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勝
一
老崖坡人起床后的頭件事,要朝公路上瞟一眼。
老人朝公路上瞟一眼,望望在外打工的,在外上學(xué)的回來沒有,肖奶奶就是這樣的。年輕媳婦瞟一眼,看看自家的男人回來沒,比如阿香,她的男人光頭在外跑運輸。路邊的人,瞟一眼,瞧瞧有哪樣生意上門,董小乖就是這樣的。他開了個汽車修理廠,瞅瞅公路,巴不得有車子跌進來。
也是,沒有這條公路,外面根本不知道這兒窩著一個村子。老崖坡風(fēng)吹草動,都與這條公路扯得上關(guān)系。老崖坡的人,連打個噴嚏,都面朝公路。在村民眼里,這條路像一條河,會淌來財寶;這條路還像收音機,會傳來雜七雜八的消息。
有了這條路,外面的東西拉進來,村里的土特產(chǎn)賣得出去。阿香的老公光頭買了車,跑運輸,掙得錢,蓋了房。董小乖在挨著路的一畝三分地上,建了個汽車修理廠。
修這條路,正好從肖奶奶家的地經(jīng)過。地被征用,補償了好大一筆錢。
晚飯時分,村子飄起炊煙,淡淡的,絲絲縷縷的,在公路上空越飄越遠,消失在遠山。幾個老人,像娃娃一樣愛湊熱鬧,又聚在村口老井旁,有的蹲著,有的坐著,有的靠在樹干上,忽東忽西聊著。老井后面,是一塊地,是阿香家的。阿香的婆婆種滿了辣米,紅通通的辣米籽,緊緊相擁,一串串吊著,像戀愛中的男女,在甜言蜜語。地埂邊,有幾只雞窩著,瞇著眼睛,頭一點一點下墜。老井前面,是一塊場子,場子周圍,是幾棵高大的婆樹。從村口一眼就能看到公路。村道與公路交口處,常有班車停下。
天發(fā)紅起來,太陽像餓了一樣,忙著回家,填那圓圓的肚子。幾個老人扯著太陽的余溫,聊著肖奶奶,不時地看看路口。
肖奶奶今天出院。一個白發(fā)老人吸著水煙筒,說,好可憐,重重摔一跤,治病使了不少錢。不過呢,錢倒沒事,修路時,她家不是獲得了一大筆征地補償款嗎?白發(fā)老人說完,使勁吸了一口,水煙筒響起噗通噗通的悶響聲。
噓,小聲點。那下車的不是肖奶奶嗎?有人道。
肖奶奶像往常一樣戴著綠花格子頂帕,穿著藍色衣裳,布扣子扣得緊緊的,黑色的褲腳邊卷起一節(jié),一雙黑色布鞋繡著花。她由兒子田豆生扶著,拄著拐棍,呼哧呼哧喘著氣,慢慢走來。
人們圍過來,問長問短。肖奶奶說不會死,死了倒好。身體弱,就不嘮了,還是回家躺著,邊說邊喘個不停。
快去,快去,好好休息。眾人七嘴八舌。
肖奶奶走到董小乖家門口時,看到紅通通的紙屑在地上鋪了幾層。嗨,炮仗怕是炸了一籮吧。還在路上,聽豆生說,董小乖家兒子考上大學(xué)。長著個地包天樣,養(yǎng)個兒子,還,還出息了。前些年,使得上力的人都出去了,就董小乖不愿意去,天天被他爹罵,說他是門檻猴,出不了門。成天東游西逛,穿得臟兮兮的。到哪家賴著就不走,為混一頓飯吃。
董小乖迎了上來,脖子上金光在閃,臉上堆滿笑容,肖奶奶,出院了,好,是喜事。我兒子考上大學(xué),喜上加喜了。嘿嘿,進來吃飯。
肖奶奶不答應(yīng),說,這樣吧,讓我兒媳婦來吧。我這老婆子住院久了,身上有醫(yī)院里的一股臭味道,莫擾了你家歡喜的興頭。
肖奶奶一到家就說道,董小乖家兒子哪里比得上咱們家小龍,明年,小龍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那些考上大學(xué)的山娃,帶著媳婦和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多風(fēng)光啊。老崖坡這窮地方,要想把日子過好,就要從這條公路走出去。這是肖奶奶在孫子小龍耳邊常講的話。
住院回來,肖奶奶變了個人似的,臉上溝壑里多了一層愁,即使笑起來,笑也像愁。她很少像以前一樣去村口聊天,常常獨自一人,拄著竹棍,來到老屋的背后,望著公路發(fā)呆,望著縣城的方向出神。
飯熟了,傳來兒子的聲音??粗鴿饷即笱邸㈤L得結(jié)實、高過自己一個頭的兒子,肖奶奶說,兒呀,這點土地,大芹能種好,你出外面找點事做。豆生點點頭,要得,媽,我就是擔(dān)心你,不然我早去了。
不要擔(dān)心,媽做不了哪樣,幫不了大芹,不過照顧自己還行的。肖奶奶安慰兒子。肖奶奶是一個有主意的人,她拿定的事,就得做,九頭牛都拽不回來。
這天,肖奶奶拄著竹棍來到老屋背后,望著公路。董小乖走來,看見肖奶奶,說,肖奶奶,走得動了,那就好。
董小乖呀,你在這搞哪樣???匆娔阍诼飞献邅碜呷ァPつ棠袒剡^神來,問。
在公路上走走,會給我?guī)碡斶\。董小乖又說,你兒子給你說了吧,我叫他不要出遠門了,有老有小,老的才出院,小的在讀書。離得太遠不好。就在我修理廠做吧。
說過,說過。董小乖,你這幾年,有出息。肖奶奶說著,臉上的笑容,掩蓋不了那層愁??粗」圆弊由蠏熘S生生的金項鏈,唉,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啊。以前,誰也看不起梳著個小分頭的董小乖,不去打工,不做活,好吃懶做,在村里東游西逛的,時不時還逗逗村里的小媳婦們??涩F(xiàn)在,能掙錢了,兒子也考上大學(xué)。話說回來,董小乖養(yǎng)這個兒子蠻盡心的。
肖奶奶,你不要太難過。醫(yī)好你的病,補償款也是用到了該用處。你別往心里去。董小乖說。
肖奶奶臉色大變,身子顫抖,像董小乖的話有電一樣。誰說的?
那天我兒子升學(xué)宴上,你兒媳婦說的。見肖奶奶臉色不對,董小乖沒再說,捂著嘴,走了。
肖奶奶拄著拐棍,緊緊靠在老屋墻,望著董小乖的背影,臉垮著。
大芹就是個嚼舌婦!肖奶奶一股一股的怒火冒了出來。怎么走回來的她都不知道,路上有人喊她都沒答應(yīng)。
肖奶奶本名叫肖奈奈,與奶奶諧音。村里人,不管老的還是小的,喊她奶奶的和不喊她奶奶的,都叫她肖奶奶,叫著順口。
肖奶奶鬼火綠得很,今天董小乖的話,傻瓜也聽出來,大芹抱怨她住院花光了錢。肖奶奶躺在床上,心疼得要命。兒子也是,不就是摔一跤,反正要入土的人,還要醫(yī)個哪樣?本來就是一個病秧子,一動就喘得厲害?;钪?,做不了家務(wù),更莫說做地里的農(nóng)活,還不如死了干凈,這個家就少了一張吃飯的嘴,少了拖累。
窗外,風(fēng)聲扯得緊。天空,模模糊糊的月亮,仿佛像塊冰,風(fēng)一扯,就落進肖奶奶的心里,寒冰冰的涼,刺生生的疼。
肖奶奶翻來覆去睡不著,怎么都想不通。都要進棺材的人,還摔一跤。這一摔,就摔掉家里的修路征地補償款。這個窮得連賊都不愿來的家,就指望那點錢供孫子小龍讀大學(xué)。唉,肖奶奶嘆了一口氣,記得兒子把她從醫(yī)院里送回來的當晚,這兩口子嘀嘀咕咕很久,還聽見大芹的哭聲。兩口子一定吵架了,為哪樣吵?肯定是為錢。住了這么長時間的院,醫(yī)沒了錢。
越想越氣,肖奶奶使勁用頭磕向枕頭,像會把住院費磕回來樣的。
二
董小乖自知說漏嘴,得想法告訴田豆生,免得誤會,讓人覺得他在嚼舌頭。于是,他順著公路,往修理廠走去。
修理廠離老崖坡不遠,在縣城的方向,就在路邊。廠房簡陋,土地就是董小乖家的,紅磚砌起圍墻,天藍色的彩鋼拱頂罩在澆起來的幾棵水泥柱上,沒花多少錢。然而,在這大山深處,是很醒目的。董小乖取名為好又來修理廠。好又來,好又來,嘿嘿,修好了還要叫你來。
不要不服氣,好歹廠里也有幾名工人,鄉(xiāng)里還表揚過他。廠里除了董小乖,還有他老婆,守著百貨店,還煮食賣;還有洗車工阿香,不是看在堂兄光頭的面子上,不會要她的,懶得很。不過阿香也有優(yōu)勢,皮膚白,咪咪大,屁股大,很多洗車的司機就是沖她來的。另外兩個就是從縣城退休回家的老工人,汽車修理活計主要靠他倆。最后一個就是新招的田豆生。
公路旁,密密麻麻擠滿茴香草,茴香花穿戴得花花綠綠的,身材高高矮矮的,瘦瘦胖胖的,就像董小乖見過的那些小媳婦一樣,各有其美。董小乖哼著小調(diào),手甩著,腳蹦著,像不是走在公路上,而是走在鋪滿金子的路面樣的。誰說不是呢?這條路,對于董小乖來說,就是黃金,就是白花花的票子。不管那輛車,只要開進他的廠里,錢就撈到手了。這年頭,錢是容易賺的,就看你怎么去賺。
董小乖想著,想著,自己笑出聲來。呸,在老崖坡,有人胡說我在路上東游西逛,知道個哪樣?東游西逛也是我的活。
董小乖對田豆生很滿意,這個人一臉的憨樣,實在,從小一起長大,從不亂說,招他,就是看中他這點。想起田豆生,董小乖就想笑。聽老人講,肖奶奶生他時,正在地里拔黃豆。生完后,用外衣包裹好,看看天色還早,肖奶奶又把剩下的黃豆拔完,才抱著他回家。由于在拔黃豆時生,又姓田,就取名為田豆生。
嘿嘿!董小乖看見田豆生走來,笑了笑,喊住他,說,你媽怪得很啊,以后不要在外面說你媽住院的事,看樣子她害怕別人說。董小乖把遇到肖奶奶的事告訴了田豆生。
田豆生心里一陣疼,媽又在鉆牛角尖了。出院時的情景,仿佛又出現(xiàn)在眼前?;丶夷峭?,月亮很圓。媽說,月亮快要圓了,媽心卻缺了起來。田豆生懂媽的心思,知母莫過兒,他知道媽的心病,就是放不下住院花錢的事,她說過這筆錢給小龍做讀大學(xué)的學(xué)費,她就以為把小龍的學(xué)費用了。
田豆生拉著媽的手,說,媽,你氣糊涂了,哪能這樣想呢。小龍的學(xué)費,不用愁的。田豆生一字一句,語氣很輕松,仿佛已經(jīng)把學(xué)費抱來似的。媽不相信,問,真的?真的,你還不了解你兒子,為哪樣要騙你?現(xiàn)在,政策好了,考上大學(xué)交不了學(xué)費的,有貸款補助,讀書期間貸款利息,財政補貼。還款可以拖到畢業(yè)后六年。多好的政策?。∧阏f,小龍讀大學(xué),還用愁學(xué)費嗎?田豆生記得媽聽了,神情稍微緩和了些??墒?,第二天一早,就拉住田豆生說,兒啊,那還不是一樣?還沒工作就差錢,不是造孽嗎?
