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鮮
摘 要: 王驥德在《曲律》中對《浣紗記》有多處提及,在聲律、用事、賓白等多方面都有所批評,這些評論雖是片段式的,卻是全面而具體的。通過這些評論,我們既可以了解王驥德對《浣紗記》的評價,也可以從多個方面了解王驥德戲曲理論的價值。
關(guān)鍵詞: 《曲律》 《浣紗記》 王驥德 戲曲理論
王驥德《曲律》堪稱明代乃至中國古代戲曲理論史上的經(jīng)典著作,對戲曲命意、題材、聲律、語言等方面都作了深入探討?!肚伞冯m未對《浣紗記》有系統(tǒng)翔實的評語,但的確在書中多處提及,在聲律、用事、賓白等多方面都有所批評,與其他晚明曲家相比,立足點更多元,也更細微具體。根據(jù)《曲律》中對《浣紗記》的批評,我們可以從整體上一窺王驥德戲曲理論的價值。
一、戲曲“貴裁剪,貴鍛煉”——論戲曲之架構(gòu)
戲曲結(jié)構(gòu)指的是戲曲作品的組織方式和內(nèi)部構(gòu)造,是戲曲藝術(shù)形式美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古典戲曲關(guān)于戲曲結(jié)構(gòu)的探討在元雜劇階段還比較籠統(tǒng),主要停留在對音樂結(jié)構(gòu)的研究,到明代時逐漸形成了和諧統(tǒng)一的結(jié)構(gòu)觀。湯顯祖曾指出:“結(jié)構(gòu)穿插,可稱傳奇家從來第一。”①凌濛初也說:“戲曲搭架,亦是要事,不妥則全傳可憎矣?!雹诳梢娒鞔覍蚯Y(jié)構(gòu)重要性的認識。
王驥德在《曲律》之《論雜劇第三十》中專論戲曲的結(jié)構(gòu),他認為與北戲相比,南戲為各人唱,各人唱則格有所拘,律有所限,即有才者,不能恣肆于三尺之外也。”③于是,南戲“貴剪裁,貴鍛煉,以全帙為大間架,以每折為折落,以曲白為粉堊、為丹艧;勿落套,勿不經(jīng),勿太蔓,蔓則局懈,而優(yōu)人多刪削;勿太促,促則氣迫,而節(jié)奏不暢達;毋令一人毋著落,毋令一折不照應(yīng)。傳中緊要處須著重精神,極力發(fā)揮使透。”④
在他看來,南戲為多人唱,更應(yīng)該有所拘束,不能任意發(fā)揮。在結(jié)撰戲曲時,要從整體結(jié)構(gòu)著眼,每一折都應(yīng)該精心安排,折與折之間要互相照應(yīng)。情節(jié)設(shè)置既不可落入俗套,也不能荒誕不經(jīng),要做到合情合理。情節(jié)鋪排既不能過度蔓衍,橫生枝節(jié),亦不可太急促,要做到節(jié)奏流暢。腳色的演唱也要合理分配,讓每一個腳色在舞臺上都能有著落,得到最好的發(fā)揮。他特別提到,在故事的敷演上,要抓住本事中最重要核心的部分,對這部分內(nèi)容,應(yīng)進行充分細致的書寫。
在他看來,《浣紗記》即犯主腦不明?!颁郊喦擦嗽酵鯂L膽及夫人采葛事,紅拂私奔,如姬竊符,皆本傳大頭腦,如何草草放過!若無緊要處,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厭憎:皆不審輕重之故也。”⑤
王驥德認為《浣紗記》本事中越王嘗膽、越夫人采葛為緊要處,然而劇本對這兩處卻草草敷演。
關(guān)于越王臥薪嘗膽,《浣紗記》中只有“積薪于室,晝夜臥于其上;懸膽于戶,出入嘗之于口”⑥等寥寥數(shù)語。關(guān)于夫人采葛,也僅有“他令合國婦女連夜織就送來的”⑦這樣的側(cè)面描寫。這兩處本是越王三年苦心經(jīng)營,最終滅吳最形象化的體現(xiàn),在歷代傳說中,以其“苦楚”而動人,但《浣紗記》因創(chuàng)作意圖眾多,關(guān)注點不免分散,因此并未費太多筆墨于此。事跡多而無布局,拖沓、散漫,中心不明,顯然是王驥德所詬病的地方。
二、“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論戲曲之虛實處理
戲曲創(chuàng)作對本事的虛實處理,一直是歷代曲家探討的重要命題。元雜劇創(chuàng)作超脫史實,天馬行空,成就了一大批不拘泥于客觀事理,卻極富藝術(shù)感染力的作品。而從明代戲曲創(chuàng)作來看,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有意駕虛”到“若良史焉”的轉(zhuǎn)化過程,并一直持續(xù)至清?!朵郊営洝氛钱a(chǎn)生于這樣的歷史環(huán)境下。
