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望子
不記得是不是從實施雙休日開始的,我喜歡在每周五的早晨做愛了。對此,楊先生毫無異議。只是她不明白,為什么是周五,而不是周六呢。再者說了,我們早已退休多年,哪天不好做,隨時隨地可以做的呀。她懷疑我是不是有了強(qiáng)迫癥。她是個醫(yī)生,自然擁有醫(yī)生的眼光。我耐心解釋,周五做愛,一定之規(guī),這叫退而不休,這讓我們的生活有了些盼頭。至于你說隨時隨地可以做,那是不可能的,就是后生少猴也不可能,當(dāng)然也可以把你的意思理解為可有可無,那還有個什么勁呢。
在我叨叨的時候,楊先生頻頻點頭。我非常清楚,她知道我是個話簍子,所以經(jīng)常故意引發(fā)我叨叨。她總是擔(dān)心我一個人坐久了,不是中了風(fēng),就是癡呆了,甚至可能一頭摔下去。她引發(fā)和聽任我叨叨,其實就是她表示關(guān)懷的方式,也是我們生活中的主旋律,我們樂此不疲。正如此刻,我叨叨,她點頭,但并不代表她心悅誠服。
聞先生哪,她面色一整說,你是不是也有了那啥外遇呀?
對于這種沒有任何營養(yǎng)的話題,我毫無興趣,連辯解的勁頭都沒。我捧著紫砂壺,夾著一疊報紙,進(jìn)了書房。沒成想她還碎步追過來了,你跑啥跑呵,一說正題兒你就跑,一說正題兒你就跑。行,你說,我聽著呢。好,那我就說了。她順勢坐到我的邊上,外遇的事咱先不提--怎么不提,要談就先談外遇的事,最好從你30歲的那一年談起。我打你,她揚(yáng)起手來,在我的腦袋上拍了一下,力道輕柔,聲音卻小不下來,怎么就不從你們單位的那個狐貍精談起呢。
垂暮之年,我們都成了有故事的人。誰還沒個年輕的時候,何況她那時是風(fēng)華正茂的女醫(yī)生,而我也已經(jīng)混了個科長。就依你,你想談就談吧。都陳年芝麻爛谷子了,沒有哪次談得清,談來談去還不是你們男人占了便宜?你到底想說什么?見我皺眉,她毫不退縮,聞先生,我知道你是個原則性很強(qiáng)的人,那靈活性呢?你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干部,原則性加靈活性不懂嗎?不懂,請夫人明示。比方說,除了周五,你要是想的話,也可以做呀,我要是想的話,也可以做呀。當(dāng)然,每個人只能有一次機(jī)會。我摟過她,貼著她豐腴得有些過頭的身體說,上個星期我還在報上看到呢,國外有對老夫婦,每天做愛一次,兩個人感情相當(dāng)好,當(dāng)時我還覺得奇怪。你想嗎,她挑釁性地轉(zhuǎn)過頭。不想。切,瞧你這德行。我掐指一算,我一次,你一次,外加周五,那每個星期不就是三次嗎。楊先生,你這是越活越年輕的風(fēng)范嗎。去,她又推了我一把,我就這么一說。她說,我的意思是,凡事不要那么死板,尤其是做愛這種事情上,太死板了會影響情緒的。楊先生高見,我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向從善如流的,這樣吧,你的提案從下周開始試行吧。
說是這么說,我們都沒有把各自的一次提議當(dāng)回事。首先,我不可能提出來。每天的活動我都排得滿滿的,無可更改,也不便打破。再者,楊先生也不可能主動。在做愛這件事上,楊先生就沒有主動過,哪怕是在她最燦爛的年齡。楊先生也算出自名門,受過嚴(yán)格的教育,自小傳統(tǒng)保守,秉承夫唱婦隨。恩愛之后,我也曾經(jīng)戲問過她,你就不需要嗎。她會抱著我的胳膊說,你需要我就需要,你不需要,我需要了很丟人的。她說,你們男人不都喜歡征服感嗎。見我不開腔,她又微微側(cè)過頭來,怎么了聞先生,你不喜歡我這樣嗎。我只能裝模作樣感嘆道,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呵。酸,她捏捏我,再次埋下頭去。
當(dāng)然,周五那一次的質(zhì)量都挺高的。所謂質(zhì)量,也不是年輕人要的那種質(zhì)量。年少輕狂,我們做不來,過了那個年紀(jì),身體也不允許??赡芎椭C這個說法更到位。再換個說法吧,我們做愛不以性交為目的,更注重氛圍和舒泰。這一天早晨,我們會把空調(diào)開到最大,裸了身體,平時我們都是穿著睡衣的。我們的睡衣很多很豐富。在家里,我們通常都穿睡衣。厚的薄的,棉的羊毛的,隨四季更迭。周五的早晨,我們坦誠相見了。凌晨起夜就脫光了。要是醒得早,我們會打開床頭燈,醒晚了,我們就把窗簾扯開一條縫,讓晨光灑進(jìn)來。
我們十分清楚,我們的身體已經(jīng)衰老,臃腫,丑陋得不堪入目了。但是我們互相贊美,互相回憶它們曾經(jīng)擁有的光澤與細(xì)嫩、健壯與活力。我們的贊美與撫摸是誠實的,情感是真摯的。我們甚至感嘆,不管這兩具軀體多么丑陋,都仍然在給我們帶來愉悅??偟膩碚f,我稍稍沾光。因為楊先生的皮膚雖然松弛了,也有了些斑點,但仍然白晳,柔軟得像大面包。她的頭發(fā)純白,白得起光,這就是美了。而且楊先生的手保養(yǎng)得很好。那是一雙標(biāo)準(zhǔn)的女醫(yī)生的手。也正因為勤于保養(yǎng),還是那么圓潤。楊先生就憑一雙手,也能讓我體驗到快感。哪像我呵,我的手就是一對枯枝,我的軀體就是一棵枯樹,搖搖欲墜。我的頭發(fā)花白。而且我的左手突如其來地有了毛病,楊先生說了個醫(yī)學(xué)名詞,我沒聽懂,反正總是哆哆嗦嗦的。以前我用左手捧著紫砂壺,現(xiàn)在連吃飯端碗都成問題了。它純粹成了個擺設(shè),我只能用左胳膊夾報紙書本之類了。我想,幸虧是左手,要是右手也這樣,我就徹底地廢了。唯一的安慰是,我的左手一放到楊先生的身上,就不哆嗦了。那時,它仿佛有了靈感,會隨著我的意念游走、深入淺出,會隨著楊先生的呼吸與感覺加大或減少力度,直至她發(fā)出舒坦的嘆息。
可一旦脫離了她,又變得半死不活,令人討厭了。
我的沮喪,楊先生看在眼里,免不了要經(jīng)常批評我。不過她的說辭確實耳目一新。她說,聞先生呵聞先生,你的左手之疾,是我的幸運(yùn)呢。這是上天在提示你,你是離不開我的,你也不能離開我。只有在我的身上,你的左手才能體現(xiàn)價值。它是有用的,令人渴望的。再說你的身體,像樹對吧,可那是老榆樹,有勁道呵??茨愕纳眢w,我總是感覺在欣賞柳公權(quán)的楷書呢,多好呵。楊先生的贊美里,用得最多的就是 “好”。很好、多好、挺好、好呵,不要太好了。我明明知道她是在安慰我,給我提氣,還是被她說得五迷三道,情不自禁地?fù)湎蛩?,惹得她連連驚叫,那嗓音未改,還像是我第一次撲向她時發(fā)出的叫喊。
當(dāng)然,總是沉淪于相互贊美中,有些假。所以我們也經(jīng)常自嘲和相互嘲弄。楊先生說的最多的是,我想拉她的手。據(jù)她說,我們都正式交往兩三個月了,我還沒能碰到她的手。我的尷尬、撓耳搔腮,常常讓她偷偷發(fā)笑。她甚至覺得我為此茶飯不思,焦躁異常。但她又幫不了我。她也不可能主動來牽我的手。她說,要是她主動牽手的話,她在我的心目中就失分了,甚至有可能談不成。這是她不愿看到的,雖然她很想幫我。我說,你就那么在意我嗎。也不是在意你,你也別臭美,她連連搖頭,那時候還懂什么愛呵,只是我這個人就這樣,和你交往了,就不可能再和別的男人了,那樣的話我成什么了。那樣的話,楊先生說,我不僅在你這兒失分,街坊們也會認(rèn)為我水性楊花挑肥揀瘦的。
楊先生的話令我感動,但我不作辯解。我說,我第一次碰她的身體,其實并不是她的手。我承認(rèn),我確實是想抓她的手的,結(jié)果陰差陽錯,也可以說是歪打正著了。
那是哪兒。
乳房。說著,我點點她耷拉的右乳,隨之我的左手就覆蓋上去。
她一動不動,任由我撫弄,嘴里卻嚷嚷道,怎么可能,做你的大頭夢吧。
怎么就不可能呢。
嘖嘖嘖,手都不敢碰的家伙,怎么可能碰那里。色膽包天,不是你的作派。再說了,你貿(mào)然碰我的乳房,就不怕我翻臉嗎,我肯定要翻臉的。你不曉得大姑娘的乳房多金貴嗎。你倒好,一上手就掏人家奶子,你還要不要臉呀,也不合常理呵。
對你這樣的姑娘,不能以常理來的。
我是哪樣的。
我知道你眼角高,也拉不下臉來。
土匪。
我還就土匪了,嘿嘿。
好吧,就算你說的是實情,那你碰我時,我反抗了嗎。
沒。
沒,一點都沒反抗?
