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榮(山西大學(xué) 山西太原 030006)
楊 琦(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北京 100875)
《二葉書目》是民國時期湖南藏書家葉啟勛《拾經(jīng)樓?書錄》(以下簡稱《書錄》)、葉啟發(fā)《華鄂堂讀書小識》(以下簡稱《小識》》)兩部藏書目錄的總稱。啟勛(1900-1972),字定侯,號石礀后人、更生居士等,藏書樓名拾經(jīng)樓。啟發(fā)(1905-1952),字東明,號華鄂主人、樸學(xué)廬主等,為啟勛之弟,藏書樓名華鄂堂。二人均為長沙著名學(xué)者葉德輝之侄,自小在其叔父的指導(dǎo)下精研版本目錄之學(xué)。葉啟發(fā)《小識序》云:“仲兄定侯及余方在髫齡,即侍硯側(cè)。先世父時以各書板刻之原委,校勘之異同相示。余兄弟習(xí)聞訓(xùn)言,漸知購藏典籍。先世父更以《四庫全書目錄版本考》一書,命余兄弟分任部居,纂編考核,著之詩歌,以相勉促。牽于人事,僅成十之四五。然定兄及余嗜書之篤,蓋胚息于此時矣?!?葉啟發(fā)撰,李軍整理:《華萼堂讀書小識序》,載《華萼堂讀書小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9頁。據(jù)此可知,葉氏兄弟無論在藏書的喜好上,還是在版本目錄的考訂上,均深受葉德輝的影響。這也使二人不僅終其一生嗜書如命,而且即便在避難他鄉(xiāng)時還考書如癡,最終成就了《書錄》《小識》這兩部特點鮮明、價值頗高的目錄著作。
從收書數(shù)量上看,《書錄》收錄111部,《小識》107部2按,李軍統(tǒng)計為《書錄》109種,《小識》106種,實有誤。其可能受到了葉啟發(fā)的誤導(dǎo)?!缎∽R》所附的其中一篇題識稱,在民國三十四年夏,陸續(xù)補入了六篇跋文,“共百零六篇”(第176頁)。。除去重復(fù)的66部外,兩目共收書152部3按,以上包含一書之不同版本,但并不包括合刻、附刻等著作(如明嘉靖二十七年黃姬水刻《前漢紀》三十卷、《后漢紀》三十卷在統(tǒng)計時便算作了1種,因葉氏兄弟并未單列,而是在書中一并加以考證故也)。,雖數(shù)量有限,卻大多為宋元明善本和名家舊校、舊抄,稱得上是兩部善本書目。但其價值不僅僅在于此,更在于葉氏兄弟撰寫的題跋內(nèi)容豐富,考證精密,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在學(xué)界既有研究成果中,除了尋霖《<華萼堂讀書小識>淺識》(圖書館,1996年第6期)、《三湘瑰寶 圖苑奇葩——湖南圖書館藏宋元刻本掠影》(圖書與情報,2007年第5期)、劉雪平《從題跋看湖南近代私家藏書之盛——湖南近代藏書家題跋六種淺析》(安徽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3期)等單篇論文初步對其進行介紹外,李軍在整理《二葉書錄》時前附的《整理說明》是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性文章。在該文中,李軍不僅比較詳細地考述了葉氏兄弟的生平經(jīng)歷及兩部書目的刊印源流,而且還概括了兩書的四個特點:客觀記錄,博考版本,實事求是,情文并茂。惜限于篇幅,未能展開論述。另外,李冰心碩士論文《長沙葉氏家學(xué)傳承考辨》一文4李冰心:《長沙葉氏家學(xué)傳承考辨》,湘潭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5年,第23-41頁。較為詳細地討論了葉氏兄弟對葉德輝藏書思想和鑒別方法的接受。在思想上分為讀書而藏、重小學(xué)類藏書、重明代精刻本等三點,在方法上包括辨版本之時代、訂抄校之經(jīng)粗、考卷數(shù)之多寡、重藏書印、記先輩佚聞等五點。同時還歸納了葉氏兄弟藏書的三個特點:嗜好宋元舊槧,重毛氏汲古閣本,重舊抄本。以上這些論述皆有夸大之嫌,但對本文的撰寫有所啟發(fā)。筆者擬在幾位學(xué)者研究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兩部書目的具體內(nèi)容,對之進行進一步的研究。
《書錄》《小識》這兩部書目雖然收書較少,但是對所收的每部著作皆有較為詳細的著錄。少者幾十字,多者則有數(shù)千字。從內(nèi)容看,葉氏兄弟并不是如《四庫提要》等大多數(shù)敘錄體書目那樣側(cè)重“考撰人之仕履,釋作者之宗旨”1繆荃孫:《善本書室藏書志序》,載《善本書室藏書志》,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157頁。,而是將大量的筆墨花在了考證版本相關(guān)信息上了。一書之中,舉凡撰者、版本、鈐印者、題跋者、題跋時間、批校者、作序者等,只要有可疑之處,皆不厭其煩地參照各種資料進行考訂,從而使其在著錄上較其他書目更加準確清晰。具體來說,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2.1.1 考編撰者
葉氏兄弟兩目雖不以敘述撰者事跡為重,但在涉及到撰者的某些問題之時,會參考多種資料進行詳細的考證。
如《類編長安志》十卷,琴川張氏影元抄本
