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嬌嬌

摘要：蕭紅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壇的重要女作家，其作品之豐富以及短促的人生都使得她被籠罩上了一層悲劇性的傳奇色彩?！逗籼m河傳》既有作者對祖父的懷念，也有對逝去人生的追溯，更包含著她對生命的一種哲學性思考，在對故鄉(xiāng)的描摹中，蕭紅選擇了以民俗為切入點，這既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

關(guān)鍵詞：歲時民俗；“跳大神”；喪葬民俗

蕭紅是中國近現(xiàn)代文壇的重要女作家，代表作《呼蘭河傳》于1938年開始創(chuàng)作，完稿于1940年，此時的她距離生命的終點只有兩年的歲月，故而《呼蘭河傳》既有她對祖父的懷念，也有對逝去人生的追溯，更包含著她對生命的一種哲學性思考，而這些都是以其故鄉(xiāng)——呼蘭河為載體的。在對故鄉(xiāng)的描摹中，蕭紅選擇了以民俗為切入點，這既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人生活在民俗里，就好像魚生活在水里，兩者是須臾不可分離的東西。”本文將就蕭紅筆下的民俗來探討其對生命的思考。

一、歲時節(jié)日民俗與生者的無奈

《呼蘭河傳》中涉及歲時民俗兩處，分別是盂蘭會和娘娘廟大會。

“農(nóng)歷七月十五日，為道教‘中元節(jié)，佛教的‘盂蘭盆會，又叫‘鬼節(jié)……《道經(jīng)》曰：中元日是‘地官考校之元日，天人聚集之良辰?！痹谑捈t的故鄉(xiāng)，約定俗稱的名稱沿用佛教節(jié)日，即盂蘭盆會?！皞髡f釋迦牟尼弟子目連，看到死去的母親在地獄受苦，如處倒懸，求佛救度。釋迦牟尼叫目連于僧眾安居終了之日，即農(nóng)歷七月十五備百味飲食，供養(yǎng)十方僧眾，謂以此可以解脫母難。佛教徒便據(jù)此神話興起盂蘭盆會。”但在具體的民俗當中，則是佛道相結(jié)合。除去主要的放河燈以超度亡魂之外，還有“和尚、道士吹著笙、管、笛，穿著拼金大紅緞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場子來做道場。”人們紛紛加入放河燈的隊伍當中，“把街道都跑得冒了煙了。” 作者對于這一善舉提出了質(zhì)疑。“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著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鄙叩纳婆e看似熱鬧，但對于被“救贖”的人卻顯得苛刻，而這種苛刻又與婚姻、金錢緊密聯(lián)系，人世的善舉在作者筆下顯得蒼白乏味。于是，河燈漂流的歷程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夜晚呈現(xiàn)了一個變化的過程，在上游時，“金忽忽、亮通通”、“兩岸的孩子們，拍手叫絕，跳腳歡迎……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碑敽訜粼谄鞯倪^程中，有的滅了，有的被沖到岸邊，不復(fù)開始時的熱鬧，而當河燈漂流至下游時，凄涼之意乍現(xiàn)，“內(nèi)心里無由地來了空虛?！狈藕訜舻木硾r由熱鬧到凄涼，生者的善舉由救贖到苛刻，生命的荒涼與蒼白在蕭紅的筆下如此蔓延鋪展開來。

“廟會是因為廟而形成的具有一定的儀式等特定內(nèi)容的聚會。”到了四月十八的娘娘廟會，呼蘭河的男男女女都去逛廟，而又以女子為主體?！皬R會的實質(zhì)在于民間信仰，其核心在于神靈的供奉。”小說中的娘娘廟會顯然源自一個村莊的民間信仰，屬于我國北方廟會群的東北地區(qū)。蕭紅對其筆下的娘娘與老爺這兩尊神作了性別上的區(qū)分，娘娘溫婉柔弱，似乎與常人無異，而老爺則兇神惡煞一般，而且逛廟的順序也是自老爺廟至娘娘廟，逛廟人的虔誠也會發(fā)生變異，在這樣的細微之處，蕭紅摻入了一種柔弱的生存之苦，一種女性的生存之艱，而這正是融入了其個人經(jīng)歷與情感的結(jié)果，如其所言“人若老實了，不但異類要來欺侮，就是同類也不同情?！?/p>