一點都沒呀,真的,你想呵,當(dāng)我碰到你的乳房時,你一下子就蒙了。后來我才知道,你不是蒙,你是暈了,像是給電暈了,可能還沒有男人碰過吧。
要死呵你,哪個男人像你,神經(jīng)。
你一下子就暈在我懷里,站都站不住了。
是嗎。
是的,而且我打定主意,不管你抗不抗拒,我都不能松手。我一松手,性質(zhì)又變了,說不準(zhǔn)你會甩我個耳刮子跑走呢。還好,當(dāng)時沒有放開你,你暈了,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你都暈了,哪里還想到反抗呀。
切,說得跟真的一樣。
跟你說老實話吧,也是機(jī)緣巧合,本來我是想拉你的手的,那是秋天,你的手袖在風(fēng)衣里,你不知道我那個急呀。我的心里堵得慌,胸悶,悶得要爆炸。我希望自己炸得粉碎。
咯咯咯,光裸裸的楊先生笑得全身顫動。
秋風(fēng)吹來,吹亂了你的頭發(fā),你終于伸出了你的手,機(jī)不可失,我的手也跟著你的手,如影隨形。我打算待你捺好頭發(fā)就牽住??墒悄戕嗔擞洲?,還向我轉(zhuǎn)過臉來,于是我的手就碰到了你的胸。
這還像句實話。
跟著你就暈了,我也暈了。隔著衣服,我的一只手抓住你的乳房,另一只手,就是該死的左手,摟過你的臉。我親了你的臉。這時你才開始掙脫,你用力推我,我這才牽到了你的手。奇怪的是,我一牽住你的手,你就不鬧了,你安靜下來,由著我牽著,好像了卻了一件大事。我們牽著手,臉貼著臉,往你家的巷子走。
唉,我怎么就遇上你樣的無賴呀。
你不希望嗎。
希望,楊先生說,可是不對呀,你都說了,你是隔著衣服抓我的,又是無心之舉,這怎么能算呢。
你這么說也有點道理,但我肯定不是先碰到你的手,要算也得算先碰的是臉吧。
都一把年紀(jì)了,你怎么還那么較真呀。
這怎么是較真呢,我說的也是事實嘛。
那后來呢,后來你一碰我胸,我照樣暈乎乎的,你又怎么解釋。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還暈嗎。
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暈了,不過很舒服。楊先生說,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哄我高興,我這滿臉的褶子,想必你也不會暈了吧。
我沒有再言語,扳過她的身子,貼著她的臉,貼著那些迷亂的褶子。我說楊先生呵,我希望我的身體每一寸都能和你粘合在一起。
她一怔,鼻子立馬吸溜吸溜的,好像感冒了。楊先生嗡著鼻音說,過了,有點過了呵,過了就矯情。不過她還是摟緊了我,雙手在我身上忙個不停。
我每天排得滿滿的活動是這樣:早晨在院子里打太極,或者在客廳里踱步。周一,寫字;周二,下棋;周三,去公園聽幾個票友唱戲;周四,陪楊先生玩長牌,或者看一部老電影。多虧兒子給我們弄了臺大電視,現(xiàn)在的電視和電腦沒啥區(qū)別。有一次,楊先生心血來潮,問能不能搜個老電影看看。我說什么樣的電影才算老呵。像我們一樣老,或者比我們還老,她怯怯地說,比如《火紅的年代》《智取威虎山》《青松嶺》啥的。她怯怯,是怕我取笑,怕成為奢望。我也覺得不太可能有,但還是依著她輸入片名。誰能想到真的有。這下好了,不僅周四,周六周日都成了我們看電影的時間。為此,楊先生準(zhǔn)備了瓜子水果和毛毯薄被,還詳列了觀影計劃,寫到記事本上。到了那一天,她必定要洗手焚香,逼著我也這么做,搞得很隆重,仿佛在進(jìn)行一個莊嚴(yán)的儀式。的確,老電影把我們帶回到過去,一如時光逆流。
看完躺在床上,我們繼續(xù)討論,互相點醒。比如她說《陳毅市長》,我得說《城南舊事》。我說《紅燈記》,她也得說《三家巷》。她說《閃閃的紅星》,我得說《甜蜜的事業(yè)》。我說《一江春水向東流》,她必須說《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說不出來的一方就罰做一件家務(wù)事。我懷疑她故意為之,因為她早有打算,而我反應(yīng)遲鈍,屢屢出錯,自然經(jīng)常挨罰,幾乎把她平時干的活兒都攬了。
這個時候,楊先生最開心了。她像個女王坐在椅子上,時時刻刻監(jiān)督著我。我稍有怠慢,她就指手畫腳,埋怨我偷懶,不認(rèn)真,出工不出力。愿賭服輸,我只得忍氣吞聲,同時咬牙切齒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場子找回來??墒窍乱淮?,落敗的還是我。我總是慢半拍,或者重復(fù)以往提到的片子。為了防止我反復(fù)雷同,她立下規(guī)矩,重復(fù)一次罰做兩件事。
當(dāng)然,她也不想看我的笑話,她覺得老是她贏,一點意思都沒了。為了讓我獲得一場久違的勝利,她把她珍貴的記事本塞給我,我不要,她又故意遺落在沙發(fā)上,或者干脆放在我的書房桌子上,希望我偷偷地溜一眼。不負(fù)她的好意,我也認(rèn)真地偷偷地翻過,可是記不住,出錯更多了。楊先生比我還急,聞先生,你是不是有意的呀。
你這是什么話,哪有故意犯錯的人呀,你以為我干那些活兒很享受嗎。
不玩了不玩了,你就是故意讓我輕松,怕我累著。她不再罰我干活了,可我堅持,我說男子漢大壯豬,一口沫子一根釘,輸了就是輸了。要不這樣,她眼睛一亮說,咱們換個玩兒法吧。怎么玩。她說,你只要說出李仁堂秦怡趙丹都演過什么電影,或者某個電影里的主人公是誰,是哪個主演的,也算你對。這個玩法好,自由度比較高。起先我的確贏了幾把,但越往后,輸?shù)倪€是我。我常常張冠李戴,惹她笑得直不起腰。
不難看出,我們的活動場所主要還是在家里。楊先生有時候也陪我去聽聽?wèi)?,要不就拉著我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的各項指標(biāo)。其余時間我基本上都窩在家。下棋是在院子里下,柳先生來就殺一盤,不來我也不喊,自己和自己下。柳先生是我的棋搭子,他有很多棋搭子,我的棋搭子就他一個。
楊先生每天總是要出門的。她每天都去菜市場,她說菜一定要吃新鮮的,吃多少買多少。她是權(quán)威,反正跑腿的也是她。有時我也想陪她去菜場,順便遛遛彎兒。她不讓,還推我。她說那不是我去的地方。我說我怎么就不能去了。那里都是老娘兒們,你一個大局長去算啥事兒呀。我梗著脖子叫,誰是大局長啊,誰是大局長,我就一糟老頭,哪里還講究。你不講究我講究,楊先生說,我不準(zhǔn)去就不準(zhǔn),笑話,菜場是遛彎兒的去處嗎,你實在悶就跳廣場舞去吧。
這是她冷不防斜刺出的一槍。是警告,也是試探。廣場舞剛剛興起時,我去湊過熱鬧。我這樣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去抽風(fēng)呢。跳舞的主要是大媽,偶有幾個中年男,也一副娘娘腔。還有些老頭子,把頭發(fā)刷得漆黑,發(fā)根卻露出穿幫的白,別扭得很。這不是惡心人么。那天我在報亭買了兩份報紙,遇見柳先生,硬是給他拉過來。我說沒興趣,柳先生說他也沒興趣,可新生事物,咱們總得關(guān)注一下吧。不好落他的面子,便站在他身后,聽他評頭品足。我發(fā)現(xiàn)我這個棋搭子不僅下棋精,家長里短也門兒清。
聽得煩了,我一看表,說得走了,楊先生還在等我看電影呢??瓷峨娪把剑@不現(xiàn)成兒嗎。柳先生話沒說完,身子一閃,就把我讓到了前面。一個老太太盯著我,笑瞇瞇的,深情款款,令人發(fā)怵。見我有開溜跡象,她動如脫兔,敏捷地攀住我的胳膊,說什么也要我跟著去走走步子。我朝柳先生求援,他連連擺手說,心臟不好心臟不好,你跳,我等你。
老太太拉著我走入隊伍時,廣場上雷鳴般的掌聲如同一陣過云雨,掌聲是給她的,我就像她抓住的活口。音樂重新響起,我沒走幾步,就崴了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媽們潮水般涌過來,圍到我身邊。有人認(rèn)為我是裝的,也有人說是不是血壓升了。我的確是在裝死,卻只能哆嗦著說,我想拉稀。嘔,圍觀的人群又呼啦散了開去。沒散的七手八腳把我拖到邊上,拖垃圾袋一樣。
那次洋相的確出大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柳先生早沒影了。為此我和他慪了兩個月的氣,直到他答應(yīng)讓我一只馬,我才不情不愿坐到他對面。那么,楊先生突然扯到這件事,到底啥意思呢。自那以后,連廣場那邊的報亭我也不去了。再以后,報亭沒了,全城的報亭都沒了。我只好訂閱郵購。但是一聽到廣場舞我就頭皮發(fā)麻,好像都是沖著我來的。我從來沒有跳舞的主觀意愿,不能算是前科吧。我說,楊先生,你也不要冤枉我了,這都什么時候的事兒呀,你后來見我去瞟過嗎。