此書為元駱天驤所編。葉啟勛雖然明確說“天驤始末未詳”2《書錄》卷上,第51頁。,但還是根據(jù)書首王利用序、書首題名及其自序推斷其字飛卿,號藏齋,長安人,曾官儒學(xué)教授,為宋末遺民。
再如《岳麓書院圖志》十卷,明嘉靖二十年刊本。
此書為明陳論所撰3《書錄》卷上,第53頁。。葉啟勛云陳氏“始末未詳”,但根據(jù)此本所附明正德九年陳鳳梧序,指出黃虞稷《千頃堂書目》陳氏出任岳麓書院“山長”的記載和《湖南通志·人物志》引《四川通志》陳氏“天順中官巴州訓(xùn)導(dǎo)”的記載是錯誤的。最后推測此書是陳氏在此書院求學(xué)期間所撰。
統(tǒng)觀全書,其實在撰者方面,葉氏并不像《四庫提要》那樣按部就班地敘述撰者事跡,大多數(shù)時候是省略不說的。除非有需要考辨的地方,如上面兩例。由此從一個側(cè)面可以窺見其書目側(cè)重考證的特點。
2.1.2 考版本
(1)引用諸家書目,考訂一書之刊刻時間或底本
如《伊川擊壤集》二十卷,明成化庚子畢亨刊本。
此本前后無序跋,無法直接判斷其刊刻時代。幸而葉啟勛曾見一相同版本,前有成化乙未希古引,后有庚子畢庚跋,故初步推測其所藏之本可能即明成化間所刊。為了證明其推斷,葉氏首先翻檢了《欽定天祿琳瑯書目》《善本書室藏書志》等書目,發(fā)現(xiàn)二目所錄之本的序跋與其所見之本相同,但未錄行款版式,故無法確定具體版本。最后偶然在涵芬樓觀書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版本,序跋皆全,這才斷定其所藏之本確實是成化刻本。
再如《須溪先生評點簡齋詩集》十五卷,日本翻高麗刊本4《小識》卷四,《二葉書錄》第307-308頁。。
此本有嘉靖二十三年柳希春跋、江宗白跋等。葉啟發(fā)根據(jù)此兩跋所述,認為此本為江宗白據(jù)明嘉靖二十三年宋麟壽刻本翻刻者,文內(nèi)和訓(xùn)亦是江氏所加。由此其版本情況已經(jīng)明了。但葉氏并不止于此,又參考《儀顧堂續(xù)跋》所收宋刻本與之相較,發(fā)現(xiàn)二本卷次相當(dāng),故又推斷其源出宋本。
(2)引用相關(guān)資料,梳理一書之版本源流
對于一書的某個版本,葉氏兄弟很多時候不僅會參考多種書目考證其刊刻時間或底本,更會在此基礎(chǔ)上進而追溯其源頭,縷清其流傳過程,從而更加清楚地展現(xiàn)出一書版本之間的源流關(guān)系。
如《太平寰宇記》二百卷,舊抄本。
葉啟發(fā)根據(jù)此本卷首鈐印,初步斷定其為康熙間曹寅舊藏。但此題作“舊抄本”太過籠統(tǒng),尚不知其底本為何,抄自何處。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葉啟發(fā)檢閱了王士禛《居易錄》,云:“世無刊本,予家有寫本,闕七十余卷,竹垞嘗借抄之,又借徐氏藏本補足六十余卷,尚闕第四卷及百十三卷至百十九卷,僅闕八卷?!备鶕?jù)這一線索,繼而又檢朱彝尊《曝書亭集》,果然有同樣的記錄,進一步驗證了王氏的說法。最后又檢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云曹寅“交于朱竹垞,曝書亭之書,楝亭皆抄有副本”,其中便有《太平寰宇記》一書。根據(jù)這些材料,此本的版本源流便一目了然了,原來“此本為楝亭抄自竹垞朱氏,竹垞則合王、徐二家藏本湊配遞錄”5《小識》卷二,《二葉書錄》第222頁。。
再如《猗覺寮雜記》二卷,林善長抄本,鮑廷博、魏琇批校。
在收藏此本之前,葉氏已得到了葉德輝舊藏明謝肇淛小草齋黑格抄本。經(jīng)兩本互勘,葉啟發(fā)發(fā)現(xiàn),除了字句偶有遺漏外,此本之行款、每頁起訖、字數(shù)、誤字等皆與后者相合,故其底本顯然為后者。但二者又是如何相互傳抄的呢?于是葉氏又檢閱了黃丕烈《藏書題跋記》和吳壽旸《拜經(jīng)樓題跋記》,并結(jié)合此本中林阮等的題記,推斷出謝氏抄本原歸龔翔麟所有,繼江聲據(jù)之抄錄,后林阮又據(jù)江聲錄本傳抄,即此本1《小識》卷三,《二葉書錄》第260頁。。
2.1.3 考批校者
葉氏兄弟之書目所收書籍雖然不多,但其中名家批校之本卻占據(jù)了很大一部分。有些批校審其題記和筆跡可以斷定批校者,有些無任何版本信息者則需要進一步考證了。對于后者,葉氏不僅會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推斷出批校者姓氏,而且還會對之進行反復(fù)論述,以確??甲C的準確性和正確性。
如《韻補》五卷,元刊本,張穆手校。
此本文內(nèi)有朱筆校字和朱筆抹字,而無批校者姓氏。葉啟發(fā)經(jīng)與家藏多種張穆批校本相比較,推測此本之校語亦“出自石州手筆矣”。但書內(nèi)既無張氏題記,亦無其鈐印,所以尚不敢斷定。為了尋求更多的證據(jù),葉啟發(fā)又取此書的宋本和張穆所校的清道光二十七年楊尚文刻《連筠簃叢書》本與此元刻本比勘,發(fā)現(xiàn)楊氏刻本在刊印時,張穆曾據(jù)宋本與此本互勘過。三本文字互有異同,而此本校語正與楊刻同,據(jù)此可以斷定此本批語正是張氏所為。故而葉氏感慨地說“然使非三刻均在余家,則無從訂其為石州所校矣”2《小識》卷一,《二葉書錄》第204頁。。
再如《求古錄》一卷,舊抄本3《小識》卷二,《二葉書錄》第245頁。。
