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面對“垂死之人”的訊問與反思:從梅特林克到謝閣蘭

2018-04-02 03:12
關(guān)鍵詞:謝氏萊斯理性

邵 南

內(nèi)容提要 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這個科學(xué)大發(fā)展的時代,西歐文人往往致力于追問理性的極限。由于“垂死之人”處于生與死、可知與不可知的臨界狀態(tài),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在《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中構(gòu)造了“訊問垂死之人”的場景,催人反思理性的局限,并暗示了一重更高的超越理性的神秘之真實的存在。其后,法國詩人、作家謝閣蘭既熟悉梅氏的劇作,專業(yè)醫(yī)生的特殊身份又令其對理性思維更加熟悉,且更具有護理垂死之人的現(xiàn)實體驗,從而在長篇小說《勒內(nèi)·萊斯》中賦予了“訊問垂死之人”以新的意義。

緒 言

謝閣蘭(Victor Segalen, 1878—1919)畢生以醫(yī)生為職業(yè),隨著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展開,他漸漸從諱言自己的醫(yī)生身份到接納自己醫(yī)生與文人的雙重身份,并認為這與他創(chuàng)立“異域情調(diào)論”的過程完全一致,且正是該理論的立論基礎(chǔ)和動機。[注]邵南. 《論謝閣蘭作品中的醫(yī)生形象及其對自我雙重身份的反思》. 外國文學(xué). 2018(3):60-71.然而,和這一線索并行的還有另一條線索,那就是謝閣蘭如何嘗試利用醫(yī)生身份的優(yōu)勢,對文學(xué)藝術(shù)提出新的思考,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開辟新的道路。這兩條線索是相互作用的:正因他不斷正視自我的雙重性,他的醫(yī)生職業(yè)才得以發(fā)揮優(yōu)勢;反之,發(fā)現(xiàn)自己職業(yè)的優(yōu)勢,也促使他更加坦然地面對自我。

事實上,謝閣蘭集專業(yè)醫(yī)生與前衛(wèi)文人雙重身份于一身,這在那個時代誠然是較為罕見的。但是,科學(xué)與文藝之爭本是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歐洲的一個重大命題,二者的關(guān)系空前緊密,時而為友,時而為敵。當文藝界探討某些課題,比如視界之外、心性之內(nèi)、人倫之初等等的時候,科學(xué)是最好的伙伴;然而科學(xué)的空前發(fā)展引發(fā)了科學(xué)崇拜的熱潮,即以為認知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而且唯獨認知是有意義的,由此忽略了理性所達不到的那一重真實,亦即忽略了文學(xué)和藝術(shù)所追求的更高智慧和神秘之美。于是在這個方面,科學(xué)又成了文藝發(fā)展的阻礙。不妨說,謝閣蘭在探討自我身份的過程中所遭遇到的問題,與這一時代文藝界普遍的憂慮不謀而合。例如康定斯基(Kandinsky)于1910年寫道:“我們的靈魂,在漫長的唯物主義歲月之后,才剛剛醒來,還包含著絕望、懷疑、荒誕和虛妄的種子。唯物主義教條使得整個宇宙的生命淪為愚蠢而徒勞的游戲,這場噩夢尚未得到驅(qū)散?!盵注]Kandinsky W. Du spirituel dans l’art et dans la peinture en particulier. trad. Nicole Debrand & Bernadette du Crest. Paris : Deno?l, 1989:52.謝閣蘭是否了解康定斯基的這些文字,我們不得而知。而另有一人,既為謝氏所熟稔,又為康定斯基引為抽象藝術(shù)在文學(xué)界的先驅(qū)和同道,那就是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9)。梅氏早在1900年便寫道:“理性為智慧打開大門,然而最鮮活的智慧卻不在理性之中?!?Maeterlinck 1942:69)謝閣蘭讀過梅氏的許多戲劇和散文,了解梅氏的思想,對其戲劇代表作《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PelléasetMélisande)則尤為爛熟于心。該劇第五幕表現(xiàn)了在垂死的梅利桑德床前,人們?nèi)绾卧诳芍c不可知的邊界掙扎,反映出梅氏對這個時代命題的思考。在謝閣蘭的作品中,垂死者床前的這一幕被一演再演,其中《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的影響隨處可見,而作家本人的醫(yī)生身份,尤其是守候在垂死病人床前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又令他得以將這一主題演繹得更為精彩,對其涵義的挖掘也更為深刻。

一、梅利桑德床前的訊問

梅特林克于1889年推出他的第一部戲劇《瑪萊娜公主》(LaPrincesseMaleine),并于次年緊接著創(chuàng)作了三部短?。骸度肭终摺?L’Intruse)、《群盲》(LesAveugles)和《七公主》(Lesseptprincesses)。這幾部作品可謂緊緊圍繞著死亡這一中心主題?!冬斎R娜公主》充斥著不祥的預(yù)示、悲慘的命運和恐怖的謀殺;《入侵者》寫的是死亡來臨之際,一個盲老人聽到了神秘“入侵者”的腳步,而周圍的所謂“神智健全”的人們卻渾然不覺;《群盲》刻畫一群盲人在向?qū)廊ブ?,如何在森林里迷路,卻又不懂得攜起手來抵御逐漸迫近的死亡;《七公主》寫的是七個熟睡的公主之一已經(jīng)在睡夢中離世,而她的家人如何在不祥的隱約征兆中感到,猜到,最后證實了噩運的降臨。

