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這一次,胡志強下定了決心,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把老胡弄到城里去。
太嚇人了,媽的,太嚇人了。就差一顆米(方言,即一點點),胡志強就見不到老胡了。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估計直到老胡腐爛發(fā)臭,也沒人會知道。
十幾天前,組織上要求胡志強填一份家庭成員調查表。組織上說,胡志強已經被選為后備干部,得對他的各方面進行了解備案。調查欄目花樣繁多,包括姓名性別出生年月、身份證號、主要經歷、收入情況等,務必真實無誤。胡志強大學畢業(yè)后,已經在某行政單位干了四五年公務員,年齡見長,職務卻原地踏步。好不容易逮住這樣一根救命稻草,當然得死死抓住。填表的時候,胡志強卻犯難了。對于妻子杜梅和兒子小龍,胡志強了如指掌,三下兩下就搞定了。可對于父親,胡志強感覺什么都是模糊的,像雨像霧又像風。父親生于何時?多少歲?身高多少?重多少?身份證多少?有哪些經歷?大腦被水洗過似的,怎么也想不起來。就連父親的大名是什么,胡志強也不知道。他只記得,人們都叫他老胡,似乎老胡就是他的名字。關于父親,胡志強的腦海里只剩下下一個干瘦的模糊影子,扛著鋤頭,叼著旱煙,彎腰駝背地站在一塊說不清種玉米還是麥子的土地里。
沒辦法,胡志強決定給父親打個電話。還好,當初有先見之明,給父親配了臺老人機。父親耳背,為了避免噪音干擾,胡志強特地關上門窗,這才開始撥打電話。鈴聲叫起來,一遍又一遍,卻沒人接聽。這老頭子,肯定睡過頭了。
胡志強繼續(xù)打。再一,再二,再三,還是無人接聽。這老頭子,是不是忘記帶手機了?平時忙的時候,他總打電話過來,絮絮叨叨,說一堆無關緊要的破事。現在真有事了,他卻不知跑哪兒去了。胡志強有點埋怨父親,怎么搞的嘛,越到關鍵時刻,越是拖后腿,掉鏈子。
怎么辦?總不能傻等吧。思來想去,胡志強終于想到了一個人:胡三叔。胡三叔是老胡的堂弟,壯壯實實,性格豪爽,喜歡喝幾口酒,與老胡私交不錯。上一次回去,胡三托胡志強辦點事情,彼此留了號碼。胡志強打開通訊錄,翻了半天,沒有找到胡三的號碼。怎么回事?見鬼了?胡志強耐著性子,仔細查看以“H”開頭的姓名。忽然,一個奇怪的名字跳了出來:虎三。胡志強愣了愣,恍然大悟,“虎三”不就是胡三嗎?當時太隨意,竟然把胡三存成了“虎三”。還好,沒把這個奇怪的名字刪掉,關鍵時刻竟然派上了用場。
電話打通了,傳來了胡三驚喜的聲音。胡三說,大侄兒,是你啊,難怪今早喜鵲叫。什么時候回來,老叔請你喝燒酒,啃老豬腳。
胡志強沒時間廢話,打住他的話頭,直截了當地說了打電話的目的。胡三聽后,笑著說,放心吧,大侄兒,不會有啥事。我昨天還遇上你爹呢,扛著鋤頭,戴著草帽,精神得很,能打得死老虎。
胡志強說,三叔,我眼皮跳得厲害,還是請你老跑一趟,幫我看一看。
胡三說,現在就去?
對,現在就去,見到我爹后,叫他馬上給我回個電話。
胡三說了聲好,掛了電話。
沒過多久,胡志強的電話咋呼呼叫起來。胡志強趕緊按下接聽鍵,胡三嘶啞急促的聲音一下子鉆進耳朵。
不好了,你爹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睛緊閉,一句話也不會說。
三叔,你趕緊叫上幾個人,趕緊送我爹上醫(yī)院。胡志強大聲喊起來。
可是,沒有人,也沒有車,怎么辦?
求你了,三叔,不管花多少錢,馬上把我爹送到醫(yī)院,我這就回來。
好的,大侄子,我這就去找人。
胡志強死死攥著手機,耳邊只有一陣嘟嘟嘟的叫聲。
胡志強請了幾天假,匆匆趕回花嘎。
不幸中的萬幸,老胡已經住進了花嘎鎮(zhèn)人民醫(yī)院,病情基本穩(wěn)定下來。醫(yī)生說,如果病人晚到半小時,就是華佗在世也沒法子了。
胡志強嚇出一身冷汗,如果父親救不過來,他得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
懸,真懸,如果沒有胡三,后果不敢想象。是胡三領著幾個老胳膊老腿的老頭,把老胡送到了醫(yī)院。
據胡三說,他那天掛了胡志強的電話后,拿出一疊紅票子,滿村子喊人。忙活了半天,只找到幾個老頭。老頭們倒是很仗義,說什么錢不錢的,一起玩泥巴長大,哪怕拼了這把老骨頭,也得把老胡送到醫(yī)院。說歸說,畢竟歲月不饒人,老頭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胡弄上木板車。他們拿出吃奶的力氣,推著板車,沿著鄉(xiāng)村公路,拼命往大路上趕。沒走上幾步,就覺得心虛手軟,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喘氣。沉,死沉。實在無法想象,干瘦如柴的老胡,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老胡似乎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鋼鐵做的。看著板車上雙目緊閉臉色蠟黃的老胡,胡三心里掠過一個不祥的念頭:他就要死了。據胡三的經驗,只有死人才會那么沉。不過,胡三啥都沒敢說。他想,死馬當活馬醫(yī)吧,只要把老胡送到醫(yī)院,哪怕死了,也對得起天地良心了。
運氣不錯,剛把板車推上大道,就來了一輛貨車。胡三使勁揮著手,大聲叫喊。貨車沒有停下,反而加大油門,轟的一聲跑了過去,騰起一陣灰土,落了他們一身。天色驟然暗下來,仿佛一下子成了黑夜。胡三抬頭望望,只見烏云翻滾,日頭成了一小塊陰影,眼看一場大雨就要到來。沒辦法,都是被逼的,胡三拿出了最毒的一招。他指揮老頭們,把板車推到公路中間,幾個人一字排開。沒多久,一輛大車轟隆隆狂奔而來,發(fā)出尖利的剎車聲,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懸,真懸,貨車再往前沖一步,幾個老家伙就徹底報廢了。司機嚇得面如土色,下車罵道,活得不耐煩了,想早死。胡三罵不還嘴,拿出兩張百元大票,塞進司機的手里。司機的面色緩和下來,搭了把手,把老胡弄上了貨車。
十幾天后,老胡出院了。
胡志強租了輛車,把老胡接回吳王村。胡三帶著幾個老頭,守在路口,等候老胡歸來??粗鴰讉€老家伙花白的腦袋,灰黃打皺的老臉,老胡不禁老淚縱橫。如果沒有這幾個老家伙,他可能早就見閻王了。
幾個老家伙簇擁著老胡,步履蹣跚地走進村莊。
靜,太靜了。離老房子越來越近,老胡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慌。狗呢,怎么沒搖著尾巴跑來。嘰嘰喳喳的雞呢,都躲哪兒去了?還有,怎么聽不見豬的哼哼聲?怎么聽不見牛的哞哞聲?更讓老胡驚異的是,門前的幾棵黃果樹,前段時間還青枝綠葉的,現在怎么全干枯了?
