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桐
(東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川端康成是日本美學大師,也是刻畫局部人體的愛好者。他的早期作品《一只胳膊》中就已出現(xiàn)這種傾向,《雪國》同樣表現(xiàn)出了這種傾向。島村明明從心底傾慕著葉子,但在葉子墜地之后,島村首先注意到的竟然是她的衣服樣式以及裸露出的小腿:“在葉子痙攣之前,島村首先看見的是她的臉和她的紅色箭翎花紋布和服。葉子是仰臉掉落下來的。衣服的下擺掀到一只膝頭上。落到地面時,只有腿肚子痙攣,整個人仍然處在昏迷狀態(tài)”。[1]98作為《雪國》的第一女主人公,頭發(fā)可以說是駒子的一個代名詞。小說寫道:
這孩子一看見藝妓,就提高尾音喊駒姐、駒姐的。無論是看照片還是圖片,凡有梳日本發(fā)髻的,她就認為是“駒姐”。[1]41
駒子會唱的第一首曲名字就叫《黑發(fā)》:
“黑——發(fā)——的……”
她一邊稚氣地唱著,一邊“叮鈴鈴叮鈴鈴”地彈奏起來。
“你最初就是學唱《黑發(fā)》[《黑發(fā)》,是長歌之一]的嗎?”“哦哦?!瘪x子像小時候那樣搖了搖頭。打這以后,即使過夜,駒子也不再堅持在天亮之前趕回去了。[1]41
因此,駒子的頭發(fā)在《雪國》中具有特殊的意義。下面本文從視覺、觸覺和肉體想象三方面入手展開探討。
色彩是環(huán)境因素的一種,是重要的非語言要素。色彩詞是深厚的民族文化心態(tài)和感情色彩的高度濃縮,與人們的心理和社會意識息息相關。日本空氣潮濕,水草豐茂,狹長的土地上遍布山川湖泊,四季分明,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極其豐富的色彩。春季的“櫻前線”和秋季的“紅葉前線”,都來自日本人對色彩的敏銳捕捉。日本著名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曾指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第一構(gòu)成要素就是色彩,因為這個世界上幾乎不存在無色透明的事物。日本中世紀美學理念核心是“幽玄”,玄即黑色,代表沉靜、深遠,具有厚重的余韻?!坝嗲椤笔撬拇渭壐拍睿秆酝庵?、含蓄蘊藉之余味,又作“余心”或“心有余”?!坝嗲檠G”常出現(xiàn)在各種歌論之中,而最能表現(xiàn)“妖艷”的方法就是運用鮮亮的色彩。色彩使美更為直觀,情感則蘊于色之中,給人以含蓄之感。川端康成作為日本美學大師,在《雪國》中牢牢把控著這種季節(jié)感和色彩美,雪國之中存在著各種顏色:白雪、紅葉、綠樹、青山……各種色彩交相輝映,構(gòu)成雪國的繽紛美景。駒子有著一頭美麗的黑發(fā),這美麗的黑發(fā)在川端康成筆下是構(gòu)成駒子青春少女形象的重要部分:
女子懊惱地低下頭,和服后領敞開,可以望到脊背也變得紅殷殷的,宛如袒露著水靈靈的裸體。也許是發(fā)色的襯托,更使人有這種感覺吧。額發(fā)不太細密,發(fā)絲有男人頭發(fā)粗,沒有一根茸發(fā),像黑色金屬礦一樣烏亮發(fā)光。[1]21
可以看出,駒子的美是一種健康的美。她的頭發(fā)像男人頭發(fā)那樣粗,發(fā)絲強韌,發(fā)質(zhì)極好,沒有一絲多余的茸發(fā)。這烏黑的頭發(fā)與她的泛著紅潤色澤的肌膚十分相稱,共同顯示著駒子作為青春少女的生命力和肉體美。除了可以顯示出駒子的青春美貌,黑發(fā)在《雪國》里還具備“幽玄”的韻味。如:
駒子濃密的黑發(fā)在陰暗山谷的寂靜中,反而顯得更加凄愴了。[1]44
山谷中都是積雪,一片雪白,山巖在傍晚的暗淡光線之下顯得陰沉,黑白色調(diào)有著明顯的對比:駒子的黑發(fā)愈黑,則雪愈白;雪愈白,則駒子黑發(fā)愈黑。這一句的日文原文是:「四方雪の山の狹い土地だなあと眺めていると、駒子の髪の黒過ぎるのが、日陰の山峽の侘しさのためにかえってみじめに見えた」?!皝鳌笔侨毡久缹W的一個關鍵詞,象征著一種枯寂、寥落甚至肅殺的美感。在陰暗的積雪山谷里,駒子的黑發(fā)與白雪形成鮮明對比,具有一種視覺沖擊力,這正是駒子愛慕島村但又知道感情沒有結(jié)果的心境煎熬時刻,所以這種“侘”的感覺因為人物的情感而更深一層。借“黑發(fā)”表達愛情的方式自古即有,磐姬皇后《思天皇御制歌四首》(其三)寫道:“無奈徒靜候,戀心爭得償。直至青青發(fā),逶迤覆白霜”。[2]1-2借由黑色變?yōu)榘咨陌l(fā)絲訴說自己對愛情的忠貞和苦守,其中蘊藏的情感正是由色彩的對比顯示出來。