正是在這四部劇作之后,梅氏于1892年寫成了《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這部象征主義戲劇的巔峰之作。如呂島(Christian Lutaud)在2012年版《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后記中所言,該劇“是無止無盡的死亡之劇,悲劇中的純悲劇”。(Lutaud 2012:112)隨之呂島指出,除了故事情節(jié)中不乏死亡——兩個主人公的死,戈羅自殺未死,佩雷阿斯的朋友病重將死——以外,還頻頻出現(xiàn)影射死亡的話語,比如航海[注]Bachelard G. L’Eau et les rêves. Paris : José Corti, 1942. pp. 87-95.,比如離別,比如去往“別處”(ailleurs)的旅行(Lutaud 2012:112-113)。由此,該劇實為梅氏死亡主題的集大成者。

事實上,在《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中,比起死亡意象的無處不在更耐人尋味的,乃是作者前所未有地強調(diào)了死亡的不可“理”喻。人的理性再發(fā)達,至多只能認知“生”的領(lǐng)域,卻不可能認知“死”的領(lǐng)域。一個垂死的人處于生死之間,也就處在可知與不可知的界限之上。由此,該劇第五幕中,梅氏設(shè)計了“訊問垂死之人”的場景,讓劇中人的理性在認知的極限處備受考驗?zāi)酥琳勰ァ?/p>

第五幕一共有兩場。第一場的主要內(nèi)容是悲劇發(fā)生的翌日,老女傭發(fā)現(xiàn)了躺倒在城堡門口的王孫戈羅(Golaud)和梅利桑德,她向其他女傭描述自己看到的情景:“他倆雙雙躺倒在門前!……像極了兩個饑餓的窮苦人……他們緊緊抱著,就像兩個恐懼的孩子一樣……小公主快死了,而大戈羅的劍還插在自己肋下……門檻上有血跡……”(Maeterlinck 1999:II 439)

一介武夫殺死出軌的妻子及其情人然后自殺,這仿佛是舊式愛情悲劇[注]例如莎士比亞的悲劇《奧賽羅》的主人公就聽信讒言,殺死“出軌”的妻子,醒悟后自殺。梅氏對莎士比亞戲劇頗為熟悉,雖對其悲劇觀多所批判,對其情節(jié)則不乏借鑒。的老套,而梅氏通過老女傭的解說將這一場面荒誕化了。我們或者習(xí)慣了這種場面中彌漫著的英雄氣概,刻骨銘心的愛情,為愛復(fù)仇,為愛而死的悲壯,等等……然而在老女傭的口中,他們只是像兩個“饑餓的窮苦人”那樣荏弱可憐,他們緊緊相擁非為愛情,卻因為害怕。這一反傳統(tǒng)的解讀暗示了人類只是受命運播弄的弱者,戈羅的所謂英雄氣概只是偶然受激情擺布,并不值得稱道。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一切結(jié)局都與意愿相左,當戈羅握劍在手,看似操著生殺大柄,其實根本無力控制自己與他人的命運:

老女傭:他自殺沒有成功;他太魁梧了??伤龓缀鯖]有受什么傷,快死了的卻是她……你們能理解嗎?

第一個女傭:您看到傷口了嗎?

老女傭:就像我看到您一樣真切,我的姑娘?!铱吹搅艘磺校斫馕艺f的……我是在所有其他人之前看到的,在她小小的左乳房下面有一個細微的傷口……一只鴿子都不會因為這么小的傷口死掉。這很自然嗎?(Maeterlinck 1999:II 439-440)[注]注:本文譯文均為作者試譯。

在這段對話中,“看到”(voir)一詞被重復(fù)了四次,其中三次出自老女傭之口;“理解”(comprendre)一詞則兩度出現(xiàn)。尤其是,老女傭的見證既清楚得不容置疑,又全面(“看到了一切”),而且既然第一個看到,那么所見的信息也必當是沒有經(jīng)過篡改的,可信度很高。在這個基礎(chǔ)上發(fā)揮理性思維,試圖“理解”,實在是符合科學(xué)的規(guī)范。然而,認知的努力越是顯得嚴肅認真,最后的不理解也就越是顯得可笑。戈羅明明有心自殺,劍已經(jīng)插在自己的身體里,卻將要痊愈,這本身不合情理,而老女傭所謂“他太魁梧了”是想當然的解釋,解釋的荒唐也更凸顯了理性的不可憑恃。自然地,梅利桑德為何受了輕傷卻要死去,老女傭便無論如何說不通了——“這很自然嗎?”這一最后的疑問宣告了對認知的放棄。

而到了第二場,在垂死的梅利桑德床前,認知的嘗試又將遭遇新的挫敗。先是醫(yī)生診斷:

