累?一路上歇息了幾次?
抵達村里時,太陽直射在青虎山上空。我們一行四人立即下車,迫不及待地想見到“王小波”和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
這是一個藏匿于深山腹地的村子,村南丘陵環(huán)抱,山不高,刺槐參差不齊地長于山坡。坡四周是農(nóng)田,勤勞的村民把地整理得平如土炕,伺機備種。王小波或許不知,如今,鄉(xiāng)村鮮見獨輪車運糞,取而代之的是化肥被三輪車源源不斷地運到田間。
王小波在哪里?
晌午時分,街上人稀,吃飯的點兒,人們都在家吃午飯吧。村西的商店里,我們上前問店主。答:村南有棵棗樹,樹下就是。去了,巧,正好有兩位村民依靠在手扶拖拉機前對話。上前,行禮后,58歲的老李帶我們?nèi)フ彝跣〔ó斈曜〉睦衔?。心中驚喜:老屋在,影子便在。頓時,似有王小波在屋迎我們之覺。
其實,老李的家就在當年王小波的住處前排。從老李家往西二三十步,往北拐,迎面就是一棵酸棗樹,虬枝黝黑,樹本中空,懸掛的古樹牌說它有500年高齡。老樹東面有一排老屋,共三戶。門前,路面早已硬化。
當年,這條路,王小波走了無數(shù)次。我們四人的足跡,在這里與王小波的足跡重合著。只不過,新的足跡一次次覆蓋著舊的足跡。日日夜夜的歲月里,新的足跡又成為舊的。
三戶房主的中間一家,便是王小波住過的舊地。剛剛開進家的三輪農(nóng)用車熄了火,張姓主人顯然對我們的冒昧造訪措手不及。
此前,我們預想,房屋主人會講出一堆關(guān)于王小波的舊事,甚至,王小波住在屋子炕東頭還是炕西頭,他當年有無留下用過的家什,是否被保留,等等。
凝視著這問王小波居住了多年的屋子,遙想著45年前,就是這間屋子,就是這個眼前的張姓老鄉(xiāng),開始與王小波朝夕相處,他理應(yīng)是最熟悉王小波,最有資格給我們講述王小波和青虎山的故事,讓我們最接近王小波。
青虎山村南,有一條窄窄的小河。一位76歲的白發(fā)老嫗的家就在河邊。她知道王小波,可時光荏苒,當年的韶華早已模糊。老人屋前有一塊巴掌大的長條小菜園,種著兩畦嫩綠的韭菜。其中,一段剛割過,重新又冒了芽。
老人說,若是水澆得頻,幾天就會割一茬??上В诿恳粋€人,只有一次,且沒有標準,絕不會像韭菜一樣,長得一般高了,同時持鐮刀割之。
我篤定,若干年前,年少的王小波是經(jīng)過這里的。那時這里未必有韭菜,但腳下的這塊土地,養(yǎng)育了一代代包括王小波在內(nèi)的青虎山兒孫。
王小波有過一段文字,是這樣寫的:“孤獨,寂靜,在兩條竹籬笆之中,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p>
反復讀這句文字,仿佛眼前出現(xiàn)一個畫面:一個人,在青蔥年華,遠離家人,手握書卷,青虎山下,挑燈夜讀,忍受孤獨。
1996年12月初,王小波的姐姐王征離京赴美國前,從煙臺到北京住了半個月。王征回憶說,這是她近幾年來與小波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他睡在樓下,每天上樓來和她聊天。聊家人,聊社會,聊電影電視以及文學,話題天南海北雜七雜八,可就是從沒說到過他自己的身體,他有哪兒不舒服,有什么病。
遺體解剖報告說,王小波是由于心內(nèi)膜彈力纖維增生癥,導致心力衰竭死亡。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王征的回憶文章說,據(jù)人們推測,王小波獨自一人在室內(nèi)掙扎了幾個小時,小弟晨光看到白灰墻上留下了他牙咬過的痕跡,牙縫里還留有白灰。
在姐姐王征眼里,王小波生活簡樸,性格單純,心靈博大精深,善良細膩;頭腦機智,出語幽默驚人。他選擇死亡嗎?不,他愛生活,愛親人,愛文學事業(yè)。他的電腦中還有他未完成的《黑鐵時代》。想想他的性格,他的為人,也就能理解了。他有事寧肯自己忍著,從不愿麻煩別人。他一定是認為,就是告訴親人他的病痛也無濟于事,只能讓親人們擔心,于是就不讓親人們知道。他對什么都很灑脫,他就那樣走了,可留下了那么多遺憾!那么多心痛!那么多惋惜!那么多淚水!
45年,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于青虎山,老房子仍在,王小波的名字尚有人記得。于王小波,除了文字,這些身外和身后的喧囂已若浮云。
夏靖堯,媒體人,煙臺芝罘區(qū)北大街53號華夏傳媒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