二、“跳大神”與生命的游戲

“中國東北、西北部是薩滿信仰的重要區(qū)域。”跳大神本是薩滿教的一種治病手段，是薩滿的一個重要職能。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兩次集中描寫了跳大神這一民俗，其蕭紅筆下的跳大神不屬于薩滿教的范圍，而是一種迷信。第一次出現(xiàn)在讀者視野中蕭紅是將其定義為“呼蘭河精神上的盛舉”，與唱秧歌、放河燈等一起進行羅列。

在《呼蘭河傳》中，治病的大神服裝不同于常人，舉止亦是古怪，無論是哆嗦還是與一旁的二神的交流都有一種“裝”的色彩溢于言表，尤其是“鬧”之后得到雞和布，“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后，做起褲子穿了。”但病者卻將生的希望寄托于此，在熱鬧的儀式當中，作者真正想要彰顯的是生命面對病痛或危機時的一種無力，這樣的感覺是蕭紅再熟悉不過的了。由于生活長期顛沛流離，蕭紅的身體一直為各種疾病所叨擾，第一次生產(chǎn)的蕭紅身體遲遲不得康復(fù)，加上拋棄孩子的心痛使得她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感到羞辱，在今后的生活當中，蕭軍也曾經(jīng)以此來搪塞過蕭紅。蕭紅在日本時曾在一封信中寫到：“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則健康，我則多病，常興健牛與病驢之感，故每暗中慚愧?！?/p>

蕭紅在日本期間，與蕭軍的35封通信中提及自己病痛的多達16次。而在1937年自北京寄給蕭軍的信當中，她寫到：“這幾天，我又恢復(fù)了夜里害怕的毛病，并且在夢中常常生起死的那個觀念。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我常常懷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經(jīng)或者比絲線還細了吧？”一個長期處于病痛的人已將病者的無望與焦灼心理摻入了自己的生命常態(tài)之中，而這種狀態(tài)又勢必會影響其自身生命哲學的形成。在蕭紅的一生中，與醫(yī)院打交道的次數(shù)并不多，但很是曲折，第一次生產(chǎn)時，蕭軍與下圍棋的醫(yī)生大鬧，之后一次蕭紅以為可以免費就醫(yī)，卻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便有了這一次無疾而終的看病經(jīng)歷，而她在生命盡頭時亦是在醫(yī)院度過。求醫(yī)問藥的艱難與病體的折磨使得蕭紅對“病”有著切身體會。故而在跳大神這一民俗描寫中，除去病者和大神，她還勾勒了旁觀者這一群體，“屋里屋外擠滿了人”、“還有些女人，拉著孩子，哭天搶地地從墻頭上跳過來，跳過來看跳神的?！边@樣看似熱鬧無比的盛舉里，蕭紅感嘆的是“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边@也是蕭紅自己對生命的質(zhì)問。

