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路瑤
在我短暫的新聞職業(yè)生涯中,可能沒有哪篇稿子帶給我的無力感,超過《寒門博士之死》①。這種無力,并非石子扔進大海那種無聲無息的死寂,相反,它激起了巨大的輿論波瀾,從國家級官媒到自媒體,幾乎都能看到報道引起的漣漪。
無力來自現(xiàn)實沖擊出的真實感。它不是一篇小說,一部電影,而是一個真實的悲劇。楊寶德離我不遠,就像我的一個同學,一個朋友,像我自己。
初見楊寶德女友的帖子,是在選題會前的上午。轉(zhuǎn)帖人是我的男友,他正在華中某高校讀博。帖中的主人公和他一樣,也是一個普通的博士生。在某個毫無征兆的傍晚,他走向西安灞河邊,溺水身亡。
帖子標題有些“聳人聽聞”,用了“不堪導師奴役自殺”這樣的表述。帖子反映,這位博士生的導師經(jīng)常提超出學生職責之外的非分要求,比如幫忙洗車、做家務、陪逛超市、陪喝酒等,簡直將其當“家奴”使喚。
我下意識地懷疑內(nèi)容的可信程度,不過還是順手扔進冰點的部門群中。會上,編輯們態(tài)度也一樣,臉上寫滿猶豫?!耙粋€人選擇死亡,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很難單邊歸因。”本以為線索就這樣被擱置。沒想到,開完會后,編輯給我打電話,讓我試著操作下這個題。他反復叮囑我,“不要硬做,要先看下因果關(guān)系成不成立?!?/p>
這一選題無疑敏感,它嚴肅指控著一位教授,甚至一所高校。根據(jù)經(jīng)驗,我很快確定了操作方法:除非拿到確鑿證據(jù),否則絕不動筆。寫作時避免情緒化,只敘事,不歸因。
接下來的兩天,我進展挺順利。楊寶德的室友是臨床醫(yī)學博士生,我事無巨細地向他了解楊生前幾天的種種小事,他很配合,透著醫(yī)學生的冷靜。采訪快結(jié)束時,他嘆了口氣,作為醫(yī)學生,他對人的心理狀態(tài)挺敏感,但他壓根兒沒看出楊有什么異常。
楊寶德的女友吳夢似乎也理性得不可思議。她整理出許多楊寶德同導師及師門的聊天記錄,在微博知乎上持續(xù)發(fā)帖,聲討導師和學校的冷漠。她還竭盡全力呼吁,希望楊寶德的離世,能喚起社會對博士生群體的關(guān)注,對導師權(quán)力機制的反思。
在一個半小時的通話中,她沒有泣不成聲。當問起交往細節(jié),回憶那些甜蜜,她有時會短暫地忘了痛苦,輕輕笑出來。這是非常難得的采訪對象,堅強,克制。她將悲傷化成利劍,在廢墟上建起了碉堡。
我開始無所顧忌。整整一個白天,我在微信上向吳夢追問種種細枝末節(jié),從楊寶德此前的輕生舉動,他倆最后一個視頻通話的詳細內(nèi)容,楊手機里所有的搜索記錄,事后查監(jiān)控錄像的經(jīng)過,到楊和導師的微信聊天截圖。和所有記者一樣,我恨不得穿越到過去,成為一個全知的攝像頭。
直到吳夢突然說,“從昨天到今天一直跟你聊,我心情很難受,一遍遍地回憶當時的情景。”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貪婪”對她造成了傷害。我立刻停止采訪,向她道歉,讓她先好好休息。以后我有問題,再集中給她打電話?!拔矣X得這些東西無論我們調(diào)查得多細,還是不能作為直接證據(jù),很無力?!眳菈粽f。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我也并不能確認自己的調(diào)查,一定能帶來什么改變。
接下來的突破越來越難。我試圖采訪所有能找到的接近楊寶德的人。我反反復復地刷知乎和微博,從一條條回復中搜尋蛛絲馬跡。大多數(shù)私信石沉大海,有的承諾詳談,接著杳無音訊,有的回復我,“這件事也就這么結(jié)束了?!?/p>
突破楊寶德的師門最難。我?guī)缀踝龊昧吮財〉男睦眍A期。我問自己,如果把我放在那個位置,我就一定能大義凜然地挺身而出嗎?我精心挑選了時間,調(diào)試好語氣和口吻,顫抖著按下?lián)芴栨I。電話那頭,響起長長的嘟嘟聲,沒人接,也沒人掛。換個時段,還是一樣。我編寫了長長的短信,告訴她們:我非常非常理解她們,但我還是抱一絲希望,如果大家一起站出來,或許會改變事件的走向。并且,我絕不會透露她們的名字。所有人都回復了我。她們都告訴我,寶德是一個善良而勤奮的人,他沒有精神類疾病。但她們實在無法接受采訪。
我坐著動車從北京來到西安。我想,離新聞現(xiàn)場近了一步,或許還有突破的可能呢?真正的距離,在于抵達人心。四五位楊生前的同學接受了采訪。每成功采訪一個人,我便告訴下一個,有誰和誰已經(jīng)接受了采訪,化解他們的心理壓力。這招挺有效。但和幾位師門同學的溝通始終有限。我試圖通過短信追問一些事實性問題,有的問題她們給出了簡短回答,有的問題表示確實不便回答。最終,我放棄了。我完全理解她們的處境,她們也盡可能配合了我,索求更多,再不斷強求,似乎就是騷擾了。我渴望一寸一寸地接近真相。但我明白,這種渴望,不能讓我放棄人性。你是一個記者,但你首先得是個人。如果你只是一臺冷冰冰的新聞機器,只想著索求,不愿提供應有的尊重,別人憑什么要信任你,面對你?