醫(yī)生:她不是因這個微小的傷口而死去的;連一只鳥都不會因這點傷死掉……所以殺死她的也就不是您,我的好老爺;您就別這么悔恨了……是她本來活不了……她沒道理地出生了……為了死去;她也就沒道理地死了……再說,這不等于說我們不會努力挽救她……(Maeterlinck 1999:II 442)

緊接著是戈羅的悔恨:

我沒道理地殺了人!豈不是連石頭都要為此傷心哭泣!……他們只是像小孩子一樣擁抱在一起……他們只是擁抱而已。他們只是像兄妹一樣……而我,我馬上就!……我那是不由自主,您看……我那是不由自主……(Maeterlinck 1999:II 442-443)

饒有意味的是,兩個人都提到了“沒道理”(sans raison),而意思卻大相徑庭。這兩個“沒道理”的碰撞絕非偶然,而是體現(xiàn)著梅特林克對死亡和人類理性的深刻思考,值得我們詳加解析一番。

首先,戈羅口中的“沒道理”指的是“缺乏道理”或者“不夠理性”。他悔恨的是自己單憑沖動殺了人,而沒有在行動前冷靜思考一番。因此,接下來他便“改過自新”,嘗試著冷靜下來質(zhì)問梅利桑德,以了解他所謂的“真相”:

戈羅:(……)你保證說真話嗎?

梅利桑德:是的。

戈羅:你愛佩雷阿斯嗎?

梅利桑德:是?。晃覑鬯?。他在哪?

戈羅:你不理解我的話嗎?——你不想理解我?——我覺得……我覺得……我覺得……好吧,是這樣:我問你是否不正當?shù)貝哿怂俊闶遣皇恰銈兪遣皇怯凶??說,說,是嗎,是嗎,是嗎?……

梅利桑德:不,不,我們沒有罪;您為什么這么問?

戈羅:梅利桑德!……告訴我真相,看在上帝的份上!……

梅利桑德:為什么覺得我沒有說出真相?

戈羅:別再這么撒謊了,你都快死了!(Maeterlinck 1999:II 445-446)

不難看出,這種所謂對“真相”的“冷靜”追求仍然碰了壁。與此同時,隨著梅利桑德的生命漸行漸遠,她連回答戈羅都不復(fù)可能。然而梅利桑德是否果真對命運,對神秘之境一無所知?她說過“不過我似乎知道一些事……”(Maeterlinck 1999:II 443),接下來又是“我自己也不理解我說的話了,您瞧瞧……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我再也說不出我想要什么……”(Maeterlinck 1999:II 443-444)知道而不能言說的內(nèi)容,正是彼岸的秘密。呂島對這一“最后時刻”,亦即認知的極限時刻,曾作過恰當?shù)脑u述:

臨終的瞬間,也正是最特殊的一個時刻,是人終于即將明白的時刻。只是在這一時刻,在他即將明白的那一瞬,在他已經(jīng)明白,而即將能夠說出口的那一瞬,他死了。他的嘴閉上了。最后的口信,那通向偉大神秘的鑰匙,正在它快要出現(xiàn)的那一刻,消失了。而我們,留在生命的岸邊,向著病床探出身去,焦急地訊問這個垂死的人,我們注定理解不了這神秘中之最神秘者,也就是死亡。(……)

在全劇的最后一幕,梅特林克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人訊問另一將死之人”的典型場面,還有不可言說的死亡之神秘,以及訊問者的巨大失望,回應(yīng)它的唯有靜默。(Lutaud 2012:115)

死亡的一刻既是生命的門檻,也是認知的門檻,這誠然是沒有疑問的。然而,戈羅采取的探求“真相”的方式豈獨跨越不了生命的門檻,就連對生命本身也無能為力。他所謂的“真相”,是梅利桑德有沒有“罪”,即她對他的弟弟佩雷阿斯有沒有“不正當”的愛情。但是他卻不知道,所謂“不正當”的愛情本身就是比照某種人為制定的道德規(guī)范而言,而且在慣用表述的背后,其實是漏洞百出的。道德規(guī)范約束的是人的行為,愛情是一種自然生發(fā)的感情,在落實到具體行為之前,怎能有“正當”與“不正當”之分?對乃弟產(chǎn)生愛情,何以就一定等于不愛乃兄,更何至于“有罪”?可見戈羅追求的所謂理性,不僅不足以衡量無限神秘的感情,甚至不足以自圓其說。如此說來,梅利桑德在彌留之際既承認自己愛佩雷阿斯,又不認為背叛了戈羅,這并非精神錯亂的臆說,而恰恰是大實話,只是戈羅礙于成見而不能理解罷了。