靜,死一般的靜,不祥的靜。老胡扔下幾個老頭,朝牛圈跑去。他驚呆了,牛圈里空空如也,水牛不見了,黑豬也不見了。他住院的時候,一再囑咐胡志強,必須找人照顧好他的牛,他的豬,他的狗,他的雞,他的鴨。兒子一口答應,保證完成任務??涩F在,他的牛,他的豬,他的狗,他的雞,他的鴨,都跑哪兒去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老房子,站在零亂的雜草中央。
老胡一把抓住胡志強,吼道,給老子說清楚,你把它們弄到哪兒去了?
胡志強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了看胡三。
胡三把老胡拉開,看著胡志強說,大侄兒,事到如今,你把事情全說了吧。
胡志強不看老胡,也不看胡三,低著頭,緩緩開始了講述。他告訴老胡,牛被賣了,豬被賣了,狗被賣了,雞鴨也被賣了。之所以把它們全賣了,是因為無人喂養(yǎng),與其讓它們活受罪,不如給它們重新找個主人。
老胡面色鐵青,失神地望著天空,嘟囔著說,也好,也好,賣了好。
對,賣了好。胡三說,哥,侄兒有孝心,他說要接你進城享福呢。
老胡瞪了胡三一眼,不去,哪里也不去。
胡三說,哥,別犟了。去吧,好好享幾年清福。我們沒你這樣的命,只能守著這破村子過一輩子了。對了,如果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記得給我們打電話。
另外幾個老頭連聲附和,去吧,去吧。這么好的事情,不去可惜了。
老胡氣呼呼地說,誰覺得好,誰就去,老子不去。
胡志強叫起來,爹,你能不能講點道理,你老了,別逞強了。你沒聽醫(yī)生說嗎?你這病是老病,無法根治,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犯了。把你一個人丟村里,病翻了怎么辦?
誰要你管?閑吃蘿卜淡操心。老胡梗著脖子說。
胡三說,哥,話不能這樣說,別讓孩子操心,去吧。
胡志強說,爹,這一次,你得聽我的。你知道嗎?因為你的事情,害得我連后備干部調查表都沒填,白白錯過了一個好機會。再說,房子已經被我賣了,你還留在這里干啥。
什么?房子被你賣了?你再說一遍。
胡三拿出一張紙,晃了晃,說,對,大侄子把房子賣給我了,這是購買合同。
胡志強說,還有田地,我已經承包給三叔了,從今年開始,就由三叔耕種。
老胡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屋檐下。
準備上路的時候,胡三來了。
包裹已經打理好,兩大袋。胡志強不耐煩,叫老胡把該扔的都扔掉,別把破銅爛鐵都帶上。老胡根本聽不進去,穿了十幾年的衣服,打著補丁的褲子,破了幾個洞的襪子,用了多年的煙桿……統(tǒng)統(tǒng)塞進包里。胡志強看不下去,把那些舊東西抓出來,扔掉。老胡不干,把扔掉的東西又撿回來。兩父子你來我去,吵吵鬧鬧,進行了著艱辛的拉鋸戰(zhàn)。后來,胡志強退不了,認慫了。沒辦法,這老頭子,又臭又硬,隨他吧。
一切準備就緒,該上路了。老胡慢吞吞走到門口,停住腳步,頓了頓,忽然折轉身,往里屋跑去。他打開一個靠墻而放的袋子,里面裝滿了金燦燦的玉米種子。他把手伸進去,捧起一把玉米,嗅了一下,又嗅了一下。隨后,他把玉米種子小心翼翼地裝進貼身的衣兜里,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
胡志強進來了,不耐煩地說,爹,你發(fā)哪門子神經?
胡三也進來了,拍了拍老胡的肩膀,說,哥,走吧,時間不早了。
老胡轉過身,抓住胡三的手,一字一句地說,老三,這是我留的玉米種子,記住,別把地荒了。剩下的種子都送給你,你要讓地里長滿玉米啊。
胡三點點頭,又使勁點了點頭。
老胡放開胡三的手,大步向門外走去。胡志強喊了聲爹,老胡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走到門外,一把抓住地上的包裹,甩到肩上,氣沖沖地走進了雨中。
胡三和幾個老頭跟在老胡的身后,老胡卻一聲不吭,和誰也不說話。
一聲尖利的喇叭,劃開了寂靜的吳王村,中巴車呼嘯而來。
老胡忽然轉過身,對著幾個老頭,對著沉默的村莊,一下子跪下去。
老胡聞不慣汽油味,一路上吐得昏天黑地,差點把腸胃都吐了出來。不知熬了多久,漫長得好像過了十年,終于抵達貴陽車站。在兒子的叫喊聲中,老胡昏昏沉沉地抬起頭,看看窗外,只見一片燈火通明,紅紅綠綠。天空被照亮了,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灰蒙蒙,霧沉沉,影影綽綽。
胡志強提起包裹,催老胡下車。老胡撐著軟塌塌的身子,跟著兒子往車外走??绯鲕囬T,巨大的聲響撲面而來。老胡心驚膽戰(zhàn),腳桿發(fā)軟,差點摔了個跟頭。胡志強趕緊扶住父親,埋怨道,爹,怎么搞的,連路都不會走?
老胡甩開兒子的手,氣呼呼地往前走。腳步顫顫悠悠,仿佛踩在棉花上。老胡覺得,路上鋪滿了棉花,四周飄滿了棉花。也許,整座城市就是一團碩大的棉花?老胡越發(fā)心慌,怎么回事,走了一輩子路,臨到頭來,竟然不會走路?
老胡人不高,精瘦,仿佛一塊老臘肉,卻有一雙奇大無比的腳。有多大呢?據說老田從花嘎街頭逛到街尾,硬是沒有買到合腳的鞋子。腳太大,腳掌進不去,總不能削掉半截吧。不過,無所謂,反正老胡也不喜歡穿鞋。他喜歡赤著腳掌,卷著褲腿,挽起袖子,扛著鋤頭,腰別鐮刀,風風火火地跑來跑去。他那雙大腳啊,不怕刺,不怕石子,仿佛鐵打的。多少年來,他就這樣赤著腳,走過雜草叢生的小路,走過一片片長滿玉米小麥稻谷的土地。這樣挺好,真的挺好。踏實,通泰,自由自在。有人不服氣,故意搞惡作劇,領著老胡往刺林里鉆。老胡行走如常,沒有皺一下眉頭。事后,仔細查看老胡的腳板,發(fā)現腳底全是黑鐵一樣的老肉皮。幾根尖刺附在腳掌上,竟然已被踩斷,實在令人驚嘆。那時候,誰敢說老胡不會走路?老胡憑著一雙大腳,在吳王村的土地上跑來跑去,誰能與之爭鋒?多少年來,老胡的大腳赫赫有名,堪稱“腳王”。
而現在,他的大腳剛踏上貴陽的土地,就遭到了兒子毫不留情的譏諷。老胡很傷心,同樣一雙腳掌,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老胡較著勁,試圖走得穩(wěn),準,狠,快??墒?,甭管怎樣努力,腳掌還是飄來飄去,如踩在棉花之上。
老胡引以為傲的大腳掌,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壞掉了。
老胡無比委屈,這狗日的城市,真他媽太太欺負人了。
胡志強住在“花果園”。
胡志強結婚的時候,老胡去過一次。剛聽到“花果園”這名字時,老胡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大片花花草草,還有無數結滿果子的樹?;üü?,有花有果,這不就是孫猴子的花果山嗎?可是,當他跟著兒子走進小區(qū),卻沒看見花,也沒看見果。他的眼前,是一幢幢直插云霄的高樓。仰頭望去,一格一格的,仿佛無數的蜂房。老胡覺得好笑,這些城市人,難道都成了蜜蜂?