此本文內(nèi)有朱筆校改,但無題字和收藏圖記,故其批校者尚待進一步考證。葉啟發(fā)首先將此本書根上何紹基的題字與文內(nèi)校字相校,發(fā)現(xiàn)二者筆跡不類,故排除了何氏批校的可能。繼檢彭元瑞《知圣道齋讀書跋尾》中對此書的跋文,發(fā)現(xiàn)彭氏所云從庫本抄出的原抄本中碑刻時代錯置情況及避諱字與此本同,故二本實為一本。為了進一步確認,葉氏又家藏古香樓抄本《默記》中彭元瑞的朱筆校字與此本相校,發(fā)現(xiàn)二者字跡相同,故可以肯定此本確實為彭氏所校。
2.1.4 考校語時間或版本信息
葉氏書目對批校本校語所錄的時間和版本信息非常在意,一般都會根據(jù)相關(guān)材料對之進行較為詳細的考證。
如《瀛涯勝覽》一卷,舊抄本4《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55頁。。
此本為翁方綱抄自納蘭成德家藏本,并以朱墨筆手校。卷端墨筆題“□□十九年歲在甲戌菊月,□□石墨書樓抄本共五十葉,同日手裝并校?!本砟╊}“甲戌九月既望燈下校”。其中,“十九年”前面有闕,“甲戌九月”不知為何時。葉啟勛根據(jù)《翁氏家事略記》中有關(guān)翁氏生平的記載,發(fā)現(xiàn)其所在的時代中,“甲戌”在乾隆、嘉慶兩朝皆有,所以此本之“甲戌”尚無法斷定。繼而又檢閱了家藏翁氏于嘉慶二十年所撰稿本《海東金石文字記》,經(jīng)與此本筆跡相校,發(fā)現(xiàn)二本一致,故此本之“甲戌”當(dāng)為嘉慶十九年甲戌,為翁氏晚年之作。
再如《絳帖平》六卷,大興翁氏抄本,翁方綱手校5《小識》卷二,《二葉書錄》第235-236頁。。
此本書面翁氏題字云“乙未七月二十八日燈下識”,又題“辛丑正月六日,以官抄本??币槐椋褂辛怼?。其中,“乙未”“辛丑”不知何年,“官抄本”不知為何本。葉啟發(fā)根據(jù)《翁氏家事略記》的記載,考出“乙未”為乾隆四十年,時翁氏為四十三歲,正供職于《四庫全書》館。辛丑為乾隆四十六年,翁氏四十九歲,仍在館中,故此“官抄本”即《四庫》抄本。
2.1.5 考鈐印印主
對版式的描述在葉氏書目中并非每書皆有,但是書中的鈐印則是凡有必錄,印主亦隨時進行考證。這其實跟葉氏兄弟的善本觀有關(guān)。宋元舊槧或名家抄校如果再加上滿書燦然的名家鈐印,不亞于錦上添花。故葉啟勛在明安氏活字本《初學(xué)記》末云:“歷為名家藏庋,朱印累累,手跡可珍,又不僅活字本希見之足重矣?!?《小識》卷中,《二葉書錄》第93-94頁。又在宋刻《韋蘇州集》末云:“手跡如新,朱印累累,又不僅以其為天水舊槧為足珍貴也。”7《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07頁。由此可見,鈐印在葉氏兄弟眼中已經(jīng)成為評價版本價值的標準之一了。而對之的考證,也自然成為了書目的重點之一。
如《韻補》五卷,宋刊宋印本8《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30頁。。
此本徐蕆序及卷二、卷四首鈐“濮陽李廷相雙檜堂書畫私印”朱文方印,又有“黃琳印”白文方印等,葉啟勛分別根據(jù)《天祿琳瑯前編》和《開有益齋讀書志》《式古堂書畫考》等的記載,對李廷相和黃琳的生平事跡進行了考述。
其他如葉啟勛引《清河書畫舫題后》《愛日精廬藏書志序》對舊抄本《寶晉英光集》“曹琰之印”“彬侯”的印主曹琰的考證,葉啟發(fā)引《士禮居藏書題跋記》《持靜齋書目》對清雍正三年汪亮采刻本《唐眉山詩集》“金元功藏書記”的印主金元功的考證,等等。
葉氏在考證鈐印之時,有時會結(jié)合作印的時間來推斷版本情況。
如《寶真齋法書贊》二十八卷,武英殿聚珍本,翁方綱、何紹基批校。
此本鈐有“主考兩江”等印,葉啟發(fā)考證翁方綱曾在“乾隆五十一年以詹事任江西學(xué)政”1《小識》卷三,《二葉書錄》第257頁。,故此印即當(dāng)時評校諸書時所作,由此也可以知道翁氏批校此本的時間。
再如《張氏藏書五種》六卷,附七種八卷,明萬歷二十四年張氏刻本2《小識》卷三,《二葉書錄》第271頁。。
此本《被褐先生傳》首鈐“翰林院”滿漢文大方印和“曾在鮑以文處”朱文方印。葉啟發(fā)根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前附乾隆三十九年五月十四日上諭的記載,認為前一印為進呈后四庫館發(fā)還原書時所鈐,故此本為返還鮑氏之本。同時還糾正了葉德輝“進呈后鈐印發(fā)還翰林院”的錯誤說法。同樣,葉啟勛所藏明成化十六年畢亨刊本《伊川擊壤集》也鈐有這兩印,葉氏據(jù)阮元《知不足齋鮑君傳》和王亶望《浙江采集遺書總錄》的記載,得出了與其弟一樣的結(jié)論。
以上從五個方面探討了葉氏書目側(cè)重考證的特點,其實還有考書名(如《書錄》所收《風(fēng)雅翼》《選詩》)、考篇卷分合(如《小識》所收《王臨川先生文集》)、考牌記時間(如《書錄》所收《八叉集注》)等等多個方面。但無論是哪個方面,都體現(xiàn)出了葉氏兄弟在考證這一點上的癡迷。
葉氏兄弟的書目不僅引用諸家藏目和前輩觀點進行考證,更在考證的同時指出其謬誤,并補其不足。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
2.2.1 正《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四庫提要》”)之謬
