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芳
“中原”的地理概念,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在春秋時期①(前770—前476)形成,大致指黃河中下游地區(qū),主要包括齊、魯、宋、陳、蔡、鄭、衛(wèi)、晉等大國②,《左傳》稱之為“諸夏”③。其中,鄭國是戰(zhàn)略地位重要的地理中心,魯、晉則是文化大國。楚國入春秋是在楚武王熊通十八年,時國號為荊。武王執(zhí)政長達51年,兼并了周邊以隨國為首的小國,不斷出征北上,擴大地域,威脅到了中原諸夏?!蹲髠鳌返谝淮螘鴮懗鴷r,即是桓公二年時的楚、鄭沖突:“蔡侯、鄭伯會于鄧,始懼楚也”④??梢?,楚國一登上春秋的歷史舞臺,起初為諸夏所“鄙”,諸夏直到遭受侵擾,才開始產生“懼”的集體心態(tài)。若仔細梳理《左傳》敘事過程中的楚國,可以看到中原諸夏“鄙懼”楚國的心態(tài)一直存在著,且在楚、夏爭霸的春秋歷史中逐漸出現(xiàn)疏遠、好奇、求媚等多種復雜的伴隨心態(tài)。
《左傳》多次寫到了諸夏及秦、吳等非中原國家對楚國的“鄙懼”,現(xiàn)按時間順序略舉如下(不完全統(tǒng)計)。
令尹斗祁、莫敖屈重除道、梁溠,營軍臨隨。隨人懼,行成。
楚人滅江,秦伯為之降服,……曰“同盟滅,雖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懼也?!雹?/p>
秋,楚公子朱自東夷伐陳,陳人敗之,獲公子茷。陳懼,乃及楚平。⑥
欒武子曰:“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于民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在軍,無日不討軍實而申儆之于勝之不可保、紂之百克而卒無后。⑦
(申叔時曰):“今楚內棄其民,而外絕其好,瀆齊盟,而食話言,奸時以動,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進退罪也。人恤所厎,其誰致死?子其勉之!吾不復見子矣?!薄俺植豢捎靡??!雹?/p>
蔡文侯……畏楚,不能行而卒。⑨
伯夙謂趙孟曰:“楚氛甚惡,懼難。⑩
楚公子圍使公子黑肱、伯州犁城犫、櫟、郟,鄭人懼。?
吳公子光曰:“諸侯從于楚者眾,而皆小國也,畏楚而不獲己,是以來?!?
從以上的發(fā)展過程可約略看到,一方面春秋時楚國好以武力臣服許多小國,造成了恐懼的國際氛圍。晉國欒武子說楚國“無日不討軍實”,使諸侯國尤其是楚國連年征伐的鄭國“戒懼之不可以怠”。另一方面,242年間各諸侯國對楚國基本是畏懼心態(tài),楚國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一直沒有好轉。連秦國這樣久蓄力量的非中原國家,也已感受到潛在的巨大威脅;昭公二十三年已進入春秋末期,非中原國家也開始發(fā)出了強烈的抱怨,吳公子光之言可謂當時國際的心聲。也就是說,春秋后期除了楚國聯(lián)盟,中原諸夏和非中原國家聯(lián)手成了更大的共同體,以一種強大的輿論和文化力量包圍著楚國。
楚國軍事和政治力量日益強大,中原諸夏雖懼之,卻又時時鄙之。楚事首次入《春秋經》在莊公十年,相較于其他大國晚了三十多年。若與《左傳》對讀,可發(fā)現(xiàn)楚國早在魯桓公時期就開始逐漸強大到不容忽視。楚事晚入經,雖與《春秋》“承告”與“傳聞”的史官傳聞制度與書寫原則?有關,但也可看出春秋初期楚國在中原諸夏無足輕重的地位,無須與之建立外交關系。我們再來看《左傳》記載的一個事例:莊公十四年,鄭國兼并了都城西南的櫟國,而遲至莊公十六年才訃告楚國。?櫟與楚近,鄭滅櫟而緩告楚,這不就是輕鄙楚國的存在嗎?所以楚文王認為鄭國無禮,給了楚國討伐鄭及櫟的口實,使楚與鄭的矛盾日益激化為正面沖突,這也相當于楚國給中原諸夏發(fā)出的挑釁信號——楚國是不能被輕鄙的,楚國要進駐中原,取得諸侯國的霸主地位。在這以后,歷代楚王和令尹的政治軍事策略莫不是努力使楚國不被輕鄙的心態(tài)實踐。可以說,中原諸夏國家對楚國的輕鄙心態(tài),極大地刺激了楚國的強大,先后與齊、宋、晉中原大國爭霸。楚國除了不能忍受中原諸夏的輕視外,還不能忍受倚仗中原諸夏勢力的周邊小國的輕鄙,所以《左傳》中可以看到很多小國因此而覆滅(如弦、黃、徐、陳諸國?)。終春秋一代,為楚所滅的小國就多達四十個?,可以說,這是中原諸夏輕鄙楚國,拉攏這些小國,而這些小國卻有恃無備的直接結果。反過來,楚國的兼并擴張也增進了中原諸夏和楚周邊小國“懼”楚的心理,使楚國的國際輿論進一步惡化。楚國相繼與齊、宋、晉爭霸而日益強大,中原諸夏雖不敢再掉以輕心,但實際上仍輕鄙之。楚成、莊、共、康、靈王時期,兵強國富,諸夏的“鄙懼”心理給楚國造成了心理臣服的假象。楚康王十四年,晉、楚弭兵,與諸侯結盟和好,《左傳》書寫了晉、楚爭先的一些細節(jié):
晉人曰:“晉固為諸侯盟主,未有先晉者也?!背嗽唬骸白友詴x、楚匹也,若晉常先,是楚弱也。且晉、楚狎主諸侯之盟也久矣,豈專在晉?”叔向謂趙孟曰:“諸侯歸晉之德只,非歸其尸盟也。子務德,無爭先。且諸侯盟,小國固必有尸盟者,楚為晉細,不亦可乎?”乃先楚人。?