沒有花,也沒有果,憑什么叫花果園?兒子指著空地上那些光禿禿的纏著稻草的樹樁說,這不剛種上嘛,過段時間就會發(fā)芽,開花,結果。老胡覺得很失望,就那幾根丑陋的樹樁,也配稱花果園。這些城市人,少見多怪,就喜歡騙人哄人。他又問,你住在哪里?兒子指著云霧里的樓層說,那里,就是那里。他使勁仰起頭,還是看不清楚。太高了,實在太高了,那是人住的地方嗎?云山霧罩的,簡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兒子結了婚,老胡迫不及待地離開了貴陽。自從來到貴陽,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手不是他的手,腿不是他的腿,嘴不是他的嘴,什么都成了別人的。他不知道手怎樣放,腳怎樣抬,嘴巴怎樣張,眼睛看什么,耳朵聽什么。總之,一切都變了,一切都與那個熟悉的老胡無關。尤其是晚上,他躺在高樓上,怎么也睡不著?;秀敝?,覺得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云上霧上,輕飄飄的,如一片羽毛。
離開貴陽的時候,老胡暗暗發(fā)誓,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誰來誰生瘡。沒想到,幾年之后,他不得不跟在兒子的屁股后面,再次來到這里。都怪自己,怎么說病就病,讓兒子抓住了把柄。唉,人老了,老了真無用,老了真沒意思。老胡忽然恨起自己來,老東西,怎么說老就老了呢。
貴陽的大街真熱鬧,各種聲響混雜,鋪天蓋地,撲面而來。街道上人來人往,誰也不看誰一眼,急匆匆的,不知忙啥。車流滾滾,川流不息,不時發(fā)出刺耳的喇叭。到處燈火通明,電線桿上掛著一顆顆太陽,幾乎要亮瞎人眼。那么多的燈,要花掉多少電費啊,老胡覺得心疼。
老胡緊跟在兒子的后面,覺得大腦有點蒙。這街道,這房,這燈,似乎到處都一樣。他覺得自己喪失了方向感,分不清東西南北。他疑惑地看了看那些插進天空的高樓,看了看滿天輝煌的燈火,覺得都是花果園,又都不像花果園。
他緊走幾步,跟上兒子。
在這燈火輝煌的大街,兒子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電梯緩緩上升,老胡覺得自己離開了大地,向天上升去。
他緊張極了,雙手緊緊抓住扶手,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胡志強笑著說,爹,你怕啥?放松點。從今以后,你就要乘坐這東西上上下下,進進出出。沒什么可怕的,不過就像乘一匹馬。
老胡氣哼哼地說,誰怕了?老子活了大半輩子,還會怕這鐵家伙。
幾分鐘后,電梯終于停下來,老胡暗中松了口氣。打開電梯門,直走,左拐,就來到胡志強家門前。
胡志強打開門,兒子小龍撲上來,大聲喊道,爸爸,爸爸。
胡志強把兒子抱起來,側過身子,指著身后的老胡說,小龍,來,叫爺爺。
見了孫子,老胡高興了。他伸出手,去摸小龍的腦袋,笑呵呵地說,好久不見,我的大孫子都長這么大了。小龍,叫爺爺,我是爺爺呢。
小龍躲開他的手,歪著頭說,爸爸,他真是爺爺嗎?
胡志強捏了小龍的臉蛋一把,笑道,小兔崽子,連爺爺都記不得了。兩年前,我?guī)闳チ藸敔敿?,爺爺還帶你去放牛呢。
哇,我記起來了。小龍喊起來,對,對,那牛好大啊,角又長又彎,尾巴甩來甩去。那尾巴真神奇,竟然能夠拍死牛肚子上的蚊子,就像我們家的蒼蠅拍。
小龍掙脫胡志強的懷抱,跳下來,伸出小手,拉住老胡的手,甩來甩去,嬌聲說,爺爺,爺爺,我要放牛,我要放牛。
老胡笑呵呵地說,好,好,爺爺帶你放牛。
這時,杜梅從廚房走出來,皺著眉頭說,小龍,讓爺爺進屋,準備開飯。
胡志強蹲下身,找了雙拖鞋,遞給老胡,爹,把鞋子換了。
老胡覺得別扭,他不愿意脫下鞋子。他知道自己的大腳板,味重,能夠把人熏昏。他真想罵兒子幾句,擺什么譜,讓老子換鞋。不過,當著杜梅的面,他開不了那個口。說實話,他有點怕杜梅。杜梅是地地道道的貴陽人,一點泥土味都沒沾過。事實上,他不太滿意這個兒媳婦。太嬌,太艷,太白,像畫上的,不太像真人。第一次見到兒媳,他就想到狐貍精。他擔心兒子,害怕兒子被她玩死。除此之外,他還害怕兒媳的那張利嘴,薄薄的嘴唇動一動,就能飛出一把把刀子。
老胡想了想,說,給我找鞋套吧。
吃了飯,洗漱完畢,杜梅催小龍睡覺。
小龍說,不行,我要和爺爺睡,我要聽爺爺講水牛的故事。
胡志強說,好吧,好吧,隨便你。
杜梅瞪了胡志強一眼,摸著小龍的頭說,不行,小龍是男子漢,得自己睡。爺爺坐了一天車,要讓爺爺好好休息,懂嗎?聽媽媽的話,趕緊睡覺。
老胡說,對,小龍,聽媽媽的話。
小龍嘟著嘴,走進臥室,上床睡覺。
徐志強把老胡帶進衛(wèi)生間,指著里面的器具,一一介紹用法。比如怎樣打開水籠頭,才是熱水或冷水;洗臉盆和洗腳盆要分開;洗臉帕該放什么位置,擦腳帕又放哪個位置;馬桶該怎樣用等。甚至連怎樣漱口,洗臉,洗腳,都講得清清楚楚。老胡悶了一肚子氣,媽的,兔崽子,老子活了大半輩子,還要你教?你忘了,是誰教你洗腳洗臉?是誰幫你你擦過屁股?是誰給你洗過尿片?
不過,老胡什么也沒說。他怕自己的大嗓門,驚擾了小龍,也驚擾了杜梅。
徐志強走進臥室的時候,杜梅躺在床上,瞪著眼看天花板。見了徐志強,她也沒有把眼珠子轉過來。這不太對勁,若在平時,兩人分開十幾天,杜梅見了他,早就撲過來,又抱又啃,恨不得把他撕吃了?,F在,她卻冷著臉,如同僵尸。
徐志強小心翼翼地鉆進被窩,伸出手,攬住杜梅,柔聲問,老婆,怎么了?
杜梅冷哼了一聲,你老爸來了,這日子怎樣過?
徐志強一下子坐起來,杜梅,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這樣,我爸只有我這樣一個兒子,我不管他,誰管他?
