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馨芳
摘要:唐詩在中國的文學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認識唐詩,除內(nèi)容、結構、意象、意境、情感外,時空觀也是一個有意義的方面。筆者將從中西哲學家的時空觀出發(fā),來研究唐詩時空觀的特點以及時空在唐詩中形成的張力,即時間與空間的流動性、時間與空間的相互轉化、時空合一。但是,唐詩之所以偉大,也是因為它超越了具體時空的限制,達到了言意、形神、虛實的有機統(tǒng)一。
關鍵詞:唐詩; 時空觀;張力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唐詩就是這國度中璀璨的明珠。唐代詩人將個人的情感、意志、志向更好的凝結于詩中,而且這種感受首先在時間和空間里進行。時間是物質狀態(tài)交替的一般順序,具有不可逆性和不間斷性。感覺和感情過程都是有時間性的,是持續(xù)一定時間的過程??臻g是與時間相對的一種物質客觀存在形式,它由長度、寬度、高度、大小表現(xiàn)出來,時間和空間是物質存在的基本形式。如果離開它們,詩就成了空中樓閣。也就是說,在中國古代詩歌中,生成意象、創(chuàng)造意境、完善結構、表達情感,往往都離不開對時間和空間的描寫。
一、唐詩時空觀的特點
初唐繼承發(fā)揚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提倡“風骨”,以扭轉齊梁的“淫艷”之風。因此,這一時期的文學是在喜于浮艷華麗和探索淳樸疏朗這樣兩種思潮的較量中得到發(fā)展的。詩歌既有婉媚,又有雄健,既有清新,又有曠豪。詩人既在閨房中尋樂,又在邊疆間馳騁;既欣喜于當下的悠閑生活,又懷念漢魏時期的風云變幻。各個詩人的時空觀有很大不同,又各具特色。盛唐時期,國力強盛,疆域擴大,社會經(jīng)濟繁榮,與日本、高麗等周邊國家往來頻多。大多數(shù)文人具有積極進取、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他們渴望追求不朽的人生,為了青史留名不惜犧牲性命。“反映在文學上就是古往今來、天上人間的萬事萬物都要置于自己的關照之下,加以藝術的表現(xiàn)”。[1]這一時期的詩歌包羅萬象,將個體置于過去、現(xiàn)在、將來之間沉思,多種觀察方法和表現(xiàn)方法運用更加嫻熟,如以大觀小、仰觀俯察、移步換形的多視點關照法,對偶、對仗、用典等表現(xiàn)方法。這就使詩歌的時空變化多樣、恢弘高遠、悠長綿延。中唐社會,是一個藩鎮(zhèn)弄權、割據(jù),宦官、朋黨為禍較為突出的一個年代。雖然也出現(xiàn)了許多大家,在詩歌題材,體裁上日益開拓。但較之盛唐詩歌,氣勢稍弱,李白充滿想象,時間空間跨度大的浪漫主義詩歌開始讓位于杜甫所開創(chuàng)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晚唐時期,感傷沉郁的基調(diào)占主流,綺艷幽密的情懷、清麗工整的語調(diào)、思遠韻永的風神成為詩歌的主要特點。齊梁浮艷詩風影響了這一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時間變化比較突出,比如李商隱的詩歌,但是仍有許多詩人將自己的視野局限于閨房之中,自然所創(chuàng)詩歌再無昔日的闊大高遠,空間狹小,而且變化不大。
二、時空觀在唐詩中形成的張力
時間和空間的流動性
時間與空間總是相伴相生、循環(huán)交替的。中國詩歌的時空意識是時空一體、連類而及的,時空常常流動變化,在往復交織的過程中被情感所熔鑄,形成更為豐富、復雜、動人心魄的情感體驗與生命歷程。
(一)時間的張勢和斂勢