至此,我們大致可以概括說,戈羅代表的大約是廣大缺乏理性而崇拜理性的人。他們多少受過一些教育,懂得理性的重要,卻出于種種原因——執(zhí)迷于貪欲也好,為激情擺布也好,天生愚鈍也好——難以真正理性地思考問題,以至于心心念念、口口聲聲地要追求“真相”,實際上不過原地打轉(zhuǎn)而已。與此相應(yīng),醫(yī)生則代表了另一種人。他們在運用理性方面具有專業(yè)素養(yǎng),然而他們知道理性不能解決一切,因此在憑借理性“盡人力”之余,還懂得超越理性而“聽天命”。他所謂的“沒道理”,是指無法用理性去認知,因為生死的緣由屬于自然界中不可認知的領(lǐng)域,是超越理性的神秘存在。戈羅在理性之下,崇拜理性,追逐理性而不得;醫(yī)生在理性之上,也就是既掌握了理性的思維,又了解理性的局限,目光投向更高的真實。

在《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的最后一場中,醫(yī)生雖然語言不多,然而是唯一清醒的人。甚至可以說,在整部戲劇中,醫(yī)生也是唯一清醒的人。雖說劇中的其他人物都多少在某個時候隱約看到彼岸的靈光,但是他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見或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醫(yī)生身在封閉的城堡之中,又知道尚有更高的真理存在,他是溝通兩個世界的橋梁。而梅氏讓醫(yī)生這個科學(xué)工作者承擔(dān)此關(guān)鍵角色,其含義是不言自明的。

分析至此,我們便不難想到另一個醫(yī)生,他既熟悉梅氏的劇作,在現(xiàn)實中也曾“留在生命的岸邊,向著病床探出身去”,并時而進入作品,面對垂死之人拷問認知的極限——他便是謝閣蘭。

二、夏巴奈床前的謝閣蘭

謝閣蘭的行醫(yī)是非常認真的,卻又很少見到他對病人動憐憫之情。夏巴奈(Joseph Chabaneix)之死卻是一個例外。那是1913年4月17日,和謝閣蘭一同執(zhí)教于天津北洋海軍醫(yī)學(xué)堂的夏巴奈醫(yī)生感染上斑疹傷寒,于5月1日辭世。該病在當時是絕癥,謝氏和另一同事給他做最后的救治,其實不過聊盡人事而已。雖然謝氏與夏巴奈的交情算不上深厚,但是后者和他一樣熱愛生活,鐘情文藝,令他向來頗有引為同志之意。謝氏眼看他在自己的手中不治而亡,兔死狐悲,芝焚蕙嘆,在致友人的書信中極盡惋惜傷悼之意。最令他難以釋懷的是,夏巴奈正當盛年,且體魄強健,竟于生命力勃發(fā)之際遭此橫禍,凋零于頃刻之間。他在剛剛得知夏氏患上絕癥的時候,寫信給友人拉爾蒂格(Jean Lartigue):“我很氣憤,看到他這么個精力充沛的人只剩下了短短幾天的生命。他向來抵抗力強,以至于換作任何其他疾病,甚至可以提前慶祝他的康復(fù)?!?Segalen 2004:II 136)

5月1日,夏巴奈離世以后,謝閣蘭寫了一封致朋友們的“公開信”[注]這里所謂“公開信”(《 La Lettre 》)是謝閣蘭自創(chuàng)的一種通信方式。他以自己和拉爾蒂格為中心選定了一個朋友群體(新成員可通過舊成員的引介加入)。在這個群體中,原則上每人每月都需以如下方式投遞一封“公開信”:成員甲寫信,并留足一定的空白,寄給乙,乙閱畢簽字,并可在空白處隨意發(fā)表評論或補充,然后寄給丙……依此類推,直到最后一個成員閱畢再寄回甲手中。(Segalen 2004: II 54-55),具言事件的前因后果,尤其突出了生死搏斗場面的悲劇感:夏巴奈平素如何熱愛生活,且病房里醫(yī)生們一向讀的都是《生活》(LaVie)雜志,此刻卻全然無濟于事。尤其是,夏巴奈生命力極為頑強,雖陷入昏迷而依然努力活著:“我們悲哀而驚異地看到,這個軀體里,各種生理機能——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呼吸系統(tǒng)和內(nèi)分泌系統(tǒng)——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卻仍然竭盡全力地活著!”(Segalen 2004:II 140)既然死亡已經(jīng)注定,謝氏與另一同事都希望夏巴奈能少受清醒之苦,在昏迷中安靜辭世,然而他竟數(shù)度“死”而復(fù)生:

終于,昨天,第13天,病情惡化,這是好事……

誰能料到!他睜開眼睛,仿佛認出了我們和周圍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如此唬人的事:心臟已經(jīng)趨于衰竭,呼吸已經(jīng)漸漸微弱,可是突然,他的身子,已經(jīng)是死人的軀體,開始說話,開始表達,開始呻吟……(Segalen 2004:II 140-141)

同時,存在的虛妄已經(jīng)先死亡而來到,人一旦處于死亡的邊緣,生命中的一切都成幻影,存在與否,都已經(jīng)無法定義:“我已經(jīng)眼看他死了三次,這個曾經(jīng)是我同事的人,然而如今又很難說這是不是他,他是否活過,他是否存在,存在于別處,還是哪里都不在……”(Segalen 2004:II 141)

