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申
( 南京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江蘇 南京,210023 )
中國近代報業(yè)創(chuàng)興之后,隨著報刊數(shù)量的不斷增多,新聞通訊市場逐漸形成,外國通訊社開始來華發(fā)稿,國人自辦的通訊社也應運而生。戈公振在《中國報學史》中說:“我國人自辦之通信社,起源于北京,即民國五年七月,邵振青(飄萍)所創(chuàng)之新聞編譯社是也?!?戈公振:《中國報學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年,第268頁。戈公振的這個說法,曾被人們長期沿用。臺灣學者朱傳譽在1965年發(fā)表《最早的通訊社》一文,對此提出了異議。他考證指出,在邵飄萍創(chuàng)辦新聞編譯社之前,廣州等地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國人自辦的通訊社,最早的一家是中興通訊社。該社“首次發(fā)稿日期是民國前八年(光緒三十年)正月初二日,社址在廣州市中華中路回龍里三十二號,發(fā)行兼編輯人叫駱俠挺,許可證號數(shù)是審字七十八號”*朱傳譽:《最早的通訊社》,《中央日報·中央副刊》1965年4月3日。。朱傳譽作出這一考訂后,各種新聞史著作輾轉相引,都把中興通訊社視為國人自辦的第一家通訊社。此說通行至今,似乎已成定論。
但是,朱傳譽的這篇文章是根據(jù)一條未必可信的孤證得出的結論,史料依據(jù)并不充分。該文對中興通訊社的考述,惟一的史料來源是1935年出版的《廣州年鑒》。該年鑒的“文化卷”有一張《廣州市通訊社登記一覽表》,在“首次發(fā)行之年月日”一欄里,中興通訊社填寫的日期是“民國紀元前八年正月初二日”*廣州年鑒編纂委員會:《廣州年鑒》卷八,廣州:奇文印書公司,1935年,第49頁。,在廣州所有通訊社中時間最早。朱傳譽就是根據(jù)這個日期來認定中興通訊社的創(chuàng)辦時間的。但他在文章中沒有說明的是,這張表是根據(jù)1932年廣州市42家通訊社在“西南出版物審查委員會”的登記材料編制的。中興通訊社在登記時填報的創(chuàng)辦日期是否確實可信,還需要有更原始的文獻記載或其他旁證資料加以印證。在清末的廣州報刊史料中,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有關中興通訊社的任何記載,也找不到相關的旁證材料。如果該社是廣州開辦最早的通訊社,它在新聞界必有相當高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但在一些老報人回憶清末廣州新聞業(yè)的文章中,卻未見有人提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本《廣州年鑒》的“文化卷”有一篇“概說”,對清末以來廣州各項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進行了梳理,其中談到廣州的新聞事業(yè)時說:“廣州通訊社之設立,始自政學系執(zhí)粵時代之周循社,其后各方面認識此種組織為宣傳之利器,相繼斥資設立,至今乃有四十二家?!盵注]廣州年鑒編纂委員會:《廣州年鑒》卷八,廣州:奇文印書公司,1935年,第44頁??梢姡撃觇b的編纂者并沒有采信中興通訊社登記的創(chuàng)辦日期,沒有把它看作是廣州最早的通訊社。另據(jù)日本外務省檔案,1924—1926年間,日本駐廣州領事館對當?shù)氐膱罂?