我沒說不準你管。
那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嗎?你爸身上……唉,算了,不說了。
你倒是說啊。
你沒聞到嗎?你爸身上有一股狗屎味,實在讓人受不了。
徐志強漲紅了臉,攥緊拳頭,罵道,放狗屁,你再說一次,我揍死你。
杜梅把臉湊上去,你長本事了啊,揍啊,揍啊。
徐志強忽然泄了氣,長嘆一聲,松開了拳頭。
老胡睜開眼,窗外的太陽已經一竿子高了。
老胡叫了幾聲,無人應答。他四處查看,一個人影也沒有。不用說,兒子兒媳孫子都出去了,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老胡忽然覺得無比委屈,他們走的時候,怎么也沒跟自己招呼一聲。老胡呆呆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心里一下子空了。
老胡有點恨自己,該睡的時候睡不著,不該睡的時候卻睡著了。昨晚躺在大床上,翻過來翻過去,怎么也睡不踏實。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中,他覺得大床飄了起來。一朵云托著他,飄過了高樓,飄過了貴陽,飄過千山萬水,飄到了吳王村的上空。他從空中往下俯看,看見了他的牛、豬、雞、鴨、狗、老房子。他朝它們招手,大聲叫喊,它們卻沉默著,誰也沒有抬頭看一眼。他急了,想從云上跳下去,可雙腳被什么死死拽住,怎么也動不了。這時,他看見了胡三,胡三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玉米林里,顯得又憂傷又衰老。他大聲喊著胡三,胡三搖搖頭,又搖搖頭,一下子消失了。老胡急得大叫一聲,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桌子上,放著一盒牛奶,幾個饅頭,兩個雞蛋。不用說,那是給他準備的早餐。老胡生了半天悶氣,忽然覺得自己好可笑。怎么能怪兒子兒媳呢,他們也不容易,得去忙自己那一攤子事。
老胡走過去,開始慢吞吞吃早餐。不知怎么了,饅頭不像饅頭,雞蛋不像雞蛋,牛奶不像牛奶。這些東西,看上去挺好的,進嘴后卻如同嚼蠟。
吃了早餐,老胡枯坐桌邊,不知該干什么。以往這個時候,他要么扛著鋤頭,別著鐮刀,牽著牛走在田間地頭;要么披著衣衫,帶著狗子,滿山林亂轉,時不時吼上一嗓子;要么銜著旱煙袋,房前屋后晃蕩,看看樹,看看云,聽聽鳥聲,聽聽風聲?,F在,他卻坐在幾十層的高樓上,無所事事。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坐在天上,坐在云上,與大地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老胡坐了半天,決定找點事情打發(fā)時間。他打開電視,看了幾分鐘,就煩躁起來,把電視關了。什么破電視嘛,不是國家大事,就是又臭又長的電視劇。
老胡繞著屋子轉圈,看地板磚,看家具,看燈飾,看酒瓶,看掛著墻上的匾牌。他的心中仿佛裝著一把算盤,反復推測裝修用了什么材料,工人的手藝怎么樣,花了多少錢。他甚至找來卷尺,測量屋子的長寬高,計算屋子的面積。這個時候,要是有人看見他,肯定以為碰上了一位嚴謹認真的科學家。
轉過來,轉過去,老胡很快就煩了。有球的意思,又不是拉磨的驢子。
老胡站在陽臺上,俯瞰腳下的城市。高樓一幢接著一幢,一直延伸到天邊。車輛像甲殼蟲,密密麻麻,大街小巷亂跑。來來往往的人成了小黑點,如一只只螞蟻。老胡不由感嘆,他娘的,貴陽原來是個巨大的螞蟻巢啊。老胡壯著膽子,看了看腳下,地面變得格外遙遠,顯得飄渺模糊。老胡恍惚覺得,自己正站在高高的懸崖上,稍有不慎,就會跌下萬丈懸崖。
老胡縮回頭,心臟怦怦亂跳。
不行,得找點事情做,這樣下去會瘋掉。老胡走進衛(wèi)生間,看見大盆里裝著一堆臟衣服,就產生了洗衣服的念頭。他打開洗衣機,把臟衣服全扔進去,扭開開關,洗衣機嗡嗡嗡叫起來。
洗了衣服,老胡走進廚房,淘米洗菜,準備晚餐。
杜梅的心肝肺都快氣炸了。
胡志強上千塊錢的西裝,被弄得皺巴巴的,如一堆狗屎。她那件六七百塊的白襯衣,被染得青一塊紫一塊。小龍的名牌褲子衣裳,紅的染上綠的,綠的染上黑的,不忍卒看。毀了,全毀了,像一堆不起眼的地攤貨。
杜梅氣壞了,真氣壞了。她柳眉倒豎,眼睛圓瞪,臉色發(fā)青,紫色的嘴唇顫抖不也。她想罵娘,罵祖宗十八代,但她涵養(yǎng)較好,把那些橫沖直撞的話活生生憋進肚里。她跺著腳,把衣服三下兩下扯下來,扔進垃圾桶里。
老胡嘟噥著,挺好的,怎么全扔了?
胡志強說,爹,你少說兩句,別添亂。
老胡做了滿桌子的菜,干煸洋芋、豌豆肉沫、煎炸排骨、豆腐白菜、小刀肉……冒著熱氣,香氣四溢。小龍叫喊著,伸手去抓排骨,卻被杜梅一巴掌打開。杜梅沉著臉,一口也沒有吃,噼里啪啦,把飯菜全倒進垃圾袋。老胡拿著一把筷子,呆若木雞地站在桌邊,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說來。
胡志強說,做都做了,倒掉干什么?
杜梅不說話,鉆進廚房,噼里啪啦,洗碗洗鍋,重新做菜做飯。
胡志強走進廚房,反手把門關上,低聲呵斥道,杜梅,你想干啥?你瘋了?杜梅甩開他的手,叫道,我是瘋了,滿屋子的狗屎味,怎么吃?