而這一切是什么導(dǎo)致的呢?“一只虱子跳上您的身子:您死于12到14天之后?!?Segalen 2004:II 140)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和無常,乃至于為蟲虱、細菌之類所擺布,無怪乎謝氏對中國文化中確定不移的“天命”心向往之。而對于夏巴奈,死亡終于到來。生命力曾經(jīng)有多么旺盛,死亡的寂靜就有多么可悲。同日,謝氏在致拉爾蒂格的信中寫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切都完成了。一切也都無非事實了。最后的漩渦已歸于平靜;甚至最后幾縷焚燒尸體的煙已經(jīng)消散,他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死了三次;一臺日本制造的焚尸爐接納了他?!?Segalen 2004:II 141)

在公開信里,謝氏聲明“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臨終時刻”,(Segalen 2004: II 141)他受到的震撼是無可比擬的。此前的4月24日,夏巴奈之死已經(jīng)注定,謝閣蘭在致拉爾蒂格的信中如此描述自己的經(jīng)歷:

我的經(jīng)歷是雙重的:我做了人們曾經(jīng)教我做的動作,我給他打完了所有庫存的強心針,給他做了潑水治療,而在指間,我感到他的心臟像馬在狂奔。另一方面,我仿佛重見戲劇中的死亡場景——戲劇是我們真正不朽的世界。在這個荒誕的房間里,我又聽見了梅利桑德,又見到了垂死的儒勒·德·龔古爾,埃德蒙在弟弟的最后時刻守著他。(Segalen 2004:II 137)

顯然,正是人生的脆弱使人向往文學(xué)藝術(shù)的恒久——“戲劇是我們真正的不朽的世界”!但謝氏聯(lián)想到梅利桑德和儒勒·德·龔古爾(Jules de Goncourt)的原因一定是有區(qū)別的。想到后者自然是因為埃德蒙·德·龔古爾(Edmond de Goncourt)在垂死的弟弟的床前極為哀慟慘怛,與謝氏此時的心境類似;而梅麗桑德之死安詳平靜,且整個場面予人以夢幻而荒誕的感覺,按理說與夏巴奈的痛苦死亡大相徑庭,那么謝氏又何以聯(lián)想及之呢?事實上,謝氏提到“荒誕的房間”,房間的荒誕實為命運的荒誕。梅利桑德被戈羅刺成輕傷,卻即將“沒來由地死了”;而夏巴奈則是正當盛年,于生命力勃發(fā)之際感染上了致命的斑疹傷寒,同樣荒誕地死去?!奥犚娏嗣防5隆?,也就是聽見了無可捉摸的命運。

與此同時,當謝閣蘭面對垂死的同事,他所處的地位實與《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中的那個醫(yī)生頗多相似。謝氏固然沒有明確表示自己想起了那個醫(yī)生,但是,此際謝氏還能自比于何人呢?他當然不像那個缺乏理性卻盲目崇拜理性的戈羅,更不像柔弱昏聵的老王。唯有那個醫(yī)生道出了人生的荒誕,懂得理性與人事的局限,懂得在不可知面前沉默,同時又不放棄挽救的努力。謝閣蘭在夏巴奈床前的所想所為正與在梅利桑德床前的醫(yī)生類同。“她沒來由地出生了……為了死去;她也就沒來由地死了……再說,這不等于說我們不會努力挽救她……”,醫(yī)生的話想必在謝氏的腦海中回蕩,他如今不再僅僅聽見這些話,更是作為一個真正的醫(yī)生,親歷了這些話。謝氏不僅親歷了那個醫(yī)生的角色,同時也親歷了梅利桑德的角色——由于同事、同志之間的惺惺相惜。因此他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死,按照他的設(shè)想,那將是一個文學(xué)場景:“我考慮了我在類似的境地中要說的話……我得寫的,完全不是一篇新的臨終禱文,而是:我行將離世之際的感言?!@份‘遺囑’將是一篇文學(xué)作品;這篇序言,將由一個朋友來宣讀……”(Segalen 2004:II 137-138)

夏巴奈去世的當天,謝氏便在致拉爾蒂格的信中寫道:“我已經(jīng)忘卻了死亡的場面。我身上只剩下更迫切的撲向生活的愿望,以及我對生活的全部熱愛。”(Segalen 2004:II 141)的確,此后謝氏便幾乎不再提到這段慘痛的經(jīng)歷了。他也沒能在離世之際踐行他的計劃,因為他那時已患上重度抑郁癥,不堪寫作之勞。但是,實實在在的人生之無常已經(jīng)深刻地印在他的腦海中,這個計劃的精神也得到了貫徹:此后將輪到他來把死亡變成文學(xué)場景,連同生與死交鋒的過程,連同垂死之人與訊問者的較量——長篇小說《勒內(nèi)·萊斯》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三、勒內(nèi)·萊斯床前的“我”

謝閣蘭開始寫作《勒內(nèi)·萊斯》,大約是1913年10月前后,上距夏巴奈去世約有半年時間。應(yīng)當說,在這篇謝閣蘭小說的代表作中,來自《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在“訊問垂死之人”的主題上尤其如此。