沒有,這點我還是相信你的,楊先生說,你這個人有點官癮,但生活作風(fēng)方面還是過得硬的。
你這算是在夸我嗎。
楊先生沒接我的話,她說聞先生,我讓你去跳舞,其實是想驗證一下的。
驗證啥。
就是你那只手,你的左手,我想知道,你的左手放在別的老娘兒們褲腰上,還哆不哆嗦了。
你有病呵,走,咱們?nèi)メt(yī)院。
這有啥,好奇嘛。她做出羞答答的樣子,褶子臉笑成了菊花。
你說我是強(qiáng)迫癥,那你這算不算妄想癥。
我只是想驗證一下我的魅力的,給你說成了這樣,沒勁沒勁。
你的魅力還要驗嗎,有這樣驗的嗎,我說,恐怕是你耐不住了,想去跳舞吧,沒問題,你去吧,老聞我準(zhǔn)了。去去去,楊先生一跺腳嚷嚷著,只顧叨叨,差點把買菜的事忘了。
楊先生挎著竹籃出了門,留下我一人在家踱來踱去,翻翻報刊,瀏覽網(wǎng)頁,看云識天氣。有時候,我顯得心定神閑。更多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心浮氣躁??赡苁菍λ?xí)慣依賴了吧。也可能年紀(jì)越大,越怕孤單吧。我怕她出去了,就再不回來了。我想去找她,又怕找不著她,自己也找不著回家的路,更怕她回家后不見我,亂了方寸慌了神,又去尋我。那樣一來,沒事也真的成有事了??伤浑x家,我就有找她喊她叨叨的沖動,左手也哆嗦得特別厲害,我只能踱來踱去,翻閱瀏覽來壓制住這左沖右突的欲望。等到她一回來,我又恢復(fù)到老僧入定的狀貌,若無其事一般,實則心里長舒了一口氣。有一回楊先生家來晚了些,我熬不住,終于打開了院門,剛走了幾步,就見她拎著籃子打巷子那頭搖晃過來了。
我雙手撐在斑駁黯淡的青磚墻上,其實只有右手使得上力,左手卻像震動不已的沖擊鉆,好像要在墻上鉆一個窟窿。楊先生一抬頭,大吃一驚,趕緊奔過來,抱住我的左胳膊,牽著我往回走。一進(jìn)家門,她就扔了籃子,把我拽到沙發(fā)上,就是不放手,好像我隨時還會溜掉一樣。楊先生坐得板板直,面色嚴(yán)峻。她一板板直,我就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很嚴(yán)重的那種。
聞先生,你曉得的吧,我生氣了,我很生氣。
曉得曉得的,你不要生氣了,你一生氣,我就心疼。
那你曉得是哪個讓我生氣的嗎。
曉得曉得的,是聞先生。
那你給個建議,咱們怎么處分他呢。
當(dāng)然要處分的,讓他寫一份檢查,一份保證,八百字,不不,八千字。
這樣的錯誤,你曉得聞先生已經(jīng)犯過幾次嗎。
他犯過嗎,我怎么不曉得。
一次是鄰居大媽領(lǐng)回來的,還有一次是派出所的民警打電話來的。
這樣呵,這么說聞先生是慣犯了,更應(yīng)該從嚴(yán),從重。
可你怎么還說寫寫檢查作作保證,你這不是投其所好嗎,聞先生最喜歡這種處分的,你就是叫他寫八萬字,他也沒個二話。網(wǎng)上一搜一大筐,再慢慢抄寫,他能一個星期都埋頭在抄寫紙上。你說這樣的處分還有效嗎。
有效呵,我說,至少處分期間,他沒時間沒精力再犯錯的。
楊先生讓我說得噗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她嘆口氣,溺愛地摸摸我的頭,說唉,我真不曉得你是真糊涂還是假清醒。
我小心問道,你這是要放聞先生一馬嗎。
那你覺得聞先生最怕啥。
最怕餓。
還有呢。
還有就是最怕看不著楊先生你。對,你就罰他一天不吃不喝吧,懲前還不是為了毖后,治病也出于救人嘛。
好吧,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不過檢查還是要寫的,你不也說了,檢查很有效嗎。
得令,我興奮得想跳起來,又給她摁坐下,那你告訴我,今天你突然出門想干啥。
沒想干啥,我說,我只是想告訴你,兒子打電話來了,邀請我們?nèi)ト齺喍燃倌亍?/p>
切,那是去年的事,楊先生撇撇嘴。
我覺得她撇嘴時丑死了,又不敢說出來,免得她難堪。我說,去年不是沒去嗎。
沒去還不是你,你說怕坐飛機(jī),怕掉到海里,打死也不去的。
我說過這話嗎。
難不成是我不肯去?
那好,今年我們還去嗎。
你不怕了?
不怕了,我胸脯拍得啪啪啪,今年打死我也要去一趟,總不能杵了孩子一片心意吧。
那行吧,我先問問兒子的意思,看看他有沒空陪我們。
我曉得楊先生表面上答應(yīng)了,實際上否決了。她這是在玩拖字訣。隨她玩吧,到時我再催她便是。不過楊先生有一點沒說錯,我總是處于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境地。我的腦子就是一團(tuán)漿糊,我的記憶一片混沌。所好的是和楊先生一起,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她不會指責(zé)我,也不會給我糾正。我說的每句話,她都會認(rèn)真聽取,盡其所能地讓我滿意。當(dāng)然,我也有讓她滿意的時候。那就是每周星期五的早晨。別的可以犯渾,每周五早晨的做愛我明白得很,慎重得很。我曉得這是夫妻間的必備課,一次也沒落下。天老地荒,也不能少了這一課。房間里溫暖如春,做愛時我們肌膚相親,像極了一對寧靜的嬰兒。
問題是我的出走越來越頻繁了。每次都是楊先生把我領(lǐng)回家。領(lǐng)的多了,她反而不生氣了。我已經(jīng)把她搞得手忙腳亂精疲力竭,她哪里還有心情生氣呢。不過她有的是辦法,不僅去菜場的時間大大縮短,還把我反鎖在家里。其實她這樣嚴(yán)防死守大可不必,每次出門離家,我都做了充分準(zhǔn)備。怕自己健忘,我在一張紙上詳細(xì)寫明了我的姓名、地址、電話。電話不止我的,還有家里的,楊先生的,遠(yuǎn)在外地的兒子的,親朋好友的,甚至柳先生的。我出去的目的也只有一個,尋找楊先生,當(dāng)然紙條上也注明了楊先生的姓名、身高、地址,大體相貌。不敢求楊先生,我就求柳先生,特地讓他把這張紙條打印了一百份。每次出去,我就抽出兩張,揣在上下兩個口袋里。一張不保險,我就來個雙保險。楊先生還是不相信。不信我也就罷了,她還把柳先生說了一通,弄得人家很尷尬。她依舊把我反鎖在家里,直到有一天匆匆回來,開了院門,發(fā)現(xiàn)我躺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死死地抱住一只花盆,花盆里長著楊先生最鐘愛的君子蘭。楊先生這才死了心,徹底不去菜場了。
我還記得我最后一次出走。楊先生前腳剛離開五分鐘,我就出來了。我記得去菜場的路。記不得我也可以問。那是一條開滿櫻花的路,花朵正在紛紛墜落,有些花瓣飄落在我的頭上肩上,我也不管不顧。一路還算順當(dāng)。走進(jìn)菜場,我一眼就瞅見了楊先生,她正站在一個蔬菜攤頭,和菜販子比劃著呢??礃幼?,她的情緒比較激烈,嗓門漸漸調(diào)高,隨著她手舞足蹈,肥胖的身體也變得扭曲,滿頭白發(fā)微微綻開,跳腳的時候,她的身體似乎馬上就要離開地面獨(dú)自上升。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我吃驚得張大嘴巴,流出涎唾。我從沒見過楊先生這樣子,她就是再生氣,也沒這樣過。這不是典型的潑婦罵街嗎。這還是我心儀的那個女醫(yī)生嗎。我是那么喜歡聞她身上淡淡的藥味兒。我也迷戀她清爽的白大褂里妖嬈的身段。此時,我小心地往前幾步,想勸勸她,又膽怯地退后,擔(dān)心她連我一起罵了。
“你們大家也評評理?!彼钢素溩?,左右看看,希望能找到一個幫腔的,可是沒人理她。人們各走各的,看也不看她一眼,連攤主也丟下她,開始招呼別的顧客了?!昂撸R善給人騎?!睏钕壬洁炝艘痪洌种高€在空中亂劃,看到我,一下子定格了,筆直地指向我。
也就一刻刻工夫,她的身體、表情和白發(fā)就恢復(fù)了原狀,低眉順眼,重新成為我天天相伴的老太太。她左手挎籃,右手伸過來攙著我的左手。我說,楊先生,你有冠心病,不宜激動的。曉得曉得,我曉得的,剛才是有點激動呵。
豈止是有點呵,但我沒再言語。一直到家,整個上午我都沒再說話。我不曉得能說什么。吃飯喝湯的時候,楊先生 “啊”一聲,我就張開嘴,由著她喂。楊先生已經(jīng)喂我好長時間了,她不讓我自己吃,說吃得到處都掉菜掉米粒兒。
吃完收拾干凈了,楊先生扶我到沙發(fā)上,向我認(rèn)錯。
你錯哪兒了。
我不該和人家吵。
問她為啥吵,她不響。我說該吵還得吵,該爭還得爭,有理走遍天下,真理越辯越明,這個世界才會太平。
錯了就是錯了,楊先生說,我不該那么激動,小題大做,我錯了聞先生,你怎么處分都行,就是別不理我。
我怎么就不理你了,我不是一直在勸你想開點,消消氣嗎。
你不說話,就是不理我,你可是把我嚇壞了。
那你告訴我,到底為啥吵得那么兇呢。
楊先生低頭,還是不響。