也因為這,田豆生才情愿在董小乖的修理廠做活,有點收入,還能照顧家里,不然,他一百個不愿意跟著董小乖。他從小與董小乖一起長大,董小乖真的很不乖,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讀書時,逃學(xué),考試時,作弊。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下著小雨,他與董小乖在商店里閑逛,董小乖竟然趁營業(yè)員不注意,撬開柜臺玻璃,把里面的撲克牌拿了一副出來,天天悠著他和幾個小伙伴玩撲克游戲。有幾次玩入迷了,上課遲到,被老師罰站。
什么好又來修理廠,多響亮的名字,其實就是做些補胎、加氣、洗車的活計。不過,董小乖告訴他這事,也是好心。田豆生急忙給大芹打了一個電話,大芹急了,嘟囔道,難道說說也不得,以后不說。
大芹掛了電話,想給婆婆解釋一下,來到婆婆房間。門開著,卻沒有人。
肖奶奶,看你喘得厲害,在家好好休息啊。你要去哪里?阿香抱著兩棵蓮花白,甩著屁股,走路聲很響,看樣子剛從地里回來,看見肖奶奶拄著竹棍,吃力走著,便問。
哎,坐不住,隨便走走。肖奶奶說著,繼續(xù)往前走。
肖奶奶拄著竹棍,呼哧呼哧來到老屋。自三年前從老屋搬出去后,老屋就一直空著,越發(fā)顯得破敗蒼老,像肖奶奶樣的老,不經(jīng)摔了。只有院子里的這棵高大的老椿樹,依然昂首挺胸,枝葉蔥綠。
起風(fēng)了,老椿樹像是睡醒一樣,枝葉搖動起來,扯住風(fēng),弄出沙沙的響聲。響聲越來越大,就像在為肖奶奶該不該住院爭吵一樣。吵吧,吵了也沒用,肖奶奶像是對風(fēng)和枝葉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出都出院了,錢也花了,吵了有哪樣用?
肖奶奶嘴唇發(fā)紫,靠在老椿樹上喘氣。這棵老椿樹,還是當年豆生他爹栽的,那時,他們剛結(jié)婚,豆生還未出世。肖奶奶突然罵了起來,砍老殼的老倌,你倒是好了,腿一蹬就去了地下,好吃好在,也不管老婆子我了。罵你一千遍都不解恨,你為哪樣不在我摔倒時把我?guī)ё?,不就一了百了啦?/p>
肖奶奶來到老屋的背后。一條公路順著老屋后面像一條河一樣流去。這兒原本是一塊長長的坡地,平時種洋芋,套種苞谷,秋收后種蘿卜。地的兩頭狹長,逼窄,犁地耕牛轉(zhuǎn)不了彎,犁不了,就種些青白苦菜、辣椒、青蒜、大蔥和韭菜等。
后來要修公路,正好經(jīng)過這塊地。政府上門做工作,要征用,給了三萬的補償款。肖奶奶當著全家人的面說,賣地是敗家,但這是給政府修路用,咱們得答應(yīng)。這錢啊,來得金貴。大人都不能用,留給小龍上大學(xué),做學(xué)費。
奶奶是給我壓力了,小龍說,萬一考不上,咋個辦?肖奶奶馬上垮下臉來,沒有萬一。你爺爺種地一輩子,收得個窮字;你爹種了半輩子,還是混得個窮字。你只有讀書,不讀也是窮光蛋,還是愚蠢的窮光蛋。小龍嚇得伸了伸舌頭,拿起一本書,趕緊去院子里,坐在磨盤上,看起書來。
肖奶奶轉(zhuǎn)身,壓低聲音,對田豆生、大芹說,小龍萬一考不上,我說萬一,就留給他討媳婦用。這事,不要給我那兩個孫女知道,不然說我們偏心。
田豆生、大芹聽了直樂,笑瞇瞇的,眼睛窄成四條縫,連聲說,聽媽的,全由媽做主。
可是現(xiàn)在,錢都裝在醫(yī)院的口袋里,也就是說,這塊地等于白送出去修路。唉,肖奶奶長嘆著,靠在老屋墻上,閉上了眼睛。
媽,媽,大芹一路喊一路走來。要不是阿香告訴我,我也不知道你在這里,我倒去村口找你,那幾個老人說沒見你。
肖奶奶皺了皺眉,找我搞哪樣?你忙你的,莫管我,我又幫不上你忙。
看媽說的,誰不會老呢?大芹走過來扶著婆婆,說,媽,你不要聽別人瞎說,我不是那些人說的意思。走,回家吃飯。豆生回來了,吃完飯,他還要上夜班呢!
上夜班,怎么會上夜班?一個破修理廠,還要上夜班。肖奶奶有些心疼兒子。
夜里也有車過,也有車要補胎加氣。大芹說,董小乖答應(yīng)給加班費的。今晚是第一次加班,一周上一兩次。董小乖找豆生談了幾次,他才答應(yīng)的。董小乖帶豆生加班,教他如何做,以后豆生自己就知道了。
那到底是做哪樣?補胎,加氣,還是洗車呀?夜里不會有人洗車的,最多補個胎啊打個氣的。肖奶奶問。
大芹回答道,豆生沒說,回家問問。
三
其實,田豆生也不知道上夜班干哪樣。吃完飯,抹抹嘴,急匆匆出門來。吃飯時媽和大芹都問他,加什么班,他說,我也不知道,今晚第一次上啊,無非就是補胎打氣的,從進去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干的。
豆生來了,董小乖挎著一個斜包,朝董小乖笑笑,順手遞過一根煙來。田豆生說,我戒了。好人,能戒煙的都是好人,我是戒不了的,迎來送往抽個不停,董小乖說,走吧。嗨,豆生,你走錯了,不是進廠,跟我走這邊。
田豆生轉(zhuǎn)過身,不進廠?往哪里走。公路,走公路,董小乖沒有回頭。公路,走公路?田豆生望著董小乖,以為開玩笑。到時你就知道了,董小乖回頭笑笑。
天空緩緩把黑紗往上拉,黑紗上逐漸出現(xiàn)一些亮點,繼而出現(xiàn)更大的彎彎的亮點。月亮出來了,走在前面的董小乖說。路邊的茴香花在夜里也失去了誘人的風(fēng)采,田豆生不說話,他納悶。路上,不時有車輛駛過。明晃晃的車燈,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跟上董小乖。難道前面去補胎?可董小乖沒帶工具啊。
夜風(fēng)里有一股黃土的味道,四處漆黑麻蒙的,旁邊有稀稀疏疏的灰暗燈光,不時傳來狗叫聲,這就是夜里的老崖坡。田豆生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走到他家老屋后面了,這段路就是用他家的地修成的。
豆生,那天我說漏嘴后,你媽回家說我哪樣沒?走在前面的董小乖突然問道。沒有,別想那些事,我媽那么大的年紀,身體又不好,哪顧得了這些。田豆生嘴里說著,暗想,就你嚼舌頭,害得我媽我媳婦不安。
路邊,時不時響起蟲叫聲。沒車時,公路很安靜,靜得分得清哪一步是董小乖走的,哪一步是田豆生走的。
豆生,你說我們走了多遠啦,董小乖問。田豆生回頭望望,哪樣也看不見。大概三四里了吧。
差不多,看,看清一點,下面星星點點那兒,是老崖坡。再看你后面,是一個大彎,記住這個地方。董小乖說著,手在身上摸索,好像是伸進身上的斜包里。來,豆生,接住。
哪樣?