你不吃,我吃,小龍吃,
你可以吃,小龍不能吃,我的兒子,怎么能吃那種臟東西。
胡志強走出廚房的時候,老胡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嘴里銜著那桿跟了他多年的煙桿。奇怪的是,煙斗里的葉子煙沒有一絲火星,老胡卻使勁吸著。小龍蹲在老胡的前面,好奇地盯著煙斗。胡志強覺得奇怪,走過去說,爹,煙沒點火,抽什么啊。
老胡不說話,吧嗒吧嗒吸了幾口。胡志強有點害怕,說,爹,別往心里去,杜梅就是那個脾氣。爹,你記住了,以后什么都別管,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玩就玩。
老胡一句話也不說,閉著眼,好像已經睡著了。
胡志強利用周末,教會了老胡怎樣上下電梯。
老胡的活動范圍擴大了。無聊的時候,他乘著電梯上上下下,進進出出。老胡不再害怕電梯,兒子說得對,電梯就是一匹馬而已。當然,此馬不是非凡馬,是長了翅膀的神馬,能夠從地上飛到天上,又從天上飛回地上。
老胡牢記兒子的話,家里的事情,一律不不管不問。不是老胡懶,而是怕惹杜梅不高興。人老了,真沒用,連做點事情的權利都沒有了。一個老去的人,身上好像攜帶著無數的病菌,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見。算了吧,兒孫自有兒孫福,操那么多心思干啥。
漸漸地,老胡的生活形成了一定規(guī)律。早上起床,吃早點,揣上老人機,慢吞吞走出家門。乘坐電梯,從天上降落人間,四處走走逛逛。當然,老胡主要在小區(qū)里晃悠。“花果園”的面積很大,除了數不清的高樓,還修了休閑玩樂的亭子,設置了健身的器械,種植了草坪樹木。老胡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坐夠了再走??纯慈思蚁缕?,聽聽別人談笑,沒有目的,隨心所欲。就這樣,混著混著,一天也就過去了。有時候,老胡也想走出小區(qū),到大街上玩玩耍耍。但是,他不敢去,他怕把自己弄丟了。
某一天,老胡跟往常一樣,在小區(qū)里四處晃蕩。經過一塊空地時,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婦人蹲在地里,埋著頭,手里拿個鏟鏟,使勁挖著什么。老胡仿佛被一雙手拉住了,停下了腳步。只見老婦挖了一個坑,從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一顆土豆,放進坑里,然后填上土。
喂,你干啥?種土豆嗎?老胡嚇了一跳,這是誰的聲音。
老婦站起身,看著老胡說,大哥,你叫我嗎?是啊,我在種土豆呢。
老胡這才醒悟過來,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竟然是從自己的嘴巴里發(fā)出來的。老婦穿著黑色衣服,臉上沾滿了泥土??吹贸觯⒉环锤欣虾?,相反,她笑瞇瞇地看著他。老胡立刻對她產生了親切感,自從來貴陽后,這是除兒子兒媳孫子之外,第一個和他說話的人。老胡壯著膽子問,大妹子,我?guī)湍悖趺礃樱?/p>
老婦少女般拍著巴掌說,好啊,好啊,一起種,一起種。
老胡向老婦走去,一股類似于苦蒿的味道撲面而來。哪來的苦蒿?老胡四處看看,地里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老胡仔細嗅了嗅,這才發(fā)現苦味是從老婦身上發(fā)出的。老胡恍惚覺得,老婦就是一株苦蒿,一株站在土地中央的苦蒿。
沒有多余的語言,兩人一起動手,挖坑,放土豆,填土,澆水。老婦只有十幾顆土豆,沒多少時間,就種完了。老胡摸了摸貼著胸口的布兜,那里有他從老家?guī)淼挠衩追N子。他鼓起勇氣說,大妹子,要不,我們種玉米吧?
好啊,好啊。老婦拍著手說。老胡覺得,她喜歡像小姑娘一樣拍手。
老胡小心翼翼地從兜里掏出塑料袋。袋里裝著金燦燦的玉米種子,一粒一粒,飽滿豐盈。老胡打開袋子,抓了一把,將袋子打個結,重新放回兜里。
打坑,放種子,填土,澆水。
他們配合默契,簡直就像一對老夫妻。
老胡急匆匆起床,吃早餐,提上一壺水,乘坐電梯,直奔那塊空地。
大老遠,老胡就嗅到一股苦蒿的味道。走近些,老胡看見一個黑影,正是昨天遇上的那個老婦。老胡沒想到,他早,她更早。她蹲在地里,披頭散發(fā),眼睛直直地盯著土地,喃喃自語。老胡緊走幾步,喊道,大妹子,這么早啊。
老婦回頭說,大哥,你也來了,咋回事,土豆沒長苗,玉米也沒長苗?
老胡笑了,大妹子,你真會開玩笑,昨天才下的種,今天怎么可能長苗?
老婦說,大哥,種子會被憋死嗎?
放心吧,不會不會。老胡舉起手中的水壺,你看,我?guī)Я松??種子渴了,得澆澆水,就能盡快冒芽了。
老婦拍著手叫道,好啊好啊,大哥,來,我們一起澆。
老婦仍穿著黑衣服,頭發(fā)如亂蓬蓬的風中茅草,臉上沾了些泥土。老胡覺得,她和他見到的其他老婦人不一樣。老胡在小區(qū)里晃蕩的時候,見過許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婦人。她們戴著花,涂脂抹粉,花花綠綠,比年輕人還講究。不仔細看,還以為只有十八??擅媲暗倪@位呢,雖然叫自己大哥,但看上去有八十了。老胡想,她怎么不洗臉?不梳一梳頭發(fā)?
澆了水,兩人也不離開。他們站在地邊,眼睛火辣辣地盯著土地,那里似乎有無限風景。事實上,那里除了泥土,什么也沒有。他們肩并肩站著,如一對老夫妻,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
大妹子,你是哪里人?
我是秦村人,從客車站坐車,要走一天。
大哥,你是哪里人?
我是吳王村的人,從客車站坐車,也要走一天。
大妹子,你住在哪里?
我住那幢樓,對,就是那里。
老胡順著老婦的指的方向看去,霧蒙蒙的,看不清楚。
大哥,你住在哪里呢?
我住那幢樓,對,就是那里。
老婦仰起頭,只見灰蒙蒙的鴿子籠一樣樓房,仿佛飄在云端之上……
過了一些日子,地面先后冒出了嫩綠的玉米苗,土豆苗。
幾乎每一天,老胡都會提著水壺,直奔那塊土地。幾乎每一次,老胡都能在那里遇上老婦。他早,老婦更早。遠遠地,他總會看見她黑色的背影,如一尊永遠不變的雕像。
那些日子,從那里走過的人們,總能看見一個干巴老頭和一個邋遢老太婆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真奇怪,他們好像不怕太陽,不怕雨,傻乎乎地坐在那里。漸漸地,人們發(fā)現,土地里長出了一些翠綠的苗。他們猜測,這對老年男女應該是小區(qū)的花工,他們往土里播下了種子,要讓閑置許久的丑陋土地開出鮮花。
有時候,老胡也會給胡三打個電話。老胡告訴胡三,他認識了一個大妹子,他們在小區(qū)的空地上種了玉米,還有土豆。胡三笑了,哥,你是不是打算給我找個嫂子?老胡罵胡三狗嘴吐不出象牙,沒個正經。老胡說,老三,別亂扯,哥給你打電話,主要想說說玉米的事。對了,地里都種上玉米了吧?苗長多高了?胡三告訴他,全種上了,雨水足,苗兒壯,都快一尺多高了。老胡驕傲地說,老三,別得瑟,你哥的玉米也不賴。胡三說,哥啊,真有你的,那城里全是水泥板,你居然能種玉米。老胡說,老三,等秋收的時候,咱哥兩比一比,看誰的玉米棒子大。胡三笑呵呵地說,比就比,我就不信,城里玉米還能長出棒子。
為了讓苗長得更快,更壯,老胡甚至跟著老婦出了小區(qū)一次,去花鳥市場買花肥。在吳王村,都是用牛糞馬糞,但這里沒有。沒有就用花肥代替吧,雖說花肥是用來育花的,玉米不也是花嗎?玉米長高了,就會抽穗,穗不就是花嗎?
