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nsue
幾年前在北京時,曾于一個冬天的午后來到宋莊。
據(jù)說那里是藝術家扎堆之處。卻也沒有鋪夭蓋地的藝術氣息,到達藝術家方力鈞指定的采訪地點時,周圍反而很是荒涼,只有清靜的池塘和枯枝帶來美感,冬日的陽光斜斜地鋪在工作室的天井內。這大概是藝術家刻意選擇的、可以潛心創(chuàng)作的好地方。方力鈞從1993年開始就住在宋莊,工作室開在宋莊美術館附近,生活與工作都在這里。
方力鈞是最早成名的中國當代藝術家之一,也是中國內地藝術市場上自我運作最成熟的當代藝術家,其作品動輒上百萬元,未畫完已有大把人爭相購買。
他的畫作在1993年就已登上《紐約時報》封面,畫中正是他作品的獨特符號——光頭的潑皮形象,他的畫風被稱為“玩世寫實主義”,標志了80年代末和90年代上半期中國普遍存在的無聊情緒和潑皮幽默的生存感覺。
知天命之年的方力鈞,從外表上看已經(jīng)收斂起了藝術家的鋒芒。半生修煉出的智慧,足以讓他找到令自己舒服的方式,去清醒地面對這個豐富異常的世界,以及內心中潛藏的復雜人性。接受采訪時,他衣著簡樸,言語平和精致,笑容禮貌,卻把所有激情都融入在美術和雕塑創(chuàng)作中,偌大的工作室中,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未完成畫作。
什么是藝術?對于這個問題或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而方力鈞則力圖打破藝術世界中對完美的“苛求”——“一般來講我們都認為藝術應該呈現(xiàn)完美而不是破損,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可能是一個錯誤的理解。所謂完美的呈現(xiàn)可能是對這么豐富的世界或者人性的一個特別局部的滿足,其實更多可能性都在完美之外,完美之外有一個更加豐富、自由、有可能性的世界”。方力鈞這樣解讀他創(chuàng)作這些充滿破碎感的雕塑作品的動機。
除此之外,他更考慮藝術對人性的映照,認為萬分之一的完美不足以反映人性的幽暗復雜,“其實人內心的需求,不僅僅是對于長期的、模式化的、差不多已麻木了的一個固定審美標準的不斷重復。人類的內心、人性的深處還有哪一部分的需求?比如說。文明社會大體上不允許人做壞事,但是壞的想法其實是人性的一部分,比如說我們破壞與惡作劇的欲望,不但是客觀的存在,而且因為文明社會不斷在壓抑這一部分,其實它壓抑得越久,爆發(fā)的欲望就越強,永遠是這樣的一種關系”。
這個話題又進一步引發(fā)了方力鈞的聯(lián)想,幾十年從事藝術工作,不能說沒有心得:“自己雖然說做藝術家已經(jīng)這么久,而且人類有藝術家也是太久的事情了,其實不論是藝術家還是社會的個體,可能大家都很少去想,藝術家的身份在這個社會上是怎樣的一種角色,這個就特別有意思——你突然會發(fā)現(xiàn),你每天特別辛苦用功地工作和想象,但你最根本的一部分其實被忽略了。對于我來講,其實人類之所以需要藝術和藝術家,是因為人類共同在心中對這個身份有一個期望,這個期望肯定是不同于常人的——我們共同希望藝術家在這個社會里做一些什么,給非藝術家的人群帶來某一部分的滿足。生活中有很多屬于盲區(qū),又是你每天都面對的事情,但是這些事情罩在陰影下,你不會發(fā)現(xiàn),似乎這些問題根本不存在,現(xiàn)在突然之間成了問題。我們的傳統(tǒng)對于美和美的認識,可能太窄了。因為人性的需求除了讓眼睛愉悅之外,其實還有更多的、更深層的需求。如果我們可以針對這一部分做工作,很多以前我們覺得特別頭疼、特別難的藝術問題其實很簡單。只要正視你內心的需求,或者人性內心的需求就好了。”
那一年,方力鈞辦了一個個人展覽,除了畫作,更有新創(chuàng)作的雕塑作品,破碎坍塌的雕塑充滿新意,成為一大亮點。展出最后,空白墻面上有這樣一句話:“其實所有的人都可以是一顆種子,但是種子的前途不一定都是美好的?!?/p>
之所以說出這樣的句子,方力鈞自認為是由于他的清醒和悲觀,“我們在現(xiàn)實社會里面看到太多生活的模樣,但每個人都被教育說未來是美好的,我們的生活一定是美好的。這樣一個前景和承諾,可能使生命堅強、樂觀一些,但并不是這樣一種許諾的方式對所有生命都有效。我們所宣傳、承諾的和我們將面臨的有很大的反差,我可能更想知道的是真實的情況是什么樣的”。
