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常秋月
(晉中學院 外國語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身份(Identity)作為心理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研究熱點,近年來受到國內(nèi)外學者的深入探討。在心理學研究中,身份與自我形象、自尊、個體性等概念密切相關,卻又難以界定。一個人的身份就是進行自我解讀的全部過程,現(xiàn)階段的解讀連接了個體對于自身本源的認知和對未來的預期。[1]299在社會學研究中,身份的表現(xiàn)形式繁多,如個人或社會群體有別于其他社會組織的名稱、特征、經(jīng)歷,或同一民族、文化社區(qū)成員間基于相同或相似社會實踐的高度一致性和認同感。社會心理學研究表明,身份不僅涉及個體的自我認知,還是一種群體行為。不同的社會情境迫使個體擁有多重社會身份。為了避免被邊緣化,個體也會切換不同身份,或重新詮釋已有的身份,來獲得他人的認同或滿足個體對自己的發(fā)展預期。[2]社會建構主義作為一種社會學理論取向,認為人類的發(fā)展基于不同的社會情境,知識的建構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完成的。[3]184這一理論為身份的語用學研究提供了依據(jù),研究者發(fā)現(xiàn),語用身份不是靜止、一成不變的,而是根據(jù)語境不斷變化的。語用身份與在語言使用發(fā)生之前就存在的、相對固定的說話人的社會身份既相互聯(lián)系,又不完全等同。會話參與者基于特定交際目的,可以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選擇自己的語用身份,采取不同的語用策略,選擇符合該語用身份的言語行為來表達意圖。綜合國內(nèi)外學者[4][5][6]的研究,本文作者將語用身份定義為,在特定語境中,語言使用者有意或無意地對自我或他人角色的選擇和設定。語用策略和言語行為的選擇須為既定語用身份的建構服務。在文學作品中,人物的語用身份可以由作者賦予,由人物的言語行為來體現(xiàn)。
薛寶釵作為《紅樓夢》中的主要角色之一,歷來受到紅學家、語言學家和藝術家的關注。本節(jié)采取自下而上的歸納法,以語用身份認同、錯位和偏離[6]為框架,不對其形象做出任何假設,而是從薛寶釵與書中其他角色間的會話入手,分析其選定并建構的語用身份及該身份在交流過程中起到的作用,力圖還原一個多維度的女性角色。
語用身份認同是指社會身份在動態(tài)的語境中通過具體行為扮演或建構的角色,達到和諧的交際目的,也就是遵循“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原則。[6]作者發(fā)現(xiàn),薛寶釵在與一些特定角色對話時,能夠取得良好的溝通效果,實現(xiàn)了會話參與者之間語用身份的認同。比如:
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币幻嬲f,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
從社會身份上來說,王夫人是寶釵的長輩,是她在賈府的靠山。寶釵在與其交流中,依據(jù)的準則是王夫人的權威。因此,當王夫人闡述缺少兩件衣服裝裹,而將黛玉的送去不合適時,寶釵明白了言外之意,有意識地摒棄了常人會采取的避諱、嫌棄、與己無關等無益于問題解決的語用身份,轉(zhuǎn)而建構了令王夫人感到滿意的、善解人意識大體的語用身份,成功化解了對方的尷尬和疑惑,達到了理想的交流效果,由此得到了王夫人的看重。
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日J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夕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
從社會身份上來看,寶釵和黛玉年齡相仿,屬于同輩姐妹。她們自小都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讀過雜書。在該語境中,寶釵依據(jù)封建禮教對女性“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要求,出于讓黛玉認識到讀雜書危害的目的,有意識地建構了自己封建貴族女性道德典范的語用身份,綜合運用威脅、勸告、建議等言語行為,讓黛玉意識到自己引用《西廂記》的行為與其身份不符、與封建女性道德相悖,進而同意自己的觀點。黛玉與寶釵社會階級一致,知曉所處的封建家族環(huán)境對雜書的否定態(tài)度,因而對寶釵的勸勉心服口服,決定修正自己的行為,實現(xiàn)了寶釵勸誡的言外之力。
(薛寶釵)見他(周瑞家的)進來,便放下筆,轉(zhuǎn)過身,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賠笑問道:“姑娘好?”