小說中,敘事者“我”不斷地向萊斯探聽紫禁城里的情況,而萊斯憑著想象娓娓道來?!拔摇逼鸪跣乓詾檎?,但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自相抵牾的情節(jié),遂不斷提出質(zhì)疑,萊斯難以自圓其說,終于仰藥自盡。面對死亡現(xiàn)場,敘事者首先采用偵探小說式的語言來尋求理性的解釋,且看“偵探”如此分析死因:“我脫去了他的衣服,以便在醫(yī)生介入之前查出死因:勒內(nèi)·萊斯的的確確是被‘毒死’的,因為我沒有找到任何傷痕……”(Segalen 1999:260)死亡時間也得到了推定:“沒有傷口,而且已經(jīng)冰冷,勒內(nèi)·萊斯死了,就是前天,離開我以后不久?!?Segalen 1999:261)隨后,“偵探”轉(zhuǎn)向下一組經(jīng)典問題:自殺抑或他殺?若是他殺,兇手何人?動機何在?于是一系列假設(shè)次第展開?!澳敲矗恰凰舅赖??”(Segalen 1999:261)(原文后一個“他”字首字母大寫,表示皇帝。)不過,“我”很快推翻了這一假設(shè),因為皇帝沒有殺人動機?!澳敲此欠咀詺⒌模瑸榱搜城??”(Segalen 1999:262)但是這一假設(shè)也很快宣告推翻,因為“他一向不怎么兒女情長。在那個顯然要成為悲情之夜的晚上,他不守著她,在我身邊算什么意思?”(Segalen 1999:262)“偵探”的推理就此遇到了瓶頸。兩天之后,他終于恍然大悟:

勒內(nèi)·萊斯不是自殺的。別人沒有殺死他。然而他又千真萬確是中毒而死。(這個悖論恰恰是最誠實的供詞)。這毒藥:是我提議他喝的,——當然是以有史以來最惡毒的方式——,他是從我這兒得到了毒藥,慨然接受,一飲而盡……而這,從我們第一次會面就開始了。(Segalen 1999:264)

原來罪犯是“我”,是“偵探”本人!如此嚴謹?shù)耐评?,卻引出一個如此荒誕的結(jié)論,豈不令人大跌眼鏡!偵探本應(yīng)是智慧與正義之化身,卻終究連自己是罪犯都不知道,這不啻為對傳統(tǒng)偵探形象的莫大嘲諷。事實上,經(jīng)典的偵探形象如福爾摩斯者,之所以受讀者的愛戴與崇拜,乃因他是在兇手逍遙法外而旁人如墮五里霧中的時候,唯一能通過完美的推理論證而還原真相的那個人——簡言之,他是理性思維之尊神。而在謝氏筆下,“我”通過偵探式的推理,終于沒有——至少按照傳統(tǒng)的要求——解釋清楚萊斯死于何種毒藥,如何取得毒藥,如何吞服,具體在何時死去,等等,卻得出結(jié)論:完全不在場的自己乃是罪犯本人。凡此種種給人以怪誕的感覺,同時又動搖了偵探小說的根本:人連自我都不能充分剖析,又怎么可能剖析他人?不妨說,通過批判偵探小說,謝氏的矛頭所指乃是科學(xué)崇拜,是對于理性思維的過度信賴。

不妨說,理性就此宣告失敗。然而“我是罪犯”的招供絕非故作驚人之語?!拔摇苯K于意識到,在理性世界之上,還有另一套邏輯。

在此,我們需要回顧一下小說前面的情節(jié)。事實上,每當勒內(nèi)·萊斯所講的故事不能自圓其說而遭到懷疑的時候,他便會陷入暈厥。整部小說中,這樣的暈厥發(fā)生過三次,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嚴重。第三次暈厥的起因是勒內(nèi)·萊斯講了一些關(guān)于袁世凱的“事實”,不巧“我”親眼所見與其相左,遂對其提出質(zhì)疑。萊斯對此猝不及防,霎時間“臉色蒼白,比以往我所見的任何一次都白”。(Segalen 1999:239)接著,萊斯又數(shù)度試圖證明自己故事的真實性,仍告徒勞,終于不省人事:“我面前只剩下這么個孩子倒在扶手椅中,頭向后仰著,眼神迷離,嘴唇煞白?!?Segalen 1999:239)這本身很像一個“垂死之人”的模樣,只不過“我”隨之取笑了一句:“我知道,十分鐘而已,他的各種小情緒常常導(dǎo)致這種結(jié)果……”(Segalen 1999:239)就此沖淡了場面的悲劇色彩。相應(yīng)地,在聽到勒內(nèi)·萊斯死去的消息的時候,“我”以為這不過又是一次暈厥:“什么“病”!勒內(nèi)·萊斯又暈厥了。缺乏某種他期待的情緒,可能吧!也許,我那天提出的三點質(zhì)疑有點嚴苛了。他睡著了,太久了點……他也太頻繁了點……我有責(zé)任去把他弄醒!”(Segalen 1999:259)

