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婷婷

丘成桐，數(shù)學家，菲爾茲獎得主，現(xiàn)任哈佛大學數(shù)學系和物理系教授

霍金的無奈與幽默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跟霍金先生相處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他有什么外人很少見到的一面？

丘成桐：他就是一個普通人，喜歡美食。1978年我見他的時候，他還可以用比較正常的方式進食。后來只能用管子，不太好區(qū)分食物的好壞。他喜歡聽音樂，喜歡開玩笑，也喜歡看漂亮的女孩子。

1978年，霍金寫信邀請我去訪問他，談一談我做的學問。我們在劍橋第一次見面，我去他家里做客，他太太照顧他吃午飯，對他很不錯。

那時我29歲，霍金30多歲，我們兩個都還年輕。他家的后院很漂亮，我們在草地上坐著，霍金和我從早上9點談到下午6點鐘。當時還有幾位廣義相對論的教授和他的四個博士生。當時他還會講一點話，但是講不太清楚，我是聽不懂，但是他學生聽得懂。一般是學生聽了翻譯給我。

談完了之后，我們晚上去劍橋的一個正式吃飯的場合。我當時還不曉得英國的正式宴會是怎么樣的，去了才知道要穿個長袍。由于那天我是主要的客人，霍金要我第一個來，我還不太懂他們的規(guī)矩，進去就坐下來了，其實應該先站在椅子后面，最后才坐下來進餐?；艚鸪燥埖臅r候，由于身體的問題，吃得到處都是，全部都流下來，有一個大圍兜兜住，有點狼狽?？墒敲恳粋€人都很尊敬他。

他剛開始身體出狀況的時候，他們的生活有一些困難，很多人都擔心他的生活會是怎么個樣子，因為看病需要錢。所以很多人是預備捐錢來維持他們的生活。剛開始他坐的輪椅是比較簡單的輪椅，那時候他其實沒錢，你看著他總是相當辛苦。教授掙的錢倒不錯，可是因為他生病需要用錢，錢慢慢是不夠用的，以后他可能越來越辛苦。

霍金的第一本書《時間簡史》（1988）賣了很多錢，生活上就比較好了一些，當然病也越來越嚴重了，也請了護士。剛開始沒有護士，就是幾位學生服侍他，我還認識這幾個學生。如果去洗手間，他的學生把他從輪椅上抱下來。我也抱過一次，他身體很輕的，我不曉得為什么，也許因為他吃得不多吧。

1985年，他氣管做手術(shù)以后，無法講話，所以更需要護士照顧。慢慢護士越來越多，我想最多的時候是6個護士從早到晚輪班幫助他。他本來住的是學校的房子，后來他自己在劍橋買了漂亮房子，一切都是自動化，他的輪椅也可以讓他更方便地走來走去。他的輪椅，從普通人坐的輪椅換成了一個很自動化的輪椅，我想這個也需要些錢吧。

一般來講，你問他一句話，他聽得懂，聽沒問題。可是回的話往往要幾分鐘，五六分鐘七八分鐘的樣子，總要有一段時間。所以沒辦法，跟他談完以后先跟其他人談，等他回話。我想他也習慣了。不然你要坐在那邊等他七八分鐘，才收到回信。

學校里面的研討班，霍金也會去聽，他很用心，不是自己本行的演講他也會聽。別人來做講座，他認為有意義的他就會去聽。我去每一次演講他都去聽。他自己的演講，是要準備很久的，因為他要一個字一個字打。不過一般來講，他還是準備得很好。剛開始是自己的聲音，后來自己的聲音不行了，就用電腦。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演講時，他不太用別人去幫他讀，是這樣嗎？

丘成桐：他不愿意，都是用機器，他那個機器特別好，做電腦芯片的英特爾派了16個工程師專替他準備機器，雖然有點廣告的作用，但一方面幫到了霍金，另一方面這個研究對英特爾也有好處。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還記得你在跟霍金溝通時候，霍金一些幽默的細節(jié)嗎？