王驥德《曲律》卷三《雜論第三十九上》中談到“虛實之辨”時說:“古戲不論事實,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于古人事多損益緣飾為之,然尚存梗概。后稍就實,多本古史傳雜說略施丹堊,不欲脫空杜撰。邇始有捏造無影響之事以欺夫人、小兒者,然類皆優(yōu)人及里巷小人所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雹嗫梢妼τ谔搶嵵g度的把握,王驥德有其自己的衡量。他在評價元人雜劇時,對元雜劇的“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后”⑨采取了開明諒解的態(tài)度,而且把這種行為與王維“牡丹、芙蓉、蓮花同畫一景”⑩,“雪里芭蕉”的精妙藝術(shù)境界相提并論,認為這種自由的主觀表現(xiàn)非“俗子”可解,“不可易與人道也”{11}。他提倡的是“戲劇之道,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12},在他看來,《浣紗記》是“以實而用實者也”{13},而“臨川四夢”才是“以虛而用實者也”{14}。“以實而用實者也易,以虛而用實者也難”。{15}
梁辰魚寫作《浣紗記》,將《左傳》、《史記》、《吳越春秋》、《越絕書》的相關(guān)記載作為故事情節(jié)的主要來源,立足史實,缺少虛構(gòu)。這在王驥德眼中是過于拘泥的表現(xiàn)。在他看來,戲曲創(chuàng)作應(yīng)該在不傷筋骨的情況下,發(fā)揮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個性,騁性使才,創(chuàng)造出獨特精妙的藝術(shù)境界。憑空杜撰是里巷小人所為,拘泥于客觀事實也不過俗子耳。
三、“須明白簡質(zhì)”——論戲曲之賓白
在古代戲曲創(chuàng)作中,曲是戲曲藝術(shù)的核心所在。戲曲創(chuàng)作也相應(yīng)的出現(xiàn)了重曲輕白的傾向,徐渭就曾經(jīng)這樣解釋賓白:“唱為主,白為賓,故曰賓白?!眥16}凌濛初在《譚曲雜劄》中也說:“白謂之‘賓白,蓋曲為主也。”{17}可見許多戲曲理論家把賓白的作用看得并不十分重要。臧晉叔在《元曲選·序》中指出:“元曲主司所定題目外,止曲名及韻耳,其賓白則演劇時伶人自為之?!眥18}可知元雜劇創(chuàng)作對賓白是不重視的,雜劇作家們往往只著力于創(chuàng)作曲文,賓白則可能由藝人隨意為之。也正是由于這種傾向,許多戲曲作家在進行戲曲創(chuàng)作時,并不太去注意賓白的特殊性,沒能厘清曲與白之間的界限,以作曲之法來寫賓白,特別是明代中后期,一些戲曲創(chuàng)作者講究字雕句鏤,賓白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駢偶化、案頭化的傾向?!朵郊営洝返膭?chuàng)作也不免受到這樣的影響。
王驥德在《論賓白第三十四》中把賓白定義為“說白”,“有‘定場白,初出場時,以四六飾句者是也。有‘對口白,各人散語是也。定場白露才華,然不可深晦?!眥19}他在此對賓白有了新的理解,不再把賓白置于“賓”的位置,承認了賓白的創(chuàng)作有其特殊性。他把賓白分為“定場白”和“對口白”,定場白可用四六句,稍露才華,但也不可過于外露,而“對口白須明白簡質(zhì),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者、也,俱非當(dāng)家。”{20}《浣紗記》卻“純是四六,寧不厭人!又凡‘者字,惟北劇有之,今人用在南曲白中,大非體也?!眥21}他在這里,指出《浣紗記》賓白的可憎處就在于沒有厘清兩種賓白的界限,無論開場白還是對口白,都用四六文的形式創(chuàng)作,不是當(dāng)行之所為。他又在《曲律》中進一步申明了賓白與曲之間所應(yīng)存在的界限,并指出賓白寫作之不易。他說:“諸戲曲之工者,白未必佳,其難不下于曲?!眥22}賓白創(chuàng)作“句子長短平仄,須調(diào)停得好,令情意宛轉(zhuǎn),音調(diào)鏗鏘,雖不是曲,卻要美聽?!眥23}還要做到“行乎其所當(dāng)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24}。而《浣紗記》諸白,皆為四六,書齋氣過重,太泥太滯,而不能做到一氣呵成、明白曉暢。這正是明中后期戲曲案頭化傾向見諸賓白的體現(xiàn)。