這段文字表明諸侯雖然讓楚國擔任了“尸盟”(盟主),而心理卻以晉國為德行之盟主(“諸侯歸晉之德只”),所以在是年《春秋經》中的書寫順序仍是“晉趙武、楚屈建”?。然而晉楚爭霸,晉國就真的比楚國有德行嗎?未必。楚國令尹子木說“晉、楚無信久矣,事利而已”?,他身雖事楚,此論卻很客觀實在。從襄公元年到二十七年,晉楚爭霸,連年爭奪鄭國,都給鄭國帶來了巨大的損害,能說晉國有信、楚國無信嗎?這次弭兵的和平盟會在順序書寫先晉后楚的真正原因在于:晉、楚雖都無信,然晉向來被視為中原姬姓大國,而楚則被視為“蠻夷猾夏”?的國家,所以兩強選一,必擇其親。
從上可以看出,起初作為南方的異族小國,楚國在春秋的出場就以勃勃野心和不當之勢給中原諸夏帶來了“鄙懼”心理。但初期的諸夏,對楚國的心態(tài)是“鄙”多于“懼”的。所以歷代楚王(以及令尹)都致力于擺脫被諸夏“輕鄙”的國際地位,以武力的方式漸漸獲取了周邊小國和諸夏大國的臣服,即使是“虛假”的臣服。諸夏“懼”而“鄙”之的心理,給楚國帶來了臣服的假象,但后期的楚王并未有更清醒的意識,所以楚國在康王十四年與諸侯國簽訂和平共處條約,代替晉國取得虛有名聲的“尸盟”地位后,君臣日驕。如時隔十多年之后,楚靈王曾經問卜能否得到天下,卜辭不吉,于是“投龜,詬天而呼曰:‘是區(qū)區(qū)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從中不難見出,后期多被認為昏庸暴戾的楚王仍擁有野心勃勃的天下觀。其深層原因恰在于楚國此前曾兩次主盟的輝煌記憶。尤其是康王時期,楚國取代了長期掌盟的中原大國晉國的盟主地位,所以后代君王難免存在像楚靈王這樣驕大的心態(tài),此心態(tài)也促使了后期楚國在與吳、秦等新興大國的爭霸過程中頻頻戰(zhàn)敗。雖然楚國覆滅的原因很復雜,但從《左傳》的敘事來看,其原因與由中原諸夏國家長期的“鄙懼”心態(tài)助長的“驕矜”不無關系。所以在春秋末期,面對日益驕奢的楚國,中原諸夏國家雖然沒落了,卻對楚國“鄙”多“懼”少了,故吳公子光說“畏楚而不獲已”。
中原諸夏長期“鄙懼”楚國的心態(tài),其產生和變化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上文魯襄公二十七年“晉楚爭先”事件提醒我們,諸侯“鄙懼”楚國的直接原因在于楚國“無信”及爭霸的野心,“無信”成為了國際輿論中對楚國最具破壞力的關鍵詞。翻檢《左傳》全書,楚國最多的負面國際輿論是無信,還有由此衍生的“無禮”和“貪”。我們可以先討論一下由“無信、無禮、貪”構成的國際輿論對諸夏“鄙懼”楚國的到底影響有多大,是否有過分夸張的成分?或者是“誣陷”的因子?
“信”是春秋時非常重要的觀念,在《左傳》中出現(xiàn)了幾次大討論,其內涵在兩百多年時間呈現(xiàn)了巨變。最早的討論是在魯隱公三年周鄭交質,周王無信,“君子曰”:
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茍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況君子結二國之信,行之以禮,又焉用質?《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
這里的“信”出現(xiàn)多次,其中與蘋藻等相聯(lián)系的“信”表明的是人對鬼神的確證關系;而“信不由中,質無益也”以及“君子結二國之信”表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確證關系。也就是說,在春秋初期,“信”的觀念正處于“人—神”與“人—人”關系的并存和轉型期?!靶拧钡挠^念在后期的變化也是圍繞著這兩種關系發(fā)生的。信的“人—神”到莊公十年曹劌論戰(zhàn)時還存在,齊桓公說“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而曹劌的反駁則表明“信”的觀念已有與民取得確證關系的轉變。而這一轉變也有一個過程,即諸侯國之間通過盟約使“信”同時規(guī)范了“人—神”、“人—人”關系,漸而轉向“人—人”關系,其中最重要的是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和國與民的關系。
《桓公十二年·傳》中君子說“茍信不繼,盟無益也”?,即是這個轉型過程中國與國之間“信”在訂盟過程起重要作用的最早例證?!顿夜吣辍鳌分泄苤僬f:“君以禮與信屬諸侯,而以奸終之,無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謂禮,守命共時之謂信。”?即表明諸侯國在訂立盟約的過程中,除了“信”為必要條件外,“禮”也必不可少?!岸Y”與“信”又往往糾纏在一起,共同構筑了諸侯國際聲譽的重要衡量指標,也是諸侯國子民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基本心理保障,也推進了“信”的觀念從“人—神”向“人—人”(“國—民”)的層面下移。僖公二十七年晉侯欲用兵,子犯相繼以民未知“義”、“信”、“禮”勸阻之,待三者皆成之后,晉國一戰(zhàn)而霸?。既然三者對諸侯國的發(fā)展如此重要,那它們之間的關系又是怎樣的呢?僖公二十八年曹國人說“禮以行義,信以守禮,刑以正邪。舍此三者,君將若之何?”?成公二年孔子則說“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jié)也?!?成公十六年楚國申叔時還具體將這些觀念與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說:“德、刑、詳、義、禮、信,戰(zhàn)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詳以事神,義以建利,禮以順時,信以守物?!?可見,從僖公到成公年間,“信”的觀念已經完全實現(xiàn)了從神到人的下移,而且與“禮”、“義”、“名”、“利”、“德”等觀念相結合,內涵迅速增值,成為一個國家是否能“立”足于國人和國際的重要參考。也就是說,國家層面“信”的觀念在春秋最初是“君—神”關系的確證,逐漸衍生出“國—國”關系和“國—民”關系確證的意涵,并納入了“禮”、“義”、“德”等增值觀念,成為國家能取得“利”,最終能“立”而不敗的核心鏈條。
而楚國當時的國際輿論最多的是“無信”。茲例舉如下:其一:
子良曰:“……晉、楚無信,我焉得有信。”乃從楚。?