采訪了楊寶德家人,反復聯(lián)系他的碩導、博導和學校無果后,我覺得自己已竭盡全力。我又回頭聯(lián)系吳夢,小心翼翼地向她核實更具體的信息。最后,我提出請求,如果方便的話,希望她將楊寶德同導師的所有短信及微信聊天記錄打包發(fā)給我,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有關(guān)系。過了很久,她發(fā)過來兩個文件包,后來,她又撤回微信聊天記錄文件包。我沒有追問,也沒有強求。我希望全面而不偏頗地了解兩人交流的日常,但對吳夢來說,翻看那些聊天記錄,等于扒開傷口?!斑@些東西要弄那么細嗎?我真的不想弄了。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寫出來有什么用?!眳菈粽f。我的挫敗感到了極致,鼻頭一酸,眼淚涌出來。
有人討厭記者,覺得他們就像禿鷲,聞到死亡的血腥味便蜂擁而上。他們不在乎吃“人血饅頭”,只要能變出一個“故事”,帶來流量和關(guān)注。故事講完后,現(xiàn)實里的人怎樣繼續(xù)生活,沒人關(guān)心。我并沒想嘩眾取寵。說實話,有多少閱讀量,我不在乎。我只希望,掌握盡可能多的事實,把整個事件以盡可能高的精度記錄下來。但這種記錄一定會觸到傷口。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矛盾。記者有時要向手術(shù)醫(yī)生學習,既不能因恐懼傷口臨陣脫逃,又不能置傷者疼痛不顧。只能反復權(quán)衡,保持鎮(zhèn)靜。
稿子采訪花了5天,留給寫稿的時間只剩一個通宵。直到上版前我還在不停地寫。在我動筆前,編輯反復交代,“寫稿時一定要克制,不要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
我的報道完全平鋪直敘,沒有任何精巧的結(jié)構(gòu)和句子。交稿后,編輯感嘆,“你這篇稿又到了另一個極端,太干巴巴了!”
出乎我倆意料的是,文章刊發(fā)后,許多媒體發(fā)表評論。楊寶德的一個師妹給我打來電話,她告訴我,一個同學將我的報道轉(zhuǎn)發(fā)給她,評價說,“這篇報道也太沒有引導性了吧?看完了也不知道導師究竟有沒有責任!”師妹回應,“沒有引導性,就是這篇報道的優(yōu)秀之處?!彼艺f,“郭老師,你不要怕,我們支持你?!眻蟮赖娜糠错?,抵不上師妹這一句評價。
當然,這篇報道也有爭議。許多人認為,標題中“寒門”二字,似乎過于扎眼,將文章扭去另一個解讀視角,而非聚焦在失常的師生關(guān)系上。作為一個記者,我無從得知壓垮楊寶德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將原因都簡單歸結(jié)到導師身上。當我寫作這篇報道時,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楊寶德的形象。他就像我身邊許多朋友,出身農(nóng)村,沉默寡言,不善拒絕。當他沿著唯一的上升通道,奮力向上攀爬,卻發(fā)現(xiàn)前路被封,上下不得,那種壓抑旁人很難想象。有時候,殺死一個人的,并非疾風暴雪,而是一片片不斷飄落的雪花。對于楊寶德,“寒門”二字,或許不是最貼切的修飾語,但它是相對中性的修飾語。
事件已發(fā)生數(shù)月,學校早已回應我的報道,處理了相關(guān)導師。一切看起來回歸平靜。吳夢刪了微博,朋友圈空空蕩蕩。直至楊寶德的師妹轉(zhuǎn)給我另一個帖子:武漢一所高校的研究生,疑與楊寶德情況類似,墜樓身亡。
報道刊發(fā)后,也有別的碩士畢業(yè)生聯(lián)系我,反映自己因“導師壓迫”,患上了抑郁癥,七八年了,仍走不出陰影。
楊寶德并非絕對的個案?;蛟S回顧此文的采寫,對同行仍有一定借鑒意義,也以期重喚社會對研究生群體及師生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關(guān)注。
注釋:
①郭路瑤:《寒門博士之死》,《中國青年報》2018年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