四、“以自己之賢腸,代他人之口吻”——論戲曲的語言之本色
宋元和明初南曲戲文的語言風(fēng)格以質(zhì)樸古拙為基本特征,王驥德《曲律》卷二《論家數(shù)》說:“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觀元劇及《琵琶》、《拜月》二記可見?!眥25}卷三《雜論上》又說:“古曲自《琵琶》、《香囊》、《連環(huán)》而外,《荊釵》、《白兔》、《破窯》、《金印》、《躍鯉》、《牧羊》、《殺狗勸夫》等記,其鄙俚淺近,若出一手。豈其時兵革孔棘,人士流離,皆村儒野老途歌巷詠之作耶?!眥26}在他看來,元末明初的大部分戲文文辭過于通俗,不應(yīng)是出于文人的作品,而是下層百姓在流離途中的歌詠之作。
到明中期,由于大批文人染指南曲戲文,把以雕詞啄句所體現(xiàn)的文人藝術(shù)思維方式和審美趣味帶入了南曲戲文的改編和傳奇戲曲的創(chuàng)作,這就大大改變了南曲戲文的語言風(fēng)格系統(tǒng)。王驥德《曲律》卷二《論家數(shù)》也說:“自《香囊記》以儒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近鄭若庸《玉玨記》作,而益工修詞,質(zhì)幾盡掩?!眥27}梁辰魚也是文詞派的重要作家。
王驥德對戲曲語言的追求是把握“雅俗淺深之辨”,他認為“大抵純用本色,易覺寂寥;純用文調(diào),復(fù)傷琱鏤。”{28}“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詞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淺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而已?!眥29}可見,他認為雅與俗之間的度,是極難把握的。王驥德在論本色時,雖未以《浣紗記》為例,卻列了同為文辭派的《玉玨記》,“玉玨大曲,非無佳處;至小曲亦復(fù)填垜學(xué)問,則第令聽者憤憤矣!”{30}他在論用事時說:“曲之佳處,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積;無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讀書,多識故實,引得的確,用的恰好,明事暗使,隱事顯使,勿使唱曲人人都曉,不須解說。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31}在他看來,文辭派作品,使事用典,一味堆砌賣弄,只會令人生厭?!坝瘾k句句用事,如盛書柜子,翻使人厭惡,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為愈也。”{32}戲曲應(yīng)該用典,但應(yīng)用得切到好處,切忌賣弄學(xué)問,堆砌典故。
王驥德在《論引子第三十一》中論及引子的創(chuàng)作時說:“引子,須以自己之賢腸,代他人之口吻。蓋一人登場,必有幾句緊要說話,我設(shè)以身處其地,模寫其似,卻調(diào)停句法,點檢字面,使一折事頭,先以數(shù)語該概括盡之,勿晦勿泛,此是上諦?!眥33}此處雖單論引子,卻也是本色當(dāng)行的一處絕好注解。他在此處以《浣紗記》為例,對其引子的曲文進行細致分析。“浣紗如范蠡而曰‘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施之越王則可,越夫人而曰:‘金井轆轤鳴,上苑笙歌度。簾外忽聞宣召聲,忙蹙金蓮步。是一宮人語耳!只‘苧羅山下一引頗佳,中“春風(fēng)無那”卻不可解;余皆非腐則漫?!眥34}無論是范蠡、越夫人還是西施的引子,其弊病皆在于曲文本身不合當(dāng)事人的身份,即未做到“以自己之賢腸,代他人之口吻”{35}。引子是劇中人物的第一次亮相,是觀眾和讀者對其最初的認識。作為人物形象的一張名片,當(dāng)然要有模寫其似,神情畢現(xiàn)的效果,要通過個性化的描寫體現(xiàn)出不同人物的不同個性。而這正是《浣紗記》所缺少的?!朵郊営洝氛Z言過晦過泛,用典過繁,人物個性不突出,這也直接影響了后面曲文對人物形象的刻畫,以致終篇都人物性情模糊。