《四庫提要》是清代中期以來官方編訂的最為權(quán)威的書目。自其刊行以來,學(xué)者無不奉為圭臬。清代以來藏書家或仿其例編訂藏目,或以其論說錄于其目,如《愛日經(jīng)廬藏書志》《皕宋樓藏書志》等,但鮮有訂其謬誤者3在此之前和同時,朱緒曾《開有益齋讀書志》、陸心源《儀顧堂題跋》《續(xù)跋》、楊守敬《日本訪書志》等對《四庫提要》都有所訂補,但條目所占比例在全書中并不是很集中。。葉德輝《郋園讀書志》可謂較為集中訂正此目的私家目錄之一,書中征引公私藏目凡三十多部,其中對《四庫提要》凡80次,遠遠超出其他藏目4陸倩倩:《<郋園讀書志>研究》,河北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3年,第55-56頁。。在如此多次的征引中,葉氏對該目所著的版本、刻者、卷數(shù)等多有辨正5羅瑛《葉德輝<郋園讀書志>補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國典籍與文化》,2008年第2期第47-52頁。,體現(xiàn)出葉氏此書鮮明的特點。而這個特點又被其兩個侄兒繼承了下來,故在《書錄》《小識》中隨處可見考辨《四庫提要》的條目。今試舉幾例:
(1)《太平寰宇記》二百卷,舊抄本
此本為曹寅傳抄朱彝尊抄本,原闕八卷?!端膸臁匪諄碜酝魡⑹缂也乇?,云“僅佚七卷”6《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48頁。,葉啟勛檢《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后發(fā)現(xiàn)汪氏藏本實為八卷,與其所藏之本卷數(shù)正相合,故其云《四庫提要》所錄卷數(shù)“不足信也”7《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49頁。。
(2)《瀛涯勝覽》一卷,舊抄本
此書撰者為馬歡,可是《四庫提要》卻著錄為“馬觀撰”8《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55頁。,實有誤。
(3)《六藝綱目》二卷,附一卷,舊抄本,何紹基批校
此書《四庫提要》云“刊于至正甲辰”9《小識》卷一,《二葉書錄》第207頁。。葉啟發(fā)通過檢閱此本卷前所附四序跋年月后發(fā)現(xiàn),最晚作序時間已經(jīng)到了至正二十六年(丙午)了,故館臣所云的刊刻年月“殆不盡然矣”10《小識》卷一,《二葉書錄》第207頁。。進而葉氏又據(jù)此本末附舒睿跋文,推測出此書雖然有至正諸序,但是刊刻已經(jīng)到了明初1《小識》卷一,《二葉書錄》第208頁。。不僅指出了《四庫提要》之謬,而且還糾正了其謬。
(4)《寶刻叢編》二十卷,大興翁氏抄本,翁方綱、丁杰、錢馥批校
此書《四庫提要》所據(jù)亦為抄本,闕卷已一一列出。葉啟勛將此本與之相校,發(fā)現(xiàn)館臣所列諸闕卷尚遺漏了三卷。同時,還將“京西北路”誤作了“京東北路”。
以上四例中,第(1)條糾正《四庫提要》卷次之謬,第(2《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50頁。)條糾正撰者之謬,第(3)條糾正刊刻年月之謬,第(4)條糾正著錄內(nèi)容之謬。此外尚有很多例子。在葉氏兄弟二目中,雖然有一些引《四庫提要》考證一書版本的條目,但是很多時候?qū)χ峙袘B(tài)度,或指責(zé)為“肊度之辭”(《書錄》所收《巽隱先生集》),或稱其“考證偶疏,未及詳辨”(《小識》所收《求古錄》)。甚至對軍機處當(dāng)時所禁毀之書也多方加以維護,如在明張溥《七錄齋文集》下云:“蓋明末諸公,目睹祖國淪亡,故宮禾黍之思,發(fā)為悲憤之語。究之一代易祚,無不有二三死節(jié)之臣,亦無不有二三遁跡逃名之臣。后之入主者,既欲我只臣忠于我,而嫉人之臣忠于人,有是理乎?”2《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50頁。葉啟勛用悲憤的語言不僅斥責(zé)了乾隆寓禁于征的行為,還包含了對被禁諸公的同情。
此外,葉氏兄弟對《欽定天祿琳瑯書目》也有所訂正,如《居士集》一百五十三卷,附錄五卷,明天順六年黑口本,《書錄》云:“此本近涵芬樓影入《四部叢刊》,沿《天祿琳瑯》之誤,定為元板。余取二本對勘,版框、墨線、字體無一不同。所謂字仿歐波,定屬元時重刊宋板者,即此本也。蘇集取《書影》載本比校,乃知瞿氏所謂元本者,亦即此本。藏書家目往往以元本為宋本,以明初本為元本,自欺欺人。其實此明仿宋之至佳者,固不必強躋于元板方足珍貴也?!?《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18頁。不僅糾正了《欽定天祿琳瑯書目》之謬誤,而且還指出藏書家鑒定版本之謬誤和明代仿刻宋本之珍貴。
2.2.2 正諸私家藏目和前輩之謬,或補其不足
《書錄》《小識》考證諸書時引用諸家藏目和諸家之說頗多,如陸、丁、瞿、楊四家書目及前輩黃丕烈、繆荃孫、莫友芝等,皆有所訂正。即便是其伯父葉德輝,亦毫不為之隱諱。今試舉幾例:
(1)《韓詩外傳》十卷,明嘉靖十八年薛來芙蓉泉書屋刻本