時間是均勻流動、綿延不絕的??鬃釉f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钡菚r間需要內(nèi)在感受來把握,力求與情感的波動配合,同樣的時間,有時可以代表一秒,有時卻可以代表千百年。抒情主人公感知到的時間要比實際上的快或慢,從中也可以看到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如陸龜蒙的《子夜變歌》:“歲月如流邁,春盡秋已至。熒熒條上花,零落何乃駛。”①歲月如流水,還沒有充分感受到夏天,秋天已經(jīng)到了,花兒也匆匆落去。詩人感覺到時間的匆促短暫,想將時間留住卻又無能為力。杜甫有:“花飛有底急,去愿春遲。”再如李白的詩《黃河走東溟》:“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此詩感嘆時光流逝,人世苦短。受詩人情緒的影響,有時感到時間冗長,度日如年。如李群玉的《烏夜啼》:“悄悄夜正長,空山響哀音。遠客不可聽,坐愁華發(fā)侵?!弊髡咄砩下牭綖貘f的叫聲,如生死離別的哭聲,在外的游子內(nèi)心悲痛不已,覺得夜變得太長,濃濃的愁意使頭發(fā)都變白了。趙微明的《古離別》:“違別未幾日,一日如三秋。猶疑望可見,日日上高樓?!笔闱橹魅斯谂c友人別離之后感覺到時間過得很慢,一天就如三秋一般。在詩人的筆下,時間仿佛有了靈性,可以快如奔馬,亦可以慢如蝸牛。在時間的這種張勢與斂勢之間,可以體會到詩人微妙的心理變化以及內(nèi)心感受。
時間的張弛之間也往往會造成一種緊張感。在無限時間之流面前,人類的一切努力皆極其渺小、短暫、有限、無意義。將人生中的美丑、貧富、賢愚、生死等等放入時間之流中,時間將會使其全部失去顏色。由此造成時間與人之間的緊張感,引起詩人的思索。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江上的月亮年年如此,而在江邊看月亮之人卻年年不同,在自然面前,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一切功名皆是虛幻。又如齊己《巫山高》:“不知今古行人行,幾人經(jīng)此無秋情?!睖赝ン蕖段髦耷罚骸拔髦奕瞬粴w,春草年年碧。”
(二)空間的張勢和斂勢
“張勢,即由一個大空間伸張、亢進到更大的空間。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由氣勢磅礴的全幅天地,伸張到廣袤無垠的空間。以音樂為喻,如果說,東西南北的空間輻射,猶如多聲部、多重奏,造成雄渾開闊的音域;由小空間到大空間的張勢,則猶如旋律的由弱漸強,由漸強到高潮,有一種強化動態(tài)的過程。”[2]如李世民《帝京篇十首》其七:“搴幌玩琴書,開軒引云霧。斜漢耿層閣,清風搖玉樹”“開軒”一詞使詩人由室內(nèi)賞玩琴書到感受窗外的風景,清風吹來,樹木搖動。一開窗就進入了一個更加廣大的世界??臻g的這種變化,自然而然使詩人有一種開朗的空間感受。羊滔的《游爛柯山》:“步登春巖里,更上最遠山。聊見宇宙闊,遂令身世閑?!贝禾煸娙瞬叫械巧剑は蓡柕?,當?shù)巧献罡叻鍟r,才看見無邊無際的宇宙。從“登山”出發(fā)引出空間的變化,由山下到山頂,實際上也是從人間到“爛柯山”即仙境的過程。由小空間到大空間的變化通過登山展現(xiàn)于眼前,使人有一種大自在的逍遙感。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也是同樣的道理。
與空間的張勢相反??臻g的斂勢視野由大處到小處,先寫大景物再寫小景物,空間越變越小,甚至可以濃縮到封閉的狀態(tài)。但這并不意味著詩人內(nèi)心的封閉,小空間反到是內(nèi)心的棲息地。杜甫《三絕句》之三:“無數(shù)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一個“掩”字將詩人送入一個獨立的空間,這個空間雖然不大,但是綠竹成陰,隔斷與世俗之聯(lián)系。詩人所描繪的空間不是擴張的敞開的,反而是收斂的,但是正是在這個由柴門分隔的空間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主人公內(nèi)心如“竹”般的高潔。權德輿的詩《送映師歸本寺》:“還歸柳市去,遠遠出人群。苔甃桐花落,山窗桂樹薰。引泉通絕澗,放鶴入孤云。幸許宗雷到,清談不易聞”詩人遠離人群,由外面的世界進入山林,暗示著空間意識上的內(nèi)斂,主人公在“桐花”、“桂樹”、“清泉”、“白鶴”的相伴中,感受到了自然的靜謐與神秘,也是一種生命向內(nèi)凹入,得到凈化與安頓的歆然。
(三)時間和空間的此消彼長