有一天,柳先生來找我斗棋,楊先生喜出望外,熱情招呼,還拿出了我的好茶沏上。柳先生被她的熱情搞得心驚肉跳,直朝我瞅。楊先生解釋道,你看看咱們這個家,也只有你老柳看得起,還常來走走。她說,老柳,中午就別走了,在這和聞先生一起吃個飯。你陪他殺兩盤,我再去弄兩個菜。
棋是殺了兩盤,柳先生到底沒敢在這吃飯,趁著她回來之前開溜了。不過,我總算從他嘴里,曉得了楊先生和人家爭吵的原委。
柳先生說,他一直對楊先生又敬又怕,她這么熱乎,還真的不習(xí)慣呢。我說,就是從菜場吵架后,她就這樣了,不光對你,對誰都熱乎。哦,我明白了,柳先生恍然大悟道。
你明白啥了。
她是做給你看的。
做給我看,有這必要嗎,楊先生一直對我很好的。
你不知道,柳先生說,老楊那天在菜場碰到了誰?就是你那個狐貍精。
我想爭辯,柳先生擺擺手,你聽我說嘛,那狐貍精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路過那個菜攤子,拿起一把小青菜,扔了張十元,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了,找頭都沒要。柳先生說,都一大把年紀(jì)了,脾氣還那么急,好像怕人搶了她。
那又咋了。
偏偏她拿的那把菜,正是你家老楊挑放在一旁的,還沒來得及算賬,就給她打劫了,你說老楊能依嗎。
不能。
不依她就只好找菜販子了,怪他沒有吱個口。
對呀,那菜販子也真是的,可這個跟我有關(guān)系嗎。
你覺得沒關(guān)系。
當(dāng)然沒。
你還沒明白。
不明白。
那你自己想吧。
柳先生溜了,我就坐在那,一邊想,一邊抖索索地擺弄著棋子,可怎么都想不明白。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院門大敞,楊先先回來后很奇怪,這么好的機(jī)會我怎么就沒跑呢。
我不但不跑了,太極也不打了。下棋更是盡出臭。柳先生不怪我,他照樣來坐坐看看。不下,就在棋盤上擺擺子兒。我嫌他擺得不對,就攪亂了,重擺。循環(huán)往復(fù),以至無窮。
夏天到了。還沒等我催問去三亞的事,兒子倒回來了,還帶著媳婦。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兒子回來一趟不容易,帶著媳婦家來更少見。倒不是他們不孝順,他們都在大公司,規(guī)矩多。媳婦老家在重慶,有限而短暫的節(jié)假日,只能各奔東西,有時候干脆兩頭都不跑了。
隨著他們歸來,我感到家里的氣氛完全不一樣了。水在流,電在燒,煤氣灶上永遠(yuǎn)噴吐著藍(lán)色的火苗,連冰箱工作得也勤快些了,因為它的聲音嘈了許多,好像在提醒我們,它沒有片刻偷懶。還有空調(diào)、洗衣機(jī)、榨汁機(jī)、電烤箱、微波爐、豆?jié){機(jī)、電磁爐,它們?nèi)堰^來了,而且動力十足。
兒子還帶回一套咖啡用具,說是現(xiàn)磨現(xiàn)煮的才好喝。我對喝咖啡沒興趣,感興趣的是他做咖啡的嚴(yán)謹(jǐn)態(tài)度和散逸的濃濃咖啡香。院子里、房間里永遠(yuǎn)是走來走去的人影,晃眼得緊。陽臺上永遠(yuǎn)懸掛著數(shù)不清的衣裳,風(fēng)吹衣擺,就有水滴飛濺到我的鼻頭上。
楊先生也似乎年輕了許多,她自己步伐匆匆,卻嫌我擋她的道兒。聞先生,你坐下,坐到你書房里去,要不就去曬曬太陽。乖呀,她似乎擔(dān)心我生氣,又故作溫柔,兒子,把你爸扶過去,要是他想遛彎的話,就帶他出去透透。她依舊喊他兒子,和當(dāng)年一樣。等等,我兒子叫啥名兒的?應(yīng)該隨我姓,聞聞聞聞什么的呢,記不得了,也不記得多久沒叫過他的名字了。楊先生不當(dāng)回事,我也不好意思問她。做父親的都記不得兒子叫啥,兒媳婦聽了要發(fā)笑的。也許她已經(jīng)在取笑年輕的丈夫了,這么大了,怎么還把他當(dāng)孩子喊呢。
楊先生就這么喊,好像永遠(yuǎn)喊不夠。她重新恢復(fù)了每天買菜的傳統(tǒng),也不怕我再跑丟了。實際上不用她喊,主動帶我出去透透氣的建議,就是兒子提出的。他說,多跑跑多動動,對身體有好處,還能健腦。
這是什么話,我腦子不好,怎么可能生出他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要知道,兒子高考成績,可是這個城市的頭名狀元,理所當(dāng)然,進(jìn)了名牌大學(xué),找工作也沒費(fèi)啥事。當(dāng)初我和楊先生經(jīng)常爭執(zhí),她說兒子隨了她,我說隨你的是感性,隨我的是智性。這種爭執(zhí),兒子一般不參與,光笑笑。所以現(xiàn)在,他這么說,我也不便反駁,畢竟他出于好意。
每天早晚,他都帶我出去兩趟。也是巧了,每趟出去,都會和鄰居以及他的薩摩犬相遇。只不過我總是兒子牽著扶著,遛那條薩摩犬的,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女人,有時是他們的小姑娘。眼瞅小姑娘很吃力地拉扯著狗,我會急得直哆嗦,卻說不出話來。那丫頭就會雙手拖著鏈子,拉纖一樣,回頭對著我們甜甜一笑,明眸皓齒的,把我看呆了。
這個時候,兒子就會貌似理解體貼地拍拍我的肩,提醒我人家小姑娘走遠(yuǎn)了,咱們也該上路了。這個臭小子,該不會把他老頭子當(dāng)成了老色鬼吧,我有那么猥瑣嗎。我惱羞成怒,又無法發(fā)作,只會老臉通紅。兒子像沒看見似的,繼續(xù)循著人民公園的卵石路,把我引向楓林深處。
有時候,媳婦小雅會陪著我兒子一起出來,左挽右扶,竊竊私語。大抵是楊先生在家時,她才出得來。有時候,她也會陪著楊先生去菜場,那兒子肯定要陪我呆在家了。楊先生說用不著,小雅你就在家呆著,給我看住他們倆。
小雅就會說,有啥可看的呀媽,將來我總要買菜的,跟著您,應(yīng)該會學(xué)到不少經(jīng)驗吧。楊先生就有些小得意,又趕緊背對著我說,那走吧,去晚了沒得揀的了。婆媳倆一起換鞋,楊先生又問,怎么著小雅,你還想著一輩子同我們兩個老不死的一起過呀。媽您這是啥話,不跟你們跟誰,你煩我們了嗎。
算來,小兩口已經(jīng)家來個把月了。也沒見他們提過啥時走。他們不提,我們更不會提了。起初個把星期,兒子還帶著小雅出去會會老同學(xué),后來就漸漸消停了。老同學(xué)是不少,能和他玩得上的不多,比較鐵的幾個也都像他一樣,早就遠(yuǎn)走高飛了。這樣挺好的,就怕他們冷不丁的來一句,媽,爸,我們也該去上班了。
一想到他們回到南方之后,這個家再次落下我們倆,我就憂心忡忡,還不能擺到臉上。現(xiàn)在多好呵,不要太好了,頓頓都是全家福。高興時,兒子和小雅還喝上一杯紅酒。瞅著他們那么幸福,我也幸福。當(dāng)然他們也給楊先生倒一小杯,楊先生有時喝,有時抿也不抿,就倒給了兒子。我嘛,就算了,年輕時就不愛喝紅的,只喝白的,現(xiàn)在白的紅的楊先生都不給我了。咱們家里就沒白酒。
不過,他們再怎么熱鬧,總是圍著我轉(zhuǎn)。系餐巾的任務(wù)由小雅接管,兒子負(fù)責(zé)喂食,舀湯則由楊先生親自主抓。她一手執(zhí)湯匙,一手捏紙巾,隨時準(zhǔn)備為我擦拭嘴角的流汁。在我快要吃完時,兒子便捧起飯碗,夾菜猛扒,以確保與我同時吃好,把我扶到沙發(fā)歇會,便帶我出去遛彎兒。
但我對楊先生很有意見,她總是控制我的飲食,飯、菜、湯層層把關(guān),恨不能使用計量儀。她明明是想通過控制飲食達(dá)到控制我的身體,說得倒好聽,好像全是在替我著想。兒子很寬容,可是他的話算不了數(shù)。我又不便聲張,只能嘟嘟囔囔的。小兩口聽不太懂,楊先生全明白,她說聞先生呵,你飽了,你不能再吃了。再吃,撐了不說,還得多上兩次衛(wèi)生間的。
她怎么能這么說呢,還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前說,叫我老臉往哪兒放。有時我干脆不吃,怎么說怎么喂,我就是不張口。楊先生便朝小兩口努努嘴,讓他們歇歇去。餐桌上只有我們倆了,她會拍拍我的背,給我順順氣,說一圈寬慰我的啰嗦話,我不知不覺就開始吃了,好像她給我下了什么蠱藥,讓人不由自主防不勝防。其實每次吃飯,我也覺得差不多了,更不是希望多享受一刻這樣的待遇,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胃,就是想吃,一直吃下去。難怪她常常苦笑給兒子說,你爸長了一副好牙口呢。
楊先生對我是耐心細(xì)泛的,不等于她事事耐心。兒子呵,你們啥時走呵。盡管她輕描淡寫,我還是看出她的疑惑和沉不住氣了。
小兩口對看了一眼,笑道,媽,這回家來就不走了。
咣當(dāng),勺子掉在地磚上,楊先生望著小雅,不走了?