《書錄》引傅增湘之說梳理了該書的版本源流,其中通津草堂本為蘇獻可所刊,野竹齋本為沈與文據(jù)蘇本改刻牌記為之,芙蓉泉書屋本為薛來于明嘉靖十八年所刻??墒嵌”渡票緯莶貢尽吩谥洝巴ń虿萏帽尽钡臅r候說“弘治后歷下薛來、新都唐琳、吳人蘇獻可及周廷宷先后傳刻,此則沈辨之通津草堂原刊初印本也。”葉啟勛指出丁氏是“既誤以通津草堂為沈辨之,又不知薛本刻于十八年,亦可謂疏漏之甚矣。”4《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17頁。
(2)《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二十五卷,明正德十五年劉氏安正堂刻本
此本前后無序跋,惟末卷末牌記題“庚辰歲孟冬月安正書堂新刊”。葉啟勛根據(jù)諸家藏目的收錄狀況,首先考出安正堂為書林劉宗器之刻書堂號,其刊刻在明代已逾百年。繼而檢得家藏與此本合刊者《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一書末牌記題“正德己卯年仲夏月劉氏安正堂刊”,故此“庚辰”乃正德十五年5《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03頁。。而《欽定天祿琳瑯書目》《皕宋樓藏書志》在著錄其所藏安正堂本諸書時皆以元刻本視之,實有誤。
(3)《小字錄》不分卷,《小字錄補》六卷,明萬歷七年沈弘正刻本
此書瞿鏞《鐵琴銅劍樓書目》和黃丕烈《士禮居藏書題跋記》皆云有兩明活字印本,一本卷端次行題“陳思纂次”,另一本于三行另題“昆山后學(xué)吳大有較刊”。這兩本是什么關(guān)系呢?瞿、黃以為前一本原為吳郡孫鳳所印,后板歸吳氏,據(jù)之重印,故后者卷端多出一行題字,這樣看來二本其實是前后印的關(guān)系。葉啟發(fā)對此則有所懷疑,他反駁道“活字印書隨印隨散,安有以板歸人之理”6《小識》卷三,《二葉書錄》第273頁。,故推測明代的兩個本子其實一個是活字本,另一個是據(jù)活字本重刻本,故行款皆同。瞿、黃二人是將兩個不同的本子誤當(dāng)作同一本了。
(4)《鐵崖古樂府》十卷,《復(fù)古詩集》六卷,元至正二十四年刻本
此書在元代刊行之后,明成化間葉盛命廣州郡守沈禮亦曾刊行,同時昆山王益又據(jù)之重刊。而楊紹和《楹書隅錄》、繆荃孫《藝風(fēng)堂藏書記》著錄的“明成化己丑沈禮翻元本”前有王益序,后有劉傚跋,顯然為王氏重刊明成化間沈禮本。故葉啟發(fā)云二目皆“誤以兩刻為一本也”1《小識》卷四,《二葉書錄》第316頁。。
(5)《論衡》三十卷,明嘉靖十四年通津草堂刊本
此本目錄末牌記題“嘉靖乙未春后學(xué)吳郡蘇獻可校勘”,版心題“通津草堂”四字,《書錄》據(jù)此推測云“蓋通津草堂為蘇獻可刻書堂名”,而邵懿辰《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標注》和莫友芝《郘亭知見傳本書目》既著錄明通津草堂本,又著錄嘉靖乙未蘇獻可本,是將一刻誤作了兩刻。而島田翰《古文舊書考》更將此本誤作了袁褧所刻。葉啟勛指出這都是“未見原書”之謬2《書錄》卷中,《二葉書錄》第82頁。。
(6)《默記》一冊,海昌吳氏抄本
此本校跋朱墨筆燦然,其中墨筆校字,葉德輝不知出自何人。《書錄》則根據(jù)吳騫跋“癸巳歲,余假得以文本,吾友朱君云達為余手校,且以意改其豕亥”,斷定“墨筆為朱云達手?!?《書錄》卷中,《二葉書錄》第95頁。,從而補充了葉德輝考證之不足。
2.2.3 兄弟互訂訛誤
一般而言,對于同一部書籍,葉氏兄弟所作題跋的觀點基本上是一致的,題跋內(nèi)容也盡量會做到互相補充。但有時候,當(dāng)兄弟一方在考證時出現(xiàn)訛誤的時候,另一方會直接提出來,而不會為親者避諱的。
(1)葉啟勛訂正其弟之失
如《張右史文集》六十卷,長洲何氏抄本。
此本為葉啟發(fā)在民國二十年得自何紹基家,其題跋詳細考證了書衣所題時間、編訂者。同時又考證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所收《宛丘集》七十六卷本的底本和《善本書室藏書志》所錄《宛丘先生文集》八十二卷本的編訂者等4《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25頁,又見《小識》卷四,《二葉書錄》第301-302頁。。葉啟勛通過檢閱丁氏所引《文瑞樓書目》《清吟閣書目》,發(fā)現(xiàn)兩目所錄卷數(shù)與丁氏所引并不符合。同時又檢閱《浙江采集遺書總錄》所載,發(fā)現(xiàn)與四庫館臣所錄亦有出入。這些都是葉啟發(fā)所忽略而其重新考證的。所以他說“叔弟東明考之未審,因書此以諗之”5《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24頁。。
(2)葉啟發(fā)訂正其兄之誤
如《石刻鋪敘》二卷,《絳帖平》六卷,舊抄本。
此本文內(nèi)有朱筆批校,又有何焯、朱筠等跋。葉啟勛根據(jù)朱跋“中有朱筆???,乃何義門之筆”的說法,也認為文內(nèi)校語來自何焯。但葉啟發(fā)通過仔細比勘,發(fā)現(xiàn)了兩點疑惑:第一,此本的批語與家藏何氏批的《才調(diào)集》字跡不同;第二,此本書首有朱筆批“卷首皆義門先生跋語,殊不類屺瞻口吻”,而所抄諸條跋語皆用墨筆抄寫,如果此本為何焯手自批校,則應(yīng)皆用朱筆。據(jù)此兩點,葉啟發(fā)推斷此本為“舊人傳錄義門批校之本”,故著錄上不取其兄“何義門評?!敝f6《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60頁。,而改為“傳錄何焯批校”7《小識》卷二,《二葉書錄》第232頁。。