當“我”看到萊斯的尸體,發(fā)現(xiàn)“勒內(nèi)·萊斯的面部表情和嚴重暈厥的那些時候一模一樣……這一次恰好是第四次(……)”。(Segalen 1999:260)“我”的掉以輕心暗示了死亡和暈厥本自一途:事實上每次暈厥何嘗不是一次死亡?[注]王充《論衡·論死篇》:“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則死矣。”殄即暈厥。也就是說,從二人的會面開始,死亡已經(jīng)注定,而整部小說所述可視為一種延長了的“臨終時刻”。我們不應(yīng)忘記,“勒內(nèi)”這個名字在法語中可以表示“重生”的意思,則他的每一次暈厥確乎本是一次死亡,只是他隨后“重生”而已——直到無法再重生為止。(此時,謝閣蘭一定想起了“死了三次”的夏巴奈醫(yī)生。)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中的“我”一直在扮演著梅利桑德床前的戈羅的角色,執(zhí)著地以 “是不是……?”這樣的問題訊問萊斯,以尋求所謂的“真相”或“事實”,直到萊斯無法回答,不得不還之以靜默(暈厥)為止。不僅如此,他乃至于取笑靜默(暈厥)本身,直到萊斯不得不還之以徹底的靜默(死亡)為止。如果像呂島(2012)指出的那樣,《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第五幕著意探討的重點之一就是可知與不可知的臨界時刻,那么《勒內(nèi)·萊斯》乃將這“訊問垂死之人”的場景、將可知與不可知的沖突延長、復(fù)雜化,使之成為一場拉鋸戰(zhàn),成為貫穿整部小說的中心線索。而最終,《勒內(nèi)·萊斯》中的“我”和戈羅一樣,在即將得到真相的那一刻,因萊斯之死而宣告了徹底的失敗。

然而,在梅氏的劇中,梅利桑德乃不得不死,戈羅的不明真相被作者歸結(jié)到人的宿命;而在謝氏的小說中,萊斯乃為了不泄露真相而主動求死。也就是說,梅氏筆下的主人公無力得知真相(即使得知也不知其為真相),而謝氏筆下的主人公則以死拒絕透露真相。這又是何故呢?

在萊斯死去數(shù)日后,敘事者“我”終于悟到了其中的道理??梢哉f,死者的靜默讓他終于學(xué)會了直面靜默。梅特林克說過:“倘使我們抵抗靜默的無形而沉重的指令,那于我們將是永恒的損失(……)因為我們就此喪失了傾聽另一個靈魂、同時讓自己的靈魂在瞬間浮現(xiàn)的良機?!?Maeterlinck 2008:20),而這里,死亡的靜默催人反省,“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身上那個虛偽的戈羅:

他始終如一。我在那個清冷的夜晚提出的尖銳質(zhì)疑必然顆粒無收。我當時問道:是不是,你有沒有……可要是他否認自己做過那些事,哪怕是虛構(gòu)的故事,我一定會大失所望;當我感到那個漂亮的架子在顫動,我比他更加膽戰(zhàn)心驚……然而他給了我回答:他本可以無情地承認自己的謊言,更加順理成章地耍弄我一番。他卻忠于自己說過的話,或許也是忠于我的暗示……(Segalen 1999:265)

“我”至此悟到了自己所追求的其實是“美”,卻誤將求“真”當成求“美”的必經(jīng)之路,而萊斯正是為了維護“美”,才選擇了寧死也不說破。如此一來,“我”終于由《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中戈羅的境界上升到了醫(yī)生的境界,由追逐理性的境界一躍而至超越理性的境界。

于是,理性不能解決的一系列問題得到了全新的看待。“我”一旦猛醒,遂得以看清自己身上那個執(zhí)迷不悟的“戈羅”。勒內(nèi)·萊斯是被“戈羅”殺死的:不是以劍,而正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是不是”的質(zhì)問,因為這種質(zhì)問本身乃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悖論。[注]關(guān)于讀者在閱讀時是否相信作者,薩特在《什么是文學(xué)》里寫道:“人們時而試圖將作者陷進這樣一個兩難境地里:‘要么人們相信您的故事,那便是不可容忍的;要么人們一點都不信您的故事,那便是可笑的?!沁@一論證是荒謬的,因為審美心的根本就是付諸行動、立誓的信仰,忠于自我亦忠于作者的延續(xù)的信仰,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選擇相信。在每一刻我都可以醒來,我知道;但是我不愿意:閱讀是自由的夢。”(Sartre 1948:56-57)很好地印證了謝閣蘭的觀點,可以參看。

我們記得,在《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中,梅利桑德的死因是神秘的,既非戈羅用劍刺殺,似乎也不是戈羅的質(zhì)問所逼死的。而在《勒內(nèi)·萊斯》中,萊斯是在“我”接二連三的質(zhì)問下,自己選擇了死亡。從這一點上說,萊斯的死因比梅利桑德的死因更加明確:求“真”的荒謬質(zhì)問直接成了殺人利器。而萊斯之死比照梅利桑德之死,其寓意也隨之改變了。如果說梅氏通過戈羅的荒謬質(zhì)問旨在揭露理性的無力,暗示一重理性達不到的更高的真實,那么到了謝氏筆下,這種更高的真實就是美,是文學(xué)與藝術(shù)所追求的美。