別說話,跟著我做。
田豆生伸出手,接過來,是釘子。這釘子不是普通的,是特制的,尖尖的,月色下,會發(fā)亮。
田豆生渾身起雞皮疙瘩,抖了一下,瞬間明白。這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事,董小乖叫他上夜班,是這么一個上法,撒釘子。
這釘子讓輪胎碾上,準漏氣。董小乖附在他耳邊說。
后來的事,田豆生也記不清,也不知是怎樣就干完的。他尾著董小乖回到廠里。不多久,一輛大卡車歪歪斜斜開進來。照例卸胎,補胎,加氣,加水。司機坐在董小乖媳婦攤位面前,買了個煮苞谷啃著。
大車開走后,董小乖抽出一張紅花票子,豆生,你的報酬。田豆生一臉的茫然,董小乖拉過他的手。接著,司機自愿送來的。我們不搶人不殺人不犯法,你怕哪樣!
田豆生回到家的,已是半夜,沒有洗漱,就悄悄爬到床上,躺下。大芹四仰八叉睡著,打著鼾。鼾聲第一次讓田豆生不舒服,像是午夜的噪音樣的。田豆生暗嘆,唉,要不是家里沒錢,明年兒子上大學(xué),才不愿意為董小乖干這缺德事。董小乖拍腦門的情景,又浮現(xiàn)起來。豆生,你放心,我擺得平,出事我兜著。
一晃,在修理廠干了快三個月,田豆生像心里有一塊巨石壓著一樣,總是沉沉的,樂不起來。夜里也睡不好,還做惡夢,還夢見自己被抓進監(jiān)獄關(guān)了起來。
媽和大芹問過數(shù)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田豆生有些不耐煩,說沒事。
四
村道旁,紅的,黃的,還有紫色的牽?;ㄒ欢浒ぶ欢?,沒有盡頭。肖奶奶與孫女小翠、小梅一路說笑著,來到路口。孫女的臉,像牽?;▋阂粯蛹t,奶奶,回去吧,下一次放月假我們又回來。
望著兩個孫女上了公路走遠了,肖奶奶折回到村口,靠在婆樹上,喘著氣。
微風(fēng)一吹,一股淡淡的清香彌漫著。嘿,阿香婆婆的辣米熟透了,一串串墜著,墜著,似乎要落下來。阿香婆婆看見肖奶奶,從地里走了過來。
肖奶奶,送孫女上學(xué)啊,你好久沒來這兒了。阿香婆婆說,聽說你家田豆生白天晚上都上班,拿雙份工資,要得,要得,就怕時間長了,身體撐不住。
這話,猶如路邊的倒掛刺,深深刺疼了肖奶奶。肖奶奶道,都是別人嚼舌頭。哪樣雙份工資?一周就是一兩次。
錢是掙不完的,還是要注意身體?。×舻们嗌皆诓怀顩]柴燒。阿香婆婆又說。
肖奶奶干脆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旁邊一個老人插話說,賺錢啊,還是人家董小乖來勁。阿香婆婆接話,是啊,連他老婆的燒洋芋呀,煮苞谷呀,燙蕎粑粑呀,都好賣得很。沒法,人家的廠,那里只準他老婆在里面賣。
正說著,一輛汽車從公路上轟隆隆吼叫著開了過來,停在水井邊。車上下來兩人,男的中等個頭,胖嘟嘟的,笑瞇瞇的,像彌勒佛樣的,朝老人們走來。
胖子呀,前個月你們收的洋芋賣了嗎?正在吸水煙筒的白發(fā)老人問。
賣了啊,老崖坡的洋芋很好賣,脆香脆香的,面面的,一點也不水渣渣的,口感很好。胖子笑著說,這回,我們來收苞谷的。說著,雙手拍拍面前那大大的油肚,就像里面裝滿了鈔票一樣。
胖子家媳婦也走了過來,也挺著個肚子。愛開玩笑的阿香婆婆說,你們兩口子都要生了,還到處跑。
一陣哄笑。胖子媳婦說,哪呀,阿婆,我才五六個月呢。他呀,看著倒是像要生一樣,就是要等猴年馬月,會不會生出來。
吸水煙筒的白發(fā)老人笑得煙筒的水倒了出來,阿香婆婆笑彎了腰,肖奶奶也被逗笑了,竹棍也滾在一旁。幾只小鳥,擺著翅膀,唧唧喳喳,往公路上飛去。
肖奶奶喘著氣說,胖子媳婦真會說話,過來坐坐,休息一下。
張碧偉 芳馨 180cm.97cm
胖子見狀,忍不住,也笑,對自己媳婦說,我要是會生,還要你干啥?也好,休息一下,我進村去吆喝。說著,在腰間一按,腰帶上別著的錄音機就嚷起來。收包谷,有苞谷的拿來換東西,物美價值,包你滿意……聲音順著長滿牽?;ǖ拇宓?,漸漸遠去。
這幾年,修了這條路后,胖子年年來收洋芋、苞谷、金瓜,可以過現(xiàn)錢,可以換東西,然后開著滿滿的車子,運到城里。他們開著一個網(wǎng)店,生意好得不得了。胖子就是山那邊的,是大學(xué)生,回到縣城,先開實體店,賣電腦,生意一般。后來做起了網(wǎng)店生意,買車買房結(jié)婚成家,沒用老家一份錢,反過來給了父母不少零用錢。胖子的媳婦,是城里人。這幾年,與胖子一道,年年都要來老崖坡幾趟,收購各種土特產(chǎn)品。
村民最喜歡胖子了,他總是掛著笑臉,客客氣氣的,說話就是你家長你家短的,很暖心。很多大人訓(xùn)娃娃都會說,好好讀書,像你胖子叔叔一樣,走出農(nóng)村,到城里,買車買房討老婆,多安逸。
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與胖子媳婦聊著。阿香的婆婆望著胖子媳婦的大肚子,問道,他胖嬸,你們家有幾個娃娃?
胖子媳婦答道,肚子里這個如不算,就是兩個。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在縣城讀書。大的那個是女兒,在讀高中,明年高考。哦,對了,聽我女兒講,他們班上有一個同學(xué),叫田小龍,就是你們村的。
肖奶奶耳朵尖,忙搭話,他胖嬸,你說的田小龍就是我孫子。
哇,真了不起!胖子媳婦朝肖奶奶豎起了大拇指,我女兒說,田小龍學(xué)習(xí)很刻苦,成績好得很,是重點生,一定會考上好大學(xué)。肖奶奶,你家就準備好學(xué)費,等著光宗耀祖吧!