“很長時間里我自己特別生氣,因為自己年齡很大了,因為別人說未來是美好的,我就相信未來是美好的,其實我們沒有任何的證據(jù)。所以懷疑的態(tài)度對于我來講是很合用的,有點像吃藥,能夠讓我比較清醒一點。另外當你知道這樣一種弊病、趨勢的時候,你每時每刻的生活會變得很美好。一個悲觀的人在現(xiàn)實世界里可能是很樂觀的,因為他知道大環(huán)境沒有什么可能性,所以只能享受一些細節(jié)的、具體的美好。我也看到一些朋友,極具英雄主義情懷,相信這個世界必將光明燦爛,就沒有時間去享受和顧及他現(xiàn)實生活當中的幸福感?!狈搅︹x的思維方式耐人尋味。
他強調個體的獨立性,認為歷史已發(fā)展到了一個需要個人創(chuàng)造力而不是服從集體的新時代?!翱赡茉?jīng)大家都要服從,盛行取消個性的文化,因為從野蠻世界一步步走向文明的時候,人需要團結才能戰(zhàn)勝自然戰(zhàn)勝敵人,我們才能變得強大。但到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可以把個性和秩序非常有效地結合在一起,鼓勵個L生淋漓地發(fā)揮,又可以讓個性不影響到社會的安定與和諧,這時我們缺乏個性的文化就出問題了。因為現(xiàn)代社會,我們不缺人和生產(chǎn)的能力,我們缺的是腦袋和創(chuàng)造力,這個時候我們可能已經(jīng)變成了完全不具備創(chuàng)造力的一群人,離我們之前所講的進入優(yōu)秀民族之林的期望就越來越遙遠了?!?/p>
那么,究竟如何突破舊文化的束縛,擁有自己的獨立個性呢?方力鈞說:“很多人在談民主、自由,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其實我覺得第一步就是要鼓勵有越來越多的個體的存在,個體的獨立是一個基礎,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基礎,其實什么都不存在的。小到每個人的個人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大到一個更合理的完善的制度建立,都是有賴于這一點的?!?/p>
除了經(jīng)典的光頭潑皮形象,一組名為《天羅地網(wǎng)》的組畫也出現(xiàn)在他的個展上,許多人與動物渺小地散布在一張細密淺淡的大網(wǎng)背景中。事實上這個題材并非首次出現(xiàn),不過方力鈞的拿手好戲就是將同一題材不斷深化,讓畫面愈來愈飽滿豐富。他說,做《天羅地網(wǎng)》的動機是對現(xiàn)代人的處境有感而發(fā)。
“這好像是一個人類文明的必然結果和普遍現(xiàn)象,又是特別有中國特色的一個現(xiàn)實情況。我們一般來講習慣于把文明想象為好的、積極的,但我們很少去懷疑文明有一些地方過度侵犯了人類。其實文明除了提供給我們有益的方面之外,更多的可能是一些血淋淋的,甚至是血腥的這樣一種關系。所以我覺得這個可能對我們現(xiàn)實生存的關系太密切了?!?/p>
方力鈞表示,創(chuàng)作的最大動機是“我們作為一個個體生命體,和個體生命之外的所有關系”,而且這也是永遠不可能回避的一個問題。
“作為個人來講,你和各種各樣的事物,宇宙、科學等等,都有關聯(lián),哪些關聯(lián)對你影響最大,讓你永遠不放心,最糾結的可能就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題。其實我覺得藝術家這種創(chuàng)作應該更多的是源自個體生命的‘痛感,每天,無論你想規(guī)避還是想積極進取,都會遇到許多事情,這些事情積累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對某些事情特別在意。這個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主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下一步就是如何把你和主題的關系表達出來。主題是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你生存的狀態(tài)?!?/p>
方力鈞最后的總結仍然有悲欣交集的意味:“我自己覺得人是創(chuàng)造不了什么東西的,最了不起的就是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比如黃金。自然世界本來就有,人類發(fā)現(xiàn)然后應用。所以個人和時代的命題,尤其對于藝術家來說,主要工作就是去發(fā)現(xiàn)一些對人的生存和心理至關重要,但是被忽略或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日常存在,如果有這樣一種可能性的話,就是最成功最美好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