宣公十一年,楚國與晉國爭霸攻打鄭國,鄭國公子子良的評論表明,楚國是用武力征服鄭國的,也正因為楚、晉都無信(“國—國”層面),所以鄭國為了維護眼前國家的安危,同意與楚國訂立了缺乏誠信的盟約。然而,楚國并未意識到這個問題,諸侯不誠信的盟約正是諸侯國“懼”楚的心理產物。
其二:
祁午謂趙文子曰:“宋之盟,楚人得志于晉。今令尹之不信,諸侯之所聞也。子弗戒,懼又如宋。子木之信稱于諸侯,猶詐晉而駕焉,況不信之尤者乎?楚重得志于晉,晉之恥也?!薄淖釉弧拔涫苜n矣。然宋之盟,子木有禍人之心,武有仁人之心,是楚所以駕于晉也。今武猶是心也,楚又行僭,非所害也?!薄钜鼑堄脿拮x舊書加于牲上而已,晉人許之。?
以上是昭公元年,在虢國舉行的諸侯盟會上晉國祁午和趙文子的對話,從他們的話中可以看到上一次諸侯盟會的一些內幕(襄公二十七年在宋國舉行的弭兵之會):楚國上一任令尹子木雖然素日有信,而在國際盟會的關鍵時刻仍然棄“信”爭霸。這次與會的令尹子圍,其“無信”之聲更是昭著——在這次盟會上不等歃血就將舊的盟約加于牲上,唯恐晉國爭先。然而,據傳統(tǒng),諸夏國都知道,盟約必須歃血才能生效,而楚國令尹此番行為當然會受到諸夏暗地里的輕鄙。
其三,昭公十一年:
蔡大夫曰:“王貪而無信,唯蔡于感,今幣重而言甘,誘我也,不如無往?!辈毯畈豢伞!臃锥嫴毯钣谏?,醉而執(zhí)之。夏四月丁巳,殺之。刑其士七十人。……(叔向曰)“不信以幸,不可再也?! ⑽幌?,而亟暴于二王,能無咎乎?”?
蔡國是近楚但久不服楚的中原姬姓小國,從這則材料我們可以看到楚國“不信”的具體行為方式是誘殺蔡君而圍其城。對這件事情,晉國叔向的評價雖然認為蔡靈侯是自得其咎,然“不信以幸,不可再也”卻是對楚國更尖銳的批評。而“楚小、位下”的斷語,更是代表了諸夏對楚國無信行為的真實看法。楚國自入春秋以來已兩次成為中原霸主,而此時楚靈王的擴張正如日中天,如何就是“楚小、位下”呢?從中我們不難嗅出以晉國為代表的諸夏深深鄙視楚國的味道。而這正是楚國歷代君臣皆無法接受的輿論,所以擴張、兼并、襲擊、誘殺等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與別國之間是否有“信”于楚而言并非重要的觀念。這就進一步促使中原諸夏國家輕鄙楚國的心態(tài)蔓延,楚國形成受到“鄙懼”—“無信”以“獲利(擴張國土)”和“獲名(諸侯盟主)”的惡性循環(huán)。
其四:
君子謂“楚共王于是不刑?!簞t無信,而殺人以逞,不亦難乎?”?
楚共王殺害楚公子壬夫,《左傳》的評論認為楚王想以殺國家重臣的方式以取得諸侯國的威望和信任,是不可取的,因為“己則無信”。上幾則材料中評論的對象如楚國令尹子圍、楚靈王都是無信表現(xiàn)比較明顯的人,這則材料的書寫主角卻是素日聲譽較好的楚共王。楚共王在位十八年,勵精圖治,是楚國難得的一位好國君,但沒能處理好自身“取信”和“無信”的矛盾,可以見出楚國君臣之“無信”的國際輿論何以頑強難消了。
其五,成公十五年:
楚將北師。……子反曰:“敵利則進,何盟之有?”申叔時老矣,在申,聞之,曰:“子反必不免。信以守禮,禮以庇身,信、禮之亡,欲免,得乎?”?其六,襄公二十七年:
辛巳,將盟于宋西門之外,楚人衷甲?!幽驹唬骸皶x、楚無信久矣,事利而已。茍得志焉,焉用有信?”?