吸水煙筒的白發(fā)老人說,也是老崖坡的驕傲。不像我養(yǎng)的兒子田德財,從小不愿讀書,在地里刨一輩子,現(xiàn)孫子又在打退堂鼓,輟學(xué)跑在廣東去打工。
眾人都夸,說肖奶奶有福氣,養(yǎng)了一個好孫子。
這些話猶如天上吹來的柔風(fēng),從肖奶奶臉上拂過,緊繃的褶皺舒展開來,但很快,柔風(fēng)過后又擰緊了起來。
正當眾人夸小龍時,錄音機叫賣的清晰聲又響起。胖子從村里繞了回來。緊接著,陸陸續(xù)續(xù)的,有人背來苞谷。胖子過秤,胖子媳婦付錢。也有不要錢的,要換胖子車上的高壓鍋、鋁鍋、蒸鍋、電炒鍋什么的。
太陽掛在頭頂,像要下來看熱鬧一樣,離地面很近,烤得要命。胖子一臉是汗,把收好的苞谷一袋一袋往車上裝。胖子媳婦,時不時從車上取來濕毛巾,給他擦擦汗。陽光依舊射來,偶爾一朵云拉著微風(fēng)掠過,帶起一陣包谷香的味道。
還有哪家要賣的,要換東西的,要趁早。沒在的人家,請鄰居告訴一聲。胖子手拿喇叭,扯開嗓子,大聲喊道。
肖奶奶突然想起,家里有幾袋包谷,大芹說過,要賣的。大芹在地里做活,自己又背不動,還是去叫豆生,叫他來把苞谷賣了。反正也要去修理廠看看,想到這里,肖奶奶對胖子說,我家有兩袋要賣,我去修理廠叫我兒子來。說著,肖奶奶拄著竹棍,往村外走去。
如果你兒子忙,下回也行。反正我經(jīng)常來的。胖子在肖奶奶后面說道。
五
光頭出事了。
光頭撞塌了田德財家老房子,還壓死了一頭耕牛。光頭懵了!一個大男人,竟然捂著頭,嗚嗚嗚哭,聲音很大。
離老崖坡三十里遠有一家煤礦。光頭從那兒拉煤,準備運到縣城去??ㄜ囈獜睦涎缕侣愤^。作為土生土長的老崖坡人,這段路哪兒有一個坑,哪兒有一道彎,他都熟悉得很。他握著方向盤,神清氣爽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那高興樣,就像握著的不是方向盤,而是票子。跑這幾趟,可以賺一大筆的,他對阿香說過。他甚至打電話給城里讀書的兒子,好好讀,老子撫你讀到研究生。你考得上博士,老子也愿意出錢。
媽的,不是你董小乖才撫得出大學(xué)生,老子光頭怎么啦?別看老子沒有讀過書,老子的兒子也會是大學(xué)生。
光頭正想得出神,突然感覺到有哪里不對勁。對,車子在歪,方向不依自己……
肖奶奶還未進修理廠,就聽到里面有人爭吵。哪樣事?肖奶奶有些著急起來,就像里面爭吵的是她兒子一樣。
廠門口,董小乖的媳婦坐在店里,面前是一個大爐子,爐子邊有一個大鋁鍋,鍋里煮著苞谷,黃生生的,冒著熱氣。爐子上放著一個大蒸子,蒸子沒有蓋蓋子,里面有蕎面粑粑、煮紅薯,正保著溫。旁邊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外地人,正在吃蕎面粑粑。一定是司機,估計車壞了,在里面修。肖奶奶這樣想,又看了一眼董小乖媳婦,她賣這些一定賺錢,挑水帶洗菜,生意不會落空的。
肖奶奶,你怎么來了?董小乖媳婦問。
我來找豆生。肖奶奶回答道。
董小乖媳婦說,找豆生啊,在,在里面,正在給一輛大車加水。
里面鬧哄哄的,出哪樣事了?肖奶奶急問。
你老先進來坐下,我慢慢給你講。董小乖媳婦說著,遞過一個凳子來。肖奶奶接過,坐在她旁邊,眼睛卻盯住廠里面。董小乖媳婦沙啞的聲音響起。
是光頭出事了。光頭呀,這幾年,在這條路上跑運輸,把外面的東西運進來,把山里的土特產(chǎn)運出去,從未空車跑過。光頭厲害著呢,掙了不少票子,還清了買車的錢,蓋起了三層樓房,還把兒子送到縣城讀初中,聽說住在一個老師家,管吃管住管輔導(dǎo)。光頭只管給錢就行,一個月花得不小,人家光頭就撐得下來。這可不是我瞎吹的,是光頭的媳婦阿香跟我聊的,她不是在我家廠里做活嗎,有時空閑,就跑來與我嘮嗑,就坐在你坐的凳子上。但她的那個婆婆,嘴緊得很,從沒說過。光頭是我家董小乖遠房堂兄,阿香信得過我,哪樣都會跟我講。
董小乖媳婦低下頭來,神秘兮兮的模樣,說,連夫妻那事,都會跟我聊,說著,自個捂著嘴笑起來。
這些不聽,你說說光頭出哪樣事。肖奶奶臉上露出急切的神色。
說來,起因還是這條路。光頭的車子,不小心撞著人家的老房子,正在里面與房子主人爭吵呢。董小乖媳婦說著,拿起一個鐵鉤,伸進爐子底下,勾了勾火。每當爐火不旺時,她用鉤子在下面勾勾,掏掏,爐火就旺起來。
???他真的撞著人家的老房子,被董小乖說中了。肖奶奶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咣當一聲,董小乖媳婦手里的鐵鉤掉在地上,她顧不得撿,神色大變,模樣緊張,就像鐵鉤燙著樣的。肖奶奶,求求你,別亂說,是不是你兒子對你說的,你別害了你兒子。
看你急成個哪樣!我兒子說哪樣?他哪樣也沒說,他都不知道。是你老公說的。肖奶奶說道。
那天,剛下過雨,烏云散開,天就像用大蔥葉刷過一樣,藍得翻綠。肖奶奶拄著竹棍呼哧呼哧喘著,來到老屋背后,靠著墻歇氣。公路像一條大蛇,從半山腰下來,挨著肖奶奶家老屋,往縣城而去。
小龍就要上大學(xué)。唉,孫子讀書的錢也被花光,老不中用,還惹禍,還不如死了算了,肖奶奶不知這樣罵過自己多少次了。
一輛又一輛的汽車,轟然駛過,公路上黃灰彌漫,灰塵落在肖奶奶眼角,被亮晶晶的東西纏住,融化,糊在肖奶奶臉上。一只麻花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毛茸茸的小雞,咯咯咯唱著,大搖大擺走上公路。它們高昂著麻花紋的頭,伸展著翅膀,像它們才是公路的主人樣的。一輛大車疾馳而來,突然發(fā)現(xiàn)到這群雞。由于路面剛下過雨,有些滑,大車一打方向,朝老屋沖來。
靠著老屋的肖奶奶嚇得一大跳,心差點蹦出來掉在路上。大車一個急剎車,嘎嘰嘰,十分刺耳,一陣雞飛狗跳。原來是光頭,給人拉貨,旁邊還坐著他老婆阿香。光頭跳下來謾罵,誰家養(yǎng)的瘟雞?害得老子差點把肖奶奶家老屋撞到,我這一年,豈不是白干!
阿香跳下來,推著光頭,往車上推,說,莫罵,不管是哪家的雞,都是一個村子的。你這樣粗,會嚇著肖奶奶,積點德吧。
那天,董小乖正好從公路上走過,看到這一幕,接過話頭,對光頭道,好你個光頭,罵人不對,我就從不罵本村人。好在是白天,要是在夜里,老屋就被你撞倒了。不過,撞了就撞了,裂縫開花的,又破又空,里面屎都沒有一坨,要你賠個球。對不對,肖奶奶?說完又轉(zhuǎn)向阿香,嬉皮笑臉地問,對不對?你家光頭再這樣開快車,遲早要撞,不撞才怪。
肖奶奶像被馬蜂蜇了一樣抖了一下,撞倒老屋?要是撞到我這個死老婆子,那就不是屎都沒有一坨,而是人命一條,人命關(guān)天,要賠償?shù)模?/p>
阿香說,你是修理廠的廠長,可不能這么亂說。今天是去山那邊要欠款,我給你請假,就是陪光頭去。
光頭陰著臉,沒說哪樣,發(fā)動車子,轟隆隆吼叫了起來,開走了。
董小乖媳婦聽肖奶奶說完,松了一口氣,撿起鐵鉤子,放在身后,說道,光頭今天可慘啦,他撞倒了田德財養(yǎng)牛的老房子。好在田德財一家都搬在新房子里住,老房子里只有黃牛。沒有傷到人。車也撞破了皮,在里面修呢。田德財正和光頭在里面為賠償爭吵。
兩人正說著,剛才在村口吸水煙筒的白發(fā)老人,也就是田德財家父親怒氣沖沖走了過來。看見肖奶奶,說,大芹已把苞谷賣給胖子了,叫我給你帶個話,說完就往里走。董小乖媳婦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田叔,好好商量,一個村的。
那就要看大頭咋個說了,田德財?shù)母赣H說完,人已經(jīng)走了進去,比年輕人還走得快,就像去搶寶一樣。
肖奶奶愣了一下,起身往外走。我怕鬧,還是回去吧,肖奶奶對董小乖媳婦說了這幾句,拄著竹棍,走了出來。
肖奶奶沒有走回家,而是順著公路往上走。我得去看看田德財家的老房子,被光頭撞成個哪樣了。唉,讓光頭發(fā)財也是這條路,害光頭也是這條路。
田德財家老屋,聚了不少人,正在指指嚷嚷。這兒離肖奶奶家老屋不遠,哎喲,老房子都撞倒了,難怪壓死了牛。肖奶奶站在人群外面,遠遠看著,打量著。地上,亂七八糟的,破舊發(fā)黑的椽皮,破碎的土基墻坯和壇壇罐罐。公路上,兩條剎車劃過的痕跡惡狠狠伸到倒塌的老房前。壓死的黃牛已被刨出,靜靜躺著,一攤血跡,刺眼恐怖。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拉扯著。有人說,是在路上扎著釘子,大車輪胎癟氣了,光頭發(fā)現(xiàn)便立即急剎車,由于下坡,加上當時車速有些快,就撞上老房子。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房子已倒。好在沒有死人,光頭只是受點輕傷。
路上怎么會有釘子呢?另一人問。
誰知道???車來車往的,也許是運釘子的車掉下的。
不可能,包裝很嚴實的。
難道是有人故意丟的?不好說。
肖奶奶搖搖頭,不想再聽,這些人,越說越離譜。
就在這時,一輛大車開過來,來到廢墟前停下。車上跳下光頭、阿香,還有田德財。怎么,還有豆生,此事與他有哪樣關(guān)系?肖奶奶急了,趕忙朝兒子走去。
媽,身體不好,在家好好呆著。田豆生說。
媽正要問你,你到問起媽來了。肖奶奶把兒子拉過一旁,看了一眼人群,壓低聲音問,你為哪樣來了?