五、“守成法,尺尺寸寸,句核字妍”——論曲之格律
《浣紗記》產(chǎn)生于魏良輔昆山腔改革之初,是第一部用昆曲來演出的傳奇作品,改革后的昆山腔采用了以字行腔的表演方式,對字聲的要求更加嚴格。從魏良輔的《曲律》開始,各家在審音定律的過程中常闡發(fā)自己對音樂聲律的理解,從而引發(fā)了熱烈的爭鳴,不斷完善著昆曲的聲律體系。
王驥德作為追求“格律工美”的吳江派的成員,對音律要求甚嚴,《曲律》中有多處論及《浣紗記》,對其聲律不謹嚴的地方,多有指摘。在《曲律》卷二《論陰陽第六》中,他探討了字之陰陽恰當(dāng)使用的妙處所在。他提到《浣紗記》中“蹉跎到此”一句,讀來不甚諧,原因就在于“‘蹉字揭來卻似‘銼字,蓋此字之揭,其聲吸而入,其揭向內(nèi),所以陽字特妙,而陰字之揭,其聲吐而出,如去聲之一往而不返故也?!眥36}
《浣紗記》“登山涉水”之“登”字欠妙,原理亦然。戲曲不僅是用于文本閱讀,更是要適于演唱的藝術(shù),王驥德正是從演唱的角度,指出了《浣紗記》中部分字眼在聲律上的不合理,陰陽之揭,看似是極細微處,卻會對演員的演唱產(chǎn)生非常直接的影響,這里也可看出王驥德作為一個曲家的嚴謹。
在《論須識字第十二》中,王驥德強調(diào)了識字音字義對填曲的重要性,一旦誤用,“致為識者哂笑”?!叭缌翰垺朵郊営洝贰窘鹁t花】曲:‘波冷濺琴芽,濕裙靫‘靫字,法用平聲;然‘靫,箭袋也。若‘衣衩之‘衩,屬去聲,唐李義山《無題》詩:‘八歲偷照鏡,長眉自己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足為證明?!薄坝帧朵郊啞贰緞娒薄壳骸澳镄新牽∵€姣倩,勝江南萬千兵馬?!辈恢挥卸簦弧唾恢?,作‘清字去聲讀;一音‘茜即‘巧笑倩兮之‘倩,言美也。此曲字義,當(dāng)作‘茜音,今卻押庚青韻中,即童時習(xí)《論語》亦不記憶,何淺陋至此!……伯龍又以‘盡道輕盈略作胖些與‘三尺小腳走如飛同押,盡認‘些字作‘西字音,又蘇州土音矣?!庇捎诓蛔R字音字義而用錯韻腳,王驥德直指梁伯龍“何淺陋至此!”。{37}
又見《論襯字第十九》中,王驥德討論了襯字的使用,言及襲用前人套曲時,應(yīng)準確分辨襯字和正字,否則就會造成用韻之誤。他談到《浣紗記》襲用《琵琶記》之【三換頭】,前調(diào)“這其間只是我不合來長安看花”,后調(diào)“這其間只得把那壁廂且都拼舍”,每句有十三字,當(dāng)并非本腔,“浣溪卻字字效之”,“殊不知‘這其間只是我與‘這其間只得把是兩正句,以我字、把字葉韻。蓋東嘉此曲,原以歌戈、家麻二韻同用,他原音作拖,上我字與調(diào)中鎖、挫、他、墮、何五字相葉,下把字與調(diào)中駕、掛二字相葉。歷查遠而香囊、明珠、雙珠,近而竊符、紫釵、南柯,凡此二句皆韻,皆可為琵琶用韻之證,故知浣紗之不韻,殊謬也。”{38}梁辰魚由于沒有識明一曲之正腔,最后造成不韻之舛,“亦是無可奈何”。
又見《論雜第第三十九下》中,王驥德談及南人為北詞而失真,即以《浣紗記》為例?!霸~隱論北詞,謂【朝天子】一調(diào),自《龍泉記》出,而此曲失真?!朵郊啞贰巴伤l(xiāng)”盛行,而此曲盡晦?!w《浣紗》實仿《龍泉》,較原調(diào)多著襯字,”此即“南人為北詞,而失其本調(diào)”?!坝囗暸c孫比部談及此調(diào),比部指摘《浣紗》陰陽之舛?!眥39}這里指出南人在使用北詞曲牌曲調(diào)時,沒有認真嚴格地追尋遵守其正格,最終導(dǎo)致北詞失真?!朵郊営洝吩谑褂谩境熳印恳徽{(diào)時,即直接襲用《龍泉記》,卻不知該調(diào)已經(jīng)不是原貌,不加尋究,最終導(dǎo)致《浣紗記》陰陽上的舛誤。
一本《曲律》,對《浣紗記》多有非議處,但這并非苛責(zé),而是王驥德作為一個曲學(xué)家的審慎與謹嚴。在同時代的曲學(xué)家當(dāng)中,王驥德有其獨特的審美追求,這種追求本身是一種極難達到的高度。他在《雜論第三十九下》中曾說:“夫曰神品,必法與詞兩擅其極,惟實甫《西廂》可當(dāng)之耳?!眥40}而即使是《西廂》,他也不乏指摘。在論及時曲時,他說:“以上之上屬沈、湯二君,而以沈先湯,蓋以法論;然二君既屬偏長,不能合一,則上之上尚虛左?!眥41}可見他所追求的詞法兼美已臻化境,所以最好的位置將永遠虛位以待。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他對《浣紗記》的諸多批駁之處。