由于不同的光線,駒子的頭發(fā)也會呈現(xiàn)出其他色彩,如:
也許是旭日東升了,鏡中的雪愈發(fā)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浮現(xiàn)在雪上的女子的頭發(fā),也閃爍著紫色的光,更增添了烏亮的色澤。[1]26
駒子的頭發(fā)閃著紫色的光,這種紫色的光是由朝陽的金光、鏡中的雪光一同造就的。鏡子是《雪國》里的重要意象,島村在很多時候通過鏡子來觀察駒子和葉子。在看葉子的時候,是黃昏暮景的鏡子;看駒子的時候,則是朝陽晨雪的鏡子。因此,葉子往往只有聲音出現(xiàn),面目模糊;駒子則豐滿鮮活,充滿真實的生命動感。紫色在日本審美意識中一直是一種高貴典雅的顏色,《枕草子》中清少納言就認為白色衣衫配上紫色外衫最為清雅。在《雪國》中的這一幕,駒子同時具備白色與紫色兩種顏色,突出了駒子身上那種島村一直在強調(diào)的“潔凈感”。而紅色——朝陽的顏色,代表駒子旺盛的生命力。
許多學者認為,《雪國》中駒子代表肉,而葉子代表靈。相對于葉子而言,駒子的確更加真實、更加可觸摸。在《雪國》的文本中,駒子的頭發(fā)是有溫度的,這種觸覺的存在使她的形象更加可感。島村再訪雪國,與成為藝伎的駒子相見時,他說:
“噢,真冷啊!我頭一回摸到這么冰涼的頭發(fā)?!盵1]10
雪國常年積雪,溫度低是可以想見的,但駒子頭發(fā)的冰冷實際上來自于島村心靈的冰冷。他在知道駒子已經(jīng)正式成為藝伎之后,對她的感情便摻雜了更多輕侮的成分。島村對駒子的“墮落”抱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俯視感。因此,他在面對對自己滿懷愛意的駒子時,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輕佻的:
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眼前,豎起食指說:“它最記得你呢”。[1]9
觸摸是島村對駒子最常做的動作。不管是肉欲的行動還是情感的行動,此時他感覺到的駒子的頭發(fā)是冰冷的。即使這樣,駒子對生存的渴望反而像這手掌下的頭發(fā)那樣,觸到了他的身上。上文已提及,駒子的身上存在著一種強韌的生命力量,這種生命的熱度可以驅(qū)散雪夜的寒冷:
女子陡地抬起頭來。她那貼在島村掌心上的眼瞼和顴骨上飛起的紅潮透過了濃濃的白粉。這固然令人想到雪國之夜的寒峭,但是她那濃密的黑發(fā)卻給人帶來一股暖流。[1]21
……
“扎得那么多呀?!?/p>
他抓起一大把頭發(fā),頭發(fā)散出一股熱氣。[1]69
駒子頭發(fā)的熱氣是她鮮活生命的象征,她所做的一切,如練字、讀小說、寫日記等,雖然被島村稱為“徒勞”,卻是她生命力的外現(xiàn)。她努力地生活著,為著“徒勞”的未來努力生活。她對音樂和舞蹈有著敏銳的感知,待人接物熱情快活。駒子住在被島村認為“像是狐貍的窩”的地方,卻還是用著朱漆的針線盒做針線活,練三弦琴,即使準備洗的衣服也要折整齊,甚至戒了煙。駒子愛惜自己的名聲,在和島村見面后堅持要冒雨回家,因為過夜的話傳出去名聲不好。駒子雖然在夜里醉倒撒潑,破口大罵,但她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依然不是放棄,而是抗爭。在《雪國》虛無和徒勞的整體基調(diào)中,駒子的這種生命熱力顯得更加突出。駒子一直以峽谷作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練習彈奏三弦琴。島村對此也感到欽佩和贊賞:
雖然她自己并不自覺,但她總是以大自然的峽谷作為自己的聽眾,孤獨地練習彈奏。久而久之,她的彈撥自然就有力量。這種孤獨驅(qū)散了哀愁,蘊含著一種豪放的意志。雖說多少有點基礎,但獨自依靠譜子來練習復雜的曲子,甚至離開譜子還能彈撥自如,這無疑需要有堅強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
在島村看來,駒子這種生活可以說是徒勞無益的,也可以說是對未來憧憬的悲嘆。不過這種生活也許對她本身是有價值的,所以她才能彈出鏗鏘有力的琴聲。[1]40