豆生拉著媽媽的手,說,媽,你也看到了。兩家為賠償,正在鬧著,還沒結(jié)果?,F(xiàn)在,得把黃牛運到鎮(zhèn)上,找家牛菜館賣了,不然時間久了會壞的,損失會更大。光頭請我來我來幫忙,要幾個人才行。
肖奶奶望了望光頭。光頭哭喪著臉,像要垮出水來一樣??蓱z光頭。肖奶奶想起在醫(yī)院的日子。唉,我其實是可憐我自己。
六
深秋的陽光有些發(fā)紅,透過路旁山坡上茂密的枝葉,像一道道光箭一樣射在公路上,更像針頭戳在肖奶奶心上,回出血紅。她低著頭,拄著竹棍,披著斑斑駁駁的殘影來到村口。
有人叫,是胖子媳婦。肖奶奶,我們車裝滿了,就要走,要帶話給你孫子嗎?
肖奶奶沒有回答,而是直沖沖看著胖子媳婦。
上下看看自己,沒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胖子媳婦迷糊了,肖奶奶,怎么啦?我什么地方不對勁嗎?
不是。我要跟你們進城,去看我孫子。肖奶奶說著,就走到車門邊,拉開車門,使勁爬了上去。
胖子夫婦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說什么。
如果不答應(yīng),我這就坐班車去。肖奶奶說,陽光下的臉,皺褶縱橫交錯,像歲月的河流,沒有盡頭。
胖子說,不是的,肖奶奶。村里的人,我順帶過多少,怎么不帶你?只是……好吧,不說了,你坐穩(wěn)。
我們也正好要去學(xué)校,食堂要幾袋苞谷,我常給他們送的。每次都要看看女兒。好在明天我們還要進山來收包谷,正好從這條路過,你又跟我們回來吧。
這還差不多。肖奶奶對旁邊的村民說,告訴大芹一聲,我去看孫子,明天回來。
等大芹趕來阻止時,哪里還有車子和肖奶奶的影子。
肖奶奶坐在胖子媳婦身邊。車子隆隆吼叫著,路旁的綠色像跳舞樣的往后退,山風(fēng)呼呼從車窗吹過,閃過的峭壁傳來嗡嗡的回壁聲,幾只猴子,上躥下跳,就像也要進城樣的。
肖奶奶與胖子媳婦東一句西一句聊著。聊著聊著,說起孫子小龍的往事,肖奶奶臉上舞動著慈祥。
大芹當年生小龍是難產(chǎn),產(chǎn)后身體虛弱,小龍幾乎是肖奶奶照顧。后來,豆生與大芹一起去外地打工,當時這條路還沒有修,老崖坡通往外面的是山毛野路,行走不便,兒子兒媳一年到頭就回來一次。小龍就是在肖奶奶身邊長大的。后來,大芹生第二個娃娃小翠,生第三個娃小梅,根本沒精力管小龍,還是她這個奶奶管。到了小龍讀小學(xué)的年齡,豆生與大芹回來了,不再出去打工,在家蓋房子。于是,接送孫子上學(xué)的事情,還是落在她這個奶奶身上。小龍回來都是先要問問奶奶的,奶奶長奶奶短叫得甜。村里人都羨慕他們祖孫關(guān)系好。肖奶奶最開心的事就是聽到小龍回來告訴她學(xué)習(xí)成績好,她希望小龍考上大學(xué),走出老崖坡,做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像胖子一樣。
胖子媳婦夸獎肖奶奶,有遠見。她說,山那邊胖子老家的人,就如胖子的父母一樣,砸鍋賣鐵都要撫養(yǎng)娃娃讀書。不然,那個地方窮得要命,窩屎都不生蛆,只能祖祖輩輩窮下去,沒有任何安逸的光景。
太陽似乎在打瞌睡,漸漸往西山睡去,秋天的傍晚有些涼,肖奶奶嘴唇有些發(fā)紫。胖子媳婦拿過一床毯子,遞給肖奶奶。肖奶奶擺了擺手,連聲說不冷。
車子進入壩子里。一路聊著,肖奶奶卻不覺得遠。很快,駛?cè)肟h城,來到縣一中。
學(xué)校的房子很漂亮,車子從后門進校時,學(xué)生正在打飯吃。
胖子扶著肖奶奶下了車,讓她坐在路邊的凳子上。拿出手機,撥通女兒的電話,要她找找小龍,他奶奶來了。
很快,小龍跑了過來,奶奶,奶奶喊著,拉著奶奶的手。
張碧偉 2016 年 雉雞 136 cm×68 cm
肖奶奶摸摸小龍的臉,摸摸他的手。孫兒瘦了,讀書很辛苦的,書難讀,屎難吃,古人早就說了的。
不苦,不辛苦。奶奶莫擔(dān)心。小龍說著,遞給奶奶兩個饅頭。
肖奶奶接過一個,說不想吃,吃一個就行,你吃一個。
我已經(jīng)吃過了。小龍說。
那你下自習(xí)再吃。肖奶奶吃著,眼睛卻盯住小龍的鞋子。舊舊的運動鞋,已經(jīng)破了,那個大腳趾頭,像要跑出來樣,責(zé)怪肖奶奶花光了錢,使得我這個腳趾頭暴露了,沒有了隱私。肖奶奶沒有說話,心疼得要命,默默吃著饅頭。過了好久,肖奶奶問,習(xí)慣嗎?
習(xí)慣,奶奶,我過得挺好的。就是作業(yè)多,學(xué)習(xí)緊張,下個學(xué)期就要高考了。小龍笑著說。
肖奶奶看著笑容滿面的孫子,心里柔柔的,這張臉,與兒子的臉就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你要好好學(xué)啊,考上一個好的大學(xué)。
好,奶奶。
奶奶把你的學(xué)費醫(yī)光了。不過,你莫擔(dān)心,好好學(xué)。你爸爸在修理廠打工,你媽媽在家喂豬,學(xué)費不成問題。
看奶奶說的,治病很重要啊,奶奶好,我才能讀得進去。
胖子夫婦從食堂出來,看著這組孫倆,手拉手聊著,像校園里的一幅畫一樣。夫妻倆相視一笑,沒有走過去,遠遠坐在一邊,與女兒聊著。
鈴響了起來,胖子夫婦走了過去。肖奶奶,讓孩子上自習(xí)去。小龍,好好學(xué)。不要擔(dān)心奶奶。她住在我們家。明早我們要進山,會把你奶奶送到家。
謝謝叔叔阿姨。奶奶,告訴我爸媽,我很好。說著,往教室跑去。
多懂事的孫子,肖奶奶,你真有福氣。胖子媳婦牽著肖奶奶,說。
肖奶奶沒有說話,眼前還閃著小龍一身的舊運動服,破舊的運動鞋,看得見的腳趾頭。
七
肖奶奶從縣城看孫子回來后,有些疲勞,不舒服,很少出門。這天,天氣特別好。肖奶奶一個人待在家里悶得慌,就拉上門,拄著竹棍,走了出來。
肖奶奶,小龍好吧?阿香婆婆走了過來,問了幾聲,肖奶奶才回過神來。還好,還好。
唉,我家光頭的車是被釘子戳癟的,倒運不?也不知是哪個缺德的把釘子丟在路上。
可能是哪個不小心掉在路上的,肖奶奶說,不會有人故意丟。
我兒子光頭說了,有人故意干的。光頭昨天出遠門了,他一個朋友有一筆大生意,拉貨出境,干完要半年后才能回來??蓱z的兒子,他說沒空追究了,等他拉完這批貨,回來再查,這事不能這么就算了。
肖奶奶還想再問光頭的事處理好了沒,一看阿香婆婆抹著眼淚的模樣,便把到嘴的話吞了下去,安慰了她幾句,往村口走來。
難道真有此事?前兩天,兒子說不在董小乖這兒做活了,說話間,有好幾句是半截話。最了解兒子的是媽,當時就覺得兒子話沒說透。
兒子說是胖子打電話來的,他媳婦懷著孩子,坐車出行不方便,請豆生幫他一年半載。豆生在董小乖這兒干拿多少錢,他就給多少,并每月多加五百元。當時,豆生想都沒想就應(yīng)承下來?;丶液笳f了此事,肖奶奶和大芹都沒有反對,因為給的錢多。豆生說,倒不是這個原因,我早就不想在董小乖這兒干了,心堵。難道兒子知道點哪樣?