小雅微笑著,使勁點點頭。
都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我們把工作辭了。
犯錯誤了?
沒有,兒子趕緊聲明,說公司一再挽留,老板準(zhǔn)了他三個月的假呢。
那就三個月吧,楊先生說,三個月好呵,歇就歇個飽。
小雅說,媽,辭了就是不去了。
沒事的,兒子,你向老板認(rèn)個錯,人家愛才心切,應(yīng)該能理解的。
兒子嘟囔道,我錯哪兒了,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
那你回來做啥子,楊先生生氣了。楊先生一生氣,我的心也跟著一緊。
這可是我的家呀媽。
我曉得的,家是港灣對吧,家是讓你回來喘口氣兒的,可你整天呆在家里,這算個啥。
媽,你不會是擔(dān)心我們啃老吧,你兒子是那樣的人嗎。
那就走,給我上班去。
我還沒歇夠呢,兒子叫屈道,媽,你就這么看不得我閑呀。
哼,一見你無所事事的樣子,我就慌。你總得給我們孝敬二老的機(jī)會吧,你看爸現(xiàn)在這樣子,我能走得了嗎。
你爸有我照應(yīng)著呢,別找借口。
反正我哪里都不去了。
你是說你打算一輩子呆在家里?
放心吧媽,這時候小雅幫腔了,她乖順地靠在楊先生身上,說你兒子那么優(yōu)秀,歇不了多久,就有人找上門來的。
這下連我都疑惑了,可我說不出來,楊先生替我說了,他不去找工作,誰知道他窩在哪兒呀。
小雅就解釋,兒子的簡歷那些獵頭公司都掌握著呢。然后又解釋獵頭、人力資源、經(jīng)理人等等什么的??墒窃蹅冞@樣的二三線城市能有啥好工作呀,楊先生還是不放心,你出門看看,到處都是下崗的,聽說連博士生也找不著門路,只好擺攤賣水餃哩。
我只要個工作而已,兒子說,我以后的主要任務(wù)就是陪你們。
兒子的想法我是同意的,他的態(tài)度更是讓我自豪。就不曉得他能不能做到,久病無孝子,何況我這種不死不活的樣子呢。工作的事,倒是讓小雅說中了。還沒呆到三個月,兒子就進(jìn)了一家外資企業(yè)做高管。
搞紡織的公司,楊先生問,你不是學(xué)的生物醫(yī)藥嗎。
我是去搞管理的,要懂什么紡織呀。
那小雅呢,小雅的工作怎么辦。
她嘛,暫時沒有工作的打算,我隨她。
楊先生沒言語,只拿眼睛瞅兒媳婦。小雅低眉順眼的,怯怯地點點頭說,媽,我是打算在家陪陪二老的,你們要是覺得那啥,我就上班去。
上班是那么容易的嗎,楊先生說道,語氣已經(jīng)軟和多了。畢竟人家姑娘,也是一片善心。
兒子你告訴我,你一個月能拿多少錢,你養(yǎng)得起一大家子嗎。
他拿的是年薪,小雅提醒道。
年薪,年薪怎么講。
也就二十來萬吧,兒子用牙簽挑了一塊蘋果肉丟進(jìn)嘴里。
什么,二三十萬,楊先生抖著嘴巴,正想追問,只聽得卟嗵一聲響。
卟嗵的那是聞先生我。我倒在沙發(fā)上,手腳直抽搐,嘴流白沫子,還哇里哇啦的。家里自然是一陣慌亂。鎮(zhèn)定的是楊先生,她先掐我的人中,再示意小兩口,一塊兒把我扶好坐正,揉揉我的肚子拍拍我的背,擦干我的嘴巴抹順我的亂發(fā)。
小兩口站在她身后左右,隨時聽令。媽,這是啥情況,兒子小聲問,爸以前沒這樣過呀。
以后會經(jīng)常這樣的,楊先生一邊收拾我,一邊說,你怕嗎。
媽你可別嚇我。
我是個醫(yī)生,能說假話嗎,就沒想到他會這么快,還不是因為你。
這又關(guān)我什么事兒呀,兒子直呼冤枉。
你說你好好的提什么錢呀。
不是你問的么,我敢不說嗎。
我問了嗎,哦,好像是我,那你也不應(yīng)該嚇人呀,你曉得你爸剛才說啥了。
他說啥。
他說這是什么世道,你一個小年輕,一年的薪水就抵了他五六年。你爸這人,你還不曉得么,自大慣了,你說他能不氣憤嗎。
兒子說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楊先生按摩著我的頭部說道,我也覺得你爸應(yīng)該高興呀。兒子,你爸高興了,她說,可他身體不好,你猛不丁地一說,別說是他了,連我也屁滾尿流的差點給砸趴下。哦也對,還多虧了你爸呢,他要是不倒下,那倒下的就是我了。我說的可是實話。那好,小雅想呆在家就呆在家吧,養(yǎng)精蓄銳,趁著這個當(dāng)兒,早點生個孩子吧。
?。?/p>
這時是小兩口一齊發(fā)聲,我們都商量好了,過幾年再要孩子的。
那是你們商量的,你們和我商量過了嗎,你們現(xiàn)在呆在家里了,一家之主是聞先生,聞先生委托了我,那就得聽我的。
楊先生像得勝的將軍昂著一頭閃亮的白發(fā)。雖說她批我自大,我還不得不佩服她的老謀深算,原來她有話在這等著呢。她就算準(zhǔn)了會有這一天。小雅在一邊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又不好說什么,只有兒子仍然在和她媽孤軍奮戰(zhàn),討價還價。
楊先生天天去菜場,練就一身口舌之功,現(xiàn)在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游刃有余。不過聽到我又嘰哩咕嚕的,楊先生見好就收,說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咱們就以兩年為期吧。兩年后,給我一個孩子,你們還是我的兒子媳婦兒。這算是一錘定音了。
日子按部就班的,小橋流水一樣?,F(xiàn)在,小雅在廚房里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楊先生主要盯著我。倒不是怕我跑,我連院門都出不了了,只能在她的幫扶下,搖晃在院子里房間里。兒子早出晚歸,中午是不回來的。望著他疲憊的笑容,我心里樂開了花。我沒想到,在我的暮年,家里會一副太平、團(tuán)圓、紅火景象。
楊先生倒是心疼兒子,叫他不要累著,要是太辛苦了,就換個輕松的活兒,寧可少拿點錢,身體最要緊的。你看你都掉頭發(fā)了,你才多大呀,可別硬扛著。
兒子說,他就是喜歡有挑戰(zhàn),要是太輕松太無聊,還不如回家歇著呢。這話讓我很欣慰。你就別得瑟了,你一得瑟,你爸也得瑟。這怎么是得瑟呢,這是生活態(tài)度和品格,兒子慷慨激昂,爸也不是得瑟,應(yīng)該是很寬心,我說得對吧爸。他走到我的身邊,要喂我,給他媽推開,你還是趕緊吃你的吧,你爸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你能搞定嗎。聞先生,你也不要聽了不舒服,我關(guān)心你,也關(guān)心孩子,應(yīng)該的吧。
唉,什么話都讓她說了,我還能說什么。我就是想說也沒法說,只能發(fā)出支支吾吾的顫音。我想我還是死了算了,我不想成累贅,又舍不得離開他們。主要問題是,我不僅沒有殺死自己的能力,連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我只想睡覺,一直睡下去,睡夢注定要擁抱我短暫的后半生。一旦醒了,我就感到餓,就想吃,好像一輩子沒吃過。
可是每次醒來,都看見楊先生的白發(fā)搖動在眼前:我又失禁了,她在給我擦洗身子呢。她擦得很細(xì)致,一遍又一遍,擦好了還伸過鼻子去嗅嗅。楊先生,你一個干凈得要命的女人,難道現(xiàn)在香臭不分了嗎。
楊先生也想過辦法,給我墊了尿不濕。家里買了成打的尿不濕,她還嘗試著把用過的尿不濕,抽掉內(nèi)膽,塞進(jìn)尿布,繼續(xù)使用。這樣,院子里晾滿了尿不濕,床頭一疊疊的摞著尿不濕,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我家添了孫字輩哩,弄得小雅很尷尬。楊先生倒是無所謂,可能她要的就這效果,似乎時不時在暗示小兩口他們的規(guī)劃。不過再多的尿不濕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該換得換,該擦洗還得擦洗。尤其是天氣轉(zhuǎn)暖,我下身不能捂了。事實上,不論楊先生怎么細(xì)心,我腿股間的皮膚都經(jīng)不住捂和擦了。紅肉細(xì)細(xì),放在嬰兒身上是嬌嫩,放在一個糟老頭子身上就臆怪瘆人了。