這兩則材料中認為楚國“無信”的是楚國兩名賢人:申叔時和令尹子木。作為本國人來評論,這表明楚國在國際上“無信”、“無禮”的輿論評價并非空穴之風,楚國之所以被諸夏“鄙懼”,與楚國自身“信禮之亡”有著莫大的關系。 上文已分析,“信”的觀念至少有“人—神”、“國—國”、“國—民”三層關系的確證。申叔時、子木以及以上幾則其他諸侯國的評論所說的楚國“無信”都是指“國—國”這一層面的“無信”。那我們來看看楚國對楚國的子民又是如何的?《左傳》記載勤民的楚王主要有楚莊王和共王,楚莊王從“民”力角度重新解釋“武”的這一番話最能代表楚國國君治“民”的理想狀態(tài):
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溆衅叩?,我無一焉,何以示子孫?其為先君宮,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
楚莊王在位二十三年,經歷了斗克之亂、大饑荒,南征群舒,北伐陳鄭,遂成為春秋中期問鼎中原的新一代霸主,其秘訣在于他這藏力于民的“武”的觀念,成為后代楚國君臣的垂范。如成公二年,楚國新君共王尚幼,令尹子重以莊王之話告誡他:“無德以及遠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庇谑浅餐蹰_啟了“大戶,已責,逮鰥,救乏,赦罪,悉師”?的新政。然而,令尹子玉(“剛而無禮,不可以治民”)和楚靈王“逞民”等行為飽受諸夏的詬病,連申叔時作為楚靈王的老臣,也指責說“今楚內棄其民,而外絕其好;瀆齊盟,而食話言;奸時以動,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進退罪也?!?但子玉與楚靈王的形象非常復雜?,其實他們都對楚國立于諸侯國功莫大焉,聯(lián)系前面的材料來看,春秋時期的楚國在治民的觀念上也并非一無是處。所以,國際輿論中楚國“無信”的論斷盡管有其實,但也有過于夸大的成分。楚國因為有楚成王、莊王、共王的一代英主而篳路藍縷,得啟山林,但也因有子玉、楚靈王等這樣的梟雄使楚國在中原諸夏國家間取得威信,使之不敢表露出對楚國的輕鄙。而在治民方面,雖時而強逞民力,但也在盡力實現(xiàn)楚莊王所說的“惠恤其民”的理想。所以說,無論在“國—國”層面還是“國—民”層面的“無信”,都是楚國自身予人口實的弊病,使諸夏懼而鄙之;但都在國際輿論中被過分夸大,以至于形成國際關系緊張的惡性循環(huán)。
在《左傳》的書寫中,與楚國“無信”的評論相伴的是“無禮”。但“無信”主要針對楚國整個國家而言,“無禮”則主要針對楚國君臣具體的行為事件。《左傳》中書寫楚國“無禮”、“非禮”、“不禮”之處凡七處。這些事件中與內政相關的有三:
(1)僖公二十二年,楚國打敗了宋國,抑制了宋襄公的霸業(yè),歸來之后“鄭文夫人羋氏、姜氏勞楚子于柯澤。楚子使師縉示之俘馘?!薄蹲髠鳌返氖饭僬J為這是非禮的,因為“婦人送迎不出門,見兄弟不逾閾,戎事不邇女器。”?
(2)僖公二十七年子玉治兵,“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子文論之曰“子玉剛而無禮,不可以治民。過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
(3)昭公十三年記載了楚靈王從作令尹到楚王時候的罪過,殺害臣子,奪取家室和田土,并認為“蔓成然故事蔡公。故薳氏之族及薳居、許圍、蔡洧、蔓成然,皆王所不禮也”,所以才會楚臣逃亡越國,誘發(fā)越國攻打楚國。?
與外交禮儀相關的有四:
(4)僖公二十八年,子玉與晉國談判,晉國子犯以“子玉無禮哉”評論之。?
(5)宣公元年,陳靈公受盟于晉而不與楚國結盟,其原因是上一任陳侯去世時,楚國未赴喪葬之會,因此被陳國人視為“無禮”。?
(6)成公十二年,晉國郤至到楚國聘問,楚共王用諸侯相見的樂禮(金奏《肆夏》)招待他。郤至認為楚國此舉是“亂之道也,不可以為法”,他回去告訴范文子,范文子也說楚國“無禮必食言”,并預言楚國必將攻打晉國。?
(7)昭公五年,晉國韓起、叔向送女嫁到楚國請求和好,楚靈王與群臣商量著要侮辱晉國,說“若吾以韓起為閽,以羊舌肸為司宮,足以辱晉,吾亦得志矣”,楚臣薳啟強也認為這樣做是可以的,前提是“茍有其備”。也就是說,此時晉國沒有做好防范的準備,楚國君臣便會毫無顧慮地以無禮待之。薳啟強的一番話,并不是為了維護韓起、叔向的尊嚴,更不是要求遵循中原禮法準則來行事,而只是為了提醒楚靈王不能掉以輕心。?