那天從縣城返回時,胖子媳婦一路話多,說有的修理廠人心壞了,故意在路上放釘子。胖子插話說,老崖坡一帶,也有駕駛員反映,車子常被釘子扎。
唉,也許阿香婆婆剛才說的是真的?,F(xiàn)在的人啊,到底怎么啦?肖奶奶想著,走著,呼哧呼哧喘著。
村口聚了好多人,正在議論。一個說,這回,光頭算栽了。兩家最后說成了,光頭賠償田德財三萬。
眾人一陣噓唏。
三萬?肖奶奶暗想,這不是和我住院花光了的錢一樣嗎?這么巧。肖奶奶像被什么戳倒一樣,有些刺疼,眼睛有些濕澀,渾濁的眸子里閃出光來。光散開,成了一大個光圈。光圈里出現(xiàn)一幅景象,先是花花綠綠的票子,三萬,然后飛走了,落進縣城里的醫(yī)院。這時,光圈里又變了情景,胖子家的女兒手里拿著一摞錢,買了車票,上車了。孫子小龍一只手拿著的大學(xué)入學(xué)通知書,另一只手拿著十元錢,站在車站。車站賣票的售票員喊著,省城,五十元一張。小龍眼里滿是無助的神色,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肖奶奶,大聲喊道,奶奶,沒有錢,我不想讀了!
肖奶奶覺得一陣暈眩,慌忙扶住旁邊的一棵樹。
夜里,肖奶奶怎么也睡不著,小龍的喊聲猶在眼前閃現(xiàn)。清冷的月光跑進屋子里,抱住了肖奶奶。周圍很靜,院子里的刀剁聲很清晰。大芹又在剁豬草了,得在頭晚上給幾頭豬準備吃的。娃娃們要讀書,是要用錢的,苦了兒子兒媳了,他們這么沒完沒了做活。大芹剁豬草的聲音響亮,就如剁的不是豬草,是一包子氣。聲音一下急促,一下緩慢,就像在說話,叫你摔,叫你醫(yī),錢花完,娃讀書,怎么辦?每一刀剁下去,猶如剁在自己的心上,肖奶奶覺得心被剁碎了。她坐不住,靠在床頭。
肖奶奶眼角泛著淚光,頭就這么靠著,默默瞪著快要圓的月亮,著魔似的,像月光會給她送來在醫(yī)院花了的錢一樣。
肖奶奶就這么靠著,想著,迷糊著,院子里突然響起了老公雞扯開嗓門的吼叫聲,像對肖奶奶發(fā)出不滿的抱怨樣,不按它的叫聲醒來。
這幾天,肖奶奶不知來老屋多少趟了。老屋前的幾棵老椿樹,那還是老頭子在的時候栽的,每年開春,肖奶奶摘下來,用開水燙一下,放上作料涼拌,端在桌上,全家愛吃,尤其是豆生,最喜歡。每年,也摘一些,在街子天,拿去賣,弄幾個小錢,買醬油鹽巴紅糖,還給老頭子買幾包煙。唉,現(xiàn)在,老頭子也不在了,樹也長高了,椿芽高高在上,自己老了,只有望的份。都是豆生,弄來梯子,小龍扶著,豆生摘,大芹撿。大芹涼拌的,怎么也沒有自己拌的有味道。
肖奶奶長長出了一口氣,搖搖頭,沒在老椿樹下過多停留,呼哧喘著,來到老屋前。屋子是她嫁過來那年蓋的,是她與老頭子的新房。如今,幾十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已經(jīng)把房子折磨得皮吊叮當?shù)?,頹敗得就像肖奶奶一樣,彎腰縮胯,只要一推,就會倒。四周的樹木越蔥郁,老屋顯得越蒼老。墻角長滿雜草,墻面早已剝落。下面,大石塊完全裸露,石頭間隙,老鼠探頭探腦,跳出跳進。上面,墻體是由稻田里的土基墻砌成。黑黑的泥瓦,瓦槽間隙里長著苔蘚。肖奶奶記得,老屋最怕大雨季節(jié),雨水忽而瘋得像瓢潑,忽而狂得像盆倒。不瘋不狂時,也是淅淅瀝瀝淋漓個沒完。每到這時她就擔(dān)心房子倒了。然而,老屋并未倒塌,像肖奶奶的身體一樣,雖無用,卻一直熬了下來。
肖奶奶在身上搜著,掏出鑰匙,打開那把黑乎乎又爛又老的鎖。鎖也是鎖個意思,豆生每回過來找東西,不用鑰匙,一擰就擰開。屋子里,潮里潮氣的,灰撲撲的,滿地爬著胖乎乎的乳白色米湯蟲。土隔墻把屋子分為里外間,木隔板把房子隔成樓上樓下。屋頂?shù)拇?、椽皮、橫梁已經(jīng)腐得皮吊松垮的,仿佛一捏就會碎成一堆灰,一吹就消失了。墻壁用白石灰裱糊過的,現(xiàn)在變色了,幾處裂開的縫隙,露出摻有稻桿的土基泥巴的里子,顯示著房子的蒼老,歲月的滄桑。
肖奶奶來到里屋,里面黑咕隆咚的。她摸索著輕輕拉開蒙著的窗子。窗子只有小桌子面那么大,窗玻璃倒還在,只是有幾條裂縫。她找到一塊舊布,輕輕擦了擦,外面清晰可見。
外面就是公路,一輛卡車正好開過,轟隆隆吼著,屁股后面的煙子比灶房里煮豬食的煙還黑還濃還多。肖奶奶感覺就像地震。
光線射進來,一張老木板床孤零零躺著,上面鋪著厚厚一層灰,還有黑漆漆的老鼠屎,黑米粒般大。肖奶奶用舊布掃了掃,立馬喘個不停,只得坐下歇氣。唉,這樣喘,活不了幾天嘍。就這樣歇了又喘,喘了又歇,終于把床清理得像個樣子。她打開一個包裹,在床上鋪上一層舊棉絮和一床舊被里子。這套鋪蓋一直是她與老頭子用的,自老頭子走了后,豆生就收起來了,另給她買了一套,可她始終覺得沒有這套暖和。其實,里子棉絮是好的,只是看著有些泛黑了,粘了幾顆老鼠屎,顯得陳舊。鋪上床單,縫上被套,誰又知道?豆生也是,不如他爹會持家。明兒把床單和被面拿來,鋪上床單,縫上被子,就可以在這兒睡了。
肖奶奶鎖好門,從墻角拿起掃把,稀里嘩啦掃了掃,順手把掃把放在老椿樹腳邊。她拄著竹棍,喘著氣,挪著步子,離開老屋。晚風(fēng)吹著,像輕紗拂過她臉頰。肖奶奶知道,這種風(fēng)會把黑夜喚來的,她期待夜幕降臨。
八
飯后,肖奶奶對大芹說要去老屋住。大芹愣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粗暨旰暨甏鴼獾钠牌虐胩欤l(fā)現(xiàn)不是開玩笑。媽,哪樣意思?
肖奶奶咳了幾聲,說,我,我在這個水泥房里,睡不著,還是去老屋里躺著吧。在那兒,好睡得很,一覺到天亮,就是你公公死的那些日子,我也好睡。
大芹把抹布丟在桌子上,問,媽,我哪里做得不對,你就說,別捂著。你這個時候去老屋睡,那些嚼舌婦會咋個說?我虧待你,不孝順,黑心婆,趁豆生不在家,就把你老人家攆走。再說,老屋破朽稀稀的,哪個時候倒塌鬼曉得。還有,你沒聽說嗎?光頭把人家的老房子都撞倒了,牛都壓死了一頭。媽,你還敢去睡,你能不能讓人省心點?不行,我不會讓你去的。說完,兩根辮子一甩,大芹端著豬食盆,走了出去。
肖奶奶被兒媳一頓話嗆得答不出來。唉,大芹可是為她好!她站在門邊,望著大芹。大芹把豬放出來,撒了一些鹽在豬食盆里,用大勺子使勁在豬食盆里攪動。幾頭豬早已等不及,嗯嗯嗯哼叫著,豬嘴往盆里插了進去。大芹直起腰來,掀起衣裳擦了擦臉上的汗,站在旁邊望著。西山頭的晚陽不知啥時掉在坡后了,大芹垮著的臉上灰沉沉的,蹙著的眉仿佛擰成了一個個小疙瘩,每個疙瘩里都裝著她的愁。肖奶奶知道大芹在愁哪樣,現(xiàn)在就靠這幾頭豬,是得好好伺候,連一根豬毛都是小龍的學(xué)費。
大芹又在水龍頭邊洗鞋子,那是小龍的運動鞋。肖奶奶暗嘆,以前,這樣的活,她早就做了,可現(xiàn)在使不得勁,走路都快走不穩(wěn),一點忙也幫不上。唉,這個家,真是對不住大芹,嫁過來就沒有享福過,跟著豆生,忙了地頭忙家頭,還有三個孩子的吃喝拉撒?,F(xiàn)在,小龍在縣城里讀高三,他的兩個妹妹都在鎮(zhèn)上讀,一個在讀初中,一個在讀小學(xué),都要錢。這些年來,大芹幾乎忘了她自己,幾年沒得穿新衣裳,都用在孩子身上。
大芹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婆婆還站在那兒出神,邊說,媽,明天周末,小翠小梅放月假,我去收拾他們的床。
肖奶奶知道,兩個孫女都是一月放一次假,叫月假,平時街子天都上課。老師說大山里的孩子山路遙遠,來回辛苦,還不安全。一月放一次,集中起來就有五天,一月跑一回。肖奶奶對大芹說,我收拾吧。
這是高低床,爬上爬下的,你年紀大,不方便。大芹說著,人已進去。
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兒子兒媳前幾年蓋的,只蓋了一層,共四間。一間是客廳廚房,一間是兒子兒媳的臥室,一間堆糧食堆雜物堆放農(nóng)具,一間是肖奶奶與兩個孫女居住。如果小龍回來,就要在客廳里擺一張臨時床,或者在堆糧食那間騰騰,打個地鋪,收拾收拾才行。
一大早,大芹就起來,她要去地里拔幾棵白菜,摘點豆子,今天,兩個女兒要回來,她要多弄幾個菜。兩個女兒都說過,還是喜歡吃家里的蔬菜,那種甜味香味是學(xué)校里的菜不可比的。大芹拿著提籃,出門時,丟下一句話,媽,不要亂跑了,不要亂想了,我操不過心來。
東山頂上正在泛紅,把頭頂上魚肚白的云彩,染得通紅,仿佛像肖奶奶現(xiàn)在的臉。肖奶奶這一瞬間,明顯感覺臉有些發(fā)燙。好在兒媳沒有看到。
中午,火辣辣的太陽把上午下過的那陣雨淋濕了的路面烤得滾燙。家里那條大黑狗伸著肉紅的長舌頭,呼著氣,也像患了喘病一樣,臥在肖奶奶身邊。
肖奶奶坐在院門邊的竹凳子上,眼睛盯著路口。
兩個女娃娃咋個還不到呀?按理說早該到了啊,鎮(zhèn)上到這兒坐三塊錢的三輪電動車,一個小時都不要。
身邊的大黑狗突然起身觀望。很快,奶奶,脆生生的一聲喊,小翠小梅兩姐妹連蹦帶跑笑著過來。
肖奶奶拄著竹棍,站了起來,小翠小梅一人在一邊,扶著她,往屋里走去。正午的陽光,直直從頂上潑了下來,把祖孫三人潑成三小團影子,粘在腳下,連在一起,就像要和她們一道進屋吃飯樣。
小翠問肖奶奶,奶奶,你身體好些了嗎?