(《紅樓夢》第七回)
從社會身份上來看,薛寶釵為王夫人的外甥女,年紀較小,在賈府中資歷尚淺,身份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而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丫頭,仆婦首領,年紀較大,在賈府中頗有影響力,身份是被統(tǒng)治階級。薛寶釵對周瑞家的采用的稱謂是“姓+親屬稱謂”,這種稱呼方式模糊了對話雙方在階級和年齡上的不對等,而姓的加入又比只有親屬稱謂顯得尊重,是帶有一定社會距離的親密。會話雙方之所以達成和諧的溝通,是因為寶釵有意避開了自己統(tǒng)治階級的身份,將重點放在對方的年齡優(yōu)勢上,建構了親和、有分寸、尊重長者的語用身份。
身份錯位是指說話人在會話過程中有意或無意建構了虛假身份,被其他會話參與者認同或識破,產(chǎn)生誤會、欺騙等言語交際行為。[6]作者在分析語料時發(fā)現(xiàn),薛寶釵在無意中聽到他人對話被發(fā)現(xiàn)時,有意建構了虛假的語用身份,并被他人認同,導致了誤會的產(chǎn)生。比如:
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里,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了,也半日不言語。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
此例中,寶釵在尋找蝴蝶的過程中來到滴翠亭,無意聽到了丫環(huán)墜兒與小紅事關后者名譽的對話。為杜絕對自身利益和名譽的威脅,薛寶釵有意掩蓋了自己聽到二人談話的事實,建構了自己對談話內(nèi)容不知情的語用身份,并被兩個丫環(huán)認同。薛寶釵通過捏造林黛玉可能是知情者的事實,進一步鞏固了這一身份,既維護了自己的積極面子,又避免了小紅對自己消極面子的威脅。在此過程中,寶釵的出發(fā)點是維護個人的利益與名譽??梢钥闯?,寶釵在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脅時,有意識地建構了旁觀者的語用身份,使得交流順利進行。
語用身份偏離是指說話人有意或無意地選擇并建構與自身社會身份相差過大,出乎聽話者預料的語用身份,采取不得當?shù)难哉Z行為,使交流產(chǎn)生障礙。[6]語用身份的偏離包括說話人過度抬高和貶低自己的語用身份,危害說話人的社會身份,使交流難以繼續(xù)。作者發(fā)現(xiàn),薛寶釵在一些特定語境中建構的語用身份與其他會話參與者的預期產(chǎn)生偏離,沒有取得理想的交流效果,本節(jié)選取薛寶釵與鶯兒、黛玉和寶玉的會話語料進行定性分析。比如:
寶釵見賈環(huán)急了,便瞅了鶯兒一眼,說道:“越大越?jīng)]規(guī)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柄L兒滿心委屈,見姑娘說,不敢出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nèi)嘟囔說:“一個做爺?shù)模€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瞧不起!……”寶釵不等說完,連忙喝住了。
(《紅樓夢》第二十回)
此例的參與者是寶釵與貼身丫環(huán)鶯兒,兩人是主仆關系,同時,偏向朋友關系。在鶯兒觀點符合事實的情況下,寶釵為維護賈環(huán)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權威、樹立自己嚴格約束下人的形象,在短時間內(nèi)建構了與朋友關系不符的規(guī)矩維護者的身份,依據(jù)無論事實如何、下級不得頂撞上級的準則,對鶯兒實施命令言語行為,直接威脅鶯兒的消極面子??梢钥闯觯瑢氣O的這一語用身份沒有得到認同,沒有達到良好的溝通效果。
眾姊妹都在外間聽消息,黛玉先念了一聲佛,寶釵笑而不言。惜春道:“寶姐姐笑什么?”寶釵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說可忙不忙?好笑不好笑?”一時黛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都不是好人!……”一面說,一面掀簾子出去了。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
本段對話雖發(fā)生在惜春與寶釵之間,所指的卻是擔心寶玉安危的黛玉。寶釵的社會身份是“眾姊妹”中的一員。按照常識,會話主題應是寶玉的情況。面對黛玉對寶玉的關心,寶釵有意將自己的語用身份從信息接收者轉(zhuǎn)為新信息提供者。新信息與寶黛二人的曖昧關系有關,語義上與黛玉的話語產(chǎn)生聯(lián)系,對黛玉的消極面子產(chǎn)生了威脅,交流中斷。
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睂氣O聽了,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嗎?”寶玉不答。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
在本段對話中,面對寶玉對香菱的稱贊,寶釵給出了回應,但言外之意是寶玉不夠用心讀書,學無所成,因而無法入仕。此語境中,寶釵有意識地建構了勸學者的語用身份,基本等同于寶玉的師長,極大地威脅到寶玉的消極面子,因此他選擇以沉默作為應答,交流終止??梢钥闯?,寶釵建構的“師長”語用身份與寶玉的預期產(chǎn)生偏差,勸學目的沒有達成。
以上分析說明,在不傷及自身利益的情況下,薛寶釵能建構符合他人預期的語用身份,得到其他會話參與者的認同,使交流順利進行。反之,在自身利益受到威脅時,薛寶釵較少考慮他人的面子,所建構的語用身份與他人預期發(fā)生錯位或偏離,導致誤會或交流不暢。今后可結合動態(tài)的語境,分析其多維度語用身份的建構,還原一個復雜而又立體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