在《呼蘭河傳》中第二次提及跳大神的是與小團圓媳婦之死有關(guān)，作者將視角轉(zhuǎn)向女性。在“我”的視野中，這個十多歲的小女孩一開始“黑忽忽、笑呵呵”的，但在眾多人眼里，這個小團圓媳婦“太大方、不知道羞、吃飯吃三碗”，之后這個小姑娘經(jīng)歷了被打、跳大神等各種“救贖”，直到她走向生命的終點。在這一過程中，一個活生生的小女孩被“游戲”至死。她的婆婆認為“雖是我是打得狠了一點，可是不狠哪能夠規(guī)矩出一個好人來。”于是一個原本健康的女孩被打得“出馬”了，一家人不惜花費重金為其尋找各種活路，從跳大神、抽貼兒到“熱心的”旁觀者則紛紛獻計獻策，有的拿出偏方，有的拿出邪令。“有的主張給他扎一個谷草人”、“有的主張到扎彩鋪去扎一個‘紙人，叫做‘替身”、“有的主張給他畫上花臉”、“周三奶奶則主張給她吃一個全毛的雞”，這一系列的帶有原始宗教信仰的偏方在一群人為“救助”一個小女孩的氛圍中熱熱鬧鬧地展開。小團圓媳婦的婆婆嫂嫂們?yōu)榇嗣|忙西，在這樣一個岌岌可危的生命面前，眾人的荒唐之舉在蕭紅的筆下被描摹得轟轟烈烈，這樣的冷熱對比反倒讓生命的危機走向了一場游戲的中心，也印證了《生死場》當中的那句“在鄉(xiāng)下，人們忙著生，忙著死?！毙F圓媳婦在眾人的“幫助”下結(jié)束了短暫的一生，成為了一只躲在橋洞下想要回家的小白兔。老胡家不復(fù)往日之熱鬧，死的死，散的散，呼蘭河還是呼蘭河，人們照樣過日子，只是“老胡家從此不大被人記得了?！?/p>

三、喪葬民俗與生者的無望

“其余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扎彩鋪子。這是為死人而預(yù)備的?！痹凇逗籼m河傳》中蕭紅對于故鄉(xiāng)扎彩鋪子的介紹從這樣一句話開始。所謂扎彩，其實是中國古已有之的喪葬習俗，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古人以為，人死后在陰間生活仍需日常用品，故重葬風習流行；又因受物質(zhì)條件所限制，常以非實用的象征物代替?！苯?jīng)過幾千年的演變，至宋代起，紙做的明器逐漸流行起來。在呼蘭河的扎彩鋪子里，多數(shù)明器都是由紙和竹子組合糊起來的。從房屋到仆人、鳥兒、家禽等，作者將更多的筆墨放到對“人”的關(guān)注上，并用“萬分的好看、活神活現(xiàn)”等詞語進行描摹。扎出來的廚子“比真的廚子真是干凈到一千倍”，扎出來的車夫“蔑視著一切，越看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但作者卻將筆鋒一轉(zhuǎn)，“這院子里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使人疑心這么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即使是物質(zhì)齊備，死亡究竟是不可知的。而那些以扎彩為生的人卻在作者的筆下被還原了，“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边@些無不與“陰間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正是這種生存方式使扎彩匠對待死亡格外通透，“人死了就完了?！?那些尚且活著的旁觀者們則通過對死者清悠、閑靜生活的羨慕而減少對死亡的畏懼。即便是對待逝去的親人，“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睂ι乐鑼戯@得格外的平靜，沒有絲毫的溫情脈脈，生者與死者之間似乎僅僅是一種儀式性地告別，而這樣的筆調(diào)一直蔓延在蕭紅的創(chuàng)作之中，“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對生的無望和對死亡美好又迷惘的勾勒借由扎彩鋪這個勾連生死的小天地展現(xiàn)出來，這種生死觀正是作者自身觀念的折射，也是其短暫又苦澀的人生回望。

以民俗為視角，再次回歸自己的故鄉(xiāng)與童年是蕭紅選擇回溯人生的方式。這既是她自身寫作的視角-關(guān)注人、關(guān)注生死所決定的，同時這樣的視角加之其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又使得呼蘭河這個小城的民俗在其筆下成為了一種載體，承載著她自身對生與死的思考，在主觀呈現(xiàn)的氛圍里顯得熱鬧又荒涼。

參考文獻：

[1]鐘敬文.中國民家文學講演集[C].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2]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3]霍松林.中國風俗大辭典[Z].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1991.

[4]林賢治編注.蕭紅十年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5]高有鵬.廟會與中國文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6]趙志忠.中國薩滿教[M].青海：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

[7]蕭紅.蕭紅自傳[M].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

[8]林賢治.漂泊者蕭紅[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作者單位：廣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