我們再來看一看中原正統(tǒng)的“禮”文化是如何的?!墩压吣辍鳌匪d魯國孟僖子的論斷是:“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他們強調的是“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這樣的禮儀形式。孔子繼孟僖子之后,所主張的“克己復禮”,也是要恢復這樣一種兼具形式與內涵的“禮”文化。春秋時期詬病楚國無禮的國際輿論,基本是指責楚國的禮儀形式沒有或者不合適(內政外交皆如此)。
在上述七個事件中可以看到,真正與“國—國”層面“無信”相關的只有外交的四件事。其中“子玉”條(2) 和“陳靈公”條(5) 可以看出楚國之所以得“無禮”之名,只是顯得相對傲慢自大。只有“郤至”條(6)把楚國“無禮”與“無信”的形象綁定了。反過來看,如果楚國顯示得“有禮”,如第(7) 條楚靈王最后聽從了薳啟強的建議禮待了晉臣,就一定會“有信”,不會再攻打晉國。然而過了三年,楚國就開始攻打晉國的盟國陳、蔡,也就是說,楚國的“有禮”并不能等同“有信”,超越了中原諸夏國家的預料。而諸夏國家對楚國“無禮”的評論又一定導致“無信”,然楚國之“無禮”從內政那三則來看,頗顯示出楚國的文化和楚人的性格與中原相異,不能以諸夏尤其是魯國所代表的中原禮儀文化正統(tǒng)來繩法之。所以說,以楚國觀之,“禮”與“信”相異,“無禮”并不會導致他國“無信”的指責;而以諸夏觀之,“禮”與“信”同,“無禮”必“無信”,“無信”而“懼鄙”,故對楚國無論是內政還是外交上的“無禮”都會生發(fā)“懼鄙”的心理。所以,中原諸夏國家對楚國“懼鄙”的心態(tài)在國際輿論中被放大了。
那么楚國“無信”和“無禮”的國際輿論被諸夏放大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我們可以聚焦于楚靈王執(zhí)政時期,因為《左傳》記載此期楚國在諸侯間“無信”與“無禮”的言論最多。回到上文提到的楚靈王引誘蔡國國君來申國而殺之的事件,我們可以從蔡國大夫“王貪而無信,唯蔡于感”的判斷可知,使諸夏感到最懼怕的是楚國“無信”與“貪”結合,產生的巨大威脅,所以不能明“鄙”之,只能暗“鄙”之。雖然楚國的最初目的只是為了使久不服楚的蔡國歸順,而最后派兵圍蔡而入之的客觀結果不得不讓楚國背負了“貪”的負面輿論,即貪得臣服諸侯之名及田土之利。
我們再來看其它直接書寫楚國“貪”的例子。宣公十一年始執(zhí)政的楚莊王,成功征討了弒君的夏征舒,是為一代英主,也是此時的霸主。但申叔時揭發(fā)了楚莊王的真實內心卻是貪圖財富的——“夏征舒弒其君,其罪大矣,討而戮之,君之義也。抑人亦有言曰:‘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癄颗R怎枵撸庞凶镆?;而奪之牛,罰已重矣。諸侯之從也,曰討有罪也。今縣陳,貪其富也。以討召諸侯,而以貪歸之,無乃不可乎?”?宣公十二年楚與晉交戰(zhàn)時進軍不利,楚莊王也反省道:“不谷不德而貪,以遇大敵,不谷之罪也。”?申叔時所指責的“貪”是指貪圖財富,還沒涉及貪圖盟主之名以逞心的層面,而楚莊王自己的言論則包含有與晉國爭霸而成為中原盟主的貪欲。賢明如楚莊王尚不能擺脫對土地財富之利和盟主之名的貪心,何況后代楚國其他日益驕矜的君臣?《春秋·襄公五年·經》載“楚殺其大夫公子壬夫”?,楚共王殺其大夫公子壬夫的事情,《左傳》的解釋是“貪也”,“己則無信,而殺人以逞,不亦難乎?”[51]這里所說的“貪”則僅指成為諸侯盟主,取得諸侯信任的欲望。楚共王也是春秋時期有作為的楚王,由這件事情可以管窺他對成為中原諸侯盟主之名的貪欲是何等隱晦,竟不惜殺自己國家的臣子。再如,襄公二十八年鄭國人子大叔對楚康王作了一個預言,說:“楚子將死矣。不修其政德,而貪昧于諸侯,以逞其愿,欲久,得乎?……楚不幾十年,未能恤諸侯也?!盵52]子大叔所說的貪,也是主要指成為諸侯盟主的欲望。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國際輿論中對楚國“貪”名(盟主之位)的評論,往往和“無信”聯(lián)系在一起,而對“利”(土地財富)的貪則相對較弱。也就是說,諸夏之所以“鄙懼”楚國的“無信”和“無禮”,并在無形中擴大此輿論,其真正原因不在于楚國貪圖了周邊多少小國家的土地和財富(如《左傳》中對楚國滅諸多小國之舉并不認為不當),而在于與諸夏爭霸。諸夏使楚國“無信”、“無禮”的輿論擴大,掩蓋了他們維護中原霸主地位和周王室正統(tǒng)的真實想法。這一真實想法,也許是中原諸夏國家產生“鄙”而“懼”之這種矛盾心態(tài)的深刻原因。
上一部分主要是從楚國的外部輿論環(huán)境來分析中原諸夏“鄙懼”楚國的原因,我們已經得出了主要有楚國“無信”、“無禮”、“貪”這三點。但這三方面的輿論都和楚國內部的事實有著不易察覺的出入。那為什么諸夏會因楚國“無信”、“無禮”、“貪”就如此鮮明且一致地“鄙懼”楚國呢?春秋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考察《左傳》所載史實,其他大國如齊、晉都有不少“無信”、“無禮”、“貪”的行為。尤其是晉國,在春秋中期長期執(zhí)掌中原盟主,與楚國爭霸,交戰(zhàn)于鄭國,實際上也是圖利。從我們熟知的燭之武退秦師之事可知,燭之武對秦伯說的“闕秦以利晉”[53]雖是外交辭令,也并非恐嚇之言,更非虛言,不然秦國也不會退兵。晉國的國際輿論中雖然有為一些中原小諸侯國所“懼”的成分,但絕無“鄙”的心態(tài)。楚、晉同是爭霸,何以產生差異如此大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和心態(tài)?筆者認為這和楚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楚國政治軍事政策有關。