而且,梅利桑德之死只是一種客觀孤立的神秘,于醫(yī)生和戈羅無所裨益,而萊斯之死則使得盲目的“戈羅”脫胎換骨而成睿智的“醫(yī)生”。萊斯以死完成了教化,而他的死也逃離了日常的物質(zhì)的范疇,而上升為寓言性的“詩人之死”——變成“他者”,變成不容置疑的“存在”。正如薩特在《文字生涯》(LesMots)中所言:“我等待著雷霆一擊,將我連皮帶骨焚燒殆盡。”(Sartre 1964:157)因為一個詩人之死乃“成為縈繞在全人類頭上的魂靈,說到底是成為他者,不同于我的他者,不同于他人的他者,萬物的他者”(Sartre 1964:158),以故“我生存于無地,然而我在!我無所不在(……)”(Sartre 1964:159)作為理想之詩人的萊斯正是通過一死而成為他者,從“生存”上升為“在”,“在”他所講述的美的故事里,永遠拒絕了“是不是”的質(zhì)疑。

結(jié) 語

從《佩雷阿斯與梅利桑德》到《勒內(nèi)·萊斯》,我們不難看出“訊問垂死之人”這一主題的演變。由于“垂死之人”處于生與死、可知與不可知的臨界點上,“訊問”的過程不啻為演示理性如何從奮翼而飛到折翅而墜的良好契機。梅特林克戲劇的重點在于揭示生者——尤其是戈羅所代表的理性追求者們——如何盲目徒勞地追逐理性卻不知自我的局限。至于超越理性的世界,則存乎作者的暗示之中,言詞之外。哪怕在梅氏的作品中,這種暗示是如此頻繁而強大,但它終究是略顯抽象的,幾乎沒有具體的形象和意義。到了謝閣蘭筆下,兩個世界的虛實對比便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勒內(nèi)·萊斯》中,追逐理性和超越理性這兩股力量至少表面上是旗鼓相當?shù)?,兩者都是實在的:前者以“我”為代表,后者則以萊斯為代表。只不過,兩者勢雖均而力不敵,后者漸漸戰(zhàn)勝了前者,哪怕以生命為沉重的代價。同時,這股超越理性的力量不再是冥冥漠漠的神秘之境,而的的確確就是文學(xué)和藝術(shù)所追求的美。“垂死”也既不再是一頃刻的光景,也不再停留于醫(yī)學(xué)意義上的“患病將死的時刻”,而相應(yīng)地成為文人或藝術(shù)家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注]在《紀念高更》(Hommage Gauguin)一文中,謝閣蘭同樣將高更踏上塔西提至去世的整整十二年創(chuàng)作生涯稱為“臨終時刻”(agonie),含義與此類同。

二人對待“訊問垂死之人”的場景之所以有此不同,這很大程度上當歸因于謝閣蘭的醫(yī)生職業(yè)。既然他已經(jīng)是醫(yī)生,已經(jīng)習(xí)慣了科學(xué)的理性思維,那么他離超越理性也就更近了一步,也更適于賦予“超越理性”的“神秘”以更具體的意義。另一方面,他有著夏巴奈之死這樣驚心動魄的臨床經(jīng)歷,這使他不可能像梅氏一樣袖手旁觀世人面對“垂死之人”的反應(yīng)。凡人的生命愈是無常(被一只跳蚤、一種病菌結(jié)束生命),謝氏就愈加迫切地自托于文學(xué)的不朽——這也是為什么他面對垂死的夏巴奈想起梅利桑德,想起“戲劇是我們真正不朽的世界”,為什么他讓勒內(nèi)·萊斯為維護美而服毒自盡,以換得薩特企足而盼的文人之救贖。

如果說當時的許多文人和藝術(shù)家一邊熱衷科學(xué),另一邊卻大張旗鼓地反對科學(xué),那么謝閣蘭醫(yī)生和文人的雙重身份促使他讓科學(xué)與文學(xué)在他的筆端不僅相安無事,而且相得益彰。事實上,正是他的雙重身份令他得以創(chuàng)造出《勒內(nèi)·萊斯》這樣的杰作,而且從薩特數(shù)十年后表述的觀點與它暗合[注]薩特直接或間接地接觸謝閣蘭的作品并非不可能,然而尚未發(fā)現(xiàn)證據(jù),今姑且認為是“冥契”。這一點來說,這種雙重身份造就的特殊作品,不僅符合個人需要,同時也是順應(yīng)時代、引領(lǐng)潮流的。

猜你喜歡
謝氏萊斯理性
萊斯安全閥門(天津)有限公司.
文學(xué)倫理學(xué)批評視域下的《謝氏南征記》
萊斯·布朗的故事將改變你的生活
《東山再起》
謝氏宗親對珠璣巷情有獨鐘
高門與孤寒:南朝謝氏族人的升沉
改革牛和創(chuàng)新牛都必須在理性中前行
理性的回歸
對一夫一妻制度的理性思考
理性看待GDP增速減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