長高了的孫女,都高過肖奶奶一個頭,都剪著短發(fā),眸子里清澈明亮,像被早晨小草上的露珠洗過一樣。肖奶奶不由得想起帶她們的那些日子。她走到哪里,兩個孫女都甩不脫,都要跟著她。村里人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豆生的三個娃兒幾乎都是在她背上長大的,尤其是小龍,實際上就是她帶大的。長大的小鳥總是要飛,如今他們一個個都離開家去念書,長本事了。
此時,見小翠問,就說,奶奶很好的。小翠,你這個做姐姐的,讀書時要帶好妹妹?。?/p>
小梅翹起了嘴巴,說,奶奶,你偏心。
奶奶叫姐姐照顧你,咋個偏心???肖奶奶笑道。
你要說,小梅,你要照顧好姐姐啊,才對。小梅說了這一句,趕緊跑到奶奶身邊,防止小翠偷襲。果然,小翠聽了這句,就跑來抓她,嘴里還說,我看你這張薄嘴,還占我的便宜。
祖孫三人嘻嘻哈哈鬧騰著。肖奶奶說,小翠小梅,奶奶與你們商量一件事,你們要答應(yīng)奶奶。
奶奶,你說。兩姐妹齊聲回答。
你們看,奶奶年紀大了不是,除了耳朵眼睛好使,身體毛病多如牛毛。還有,睡眠少,睡不好,夜里經(jīng)常起夜,這樣會影響你們姐妹的睡眠。我想與你們商量,你們放假這幾天,奶奶去老屋睡。奶奶睡得踏實,夜里都不起來,常常一覺到天亮。等你們開學(xué)了,奶奶再回來。但你們不能對媽媽講。好不好?
不好,絕對不好,一萬個不好。小翠小梅頭搖得像風(fēng)吹椿樹枝一樣。老屋不安全,絕對不行。我們老師說過,雨季,農(nóng)村的老屋子是不安全的。
小翠過來拉著奶奶的手,奶奶,爺爺走了,我可不愿再沒奶奶。不準你去。如果奶奶嫌我們回來吵鬧,我與小梅去老屋睡,奶奶睡在這兒,行嗎?
肖奶奶抱住小翠,心里一酸,一股熱熱的東西從眼里流出來。小梅趕緊拿來毛巾,輕輕給奶奶擦擦。
奶奶的憨孫女,你們?nèi)ニ衔菥筒坏估??我們一個也不去,就睡在這兒。奶奶陪著你們。
奶奶,我們開學(xué)走后,你也不準去。小梅說。
不去啊,你們開學(xué)走了,這個房間空蕩蕩的,我就睡在這兒,哪兒也不去。
望著兩個孫女在高低床上睡了,肖奶奶關(guān)了燈,靜靜坐在床上。如水的月光悄然灑了進來,落在小翠小梅的臉上。姐妹倆真睡得香。小梅在笑,仿佛得了寶貝。
外面剁豬草的聲音不知哪時就停了,只聽得小翠小梅的呼吸聲。唉,不看了,肖奶奶輕輕嘆氣,還是睡吧。今早,天還在麻黑,她就把床單和被面拿到老屋,剛收拾好天就亮了?,F(xiàn)在去老屋睡,小翠小梅會發(fā)覺的,也會影響她們休息,她們上學(xué)很辛苦,好不容易放假回來,要讓她們睡好。唉,干脆等她們收假走了吧,要不,讓大芹知道了,又要說個不休,大芹那張嘴與大芹做事一樣麻溜,都不是省油的燈。
九
午飯后,小翠跟著媽媽去地里除草,留小梅在家做飯喂豬。肖奶奶看著忙進忙出的小梅,心里陣陣發(fā)酸。才九歲的小女娃娃,就不得不做大人做的活。真?zhèn)€是古人說舊了的話,窮人的娃兒早當家。城里像她一樣大的女娃娃,一天都在玩,有的還在父母懷里耍嬌。肖奶奶心一動,說,小梅?
小梅正在洗手,見奶奶喊,忙在衣裳上擦了擦濕淋淋的手,跑了過來,鼓溜著一對亮锃锃的眸子。奶奶,有哪樣事?
奶奶看你忙完了,忙得汗稀稀的,來,奶奶給你擦擦汗。走,陪奶奶,去公路上走走,望望人家修理補胎洗車去。
好吶,奶奶,我們這就走。玩玩回來煮晚飯。小梅高興得一蹦一跳的。
肖奶奶一只手拄著竹棍,另一只手被小梅拉著,慢慢往外走。奶奶,那兒不是我們的老屋嗎?看,那棵老椿樹又長高了,椿樹葉這么長啊,有的黃了,看,正在下落。小梅跳著,叫著。
老椿樹長得太高,掰不了椿芽,就瘋了般長。肖奶奶說道。
祖孫兩來到公路,遠處低處,路邊的彩鋼頂臨時房,是董小乖的汽車修理廠。
肖奶奶領(lǐng)著小梅,超坡路上走去。奶奶,不去看補胎?小梅問。
廠里不好玩,鬧得很,奶奶怕鬧。我們順著路,往高處去,那邊風(fēng)景好,肖奶奶說。
真的,奶奶。我最喜歡路邊這些花。這些牽?;ê闷?,一坡一坡的。還這些茴香花,好可惜啊,都謝敗了。奶奶,你老是彎腰撿釘子做哪樣???小梅看見奶奶又彎腰去撿,忍不住問道。
釘子尖尖的,有葉子上毛辣角那么細長,有的是橫睡著的,有的是尖尖頭朝天直立的,在鋪了公路上,不注意看是看不見的。肖奶奶說,小梅,你想,釘子尖,人踩上,會受傷。過路的大車太多,跑得快,輪胎被扎上,一漏氣就會打方向,就撞壞路邊樹木房屋。
奶奶,這里也有一顆,小梅撿了起來,轉(zhuǎn)身,就要往路邊溝里丟去。
給奶奶,不要丟,萬一扎著人不好。肖奶奶連忙說。
望著遠處的彩鋼房,肖奶奶暗想,阿香婆婆說得對,果然是有人故意丟的。豆生不愿在董小乖這兒做事,一定是他得知了董小乖修理廠的有些秘竅??磥?,董小乖不是瞎逛公路的,是有事做的。不然他修理廠哪來這么多的補胎加氣的車。
肖奶奶收回目光,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天空是那么藍,藍得只有一絲云,像一顆釘子一樣,掛在天空。
走,小梅,我們回家,做飯。
飯后,肖奶奶望著燈下專注做作業(yè)的兩姊妹。長成大姑娘了,又需要用錢了。她靠在床上,不說話,生怕打擾孫女們。
風(fēng)與黑夜結(jié)伴而來,說著纏綿的話,吵醒了蒲公英,吹成了滿天星。肖奶奶終于睡了,睡在老屋里。老屋就是好,睡得特別香,很沉,她想醒來,就是醒不了,直到轟隆一聲巨響,震醒了她。搞哪樣?我沒死?肖奶奶臉色蒼白,四周也一片白,白得不用開燈,就能看得見很遠的地方,到處有釘子。老屋被大車撞倒了。大車輪胎像漏了氣的豬尿泡,癟癟的貼在路面上。輪胎上還鑲著一顆釘子,正是她撿來的那顆。肖奶奶多么想伸出手,把那顆釘子拔出來,可她全身軟塌塌的,沒勁。駕駛室門開了,全身是血的駕駛員光頭朝肖奶奶沖了過來。肖奶奶嚇得一骨碌爬了起來,驚醒了。她摸摸腦門,濕漉漉的。寡白的月色灑在她床上,感覺冷冷的。
小翠也驚醒了。奶奶,咋個啦?