丘成桐：很多細節(jié)，我想他還是很幽默的。2006年，我請霍金來北京的晨興數(shù)學所開關(guān)于弦理論（string theory）的大會，還有另外兩個大名鼎鼎的物理學教授，愛德華·威滕和大衛(wèi)·格羅斯。其間有幾次宴會。第一次吃飯的時候，我跟霍金一同入場，另外兩位物理學家的兩位太太，其中一個叫另外一個趕快離開，說霍金要來，讓她坐到旁邊去。第二天情況反過來了，之前這位被趕走的太太照顧霍金，把趕她的那位太太又趕到其他桌了。但兩位女士都對霍金很好，同時以霍金為理由推走對方?；艚鸶吲d得不得了，說“你們兩個人對我這么好，干脆到我們家里去服侍我好了”。

2002年，我邀請他來杭州開會，住在西湖附近的一個酒店。正好在北京有一個世界數(shù)學家大會，所以我又邀請霍金參加，希望吸引一批人參加這個大會。當時來了3000人，免費的門票炒到了800元，那還是2002年。江澤民主席接見我們，我們在中南海里也走了走，看了看里面的景色。當時霍金跟其他幾個物理學家表示中國應該發(fā)展基礎(chǔ)科學，支持我們派一些留學生出國，江主席同意了。

我覺得霍金是很真摯的人，很多學校也請他去幫忙宣傳，只要是有關(guān)學問的事情，他認為有意義的事情，他能夠支持的話總會去支持的。去年我還邀請霍金寫一篇文章，談一談他對大型高能對撞機的意見，他真的寫了，這篇文章有可能是他最后一篇關(guān)于科普的文章。

2006年，我們在北京開弦理論大會。我們想請霍金，可是霍金出行隊伍龐大，包括他的太太、五六個護士、一些秘書，全部費用加起來差不多要60萬元。60萬說起來也不是特別多，但為了一個嘉賓而去申請這些錢，還是要花很多功夫。我就想了一個辦法，先請霍金到香港，再到北京。據(jù)我了解，霍金當時還沒去過香港。于是我就問霍金是否愿意先去香港，然后再來北京。他說可以。去香港的國際旅票由香港科技大學出，其他的我們出。這很公平，我?guī)退麄冋埖交艚?，他們出一些錢?；艚鹪L問香港，我沒想到會那么轟動?；艚鸬指壑?，一些報紙發(fā)表了一些大的新聞。他到香港的當天，香港的地鐵電視每10分鐘報道一次。香港很多有錢人主動捐助了一筆錢給香港科技大學，捐了300萬元，結(jié)果還賺了錢。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霍金先生在電影中客串的形象也很幽默。你跟他溝通時有沒有聊過他這種跨界？

丘成桐：我們有時候也開玩笑，我跟他講過他在影視里客串，他就笑笑。他覺得這就是一個有趣的事情。因為身體的原因，他能夠獲得樂趣的方式不多，所以這是他跟人交流的一個很好的方法。

從學術(shù)界走向大眾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霍金研究的領(lǐng)域并不是很大眾的一個領(lǐng)域。為什么這么多人關(guān)注他的成就？

丘成桐：現(xiàn)在中國人比較實際，至少在外國是很重要的問題。所以不要講因為他的學問跟你沒有關(guān)聯(lián)，就覺得不重要。沒有人能夠否認，宇宙是科學的一個重要問題。