從整體上看,葉氏兄弟所收諸本大多為宋元舊槧、明清佳刻,舊校舊抄,故無論是考證、還是辨誤,最后都會落到揭示其所藏之本的價值上來,因此稀見、孤本這些類似的文字常常出現(xiàn)在文內(nèi)。而在具體的探討當(dāng)中,又可分為以下幾種不同情況:
2.3.1 引用諸家之說強調(diào)一本之價值
如明刻大字本《歷代帝王法帖釋文考異》十卷,葉啟勛首先引《四庫提要》之說肯定了此書為“讀《閣帖》者不可少之書”,繼而引《善本書室藏書志》所錄“影抄本”之說,認為“此雖明刻,固當(dāng)與宋元舊槧同其珍貴”8《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65頁。。這樣通過引兩家之說,不僅強調(diào)了此書的學(xué)術(shù)價值,更揭示了其所藏本的版本價值。再如明毛晉汲古閣影宋精抄本《重續(xù)千字文》二卷,葉啟發(fā)引用《士禮居藏書題跋記》之說來強調(diào)汲古閣影抄本備受世人推崇,從而說明其所藏之本亦是“紙墨抄寫,無不精絕”9《小識》卷一,《二葉書錄》第205頁。。
2.3.2 通過版本??蓖怀鲆槐局畠r值
列舉不同版本之間的異同其實在葉氏書目中并不多見,但可以分為三種情況:
(1)通過諸家書目所列異文與其藏本進行比較來突出其藏本價值。
如明仿宋本《山海經(jīng)》下,葉啟勛首先引《平津館藏書記》《鐵琴銅劍樓藏書目》的說法來強調(diào)“仿宋精刊,已為藏書家所推重”,繼而引尤袤對自己所藏“定本”分卷及卷后題銜等的描述與此本相比較,發(fā)現(xiàn)二本一一吻合,故其最后說“此書處宋本外,要當(dāng)以此本為最善”1《書錄》卷中,《二葉書錄》第97頁。。
(2)通過傳世諸本與其藏本進行比較來突出其藏本價值。
如在宋刊本《夢溪筆談》下,葉啟勛通過與《四部叢刊續(xù)編》所收的明覆宋本比較,發(fā)現(xiàn)后者不僅行款與宋本相異,文中的字句亦有頗多訛脫,故感慨地說“信知宋刻之佳矣”2《書錄》卷中,《二葉書錄》第83頁。。 同樣,在毛扆據(jù)宋本所校的汲古閣本《春渚紀聞》下,葉啟發(fā)列舉了汲古閣本異于宋本的諸多脫誤后,亦云“書貴宋槧,信然”3《小識》卷三,《二葉書錄》第264頁。。其實他并未收藏宋刻,而是強調(diào)在宋刻久佚的情況下其藏本中毛扆校語的可貴。
(3)通過所藏的不同版本之間的比較來突出其藏本價值。
如《寶刻叢編》一書,葉啟發(fā)收藏了兩個本子,一為舊抄本,一為大興翁氏抄本。經(jīng)過相互比勘之后,葉氏發(fā)現(xiàn)二本行款、闕卷、避諱等均同,故可斷定“其源出一本”4《小識》卷二,《二葉書錄》第237頁。。但前者諸卷缺文較多,且凡引書相同而前后相續(xù)者皆不逐條分注,而于末條總注“以上均見某書”,由此可見其不僅內(nèi)容不完整,而且不遵從底本舊式,自然在價值上較后者低些。
2.3.3 通過梳理版本源流顯示一本之價值。
如宋乾道揚州州學(xué)刊本《夢溪筆談》二十六卷下,葉啟發(fā)通過翻檢《皕宋樓藏書志》《平津館鑒藏書籍記》《士禮居藏書題跋記》《鐵琴銅劍樓書目》等諸家書目后對此書版本進行了系統(tǒng)地梳理:宋時有乾道揚州刻本、元泰定時補板印行,元時有小匡子刻本,明時有兩黑口本?!爸T本行款相同,避諱空格亦同,則均源出乾道揚州本之故爾?!?《小識》卷三,《二葉書錄》第261頁。由此再看葉氏藏本,恰為諸本之所自出,故其價值自然在諸本之上了。
以上較為詳細地從詳于考證、重在辨誤、意在揭示版本價值等三個方面探討了葉氏兄弟藏書目錄的特點??梢钥吹剑m然二目收書不是很多,但是在具體著錄上卻形成了自己鮮明的特點。
此外,詳述一本的遞藏源流和收藏經(jīng)過,介紹與某書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以備掌故也是這兩目較為突出的特點。因限于篇幅,故不一一列舉了。
葉啟發(fā)《小識序》云:“仲兄定侯及余方在髫齡,即侍硯側(cè)。先世父時以各書板刻之原委,??敝愅嗍尽S嘈值芰?xí)聞訓(xùn)言,漸知購藏典籍?!庇衷疲骸坝嘈值苊康靡粫?,必互相考審,綴以題跋,或呈先世父加以鑒定,《郋園讀書志》中頗多為余兄弟題跋之書也?!?葉啟發(fā)撰,李軍整理:《華萼堂讀書小識序》,載《華萼堂讀書小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9頁。又一題識云:“《(郋園)讀書志》《?書錄》《小識》體裁悉同?!?葉啟發(fā)撰,李軍整理:《華鄂堂讀書小識·題識》,載《華萼堂讀書小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7頁。據(jù)此可知,葉氏兄弟不僅自小在葉德輝的指導(dǎo)下學(xué)習(xí)版本目錄之學(xué),漸漸養(yǎng)成了一種每得一書便綴以題跋的習(xí)慣,而且《書錄》《小識》也是受《郋園讀書志》的影響編纂而成的。所以,此二目的編纂思想、體例等無一不與《讀書志》相似。但是相似并不等于相同,正如雷愷在敘《小識》時說的“蓋本之吏部《郋園讀書志》,稍有變更也”一樣,其中的“稍有變更”正是體現(xiàn)了葉氏兄弟藏目有別于其伯父《讀書志》的獨特價值。
那么,其價值到底何在呢?