在《雜論第三十九下》王驥德對當(dāng)時的“傳奇”有過一個總的定位,由此也可窺見他對《浣紗記》的總體評價?!皣L戲以傳奇配部色,則《西廂》如正旦,色聲俱絕,不可思議;《琵琶》如正生,或峨冠博帶,或敝巾敗衫,俱嘖嘖動人;《拜月》如小丑,時得一二調(diào)笑語,令人絕倒;《還魂》、“二夢”如新出小旦,妖冶風(fēng)流,令人魂銷腸斷,第未免有誤字錯步;《荊釵》、《破窯》等如凈,不系物色,然不可費;吳江諸傳如老教師登場,板眼場步,略無破綻,然不能使人喝采。《浣紗》、《紅拂》等如老旦、貼生,看人原不苛責(zé);其余卑下諸戲,如雜腳備員,第可供把盞執(zhí)旗而已?!眥42}他把《浣紗記》比作老旦、貼生,與《荊釵》、《破窯》、吳江諸傳相比,自有其聲色,卻非本色天然,且不乏音律舛誤;與《西廂》、《琵琶》、《還魂》相比,又不免陳腐,少了驚艷、動人之處。這是王驥德對《浣紗記》的一個總的認識,其中包含著他對戲曲創(chuàng)作的獨特見解,他既不曾追隨時流,將《浣紗記》奉上神壇,亦不曾過度貶斥,否定其存在的重要意義。而是能夠結(jié)合自己對戲曲創(chuàng)作的認識和理解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從《曲律》對浣紗記的批評,我們可以從整體上一窺王驥德的戲曲理論,其對戲曲結(jié)構(gòu)的認識,其對戲曲虛實處理的理解,其對賓白的重新定義,其對戲曲本色論的闡釋,其對戲曲音律的嚴守都具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對后世的戲曲創(chuàng)作起到了一定的指導(dǎo)作用。
注釋:
①湯顯祖.《玉茗堂批評〈焚香記〉》第三十七出《收兵》總評.《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末刻本.
②{17}凌濛初.《譚曲雜劄》[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59.
③④⑤⑧⑨⑩{11}{12}{13}{14}{15}{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王驥德《曲律》[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137,137,137,147,147,147,154,141,141,141,141,141,141,151,121,122,122,122,127,127,127,138,138,138,109,119,125,161,172,172,159
⑥⑦梁辰魚.《浣紗記》[M].吳書蔭編集校點《梁辰魚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05,532.
{16}徐渭.《南詞敘錄》[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三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43.
{18}臧晉叔.《元曲選》[M].北京:中華書局,1958: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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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徐渭.南詞敘錄.《中國古典論著集成》(第三冊).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
[5]臧晉叔.元曲選.北京:中華書局,1958.
[6]湯顯祖.《玉茗堂批評〈焚香記〉》.《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末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