整個宇宙的結(jié)構(gòu)問題，對每個人來講，也許不一定有用。但是從古到今，這是從我們老祖宗到現(xiàn)在的人都感興趣的問題?？赡苤袊吮容^唯心，對天地感興趣，有時會說某個人是天上的什么星。不過這些始終跟天上的宇宙運行的方法有關(guān)。比如我們看月球和地球怎么運行，直接影響了我們。再看遠一些，行星的運動有什么好處？因為我們是宇宙的一部分，對我們生存的大自然就是有興趣?；艚鹧芯康木褪谴蠓秶挠钪娼Y(jié)構(gòu)的問題，哲學家和科學家都關(guān)注這個問題。無論如何，這是接觸到人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問題，不是簡單的“有沒有用”。很多問題不是簡單的一兩個人就可以解決，可能要一個團隊花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解決。不能說今天沒有對這個問題全部解決，你就沒有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愿意這么說，是因為霍金做的事情我有興趣，一直都在做，我知道這個事情為什么重要，我的很多朋友們對他做的事情是真的有興趣。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對《時間簡史》這本書的科普和學術(shù)貢獻分別有何看法？

丘成桐：我看這本書，學問上不錯。因為我是受過專業(yè)學術(shù)訓練的，做這個學問做了幾十年了，所以我的接收能力比一般人強，比較看得懂。由于我跟其他人看這本書的立場不同，所以在科普上達到什么效應，我不曉得。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關(guān)于霍金從學術(shù)界走向大眾，你覺得利弊如何？

丘成桐：好處當然大一些了。不過每一個民族每一個文化看這個事情不一樣，很不幸，大部分中國人崇敬他，就是覺得殘疾也能夠做學問，而不見得是真的了解到他的學問。外國的學者相對更欣賞他做學問這方面。

物理與幾何的碰撞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和霍金的研究領(lǐng)域，在引力方面有哪些交集？

丘成桐：愛因斯坦發(fā)明廣義相對論，廣義相對論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人，引力研究方面，霍金是愛因斯坦以來理論物理學里面最重要的科學家。其他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我還是這么認為。

70年代時，我在引力方面做了一個很重要的工作，重力場在愛因斯坦方程里面究竟是不是穩(wěn)定的？整個能量是不是正的？這個問題一路困擾了廣義相對論的學者，我在1978年證明了。我用我的幾何的方法來做的，霍金對此很有興趣。我昨晚以后，大部分做廣義相對論的學者都不大看得懂，可是霍金懂數(shù)學，他看得懂。所以他很高興，我也很高興，因為他替我解釋了我做的工作是重要的。因為他解釋，其他物理學家就不出聲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霍金的黑洞理論是否對觀測有所幫助？

丘成桐：好處不見得看得很清楚。比如你懂得圓周率，對我們觀察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系是不是很大的直接關(guān)系？數(shù)學家對于圓周率是否超越數(shù)的問題，覺得很重要，但這個問題對現(xiàn)實做實驗的人來說不重要，但是事實上它的重要性在數(shù)學界是公認的。他對圓周率本身有很重要的理解，可以得到重要的應用。

其實什么叫黑洞？大家都沒講清楚。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奠基性的問題，他從理論物理跟數(shù)學的觀點來慢慢把它搞清楚，這是很重要的事。有了這個以后，大家才有信心去找黑洞，做黑洞的理論。沒有他的工作，很多人不相信黑洞會存在，也沒有興趣再研究黑洞這個問題。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霍金去世后，出現(xiàn)了很多對他的評價，也有人否定他的成就。你對霍金的學術(shù)研究有何見解？

丘成桐：整個中國懂得霍金物理的，不會超過幾個人。我做這個學問做了幾十年，所以我曉得。我不看新聞，就曉得很多人會不懂裝懂，在他去世后會否定他的成就，說只是他殘疾所以就被人尊重。他是真的值得被尊重的一個物理學家。

霍金最重要的貢獻是量子力學跟廣義相對論之間的關(guān)系。這都是很基本的問題，不是一個小問題?；疚锢矸謳讉€方向，有四個力，電磁場、強力、弱力、引力。這四個力中，電磁場、強力、弱力都研究得很清楚了，但是引力場和其他三個基本力的關(guān)系還沒有研究清楚，霍金在這方面做的事情很重要，這方面我們所知道的還差得很遠，但是第一個重要的工作是霍金做的?！盎艚疠椛洹本褪橇孔恿W和引力場配合的研究。雖然沒有觀測證明，但是大家都承認這是一個對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