從歷史文化傳統(tǒng)看,楚國入春秋前就已僭號稱“王”,自立于周王室的敵對面,與諸家形成敵對關系,期間與魯、齊、晉時或有聯(lián)合、和解,都只是暫時的利益結合?!蹲髠鳌穼Τ渫踔暗某纷窋⒌脴O少,不過《昭公十二年》記載了楚靈王的一段志向表白,讓我們可約略窺見楚武王之前的部分歷史與歷代楚王之所以征伐不息的真實原因。楚靈王狩獵于州來,向隨從追憶道:
“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wèi),王母弟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唯命是從,豈其愛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其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周不愛鼎,鄭敢愛田?”王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我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子與有勞焉。諸侯其畏我乎!”對曰:“畏君王哉!是四國者,專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54]
這段話中追述了楚國在前春秋時期的史實:一是西周初期周成王封熊繹于楚,熊繹成為楚國的開國君主,“篳路藍縷”,歷盡艱難以事周王,藩衛(wèi)王室,但是與齊、晉、魯、衛(wèi)諸侯國相比則“無分”。因為彼等皆與周王室有著非常親近的血緣關系,政治地位高,封地廣且肥沃,而此時楚國則地處偏遠,封疆狹小但也土地肥沃,地位低下。二是楚國祖先季連之兄昆吾,韋昭注“昆吾為夏伯,遷于舊許”,而“舊許”即許國,后為鄭所得。楚靈王提及這兩段歷史,述說了三個志向:取周王鼎,收鄭國地,使諸侯畏楚。其中前兩個志向皆因往日楚國作為南方異姓弱國時的“不堪”歷史而萌生,而第三個志向是使前兩個志向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所以說,楚靈王雖在中原諸夏國家間的聲譽不佳,以“貪而無信”聞名,但在楚國人看來,是符合歷史和人民需要的。楚王出兵征戰(zhàn),是符合楚禮的,所以當楚康王主國五年而無征伐,他自責道:“國人謂不谷主社稷而不出師,死不從禮。不谷即位,于今五年,師徒不出,人其以不谷為自逸,而忘先君之業(yè)矣。”[55]
楚令尹子庚也認為這是符合楚禮的,所以也同意了為鄭國子孔抵抗晉國作軍事后盾的計策,目的是“以利社稷”同時也使“君亦無辱”??梢?,“禮”的觀念在楚國與諸夏有著很大的差異,所以無法逾越這一文化隔膜的諸侯國認為,楚國的征伐是貪而無禮的表現(xiàn),而征伐在楚國卻是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臣民的要求?;诖?,我們可以理解春秋時期各諸侯國君代迭無數,也只有楚國的國君和準國君(令尹)最常見于戰(zhàn)場甚至死于戰(zhàn)爭途中(楚文、武、昭王均病歿于戰(zhàn)途,其他楚王多曾帶兵打仗)。取鼎,收地,使諸侯畏楚這三項志業(yè),可以說是衡量楚王是否能成為楚民心目中優(yōu)秀國君的重要尺度?;仡櫝`王之前的楚王,從楚武王開始,這三項志業(yè)都是楚國發(fā)奮的目標。比如問鼎于周王室,宣公三年楚莊王就實踐過。據《史記·楚世家》載,楚國僭號稱“王”在熊渠時期。他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56],于是立其子為王。與周王室抗衡,是楚國一直的志愿。第二個志向,“收回鄭地”在楚靈王看來是實現(xiàn)楚民族歷史意志的合理戰(zhàn)爭。而放在當時的形勢來看,與兼并周邊楚民族支系小國(如鄧、夔等)所不同的是,鄭國地屬中原,是中原地區(qū)的關隘,也是圍繞著周王室的傳統(tǒng)文化大國,戰(zhàn)略地位重要,在中原國家來看,楚國來犯,是為侵略,“收回故地”只是楚國爭田奪利的幌子。由此,我們也理解了為什么在魯襄公時期,晉、楚為何爭奪鄭國頻繁交戰(zhàn)了。晉楚爭鄭,不僅是現(xiàn)實中楚國與晉國霸主地位的沖突,更是楚國歷史與中原文化的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還是南方異姓文化與北方周王室正統(tǒng)文化的沖突。楚靈王的第三個志向,稱霸諸侯,在春秋時期不僅是歷代楚王的志向,也是各中原諸侯君主的志向,豈能因此而厚彼而薄楚?由此來看,楚國在國際輿論環(huán)境中所謂的“無信”、“無禮”都只是表面的聲勢,文化和民族、歷史和現(xiàn)實的差異和隔膜才是中原國家“鄙懼”楚國的深刻原因。
春秋時期的局勢,誠如錢穆先生所言,“當時諸夏所最感威脅者,南方有抱帝國主義兼并政策之楚國,北方有抱掠奪主義的山中之北戎。”[57]從楚國君主自立為王、南征北戰(zhàn)開始,宣告了楚國帝國主義兼并政策的政治軍事策略正式施行,這確實是使中原諸夏國家輕鄙、畏懼、仇視、猜忌楚國的重要原因,《左傳》出于中原國家史官之手,在書寫歷史時也不得不站在中原國家的立場來書寫歷史,故楚國首次亮相春秋,輒書寫使鄧、蔡、鄭諸國“懼”的心態(tài)。錢穆先生的這段評論與《左傳》的史實記載差異也不大?!蹲髠鳌分袝鴮懗暗蹏髁x兼并政策”之處甚為明顯,而“子”在周代“王、公、侯、伯、子、男”的等級體系中是地位較低的,諸夏君主多被稱為公、侯、伯,小國稱子,如邾子、莒子。