玉米長得快,土豆也長得快,綠油油一片,煞是喜人。
那片丑陋的空地,變得生機盎然。
老胡和老婦并肩而立,看著他們的玉米土豆,他笑,她也笑。
忽然有一天,來了一個扛著鐵鍬的男人。
他氣勢洶洶地闖進他們的視野,高舉鐵鍬,見苗就挖。等老胡他們反應過來,已經倒下了十幾棵嫩苗。碧綠的玉米苗土豆苗倒在地上,茂盛的汁液洶涌而出,如同汩汩流淌的鮮血。
老婦叫了一聲,猛然沖上去,對著那人的手就是一口。
那人惱了,使勁甩開手,用力推了老婦一把,將老婦推倒在地。老婦爬起來,咆哮著,齜牙咧嘴,不顧一切地朝那人撲過去。那人急了,退后幾步,舉起鐵鍬,罵道,你這瘋婆子,滾遠點,信不信老子敲破你的腦殼。
老胡沖上去,擋在老婦的面前,罵道,你這強盜,鏟了苗,還亂打人。
那人掏出一個證件,朝老胡晃了晃,說,老頭,你好好看看,這是什么證?知道不,我是小區(qū)里的花工,這些土地都歸我管。按照小區(qū)的規(guī)劃,這塊地要種花種樹。你們倒好,把這好好的地方種滿了雜草。我告訴你們,如果耽誤了翻地,耽誤了種花,你們可要賠償損失。
老胡說,大兄弟,這不是雜草,這是玉米,是土豆。
我不管什么玉米,什么土豆,在我眼中,它們都是雜草。老頭,我告訴你,這塊地里,只能種花種樹。
可是,玉米會開花,土豆也會開花啊,而且,它們開的花也挺好看呢。
那人笑了,老頭,你真逗,說相聲不錯嘛。好了好了,我沒時間和你扯,這樣吧,趕緊把這瘋婆子帶走,我要開工了。
老胡說,她不是瘋婆子。
老婦罵道,你媽才是瘋婆子。
那人怒了,漲紅了臉,指著老婦說,你罵誰?若不是看你年紀大,我真的會敲破你的頭。
老胡說,我都說了,她不是瘋子,你這同志,真不講理。
那人笑了,說,老頭,要講理,是不?我馬上報警,讓警察來評評理。
老胡怕了,那些腰里別槍的大蓋帽,他可惹不起。
這時,周圍的人聞訊而來,圍成一圈,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有人拿出手機,對著他們拍照,說要發(fā)到網上去,讓大家都看看。還有人說,這是兩個老瘋子,早就看他們不正常了。要不報110吧,讓警察把他們趕走,不要影響小區(qū)形象。
老胡使勁拉扯老婦,叫他快走。老婦偏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周圍的人更興奮了,他們跳著笑著嚷著,舉著手機,從不同角度搶拍。老張慌了,他聽兒子說過,只要把照片發(fā)到網上,地球人都能看見。他顧不上老婦人了,抱著頭,沖出人群,倉皇逃竄。
胡志強說,爹,怎么搞的,弄出這種事情?
老胡說,那地空著也是空著,怎么就不準種?這些人,管得真寬。
胡志強的臉色陰沉沉的,悶聲說,爹,這里不是吳王村,不能由著性子,想怎樣就怎樣。你不怕丟臉,我們還怕丟臉呢。
老胡生氣了,梗著脖子說,丟臉?種玉米丟臉?瞎扯淡。你以前吃老子種的玉米,怎么不覺得丟臉?沒有老子種的玉米,你能長這么高?沒有老子用玉米換的錢,你能夠讀中學讀大學,能夠從花嘎走到貴陽?老胡越說越激動,昏黃的燈光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一上一下地抖動。
杜梅說,爹,你整天和那個瘋婆子混一起,還嫌不丟臉?
老胡瞪著眼說,別亂說,她不是瘋子。
誰說他不是瘋子?杜梅搶過話頭,不顧胡志強的眼色,啪啪啪啪說起來。爹,我告訴你吧,那女人叫蔡婆,穿一件黑衣服,臉上臟兮兮的,披頭散發(fā),到處晃蕩。她大腦有問題,見人就往上湊,不停地拍手傻笑。你知道嗎?她很討人嫌的,沒人愿意理睬她,嫌她臟,丑,臭。蔡婆的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酸臭味。像什么呢?對了,就像搜掉的飯菜,壞掉的雞蛋。那味道,真讓人受不了。有人說,這蔡婆,估計好幾年沒洗澡了。幾年來,她幽靈般游蕩在小區(qū)里,時而與樹說話,時而與草說話,時而與花說話。有時候,她獨自蹲在地上,與一只螞蟻說話,一說就是一天。有時候,她仰頭望著天空,時而低語,時而大笑,時而大哭。爹,你說說,這樣詭異的人,不是瘋子是什么?正常人會這樣?
直到這時,老胡才知道老婦人叫蔡婆。這么長時間,他竟然沒有問過她的名字,她居然也沒有。
胡志強說,爹,你難道還不相信?蔡婆的事情,我們比你了解。聽人說,她來自于一個叫秦村的邊遠山村。秦村山高,土薄,除了產土豆,什么也沒有。蔡婆命苦,丈夫早死,給她留下一個兒子。蔡婆與兒子相依為命,種土豆,吃土豆,賣土豆。后來,蔡婆的兒子走出大山,考上了某重點大學。畢業(yè)后,進入了某大公司,年薪幾十萬。兒子把蔡婆接到城里,好吃好用供著。誰能想到呢,蔡婆生了一場怪病,病好后,人卻魔癥了。過去的事情,她幾乎忘得一干二凈。更奇怪的是,她兜里總揣著幾個土豆,神神叨叨,自說自話。你說,這不是瘋子嗎?
老胡固執(zhí)地搖頭,不對,她真的不是瘋子。
胡志強急了,爹,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找老伴,看上她了?你不能這樣干,你對得起我死去的娘嗎?
老胡狠狠拍著桌子,罵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都這把年紀了,怎么可能?
胡志強說,不管怎樣講,你以后別跟她來往。
對,別跟這種人來往。杜梅點了點手機屏幕,看著屏幕說,爹,你看看,你們的照片被人發(fā)到網上去了,多丟人啊。
老胡睜大老眼,赫然看見自己、蔡婆、花工、黑壓壓的人群、還有倒在地上的玉米土豆苗。老胡看見,自己抱著頭,彎著腰,縮著脖子,站在花工的面前。老胡覺得,圖上的自己真窩囊,怎么看都像個小丑。花工站在地里,高高舉起鐵鍬,滿臉得意之色。蔡婆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一只手高高舉起,指著蒼天。她的身邊,是幾株被鏟倒的嫩苗……
圖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黑壓壓的,像螞蟻。
這,這是怎么回事?老胡有點結巴。
老胡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了什么。
胡志強說,爹,你還不明白,人家把你們的圖片發(fā)到網上,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見。對了,你看看,這下面還配了文字。這一條說,你和蔡婆是兩個老瘋子,影響小區(qū)形象,應該勒令家人加強管理,不要跑出來嚇人。這一條說,花工的鐵鍬怎么沒砸下去?是鐵鍬硬,還是腦袋硬?大家可以討論發(fā)言。還有這一條,說瘋子與瘋子在一起,會不會是瘋子的平方?再不瘋狂我們就老了,看看這兩個老家伙,你種玉米,我種土豆,這或許就是瘋狂的力量?還有這一條……
老胡喘著粗氣,罵道,放狗屁,這些狗雜種,亂嚼舌根。
胡志強說,爹,聽我們勸一句,別招惹那瘋婆子。
胡志強說,爹,如果覺得無聊,就種種花吧。
發(fā)生那件事后,老胡一直不好意思出門。他怕別人認出自己,更怕遇上蔡婆。事情發(fā)生后,他丟下蔡婆,一個人跑了。事后,老胡一次次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老臉發(fā)燒發(fā)熱。每次想起來,耳邊總是響起蔡婆慘烈的嚎叫……
胡志強擔心老胡憋壞了,勸他出去走走。老胡不吭聲,縮著身子,半靠在沙發(fā)上,皺著眉頭。那模樣,真像一塊發(fā)霉生銹的鐵塊。
胡志強無奈,只得另打主意。他利用周末的時間,開車去了趟花鳥市場,折騰了半天,買幾個大號花盆,兩袋花泥,一袋花種。胡志強雇了兩個背簍,把東西從樓下搬到家里,擺放在陽臺上。胡志強說,爹,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能不能讓陽臺開滿鮮花。
老胡看著花泥花盆,老眼發(fā)出一種很亮的光彩。
說干就干。兒子兒媳上班去了,小龍也上學去了,屋子里靜悄悄的。老胡蹲在陽臺上,仔細打量閃著亮光的花盆。窗外,是一幢又一幢的高樓,還有一朵又一朵的白云。那些白云,仿佛就漂浮于高樓之間。想著自己竟然要在白云上面種花,老胡心中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老胡瞧不上花泥。一小袋花泥,居然要花十幾元錢,真是可笑?;嘤惺裁春玫模蝗绲乩锏哪嗤羴淼迷?。老胡也瞧不上那些花種子,黑不溜秋的,又細又難看。還是玉米種子好,金燦燦的,如同金子。老胡摸摸胸口,硬硬的還在。那一刻,老胡冒出一個主意,與其種花,不如種玉米。
說種就種。老胡找了個塑料袋,打算去樓下弄點泥土。他出了門,乘坐電梯,從天上降落人間。老胡有點忐忑,害怕別人認出自己。不過,他很快發(fā)現,根本沒有誰看他一眼。他松了口氣,變得坦然多了。想想也是,一個糟老頭子,有什么看的?