更為嚴(yán)重的是,楊先生也力不從心了。她其實比我還長一歲,只是覺嫩氣。冠心病之后,她又查出了糖尿病。所以她喂我的時候,清洗我的時候,總是叨叨著說,聞先生呵你可得挺住,你千萬不能死。你死了,我不會傷心,咱們都到了該死的年紀(jì)了,到那邊一起過也蠻好的。可你想過沒,你一死,我的那些病就會跑出來,沒準(zhǔn)還會跑出肺氣腫、關(guān)節(jié)痛、腸炎什么的,你不會那么狠心吧。
是的,我必須挺住,我活著,就是讓她有精氣神兒,心勁都花在我身上,那些病魔就不會滋擾她了。
我能挺住,但楊先生挺不住了。我的下半身骨瘦如柴,上半身卻腸肥腦滿,楊先生根本沒法搬動我。我睡得死沉沉的,醒了沒得吃,還生氣,哇哇哇地發(fā)火,或者憋氣絕食,故意給她添堵。
看她的吃力相,我覺得我比死人還難擺弄。楊先生又想了個辦法,她讓兒子陪著,到她從前工作的醫(yī)院,纏著院長,好說歹說,弄了一張活動床,是那種可以升降調(diào)整角度的床。從此,我的世界是他們仨,我的天地卻只有一張單人床了。
說實在的,我活得很快樂,也很羞愧,因為我就是他們仨的世界??上Щ顒哟餐瑯硬荒芙鉀Q一切問題。擦洗我的時候,還是要翻動我的身體。我不但不配合,有時候還會恐懼地扭著身子大喊大叫,楊先生哪里吃得消?
兒子是幫不上忙的。就是晚上回來,一見我又來事了,他也會借故躲開。他就是去洗碗抹桌子,也不想多瞅我一眼。奶奶的,我怎么養(yǎng)了這樣一個兒子呵,口花花的說回家陪我們,孝敬我們,我真的倒下了,他卻袖手旁觀??捎惺裁崔k法呢,這方面他隨了我,我和他一樣,不能正視污穢的身體,何況還是尿屎一攤臭氣熏天的身體。
我沉浸在污穢之中,閉著眼睛。楊先生試圖撥開我的一條腿,我竟然又喊叫了。我為什么喊叫呢,不知道。貌似我的身體珍貴無比,珍貴得與污穢無關(guān)。其實我意識混亂,或者是失去了意識。
意識清晰的那一刻,是小雅過來了。我先是感受到她柔和的目光,然后是她柔軟的手,最后是她和楊先生一起扳動我時呼出的氣息。她們合力把我的身體扳側(cè)過來。當(dāng)小雅把擠好的毛巾遞給楊先生時,楊先生喘了口氣后大驚失色,小雅,你來做啥子,這多難為情呀。
難為情的不止她,還有我。作為公公的我早就重新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是自己難為情,還是替我們的兒子難為情。我希望沉浸于污穢之中,再次失去意識,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過。可是此時我的意識特別清晰,我的聽力尤其靈敏。我聽見小雅說,這有啥,你不是我媽么。爸,你要乖一些,你乖乖的,我和媽才能把你洗得干干凈凈香香噴噴的哦??晌疫€是不敢睜開眼睛,雖然由此我知道,小雅是真心愛著我兒子的。
現(xiàn)在,楊先生又朝氣蓬勃了,好像屢受折磨的是她不是我。護(hù)理我的時候,她對自己淪落到給小雅打下手,一點不介意不生氣。小雅就是個主治醫(yī)生,楊先生則像個年邁的小護(hù)士,讓她做啥就做啥。護(hù)理完畢,她就喊,兒子呵,快給小雅倒杯水,蜂蜜水。這孩子呵,她嘆息道,比我還心細(xì),快去歇歇,快去快去。那邊廂兒子一聲應(yīng):來啰。還特別拉長了嗓子,仿佛在接駕公主皇后。
你要認(rèn)清一個人,就得看他能為你做些什么。小雅是配得上公主皇后角色的,長得俊俏不說,這份心性多難得呀。兒子應(yīng)該是自愧不如吧,簡直把她當(dāng)成了掌中寶,就差含在嘴里了。
小兩口甜甜蜜蜜回房后,楊先生握住我的手摩挲著,我說的吧聞先生,你不能死,你是有用的,對我有用,對他倆也管用。瞧瞧,你瞧瞧,她說,要不是你,他倆有這么恩愛嗎。你是不曉得,現(xiàn)在的小年輕哪,結(jié)婚離婚,就像咱們小時候過家家。什么,好孩子就是好孩子?你這話也對也不對,好孩子同樣會變壞的。好了,不跟你爭了,也是呵,咱倆這么恩愛,他們怎么可能變壞呢。
又快周五了,這是我期待的日子,也是我沮喪的日子。我已經(jīng)不能為楊先生做什么了。我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快樂。
然而情形和往常一樣,周四晚上,楊先生早早地吆喝著小兩口,三個人齊心協(xié)力,把我從活動床搬移到我們的大床上。見他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平靜地說,這是我和聞先生的約定,你們就別管了,星期五的早晨,我們總是在床上度過的。待他們茫然離開,她麻利地保險了房門,拉上窗簾,打開了空調(diào)。
這是初冬,寒流來得早了些。西北風(fēng)呼嘯著,樹枝在窗玻璃上劃拉出貓爪子的聲音。真希望下一場大雪呵。豐年好大雪,她說,下雪了,把窗簾拉開,就不用開燈了。
溫度上來了,楊先生脫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幫我解。我死命地拽著,不讓。可是楊先生四兩撥千斤,她牽起我的左手放到她的身上,單靠一只手就把我脫光了。我嚇得直哆嗦。小兩口來敲門怎么辦。我失去了意識怎么辦。我睡著了怎么辦。事情就是這樣的,我昏昏欲睡,只記得她枕著我的左手,白雪般的棉被覆蓋著我們,在被窩里,她又拿起了我的右手……
雪一直沒下。這是個暖冬,霧靄沉沉,雪花就是落不下來,卻等來了拆遷辦的人。他們張貼通告,走家串戶,講解政策。兒子和小雅顯得特別興奮。楊先生也興奮,不過她持反對意見。她不想搬,不想住樓房。
住樓房多好呵,兒子說,媽,你也算個知識分子了,你就不想登高望遠(yuǎn)嗎。
楊先生說,想呵,想我就去爬鳳凰山,或者支云塔。
你不用擔(dān)心的,現(xiàn)在都是電梯房,再說了,咱們家面積大,您老實在不樂意,可以要個聯(lián)排別墅的。
楊先生說,兒子呵,不是我不樂意,是你爸這個樣子,經(jīng)得起折騰嗎。
總是這樣,關(guān)鍵時刻,她總是把我搬出來。兒子急了,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怎么沒區(qū)別,區(qū)別大著呢,楊先生說,這里吧,破是破了點,可老街坊老鄰居的,多自在呵,抬頭就是熟悉的東西,多安逸呀。舊的東西,一樣一樣的,我都記得呢。她說,你爸一出門,個個和他熱乎,多威風(fēng)呵。
拆遷是大勢所趨,再說媽你也不能搞獨(dú)裁吧。那行,咱們可以投票表決,楊先生也動真格了,她坐直身板,舉起了右手:我反對。緊跟著兒子也舉起了右手,順便扯住小雅,抬起了她的右手:反對無效,兩票贊成。瞧他那個高興勁兒,我又想起他小時候那個頑皮相。
楊先生也笑了,她笑著指指兒子,你是不是腦子壞了呵孩子,這個家的戶主是你爸,你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他吧,他可是有一票否決權(quán)的。
你說爸呀,一提及我,兒子的頭就一耷,爸還不是聽你的。
那我們就問問他,我可是一直提倡民主的,楊先生自信滿滿,似乎穩(wěn)操勝券,先從你媳婦兒開始,小雅,你同意搬嗎。
我隨便,小雅瞅了丈夫一眼說。
隨便就是不表態(tài),不表態(tài)就是棄權(quán),對吧兒子。不待兒子開口,楊先生拍拍我,聞先生,到你了,你的意見最重要了,當(dāng)然,你如果隨便也行。
老太婆的算盤打得很精,如果我也棄權(quán),她和兒子就是一票對一票,搬遷的事只能擱置了。其實內(nèi)心里,我是同意搬的。哪兒住不是住呵。我老了,但我不是老頑固,再說我還能活幾天呢。一家人開開心心就行。可是現(xiàn)在楊先生點到我了,我還真的不敢同意搬。我不是怕忤了她,而是怕她傷心,這時候又來不及勸,那我只能裝睡了。還是睡覺好呵。
沒想到楊先生順?biāo)浦鄣?,你看看,不是我專制,你爸現(xiàn)在也不想討論這個事,那就等他醒了再說吧,時間還長著呢。