《左傳》還多次書寫楚國兼并小國以及向中原大國挑戰(zhàn)之事。在楚國早期,周邊小國和諸夏往往組成聯(lián)合國攻打楚國,楚國則必在戰(zhàn)爭之后對上一次與爭的諸侯國各個擊破。楚國消滅威服周邊小國聯(lián)盟之事如:楚武王時期以隨國為首的漢東聯(lián)合國,隨國最后在僖公二十年為楚成王所服;文公十六年,庸人帥群蠻伐楚,楚滅庸。楚國頑抗中原各大國之事如:定公四年,晉國發(fā)動召陵之盟,沈國沒參加,晉國讓蔡滅沈,楚國為沈國報仇圍攻蔡國。楚國這種睚眥必報的行為,在諸夏看來,是強烈的復仇心態(tài),而在楚國人看來,則是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和意志的體現(xiàn)。我們再結合楚國早期篳路藍縷的歷史以及春秋末期伍子胥奔吳攻楚等事可以看到,楚國人早期就擁有了楚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印記,是以終春秋之世從君王到臣民都有著較為強烈的復仇、不甘屈辱的精神。這種精神生發(fā)的諸種行為是楚國人作為楚民族之延續(xù)所帶有的集體記憶,與中原民族講求禮讓的正統(tǒng)文化大不相同,所以在諸夏看來就是“無信 、“無禮”和“貪”的表現(xiàn)。
從楚國內部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軍事政治策略這兩個維度來分析,可以看到,春秋時期中原諸夏國家“鄙懼”楚國,對楚國“無禮”、“無信”、“貪”的國際輿論擴大化,是周王室在初封天下之時遺留的歷史問題,也與楚國人由于自強不息的精神而采取的“帝國主義”和“兼并政策”有關。反過來看,中原諸夏國家對楚國的負面輿論之所以擴大,則在于楚與中原的歷史、文化、民族的差異如此巨大,而諸夏往往漠視之,并以中原的文化傳統(tǒng)繩索之,所以才會出現(xiàn)“鄙懼”楚國的普遍心態(tài)。
那楚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軍事政治策略在當時的國際反映又如何呢?我們再回到春秋的局勢,可以看到春秋時期阻礙楚國實現(xiàn)三大民族志愿,阻礙楚國自強自立的中原國家主要是晉國,晉國的態(tài)度可以作為中原諸國態(tài)度的代表。當時晉國除了與楚國抗衡之外,還與戎狄抗衡。在襄公四年,晉悼公說“戎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58],可見晉國對待戎狄的評價——“無親而貪”,與對楚國“無信而貪”的評價非常相似。也就是說,晉國作為中原政治、軍事、文化力量的實際代表,是將楚國與戎狄等而視之的,不管在政治地位上還是文化上,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是一種文明對野蠻的俯視姿態(tài)。
然而實際上,楚國的文明遠超戎狄,甚至是東方吳越等國。僅從《左傳》中記載的君王繼承情況來看,楚國逐漸形成了“楚國之舉,恒在少者”[59]的幼主制度,這是楚國學習周王室嫡長子繼承制并使之固化的結果,而戎狄甚至是吳越國家都沒有形成這樣一種中原文化的制度[60],楚國顯然在文化上是在不斷努力脫離野蠻,向中原文化靠近的。然由于長期的歷史、民族、文化隔膜,楚國要完全融入中原文化,并沒達到理想的效果,所以盡管楚國君臣努力提高楚國政治軍事實力以獲得在諸侯間的威望,仍免不了中原諸夏國家或明或暗的“懼鄙”心態(tài)。所以說,錢穆先生所謂楚國“帝國主義兼并政策”的現(xiàn)實選擇,是有著深刻的歷史、民族、文化原因的,但《左傳》在楚國與中原諸國這方面的差異則揭示得較少。僅成公四年記載的一件事情可以稍給我們一些啟發(fā):
秋,公至自晉,欲求成于楚而叛晉。季文子曰:“不可。晉雖無道,未可叛也。國大、臣睦,而邇于我,諸侯聽焉;未可以貳?!妒坟尽酚兄唬骸俏易孱?,其心必異?!m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公乃止。[61]
諸夏是一個以姬姜為主、包含商代遺民的周人文化共同體。從《左傳》中“楚失華夏”[62]的書寫來看,楚國雖然早在春秋之前也作為周朝的封國,但被排除出了“華夏”文化共同體之外。這段話也透露出,魯國視晉為同一族類,而魯國在之前雖曾投奔楚國,但仍視其為“非我族類”,保有一種猜忌心理?;赜^春秋時期,楚國確實是非常孤立的。春秋大國如齊、晉、魯等中原姬姜國家視之為仇敵,小國雖多成為楚國內部聯(lián)盟,但卻多是“威服”的,只有同是非諸夏共同體的秦國與楚國聯(lián)合得較緊密,如襄公十年“楚子囊乞旅于秦”、襄公十二年秦楚聯(lián)姻。
從文明程度來看,春秋前諸夏就已遙遙領先,尤其是與周王室密切相關的關中、魯國,其禮樂文明遠超其他諸侯國。據時下考古發(fā)現(xiàn),大致到“西周中期的熊渠前后,楚國開始向江漢平原擴展,早期楚民族文化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盵63]《左傳》記載的楚事,在戰(zhàn)爭中偷襲頻發(fā),如桓公十一年夜襲鄖國、十二年伐絞之役;巫鬼儀式常見,如莊公四年“荊尸”、襄公二十九年楚康王的葬禮。偷襲在中原國家看來是“無禮”、“無信”的品質,和巫鬼儀式同被中原諸夏國家視為野蠻行徑。而很多進步、理性的言論都出于魯國和晉國人。如襄公十九年,當楚師來臨,晉國人開始占卜,叔向說“在其君之德”,中原諸夏國家逐漸從重視禮的儀式轉移到注重德行本身。