老胡向那塊地走去。他原以為,蔡婆會跟以往一樣,蹲在地上,披頭散發(fā)。越走越近,卻沒有發(fā)現那個黑色的背影。地已經平整完畢,泥土很細很軟,光禿禿的。看樣子,花工應該已經把花種播進土里。再過幾天,就會冒出細苗。老胡的心忽然被一只手拽住,生疼生疼。玉米苗呢,土豆苗呢?他四處查找,終于看見垃圾池邊,胡亂擺放這一堆已經枯萎發(fā)黃的玉米苗和土豆苗。老胡站了許久,一股濃重的腐爛氣息撲面而來。老胡恍惚覺得,他正面對著一具具尸體。
老胡裝了兩袋黑土,沿路返回,乘坐電梯,從人間回到天上。
老胡將泥土倒進花盆,一把一把抓起來,揉碎,揀出石子,草根。不用急,不用慌,有的是時間,慢慢做。裝滿一個花盆,再裝一個花盆。幾個花盆全裝上泥土后,老胡還不放心,將手指插進泥土,來來回回,反復揉捏。他恍惚覺得,他的手指是犁鏵,是鋤頭,正插入久違的土地深處。
正忙著,小龍放心回來了。小龍蹲著旁邊,好奇地問,爺爺,你在種什么?
種花呢。
爺爺,種什么花?
種玉米。
玉米是什么花?
小傻瓜,玉米就是玉米,玉米不是花,又是最好看的花。
小龍想了想,叫起來,爺爺,你這話有問題,是個病句。
老胡笑了,這鬼頭。
自從發(fā)生那件事后,蔡婆好像失蹤了。
老胡在小區(qū)里游逛的時候,總會想起蔡婆。蔡婆到底怎么了?會不會生病了?還是躲在哪個地方種土豆?不知怎么回事,老胡放不下她,心里有種隱隱的擔心。
那件事發(fā)生后,老胡一度害怕遇上蔡婆。他的腦海里,總是電影一樣播放當時的鏡頭:蔡婆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嚎啕大哭。老胡覺得,自己白活大半輩子,做下了不光彩的事情,無顏面對蔡婆。漸漸地,老胡的心思發(fā)生了變化。他牽掛著蔡婆,希望遇上她,給她道個歉。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強烈的愿望,把自己種玉米的事情告訴她。
幾乎每一天,老胡都要出一趟門。他像以前一樣,四處晃蕩,走走停停,看看聽聽。幾乎每一次,老胡都要去看看那塊地。老胡總有一種錯覺,蔡婆黑色的身影仿佛蹲在地里,低著頭,喃喃自語??墒?,老胡每一次滿載希望而去,卻滿懷失望而歸。蔡婆黑色的身影,仿佛被一陣風吹走,無影無蹤。那股苦蒿般的味道,似乎徹底從他生命中飄走了。
老胡站在地邊,一站就是大半天??粗换üふD過的地面,他眼前總晃動這蔡婆種土豆的影子,還有那些被鏟掉的玉米苗土豆苗。他想起花工高高舉起的鐵鍬,耳邊傳來了蔡婆錐心泣血的喊叫。當鐵鍬砸到土豆玉米的身上,它們會不會疼?會不會也發(fā)出慘叫?
老胡的眼光一次次落到那塊土地上,漸漸地,他看見地面冒出了星星點點的嫩芽。漸漸地,他看見花苗長出了一片葉子,兩片葉子。漸漸地,花苗越長越高,越長越旺盛,綠油油一片……老胡不無悲哀地想,再過一段時間,這里將成為一片花海。而蔡婆身影,注定被花朵所掩埋,永遠不會出現。
不過,老胡知道,不管蔡婆會不會出現,他仍然會站在地邊,讓目光一次次落到土地上。穿過那些肆意成長的花苗,老胡恍惚看見,蔡婆黑色的背影,仍然蹲在地上。對,仍然蹲在地上,蹲在他的腦海中,已經成為一尊雕像。
老胡對著滿地的花苗說,大妹子,我種的玉米已經出土了。
大妹子,我的玉米開始長葉了。
大妹子,你還種土豆嗎?
大妹子,我的玉米已經半尺高了。
大妹子,我的玉米已經一尺高了……
玉米長得快,已經快兩尺多高了。
老胡站在花盆邊,看著青蔥蓬勃的玉米,給胡三打電話。自從來貴陽后,他已經養(yǎng)成一個習慣,隔三差五,總要給胡三打個電話,用土里土氣的花嘎方言,亂七八糟聊上一氣。
老胡說,老三,告訴你一件事情,我的玉米長得真快,已經快兩尺了。
胡三說,哥,才兩尺???太慢了。你知道嗎?我的玉米有多高?告訴你吧,個頭比我還高,看上去像一大片樹林。玉米桿又粗又壯,像人腿那樣粗。現在,已經開始抽穗掛果,估計再過十天半月,就能嘗鮮了。
老胡說,老三,別吹牛皮,難不成你玉米是急性子,我的玉米是慢性子?
胡三說,哥,才進幾天城,你怎么就分不清春夏秋冬?你那玉米種得太晚,長得太慢,怕是趕不上開花結果了。
老胡有點泄氣,嘴上卻說,怎么可能,我就不信,玉米到了貴陽,就變得嬌氣,改了脾性。我就不信,我的玉米開不了花,掛不了果。老三,要不咱哥兩賭一盤,誰輸誰請客。
胡三說,好,賭就賭,說好了,一頓老豬腳,加兩斤好酒。
老胡說,好,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胡三笑了笑,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哥,你輸定了。活了大半輩子,泥土埋到脖子上了,我只知道玉米要種在泥土里,才能開花結果。哥啊,你倒好,把玉米種到云上,種到天上,根能往哪里長?沒有穩(wěn)固發(fā)達的根系,玉米怎么可能開花結果?再說,天上那么冷,不是雷就是雨,不是霜就是雪,玉米怎么承受得???老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老胡叫起來,老三,別吹牛不打草稿,你過來看看,哪里有霜有雪?