一連幾天,兒子都無精打采。拆遷的事鬧騰了一陣后消停下來,沒動靜了,似乎從來沒有吹過風(fēng),或者風(fēng)聲已過。只是墻上鮮紅的 “拆”字,還在提醒大家,既然列入了規(guī)劃,拆是肯定要拆的,遲早而已。當(dāng)然,楊先生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對兒子說,你們小兩口要住樓我不反對,你們可以另外買一套呵。錢的事不用擔(dān)心,我們出,也不是為你出的,是為小雅出的。
小雅連連推手,說不能不能呵媽,你讓我們住樓房,你們住這里,街坊們的唾沫水還不淹死我們?兒子也說,是呵,媽,我們回家就是想照顧你們的,分開住,我們怎么睡得著呢。那就等等吧,楊先生不再堅持,說看看上頭到底什么時候動手。
他們都等得起,我等不起呵,也不想等了。如果沒有我,小雅就不需要費(fèi)心勞神犯忌諱了。反正她為我做的事,我是做不來的??峙?lián)Q了任何一個兒媳,都不會服侍臭烘烘的公公。如果沒有我,他們就不用為拆不拆搬不搬爭執(zhí)了。如果沒有我,小兩口也不必回家了。他們可以帶著楊先生到處旅行,然后挑她喜歡的城市定居下來。楊先生是個好動的人,而我喜歡靜,她只好跟著我,拿著一只放大鏡,指點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來滿足游山玩水的愿望。因為我,她這個好動的人哪里也沒去得成,連三亞都沒去過。我不想讓他們等了。我覺得我快燈枯油盡了。事實上,近來我還感到自己身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我的意識或者意念,可以脫離我的肉體,在空中飛翔了。
這讓我感到恐懼。開始的時候,它還只是偶爾脫離,離得很笨拙,很艱難,也不敢離遠(yuǎn),似乎我的肉體不想放棄這不太聽話的意識。可是遲鈍而腐朽的肉體越來越抓不住它了。它想什么時候離開,就什么時候離開。我睡的時間越長,它離開得越久。我更加恐慌了。這意識或意念是不是人們常說的靈魂呢。如果它在外面呆久了,不能及時回到我的肉體上,我是不是就死了呢。清醒的時候,我又想,這不正是我希望的嗎。但一旦意識模糊或者睡過去了,我又想著控制它抓住它。每次為了抓住它,不讓它自由自在,離開得太久太遠(yuǎn),我都累得滿身虛汗。他們看到的是我一身臭汗,哪里曉得我已經(jīng)搏斗得心力交瘁呵。
我知道,它是另一個我,是脫離了肉體的我?;杷瘯r,我漂浮在空中,房門院墻樹木燈火再也不構(gòu)成障礙。我想去哪就去哪,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玩多久也沒人管?;顒哟惭b有滑輪,可移動。我深睡時,楊先生會把我推到客廳,打開電視。她撿起那個記事本,胡亂地翻,嘴里念念有詞:也許她在尋找合適的老電影,也許她在重溫我們的快樂游戲?就沖著這一點,我也要睡得更沉,更久一些。
我曾經(jīng)流連過我最初上班的工廠,現(xiàn)在那里是一個高檔小區(qū)了。我也到過我辦公多年的局機(jī)關(guān)。我的辦公室現(xiàn)在裝修得富麗堂皇,老板椅上坐著一個小年輕,比我兒子大不了多少。他蹺著二郎腿,在聽一個手下匯報西部之旅。他的身體微微晃動,右手捉著一支筆,在老板桌上篤篤篤地敲著。這年輕人大概就是新任局長吧,反正我沒見過他。他顯得和顏悅色,但他的眼神里卻隱藏著不屑,和君臨天下的欲望。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辦公時,里面的休息室里還睡著一個半裸的女人了。我沒有興趣聽他們說什么,在心里給這個年輕人判了死刑。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坐得穩(wěn),坐得長久呢。
老城區(qū)臟亂的街道上,狐貍精還是那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著。她曾經(jīng)那么迷戀我,對我糾纏不休。我記得她比我小八歲,可她也老了,好像變小了,走得那么蕭索,難道她到現(xiàn)在還孤身一人?我想和她說句話,卻發(fā)不了聲,也怕嚇住她。我與她兩不相欠,但我總是覺得對不住她。暗地里好幾次給她調(diào)換工作,她都拒絕了。這個癡情人,是要我一輩子不安呵。
三十畝的小公園里,柳先生正坐在自帶的小馬扎上,和一個棋搭子殺得難解難分。隨著對家啪的一下,柳先生忽然立起,指著對方的鼻子罵起來。可想而知,不是他賴棋,就是對方悔棋了。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有啥好吵的,專心玩兒棋吧。有人打圓場,就有人順著臺階下??闪壬莻€倔脾氣,他說不下了不下了,算你贏了。對方自然不依,雙方又吵起來了。
吵吧吵吧,你們吵吧,咱可是要回家燒飯給小崽子吃了。眾人一散,我也一驚,出來太久了,趕緊往家奔。
望著聞先生躺在活動床上的樣子,連我自己都覺得惡心。那根本就是一具浮腫的將要腐爛的尸體,而楊先生和小雅卻正在為之嗚咽。我像個逃學(xué)的孩子,怕怕瑟瑟輕手躡腳地歸來。意識潛伏回肉體后,我先是動了動腳趾頭,然后我的左手習(xí)慣性地哆哆嗦嗦,我的眼睛也茫然地睜了開來,仿佛大夢初醒,這婆媳倆卻立馬破涕為笑欣喜若狂了。她們并不在乎我漸漸腐爛的樣子,在乎的是我的氣息,仿佛只要我一息尚存,這個家才稱得上是完整完善和完美的。
我沒想到自己是如此任性,作為一個資深的老年癡呆者,讓他們時時操心;快死了,還出去游蕩,讓他們揪心。更要命的是,現(xiàn)在我同樣無法控制我在時空中的流向遠(yuǎn)近。如果每時每刻還和楊先生呆在一起,我才不在乎什么靈肉分離呢。然而有一次我竟然飄浮到了兒子的房間。幸好那次兒子正在電腦上寫畫著什么,小雅坐在床上,穿著緊身衣戴著耳麥,慢悠悠地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動作,大概是在練瑜珈吧。可要是他們都在床上,脫光了衣服蹬了被子親熱呢。他們是否曉得有人窺視,而且窺視的人是他們的父親?
不論他們是否知道,可我還是那個值得他們尊敬和送終的父親嗎?
我趕緊逃了出來,自然又是一身臭汗。不久,小雅出來了,她溫柔地給我擦著,此時我處于半分離狀態(tài),我看見她的額頭上也是一層密密的汗。她給我擦著,楊先生打了個洗臉把子,也給她點著抹著。
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不能在彌留之際,還讓他們失望和鄙視??墒俏也挥勺灾?。那個晚上,春風(fēng)撲面的夜晚,大家休息之后,我又飄浮到空中,第一站就到了兒子的房間,仿佛那個房間是條必經(jīng)之路。房間里沒有燈光,這影響不了我。我看見小兩口合衣而坐,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小雅嘟著嘴,似乎很委屈。兒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眉頭緊鎖。他們這是干什么,互相慪氣嗎。小雅向來很隨和,而且我覺得她對我的兒子不僅愛,還有一種為之自豪的崇拜?,F(xiàn)在這是怎么了。
只聽兒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還是去悄悄地處理了吧。
他一說完,我就強(qiáng)忍著繼續(xù)探聽的好奇溜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意識脫離了肉體之后,我的大腦思路反而更加清晰。他們中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意想不到的事。能有什么事呢。他說了 “處理”。說明他不想這個時候給家里添亂。處理什么呢。還 “悄悄的”?是要瞞著我們,主要是瞞著楊先生吧。莫不是小雅有喜了?