乖兒,沒得事。才半夜,快睡。
嗯,奶奶也睡。小翠答著,翻個身,睡了。
五天的時間,眨眼間就過去了。肖奶奶拉著小翠小梅的手,反復(fù)交代,好好學(xué),像你們哥哥小龍一樣,每次考試都被老師夸獎,奶奶臉上都有光呢。不要想著學(xué)費,會有的。肖奶奶說得很肯定。
兩個孫女走了,屋子里又冷清了下來。吃完飯,肖奶奶拄著竹棍,坐在院門邊廢棄的磨盤上,不時抬頭,左顧右盼。難得這個鬼天氣這兩天變好,老天其實是長眼的,認得娃娃們好不容易放假,連接三天晴汪汪的,湊氣得很,地上的稀泥巴曬得干生生的。
縷縷炊煙拽著夕陽,往西山拖去。西山被照得紅通通的,染紅了片片云層,染紅了院子,也染紅了肖奶奶的眼睛,還染紅了眼角那顆亮晶晶的東西。
夜幕降臨,星星風(fēng)一樣飄了出來,螢火蟲似的,又像會發(fā)光的釘子,晃動個不停。肖奶奶坐在床沿上,臉朝窗外。月亮不知哪個時候跑到院子里的樹梢上歇氣,這么近,這么大。夜很安靜,只聽得到剁豬草的聲音。為哪樣聽得那么清楚?大芹剁一下,肖奶奶感到剁在她心上似的,惡生生疼。以前不這樣啊,愛聽啊!現(xiàn)在是咋個啦,怕聽得要貓命。這是在咒她,明擺著的。
肖奶奶迷糊了一陣,睜開眼,抬頭,望了望月亮。是時候了,大芹一定睡熟了。肖奶奶輕輕拉開房門,大芹房間的燈熄了。
大芹,別怪媽,其實你是好兒媳,豆生是好兒子,小龍是好孫子,小翠小梅是好孫女。我惹的禍,我給家里帶來的負擔(dān),我必須有交代。
肖奶奶拄著竹棍,竹棍底端被她用布包了起來,抵在地上,聲音傳不出去。她輕輕關(guān)上門,走出院子。嗨,老天真長眼,鋁盆般大的月亮掛在天上,不注意瞧,還以為天亮了呢。
十
老屋越來越近,肖奶奶有些顫抖。今晚終于睡進老屋,說不定就永遠睡了。肖奶奶抹了一下眼睛,并未朝老屋走去,而是拄著竹棍從側(cè)面的小路緩緩上了柏油公路。她在公路上站了站,看了看,往坡上走了一截,又再走一截。豆生,別怪媽,媽只能這么做了。那三萬元,媽必須拿回來……
夜風(fēng)一吹,有些寒,肖奶奶一點也不覺得。月色賴在地上,肖奶奶拖著一道瘦瘦的影子,晃著,晃著,好一半天,終于回到老屋前。她站在老椿樹下,向四周望望,灰蒙蒙的。她轉(zhuǎn)朝安葬老頭子的方向,默默站著,望著,嘴里動著,老頭子,我來找你了。她來到門邊,摸出鑰匙。突然,她停了下來,似乎有哪樣不對勁。怪事,怎么,這把黑乎乎又爛又老的鎖是掛著的,沒上鎖,記得那天早上她是鎖了的。當時,就是擔(dān)心沒鎖,走到半路又折回,特意看了摸了,鎖了的。管它了,也許是真的老糊涂了,難道還擔(dān)心有賊啊,再蠢的賊也不會來這兒偷東西的,董小乖都說過的,老屋里屎都沒有一坨。肖奶奶正要推門進去,里面卻傳來說話聲,把她嚇得著實不輕,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站著一動不動。
說話的是一男一女。
女的說,你弄疼人家了,壞死了。
男的說,你剛才不是說就喜歡我壞嗎?
女的沒回答,卻聽得男的突然哼了一聲,說,掐得這么狠心。
隔了一會,女的問,肖奶奶不會來吧?不然怎么會鋪好床和被子?
深更半夜的,黑咕麻溜的,老巴巴的她走點路就喘得要貓命,來干哪樣?白天倒見她來過,可能念她的老屋吧。人一老,就懷舊。
張碧偉 春聲 138cm.69cm
女的說,也是,就像我那個死婆婆,成天就翻箱倒柜,找她年輕時穿的用的東西。
男的說,嗯。
女的說,怎么,又起來了。
男的說,你這么擺弄,能不起來么?
老床咯吱咯吱的聲音響起。
這不是董小乖和阿香么?好你個董小乖,我還一直說你出息了,原來這么沒出息,你竟勾引你遠房堂兄的女人!我呸,也不知是哪個勾引哪個?阿香啊,你男人光頭開車跑長途,多辛苦啊,你要為家庭著想,竟敢偷人。說不定你家光頭的大車撞老房子,就是董小乖搞的鬼!
肖奶奶慌出一大截,拄著竹棍,喘個不停。唉,我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老都老了,還碰上偷雞摸狗!死阿香,讓你男人曉得你讓人戳了,不把你打死才怪。選在我老屋偷人,要是被我兒子豆生撞見,就有你們好看的了。董小乖,你這是找死??!你這是找死啊!
找死?突然,肖奶奶暗叫一聲不好,連忙折了回去。她喘得要命,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慌慌忙忙到了老椿樹下,她拾起掃把,拖著一道影子,拐上公路……
大芹在睡夢中被田豆生叫醒。你回來啦,大芹揉了揉眼睛,驚喜地說。
接到你電話,心里急,就要來的,恰好與胖子在鄉(xiāng)下收苞谷,走不開。我給胖子打了招呼,買了票,才趕到。田豆生說。
那你吃了東西沒?我給你煮碗掛面。大芹就要披衣下床。
田豆生攔住大芹。我不餓,路上吃了兩個饅頭。媽媽怎么樣?
最近都在恍惚。小翠小梅回來這幾天,兩個娃娃悄悄對我說,奶奶夜里常做夢,有時整夜不睡覺,呆呆坐著,望著月亮。不對啊?要是平時,你回來再晚,媽媽都會問你話的,怎么今晚一聲不吭?大芹說。
也許睡得熟了,我去看看。田豆生說。
明早看吧,莫把媽吵醒。大芹說。
不,不放心,還是瞧瞧。田豆生說著,走出臥室。媽,媽,我是豆生。田豆生敲著門,大聲說。
沒得聲音。
田豆生推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田豆生頓時慌了,每一間的燈都拉亮,到處看,也沒得人。他用手一摸媽媽的床,涼冰冰的。她常用的竹棍也不在,只有幾顆尖尖的鐵釘堆在床頭柜上,顯得張牙舞爪。
不要找了,大芹披著衣服,已經(jīng)來到田豆生身邊,說,媽一定跑到老屋去睡了。媽以前就對我提出要去老屋睡,我不答應(yīng)。也給小翠小梅說過同樣的話,她們也沒答應(yīng)。沒想她竟悄悄去了。
田豆生的心就如被釘子釘了一下似的,惡生生疼了起來。知母莫過兒,他知道媽媽的心病。
看著床頭柜上的尖尖鐵釘,田豆生竟有一種預(yù)感,媽媽要做糊涂事。他心酸得要命,眼淚奪眶而出。媽,他急呼一聲,跳起來,往老屋奔去。大芹也嚇慌了,跟在田豆生的后面,跑了起來。夜里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熟睡中的狗,汪汪叫個不停。
肖奶奶變成一團影子,走著,走著,走得很吃力,卻很快,往坡上走了一截,又再走一截。路邊水溝里,傳來蛙蟲的叫聲,仿佛在催促她,快點,快點,再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
夜幕下的公路,像一條泛著光的河,從天邊淌了過來。仿佛,肖奶奶在河里游著,掙扎著。
長長的坡道,拐著彎。肖奶奶在彎道處停住,嗨,就是這兒。路面,尖尖的鐵釘涂抹著月色,很安靜,直立著,猶如出征前的士兵一樣,等待沖鋒的號角。
肖奶奶彎著身,低著頭,揮動著掃把,從公路里面往外掃著。頓時,響起鐵釘紛紛落水溝的聲音。
還有最后一顆。
這顆尖尖的鐵釘,泛起亮光,嘿!這不就是小梅要丟去的那顆嗎?這不就是她夢境里的那顆嗎?這不就是把輪胎戳得漏氣的那顆嗎?這不就是要帶給她滿滿希望的那顆嗎?
肖奶奶揮起了掃把。
兩束白光齊刷刷掃了過來,像電影里的探照燈。車子轟鳴聲驟然響起,轟隆隆,路面顫抖,月光被抖碎。
像要追趕最后一顆鐵釘一樣,肖奶奶也飛了起來,手里還緊緊捏住掃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