通過描寫島村對駒子頭發(fā)的觸感,駒子的形象變得更加立體,島村的內(nèi)心也因此得以窺見。駒子頭發(fā)的溫度同時是駒子生命的表現(xiàn)和島村情感的外現(xiàn)。島村一次次來到雪國,每次都會與駒子相見,這是因為駒子身上那股旺盛生命力對他的吸引,他多少認為駒子的生活是有價值的。在東京死氣沉沉的島村,在這個相對封閉的桃源里遇見了火苗一樣熱烈的駒子,對駒子的觸摸使他也體會到了生命的實感,這種感官知覺正是雪國美學世界的一部分。
日本女作家與謝野晶子在1901年出版了一本短歌集,名為《亂發(fā)》。在《亂發(fā)》中,她借自己散亂的黑色長發(fā)表現(xiàn)了女性對自己身體的欣賞和解放及對自由愛情的追求?!秮y發(fā)》一經(jīng)出版,在文壇上立刻引起轟動,贊美聲有之,攻訐聲亦有之,但女性發(fā)絲中隱含的官能之美和情愛之感是日本古時便有的。
和泉式部有首同樣出現(xiàn)“亂發(fā)”的詩曰:「黒髪の 亂れも知らず うち伏せば まづ掻きやりし 人ぞ戀しき」?!盵3]250此處的黑發(fā)更多地取女性美麗嫵媚的含義,“亂れ”的使用是為了修飾男女之間纏綿的歡情與為戀人梳理長發(fā)的閨房之樂?!堆﹪分校x子要求島村為自己修剪頭發(fā),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個呀!”駒子把手伸到發(fā)髻后面,“在家就想把頭繩剪掉,可手不聽話,就順道繞到這里請你給剪剪?!?/p>
島村把她的頭發(fā)分開,把頭繩剪斷。每剪一處,駒子就把假發(fā)拂落,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xiàn)在幾點了?”
“已經(jīng)三點了?!?/p>
“哎喲,這么晚了?別連真發(fā)都剪掉喲!”[1]69
在日本文學作品中,凌亂的黑發(fā)往往代表心中的矛盾與糾結(jié)。如《小倉百人一首》中由女歌人待賢門院堀河所作的第80首「長からむ 黒髪の 亂れて今朝は 物をこそ思え」。[3]248黑色在形容女性發(fā)色時,是青春美麗的代名詞,但經(jīng)過「亂れて」的修飾,便形成了以黑發(fā)為代表的青春韶華與「物をこそ思え」之間的落差和不對稱關系。此處的亂發(fā)象征著主人公凌亂不安的心緒,傳達因思念愛人而憂愁苦悶的心情。
此外,亂發(fā)還是隱秘情欲的表達。日本女性以光亮整潔的發(fā)式為美,因此駒子在宴會之前要去找梳頭師傅。駒子在島村面前會毫無顧忌地壓壞發(fā)髻倒在床上。而小說在描寫島村向駒子求歡的時候,用的也是發(fā)髻快被壓散和發(fā)絲被扯落這樣的隱晦寫法:
稍松開手,女子就癱軟下來。他摟著她的脖子,她的發(fā)髻差點兒被他的臉頰壓散了。他順勢將手探入她的懷里。[1]19
……
駒子焦急地站起來,冷不防地摟住島村的脖子,她簡直方寸已亂,順嘴說了一句:“你不該說這種話呀。起來,叫你起來嘛?!闭f著她自己卻躺了下來,狂熱得不能自已了。過了片刻,她睜開了溫柔而濕潤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靜地說過之后,撿起了脫落的發(fā)絲。[1]44
散亂的頭發(fā)是歡情的佐證,所以駒子要在與島村過夜后梳理好頭發(fā):
對面的層巒和山麓的屋頂在迷濛的雨中浮現(xiàn)出來,女子仍依依難舍,不忍離去。但她還是趕在客棧的人起床之前梳理好頭發(fā)……[1]21
這樣,駒子的頭發(fā)就承擔起了一種官能職責,激發(fā)了讀者對駒子的肉體想象。但這種官能感依舊是十分清淡干凈的,駒子的潔凈感和駒子身上的肉欲感在川端筆下達成了一種平衡。駒子能夠保持那從上到下、從頭到尾的潔凈感,是因為即使她與島村發(fā)生肉體關系的時候,唯一的佐證也只是她的頭發(fā)。這種“余情”的寫法使駒子的官能感通過一種隱約的方式被人感知。發(fā)生在駒子身上的事情明明是肉欲的,川端的處理方式卻使其具有清潔的余情之美。
《雪國》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美感:色彩美、人情美、生態(tài)美等等,同樣也充滿了感官的美,駒子的頭發(fā)則是最能體現(xiàn)這種感官美的一個意象。駒子的頭發(fā)顏色給人以視覺美感,傳達出駒子青春潔凈的健康美;駒子的頭發(fā)溫度體現(xiàn)出她和島村的人生關鍵詞——熱和冷,駒子一心向上的生命熱力溫暖了內(nèi)心空虛的島村;駒子的散亂發(fā)絲則激起讀者的官能想象,顯示出駒子的肉體美和愛欲訴求。川端在《雪國》中構(gòu)建的這個美學的世界就如駒子的黑色發(fā)絲,密長而難解,色濃而情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