楊先生伏在我的床邊打瞌睡。房間里光線黯淡,如點著一盞長明燈。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異常激動。但我越是激動,就越是說不出話來。我只能手舞足蹈,伴之以吚哩哇啦的。楊先生以為我呼吸困難,要給我接上氧氣瓶,我直擺頭。楊先生以為我要去解溲,可我抓住床上的鐵扶手緊緊不放,繼續(xù)吚哩哇啦。
什么呀聞先生,你說他們在生悶氣,為了孩子?他們有了孩子?孩子在哪?小雅懷上了?楊先生不明不白地注意到之后,我安靜下來,乖乖地閉上眼睛和嘴,好像重新進(jìn)入睡眠狀態(tài),免得她心生疑惑。相反,她對我現(xiàn)如今經(jīng)常從睡夢中驚起,大喊大叫,轉(zhuǎn)而繼續(xù)安靜熟睡,倒是習(xí)以為常。我是安靜了,楊先生安靜不下來了。她幾番披上衣服,開了房門,想去問個究竟。理智又告訴她,這不是問的時候。所以她只能去了兩趟衛(wèi)生間,然后在房里興奮地轉(zhuǎn)圈圈。
第二天早餐一吃完,兒子拿起他的包。楊先生抽出一張餐巾紙,一邊給我擦嘴角,一邊說,兒子呵,我可以耽誤你兩分鐘嗎,就兩分鐘。
媽,你有啥吩咐嗎。
也沒啥,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小雅,我覺得她最近好像不太精神呵。
沒有呵,怕是累的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要不我陪她去醫(yī)院查查,不會是懷上了吧。
怎么會,要不我抽空帶她去?
女人家的事,你比我這個醫(yī)生還懂嗎。行了,讓你在家照顧你爸也不成,正好,我這兒還有幾片試紙,小雅,你驗驗看。
媽,不用驗了,小雅說,媽你真不愧是醫(yī)生,我,我可能真的有了。
兒子的臉色頓時五彩斑瓓煞是好看。他不敢面對他媽,也不愿看著小雅。兒子,你盯著你爸干嘛,是想他拿主意嗎。
媽,我也正想告訴你,這不還沒到兩年呢,我打算周末陪小雅去醫(yī)院。
干什么去,把孩子拿掉嗎,那可不行。
咱們可是說好的,我現(xiàn)在還沒心理準(zhǔn)備哩。
你沒有準(zhǔn)備沒關(guān)系,這可是老天給你準(zhǔn)備的禮物,成心給你個驚喜的,你能拒絕嗎。
兒子站在門檻上,不響。
聞先生,說說你的意見,兒子聽你的。這回我倒是毫不含糊,嗚嚕嗚嚕地說了一大通,似乎癡呆之后,我進(jìn)入到另一個世界,順利掌握了一門鳥語。不過這幾句嗚嚕話,幾乎耗盡了一生的力氣。
楊先生連翻譯帶比劃說,你爸也認(rèn)為,這孩子得留下來。我雖說不能一字一句復(fù)述,大意還是懂的。首先,這孩子的到來不是你們倆的事,是咱們兩大家的事對吧。要是小雅的父母同意你們不要,我們沒問題。其次,你能保證,兩年后,你們還能有個孩子嗎。你能決定一個生命的消失,還能決定一個生命的到來不成?第三,要是不能保證,那你能保證你們的婚姻不出問題嗎,就算沒問題,心里就沒疙瘩嗎。你們能夠一如既往相親相愛嗎,這個不請自來的孩子可是你們的紐帶呀。聞先生呵聞先生,你真是關(guān)鍵時刻大事不糊涂呵,難怪兒子聽你的,連我都要佩服你考慮周密高瞻遠(yuǎn)矚了。兒子,你有說服大家的理由嗎,我怎么覺著小雅也舍不得這個意外之喜呢。
氣息奄奄的我被楊先生夸得老臉通紅。我的臉一直紅脹著,所以誰也看不出來。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們心意相通。我的興奮更多的是因為孩子,孩子的存在讓猜測變成了現(xiàn)實。正是這過度的興奮讓我再次進(jìn)入了休眠狀態(tài)。是的,我是可以滿足地離開了。如我現(xiàn)在這般,離開才算是愛,也是對他們愛的回報。
兒子卻比我搶先走了。那天晚上,他沒有回來。下一天晚上,還是沒有回來。楊先生慌了,她問小雅怎么回事,兒子是不是在斗氣。斗氣也是可以商量的呀。
事實上,兒子和小雅這次搬回老家,我就感覺到了他的不同。他不再是我印象里的孩子了。他是一個成年人。有主見的成年人。他獨(dú)自闖蕩,應(yīng)該比我們更有想法??晌疫€是不能理解他。舉例來說,他雖然像我一樣,見不得人身體上的污穢,可我畢竟是他的父親呀,他就不能克服嗎。還好,小雅孝順,做了本應(yīng)該他做的事。他這是在表明他是個大男人,還是在炫耀他擁有一個賢淑的妻子呢?
現(xiàn)在,他又不告而別,這是什么意思。我還記得他離家之前,似乎和小雅拌嘴了。我漂浮在空中,不敢離得太近。只見他揮舞著雙手,怒氣沖沖的。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不過我更多的還是感到驕傲。兒子終于長大了,有脾氣了。一個沒有脾氣的人活著還有啥意思呢。他辭職、返家,現(xiàn)在又不告而別,顯然脾氣越來越大了。
媽,你兒子辭職了。
又辭職了,他去哪里了。
具體哪里我不知道,他走了,離開這里了。他說他還會回來的。
這么說,你早就曉得了。
嗯嗯,小雅點點頭。
你曉得他辭職了,也曉得他要離開?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吱一聲呢。
你兒子不讓我說,我答應(yīng)了。
也是呀,他要是想說,早就告訴我們了,他怕我反對,我就那么不堪嗎。楊先生陷入到痛苦之中。我無力幫她。就讓她痛苦一陣子吧。孩子終究長大,這樣的痛是繞不過去的。
但我沒想到小雅會這般解釋,還這般淡然。難道是那晚我看錯了!不過我是開心的,開心得很,也放心得很。小雅這是不想楊先生傷心哩。她也沒有和我兒子鬧。她愛我兒子,相信我兒子。她懷著他的孩子。與其說兒子出走了,還不如說他重新出發(fā)了呢。他們的事,由他們自己處理吧。出發(fā)了總還是要家來的?,F(xiàn)在,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有一個完美之家,有一個長大了的有性格的兒子,有溫順的兒媳,有楊先生,還有孕育之中的孫子或?qū)O女。沒準(zhǔn)還是龍鳳胎呢。我沒有留下任何遺憾。此時不走,還待何時。他們要照顧的不該是我,而應(yīng)是那孕育著的小東西呵。當(dāng)我離開了,這個小東西就會名副其實,成為他們關(guān)愛的新中心。
這是傍晚,新聞聯(lián)播剛剛結(jié)束。人們正在吃晚飯。孩子們?nèi)匀辉阪音[。
這是東方時空,剛剛下了一場綿綿春雨,空氣清爽,薔薇芬芳。
萬家燈火,繁星滿天。這樣的春天就是一個夢,我能做的就只有睡覺。沒有人注意到我紅脹的臉上迸發(fā)出一道道奇異的光芒。我變得愈加紅潤了。這光芒持續(xù)了一分鐘,或者四十三秒。然后漸漸消退。由淡青,鐵青,再淡青,最后慢慢的黯然無光。我輕輕地吐出了早就該吐出的最后一口氣。
循著這口氣,意念中的我裊裊上升。其實我就是那一口氣,若游絲,悄悄離開了這房子院子和樹梢。
我勉力飛過了大廈樓頂和電視塔尖。沒有人注意到,雨后的天空是藍(lán)色的。我仿佛跨坐在月亮船上。也沒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還有什么無形之物在俯瞰蕓蕓眾生。我和兒子不過是去向不同罷了。我毫不在意,也毫不留戀。楊先生,別傷心,我在那邊等你。我必須趕在一氣化三清之前,飄浮到兒子前往的那個城市。我相信我能夠找到他,再看他一眼。這信念也一定能夠讓我支撐到最后。因為兒子,我甚至放棄和遺忘了幾個小時之后,陪陪她們婆媳倆,度過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個婦女節(jié)———2000年3月8日。
就在這一天,胡長清于南昌被執(zhí)行死刑。在開往刑場的囚車上,胡長清悲哀,又不無自嘲地說:“我可以載入史冊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是建國以來被判死刑的最高級干部?!毖核偷姆ňc其是疑惑,不如說是不屑道:“不是還有50年代的劉青山、張子善嗎?”胡長清糾正道:“他們當(dāng)時是天津地委書記,比我要低,我是副省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