而在襄公十九年之后的70多年,同樣是戰(zhàn)爭占卜,楚惠王說:“寧如志,何卜焉?”[64]比起楚國春秋早期的戰(zhàn)爭占卜,楚惠王的態(tài)度顯得理性得多,但與晉國人相比,卻是理性的另一方面。晉人重德,楚人重志。同樣是文明的進步,楚國人的文明仍與中原兩異。所以在諸夏看來,楚國無論如何發(fā)展,如何學習中原文化,都很難不被認為“非我族類”,所以鮮明一致地輕鄙蠻楚,異口同聲地發(fā)出楚國一切異己行為都是無禮、無信的言論。然而諸夏不僅漠視楚國的歷史、文化、民族傳統(tǒng)與己相異,更無法理解“野蠻”的楚國如何能如此強大,所以“懼”楚的心理在諸侯國間蔓延??梢哉f,早在春秋早期,楚國北伐,攻打鄧國,威懾到蔡、鄭等中原大國時,《左傳》所書寫的“始懼楚”正是文明對野蠻之崛起,畏懼野蠻摧毀和替代文明,卻又無法理解這種野蠻之力量從何而來的“集體無意識”的心態(tài)反映。
拋開楚國和諸夏的蠻夏民族沖突,擴大歷史時空來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明演進,先是齊桓公稱霸,這是黃河下游文明的崛起;繼而晉文公稱霸,這是黃河上游的文明戰(zhàn)勝了黃河下游的文明;繼而是楚莊王稱霸,意味著長江中游后進的文明與黃河文明先進文明的抗衡;繼而是吳越國家稱霸,是為長江下游文明的崛起;最后是秦國一統(tǒng)六國,是為黃河上游和渭河流域文明的最后勝利。這個過程,可以看到文明反復被野蠻戰(zhàn)勝的規(guī)律,或者說先進文明反復為后進文明所取代的歷史必然;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明就是在這樣一種反復被野蠻戰(zhàn)勝中取得逐步推進的。而楚國的強大與衰落,從春秋初期中原諸夏國家“鄙”多“懼”少的態(tài)度,轉變?yōu)橹泻笃凇皯帧倍唷氨伞鄙?,再到末期和?zhàn)國時期轉變?yōu)閼峙聟窃絿?,只是上述過程的一個歷史環(huán)節(jié)。所以說,《左傳》書寫中原諸夏國家“鄙懼”楚國的心態(tài)變化,不僅是文明對野蠻力量的懼怕,更是對文明終為“野蠻”所取代這一歷史規(guī)律潛意識里的懼怕。
注釋:
① 本文所用時間全用《左傳》中的魯國紀年法,在文中不復詳加說明。
② 薛瑞澤:《中原地區(qū)概念的形成》,《尋根》2005年第5期。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51][52][53][54][55][58][59][61][62][64] 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 (修訂本),中華書局 2009 年版,第 392、90、534、573、731、881—882、1054、1131、1223、1445、196—202、1132—1133、1126、1131、392、1350、27—28、182、134、318、447、474、 788—789、 880—881、 711、 1201—1202、 1323、943—944、 873、 1131、 745—746、 807、 881、 399、444—445、 1344、 457—458、 649、 857—858、 1267-1268、1295、714—715、740、941、943—944、1143—1144、479—481、1338—1340、1041、936、514、818、1121、1713頁。
? 過常寶:《原史文化及文獻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0頁。
? 四國被滅之事詳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修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06、340、351、932頁。
? 據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左傳》記載從楚武王開始“滅”了隨、巴、郁、鄧、絞、羅、權、申、蔡、息、弦、許、黃、徐、英、宋、陳、夔、緍、曹、衛(wèi)、江、六、蓼、庸、舒蓼、蕭、舒庸、舒鳩、賴、陸渾、巢、鐘離、頓、胡等34國。據楊權喜考察,權、羅、夔等小國皆是楚民族小國,和楚國屬于同一文化支系,參考楊權喜:《楚文化》,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26—27頁。
? 令尹子玉的形象分析可參看魏圓圓:《〈左傳〉中楚國令尹形象研究》,河南大學2011年碩士論文。
[56]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530頁。
[57] 錢穆:《國史大綱》,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60頁。
[60] 李匯洲:《試析楚國越國享國時間長短與王位繼承制度的關系》,《楚文化研究論文集》第1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67頁。
[63] 楊權喜:《楚文化》,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