行,行,老哥,我不和你爭,騎驢看成本,走著瞧,呵呵。胡三笑著說。
行,行,走著瞧就走著瞧,誰怕誰。老胡氣呼呼地說。
哥,就這樣吧,我要去玉米地里看看,改天聊。
胡三說完,掛了電話。
老胡沒有想到,竟然會遇上了蔡婆。
跟往日一樣,老胡出了門,乘坐電梯,從天上落到人間。打開電梯門的瞬間,一股若有若無的苦蒿味鉆進鼻孔,老胡的心猛然跳起來。老胡不敢相信,吸了吸鼻子,全神貫注地捕捉那縷苦味。氣味越來越強,源源不斷地涌來。老胡一下子跳起來,朝那塊地的方向跑去。
越接近那塊地,味道越濃郁,滿天的苦味洶涌而來。
遠遠地,老胡看見了一尊黑色的背影。久違了,是蔡婆。她孤零零地站在地邊,風吹動她散亂的頭發(fā),就像一株衰老殘敗的苦蒿。她的面前,是一大片五顏六色的鮮花。
老胡走到蔡婆的身后,輕聲問,大妹子,你來了。
蔡婆沒有轉身,低聲說,是啊,好久沒來這里,花都開了。你別說,這花開得真好看。
老胡附和說,是好看,不過,不過……
不過什么?蔡婆忽然轉過身,逼視著老胡,說,不過,我還是喜歡土豆。
老胡赫然看見,蔡婆臟兮兮的臉上,增添了幾道紫色傷疤。說話的時候,那些傷疤蛇一樣亂扭。老胡愣了愣,忽然伸出手,去捉蔡婆臉上的傷疤,似乎想要把它們捉下來。蔡婆沒有阻攔,長嘆了口氣,說,是不是很丑?反正都這把年紀,無所謂了。
老胡縮回手,低下頭說,對不起,我那天……
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蔡婆笑著說,他們說得對,我就是個瘋子,非要種什么土豆。也許,還是種花好,你看看,這花開得多美多艷。
老胡問,這么多天,你去哪兒了?我天天來這兒,就是見不到你。
蔡婆不說話,她抱著手臂,抬起臉,看著灰蒙蒙的的天空。老胡也沒追問,他學著蔡婆的樣子,抬起頭,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天空種除了灰撲撲的云彩,連一只鳥也沒有。蔡婆看什么呢?老胡猜不透。她就那樣呆呆地望著,良久,兩行眼淚流淌下來。
蔡婆終于開口了。蔡婆告訴老胡,事情發(fā)生后,她兒子趕到現場,給了她幾耳光,把他拖回家中。兒子兒媳嫌他丟人,把他鎖在家中,不準他出門。趁兒子兒媳不在家的時候,她試圖撬開門,到外面走走。兒子被惹火了,就找了條鐵鏈,把他鎖起來,像拴一條狗。他們出門的時候,就在她面前放一瓶水,幾個饅頭。屋里靜極了,能聽得見血液流淌的聲音。她被憋壞了,就拼命掙扎,試圖掙脫鐵鏈。手被磨爛了,頭被撞破了,還是無濟于事。直到今天,兒子兒媳出門時,不小心落下了鐵鏈鑰匙。他們走后,她打開鐵鏈,逃了出來。
說完,蔡婆擼起袖子,老胡看見了一塊塊觸目驚心的傷口。
蔡婆說,人人都說我是瘋子,大哥,你看看,我是不是瘋子。
老胡看著他,實在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瘋子。
老胡低下頭,低聲說,是啊,我們都是老瘋子。
老胡告訴蔡婆,他在陽臺上種了玉米。
蔡婆聽了,拍著手喊道,太好了,太好了,大哥,走,帶我去看看。
走到樓下,老胡仰起頭,指著上面說,你看,你看,那就是我種的玉米。
在哪里?霧蒙蒙的,我什么也看不見。
老胡踮起腳尖,說,那里,那里。
老胡瞪著老眼,高高舉起的手掌指向云霧之中。蔡婆也仰起臉,瞪大眼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終于看見了一小塊模糊的綠色。蔡婆叫起來,哇,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看見了?真看見了。老胡松了一口氣,大聲問道。
蔡婆點點頭,忽然舉起雙手,做出一個飛翔的動作,朝天空喊道,我看見了,真看見了。
老胡笑了,這蔡婆,真像個小姑娘,瘋瘋癲癲的。
蔡婆說,大哥,你真了不起,人家把玉米種地上,你卻種在天上,云上。不過,云上的玉米會抽穗嗎?會開花嗎?能結果嗎?味道好嗎?它們站得太高,離風雨雷電太近,會不會遭遇危險?
放心吧。老胡說,玉米長得挺好的,再過一段時間,應該就開花結果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兇神惡煞的壯漢大步走來,仿佛一片遮天蔽日的烏云。蔡婆滿臉驚恐,渾身顫抖起來:不好,我兒子來了。
老瘋子,給老子滾回去,又出來丟人現眼。壯漢吼道,聲如巨雷。
老胡迎上去,打算攔住壯漢,與他說說蔡婆的事情。壯漢伸出手,猛然推了老胡一把,老胡一屁股坐到地上。壯漢罵道,滾開,老瘋子,信不信我整死你。
蔡婆尖叫一聲,忽然轉聲就跑。
壯漢邁開長腿,獵狗一般撲上去。
前面是一段水泥梯子,蔡婆一腳踩空,發(fā)出一聲驚叫,骨碌碌滾下去。
老胡坐在陽臺上,對著幾株黃瘦的玉米發(fā)呆。
胡三打來電話,說吳王村的玉米已經熟透,棒子又大又飽滿,沉甸甸金燦燦,如同金子。胡三沒有忘記他們打賭的事情,問老胡的玉米抽穗沒,開花沒,結果沒。老胡不知怎么回答,沒等胡三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秋天到了,秋天已經到了,可他的玉米才一尺多高。最要命的是,玉米竟然停止了生長,變得面黃肌瘦,有氣無力。有的葉片已經枯萎,變成草黃色,如軟塌塌的干巴酸菜。這些云上的玉米,難道真是慢性子?老家的玉米已經成熟,它們卻始終不見動靜。也許,胡三說得對,玉米要種在土里,才能開花結果。這些種在云上的玉米,站得太高,天氣太寒,注定抽不了穗,結不了果。
小龍說,爺爺騙人,這東西就是幾根草,根本不是花,拔掉算了。
胡志強說,爹,我怎么說你呢?算了,拔掉吧,重新種花吧。
秋風從窗子吹進來,枯瘦的玉米葉片簌簌作響。
老胡站起來,走到窗邊,腳下一片云霧蒼茫。這時,從遠處傳來一陣凄婉的哀樂,一聲一聲刺入耳中,鉆心地痛。
這是獻給蔡婆的哀樂嗎?幾天前,聽說蔡婆死了。
老胡忽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