首先,重視對所藏書籍的考證和諸家書目的辨正使得葉氏書目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這種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其考訂內(nèi)容的豐富性,還體現(xiàn)在特別注重對考訂過程的展現(xiàn)上。
前文已經(jīng)論及,考證群籍是此二目最突出的特點之一,這種考證并不注重對書籍旨趣的揭示和撰者事跡的介紹,而是將重點放在“辨版刻之時代,訂抄校之精粗,考卷數(shù)之多寡,別新書之異同”上了8見葉啟勛《郋園讀書志跋》,載《郋園讀書志》末,郋園先生全書本,第211冊。,所以舉凡撰者、版本、校跋者、校跋時間、鈐印者等等,只要有疑的地方,葉氏兄弟都會引用多種資料進行考證。值得一提的是,在考證的過程中,有時為了驗證其觀點的正確性,他們會不厭其煩地多方引證,反復(fù)推求,力求做到言而有徵,如前文提到的對《求古錄》批校者的考證等。如果發(fā)現(xiàn)其引證材料有失誤,甚至還會花費筆墨進行大量的糾謬補缺工作。這使得此二目內(nèi)容豐富、考訂準確,具有了很強的學(xué)術(shù)性。
從目錄學(xué)史的角度看,考訂并不是葉氏書目的獨創(chuàng),考訂版本也不是其獨有的。自清代中期以來,對版本的考訂其實已經(jīng)成了諸家編寫藏書目錄的時尚,所謂“解題內(nèi)容版本化”1嚴佐之:《清代私家藏書目錄瑣論(代前言)》,載《近三百年古籍目錄舉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2頁。即指此,這可能是乾嘉考據(jù)學(xué)向版本目錄學(xué)滲透的結(jié)果。但是從整體上看,即便是再自由靈活的諸家題跋記(如《蕘圃藏書題識》《儀顧堂題跋》等),可能會詳細考證撰者、版本等某一項,但并不會花費大量筆墨去展現(xiàn)其考證過程(非??眱?nèi)容)。即使是葉德輝《讀書志》也往往如此2按,《讀書志》很多題跋都會略去引證材料的具體內(nèi)容,考證過程也較為簡略。。所以,從這個角度看,葉氏兄弟大量的考訂性文字,在清代以來的各類私家藏書目錄中都是少見的,這也是筆者在前文中說其“形成自己鮮明特點”的原因之一。
當(dāng)然,在葉氏書目中,并不是篇篇題跋都是如此,但如此特點的題跋并不在少數(shù)。葉啟發(fā)云:“大伯父……嘗訓(xùn)啟發(fā)曰:版本之學(xué)為考據(jù)之先河,一字千金,何可尠視?昔賢嘗以一字聚訟紛紜,故予每得一書,必廣求眾本,考其異同,蓋不如是不足以言考據(jù)也?!?見葉啟發(fā)《郋園讀書志跋》,載《郋園讀書志》末,郋園先生全書本,第211冊。重視考訂的習(xí)慣是葉氏兄弟在葉德輝的訓(xùn)導(dǎo)下漸漸養(yǎng)成的。然而從具體書目上看,兄弟二人其實比其伯父考訂得更為精細。
其次,注重收錄宋元明舊槧、明刻初印、名家批校之本,而以稀見、精刻、舊校(抄)為標準,由此可以體現(xiàn)葉氏兄弟的善本觀。
在葉氏兄弟之前,善本的觀念和標準早已形成,只不過在具體的收書范圍上諸家見仁見智。學(xué)者們常常引用葉德崟跋《讀書志》時轉(zhuǎn)述葉德輝所說“各家題跋日記于宋元佳處已詳盡靡遺,雖有收藏,毋庸置論。惟明刻近刻他人所不措意者,宜亟亟為之表彰”等的言論4見葉啟崟《郋園讀書志跋》,載《郋園讀書志》末,郋園先生全書本,第211冊。,認為葉德輝比起宋元舊槧,更重視對明清精刻的收集。事實確實如此,無論從《讀書志》的收錄數(shù)量,還是具體評價上,葉德輝都流露出對這些本子的推崇。自然,深受伯父影響的葉氏兄弟,在他們的書目當(dāng)中,明刻本也占據(jù)了相當(dāng)大的比重5葉啟勛在《藝文類聚》下云:“宋元本既不可得,于是藏書家重視明本?!贝颂庪m然說的是《藝文類聚》的版本,但是也可反映出其重視收藏明本的原因。,由此可見他們對葉德輝善本觀念的繼承。但是從具體的題跋內(nèi)容上看,葉氏兄弟也有自己對藏書的一些看法,并非盲目遵從其伯父之說,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四方面:
(1)推崇宋元舊槧和名家抄校之本。
(2) 不太重視時代較近的刻本,除非有名家批校。
(3)明刻本并不一味加以推崇,而更重視其初印和稀見之本。
(4)宋元明佳刻,如果再加上名家批校,或朱印累累則更具值得推崇。
關(guān)于第(1)條,葉氏兄弟在多處題跋中均有論述,如在《書錄》卷上元刻本《漢雋》下云:“書舊一日好一日,毋怪乎藏書家之佞宋癖元矣。”6《書錄》卷上,《二葉書錄》第48頁。在卷中明仿宋本《山海經(jīng)》下云:“孰謂書無庸講本子耶,更毋怪藏書家之佞宋癖元矣?!?《書錄》卷中,《二葉書錄》第97頁。在《小識》卷三明汲古閣刻本《春渚紀聞》下云:“書貴宋槧,信然?!?《小識》卷三,《二葉書錄》第264頁??梢姡卧f槧在葉氏心中是具有很高的地位的,因為它們或為后世諸本之祖,可補其訛誤闕脫9如宋九行大字本《周書》下,葉啟勛經(jīng)與毛氏汲古閣本和武英殿本比勘,發(fā)現(xiàn)有些條目為后兩本所無,且云:“其他正訛補脫者尚不勝縷舉?!?,或在諸家藏目中鮮有收錄,為海內(nèi)孤本10如宋刊本《宣和圖譜》下,葉啟勛云:“余后于慎且數(shù)百年,得此宋刊秘帙,為歷代藏書家所未見,不可謂非至幸。而此書不僅為天水精刊,且系海內(nèi)孤本?!薄M瑫r,名家稿本、抄本和校本與宋元舊槧也具有同等的價值和地位,如在此二目中便收錄了好幾部黃丕烈手跋本,且對之推崇備至11按,葉氏所藏黃跋本有高麗紙印本《須溪先生評點簡齋詩集》十五卷,國初抄本《石門集》二冊,明嘉靖元年吳氏刊本《巽隱程先生集》四卷,明刊黑口本《東里詩集》三卷,明嘉靖三十七年黃姬水刊本《漢紀》三十卷、《后漢紀》三十卷。其中,在《石門集》下,葉啟勛云:“蕘圃于書目別開一派,既非如《直齋》之解題,又非如《敏求》之骨董,南北藏書家琳瑯插架,無非黃氏吉光片羽之留遺,至今舊籍中有士禮居藏印之屬,幾與宋元舊槧同其珍貴。”。