1.空間的固定中表現(xiàn)時間的連續(xù)性和綿延性
柏拉圖在《巴曼尼得斯篇》中說道:“時間永遠不斷向前推進,存在于時間中的事物,皆隨之而變化。大體而言,它具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種樣象,而其流動的方向,則是由過去而現(xiàn)在,再由現(xiàn)在邁向將來?!盵3]也就是說,存在于具體空間中的事物,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結合體。如李白《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今日非昨日,明日還復來。白發(fā)對綠酒,強歌心已摧。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臥桃園東?!痹娙颂幵诿鲜咸覉@這個固定空間中,內(nèi)心的感觸實際上是由昨日、當下、未來三部分組成的。昨日的梁王已逝,今日自己處于同樣的明月之下,內(nèi)心雖有悲痛,卻告訴自己要及時行樂,未來的日子要逍遙于山水之間。再如王維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蓖瑯犹幱谏街?,花兒的紛紛落下暗示了時間的流逝,鳥兒在春天的溪水間飛翔,時不時的發(fā)出叫聲。從“時鳴”二字中可以感受到寂靜的山中時間的變化。空間已經(jīng)固定,時間靜靜的流淌于其中,綿延不絕而又悄無聲息。
2.時間的片段和瞬間中表現(xiàn)空間的并存性和廣延性
時間停留在當下,作者通過遠近、內(nèi)外、前后、左右、高低、俯仰等觀察視角的變化,使空間有立體感,可以感受到空間的并存性和廣延性。如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睍r間固定在“落日時分”,通過“柴門外”、“ 渡頭”、“墟里”、“五柳前” 等方位名詞,勾勒出景物的相互位置關系,景物具有了空間并發(fā)性。再如李益的《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币雇?,主人公站在城上,視線由曠野中的回樂峰即烽火臺到受降城外的月色,接著寫到城中吹蘆葦?shù)膶⑹?。視線由遠及近,從曠野到城外再到城中。同時也將俯仰結合起來,抬頭看到皎潔的月光,低頭看到城中思念故鄉(xiāng)的征人。整首詩中,時間沒有明顯變化,即夜晚,空間延展并多次變化。將時間定格在某一片段,詩人視點的不斷變化更加突出其內(nèi)心的思鄉(xiāng)之情。
雖然在詩歌中,時間與空間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要想達到詩歌內(nèi)在的意蘊,則需要超越時空的限制。陳清俊在《盛唐詩時空意識研究》中談到:“時間、空間、與自我,原是同出于一源,同樣分享至道的永恒與無限;然要突破物與我,乃至生與死的藩籬,超越時空的限制,由有限契入無限,由相對邁入絕對,則有賴于自我的修持。唯有在不斷追尋、體悟、超越的歷程中,重返生命的本根,方能真實體證時、空、與自我的圓融不二?!盵4]詩歌中言意、虛實、形神的有機結合就是超越了具體時空限制的表現(xiàn)。
注釋:
①本文中引用的詩皆出自1960年版中華書局的《全唐詩》.
參考文獻:
[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一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159.
[2]胡曉明.中國詩學之精神[M].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231.
[3]柏拉圖,陳康譯.巴曼尼得斯篇[M].問學出版社,1979:152A,152B.
[4]陳清俊.盛唐詩時空意識研究(下)[M].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7:218.
(導師:馬奔騰)
(作者單位:中共中央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