關(guān)于第(2)條,我們可從葉啟發(fā)的題識中得到驗證。葉氏曾說:“《小識》所錄應(yīng)專取宋元明舊槧及批校抄本為主。”由此出發(fā),他還打算將原本收錄于《小識》的《來齋金石刻考略》《清異錄》等6篇跋語移入附錄,因為這幾部“刊刻時代太近,亦非舊人批?!?葉啟發(fā)撰,李軍整理:《華鄂堂讀書小識·題識》,載《華萼堂讀書小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76頁。。由此可見,在葉啟發(fā)眼中,時間太近的書籍如果“非舊人批?!闭呓圆粦?yīng)收錄,這跟葉德輝《讀書志》中收錄范圍是有一定區(qū)別的。
關(guān)于第(3)條,學(xué)者或根據(jù)此二目中明刻本的比例來說明葉氏兄弟重視明代精刻本2見李冰心《長沙葉氏家學(xué)傳承考辨》,湘潭大學(xué)碩士論文,2015年,第28頁。,但其實這只能說明其藏此種版本豐富。如果從題跋內(nèi)容上看,并不是所有的明刻本都受到推崇,有時反而持有批評態(tài)度,如明嘉靖十七年聞人詮刊本《舊唐書》下,葉啟發(fā)開篇便云此本“當(dāng)時僅據(jù)殘宋本重刻,又有所竄改,不足貴也?!保ò?,此本有葉石君批校,故又可見其珍貴。)3《小識》卷二,《二葉書錄》第212頁。而除名家批校本外,只有那些初印或者稀見的明刻本方才最受葉氏兄弟的推崇。如明嘉靖十九年陳敬學(xué)刻本《萬首唐人絕句》下,葉啟發(fā)云:“此書世無宋本全帙流傳,此為仿宋精刻,而綿紙初印,觸手如新,虎賁之貌,似非其他明刻所可比擬者?!?《小識》卷四,《二葉書錄》第344頁。又如明項德棻宛委堂刊本《石林避暑錄話》下,葉啟發(fā)云其“源出宋槧,而刻畫精美,又流傳極稀,存之以備參考,固不必求全責(zé)備矣”5《小識》卷二,《二葉書錄》第267頁。。
關(guān)于第(4)條,葉氏書目中隨處可見。如葉啟勛在明安氏活字本《初學(xué)記》末云:“歷為名家藏庋,朱印累累,手跡可珍,又不僅活字印本希見之足重矣?!?《書錄》卷中,《二葉書錄》第93-94頁。在宋刊本《韋蘇州集》末云:“此書經(jīng)李中丞收藏,轉(zhuǎn)入鄭氏,一再輾轉(zhuǎn)而為余有。手跡如新,朱印累累,又不僅以其為天水舊槧為足珍重也?!?《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07頁。在明仿宋本《杜樊川集》末云:“然近來明刻日希,如此仿宋精美,又經(jīng)何蝯叟逐卷加評,名賢手澤,固當(dāng)為此書增重矣?!?《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10頁。而其在《笠澤叢書》下說得更明確:“善本書而加以名賢手跡,以為鎮(zhèn)庫物,不亦大快意事乎?”9《書錄》卷下,《二葉書錄》第112頁。
由上四點可知,葉氏兄弟主要是以稀見、精刻、舊校(抄)為標準收錄群籍,并且在此標準下對其所收諸本進行褒貶品評的。這種善本觀其實與乾嘉以來大多藏書家的觀點一脈相承的,但葉氏又將對其善本的態(tài)度納入到了具體的考訂過程當(dāng)中,使人知其為何珍貴,珍貴在何處。在這一點上,應(yīng)該是較大多數(shù)私家藏目詳盡和明確得多的。
最后,一些掌故特別是與葉氏家族相關(guān)的掌故更具有史學(xué)價值。
在藏書目錄中載錄相關(guān)掌故,這是清代以來諸多私人藏書家一直樂此不疲的事。在葉氏兄弟藏目中,掌故的記錄也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有些為人所熟知,如王延喆刻《史記》等;有些則非由葉氏兄弟揭示則不可知,如葉啟勛在宋本《說文解字》和明嘉靖四年王延喆刻本《史記》下講述了影印《四部叢刊》的編印緣起;在明景泰六年刻本《古廉李先生詩集》下花了大半篇幅介紹了有關(guān)方功惠、李亦元的藏書故事;在葉萬校明聞人詮刻本《舊唐書》下講述了其從兄某的種種惡跡10按,“從兄某”一般以為是葉德輝之子,但李冰心《長沙葉氏家學(xué)傳承考辨》(湘潭大薛碩士論文,2015,第14頁)據(jù)葉啟勛《書錄》和葉德輝《郋園讀書志》對通知堂本《經(jīng)典釋文》的記載推知為葉德輝之侄葉啟崟。。葉啟發(fā)在宋衢州刻本《古史》下講述了何詒愷將何紹基書散出的緣由,在稿本《來齋金石刻考略》下考訂《四庫全書》的書寫格式。如此甚多,皆有利于在了解一書版本的基礎(chǔ)上獲取更多的相關(guān)文獻資料,具有頗高的史學(xué)價值。
葉氏兄弟《書錄》《小識》在具體分類和題跋體制上,基本上是與葉德輝《讀書志》一脈相承,所以本質(zhì)上屬于一種題跋記體的藏書目錄。劉肇隅《郋園讀書志序》云葉德輝書目是“合考證、校讎、收藏、鑒賞為一家言”,葉氏兄弟二目也具有這樣的特點,只不過較之更加詳盡而已,但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其目具有自己獨特的價值。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書錄》《小識》雖為二目,實同一目,因為其中所收書籍很多是兄弟倆互相題跋的。而且題跋內(nèi)容往往會此詳彼略,互相補充。正因為如此,我們不妨將此二目當(dāng)作一個整體來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