、通訊社做過3次調查,駱俠挺的中興通訊社在調查報告中均注明為“民國元年創(chuàng)刊”[注]日本外務省情報部:《支那(附香港)ニ於ケル新聞及通信ニ関スル調査》(大正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見許金生主編:《近代日本在華報刊通信社調查史料集成》,北京:線裝書局,2014年,第四冊第281、403頁,第五冊第113頁。。由此觀之,該社在1932年登記時填報的首次發(fā)稿日期未必可信,還不能僅憑這條孤證而斷定該社開辦于“民國紀元前八年”[注]清末的報館大都聘請訪員采集新聞,民國成立后有些訪員便打出了通訊社的牌子。筆者推測,駱俠挺有可能在“民國紀元前八年正月初二日”開始擔任訪員,為報館提供新聞稿件,他或許把這個時間節(jié)點誤記為開辦通訊社的日期了。。國人創(chuàng)辦的通訊社究竟以哪家為最早,是一個需要重新考察的問題。
從可以確認的史料記載來看,國人自辦通訊社是從海外開始的。最早的一家是留日學生王蔭藩在東京創(chuàng)辦的日華通信社,成立時間為1908年;其次是中國外交官王慕陶1909年在布魯塞爾創(chuàng)辦的遠東通信社。學界對遠東通信社已有初步的研究,而日華通信社還沒有任何新聞史論著曾經(jīng)提及。本文擬通過鉤稽爬梳相關史料,對日華通信社作一考述,并就國人自辦通訊社起始于海外的原因加以探討。
在中國近代新聞史研究中,清末留日學生的辦報活動很早就為學界所關注,但人們一直沒有注意到的是,留日學生的新聞通訊活動也十分活躍。民國成立之前,日本的通訊社還沒有進入中國發(fā)稿,國內許多報刊在留日學生中招聘通訊員,開辟自己的新聞來源。隨著稿件需求量的不斷增長,為國內報刊采寫日本新聞的留學生也逐漸增多,他們還組織成立了一個新聞社團——“留日記者公會”。《申報》對這個社團的活動曾有如下報道:
(1911年)陽歷七月十六日上午,留日記者公會特開大會于筑地精養(yǎng)軒,會員到者二十三人,學界到者五百余人。先由書記劉杰宣布開會詞,并報告上海商會赴東實業(yè)團長沈仲禮君致該會公函一件。次由會長王蔭藩提議二事:(一)由公會調查日本政府對于本國新聞社電報減價法,稟請駐日公使咨郵傳部,要求中國內地新聞電報一律減價,以便報界。(二)赴東實業(yè)團到東后監(jiān)視之方法。眾皆贊成,全體簽名。末由會員陳仲治、方桐、夏中明先后演說畢,公餞王、劉兩君赴臺灣視察。[注]《留日記者大會詳志》,《申報》1911年7月23日。
從以上報道可以看出,留日記者公會有一定的規(guī)模,與國內報界的聯(lián)系也很密切,并且參與了國內媒體要求新聞電報減價的活動。在這個社群中,擔任該會會長的王蔭藩,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王蔭藩,字薇伯,原籍山西汾陽,1883年生于蘇州的一個官宦世家。1903年在上海參與《國民日日報》的編撰工作,結識章士釗、蔡元培、陳獨秀等革命黨人。1904年1月,王蔭藩與包天笑、吳和士等在蘇州創(chuàng)辦《吳郡白話報》,向民眾進行啟蒙宣傳。該報第6期載有論說《吊新年文》,倡言反清革命,被江蘇巡撫恩壽下令查封。王蔭藩逃至上海,旋東渡日本留學。到日本后,先在大阪青云學校學習日語,1905年與木田月子(華名王月芝)結婚,考入東京巖倉鐵道專門學校。在該校學習期間,王蔭藩翻譯了梶川豐三郎所著《中國路礦航運危亡史》,并在國內報刊上發(fā)表過《日本鐵路調查記》。[注]王蔭藩翻譯的《中國路礦航運危亡史》于1906年由東京留日學生會館出版發(fā)行,曾在上?!稌r報》上連載。《日本鐵路調查記》刊于《商務官報》1906年第14期,署名“留日鐵道專門學校學生王蔭藩”。1908年從鐵道學校畢業(yè),進入東京日本大學商科學習。
王蔭藩是最早加入中國同盟會的留日學生之一,曾出任同盟會山西分會的主盟人。[注]鄒魯:《中國國民黨史稿》(上),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1年,第55頁。他參加同盟會之后,主要從事新聞宣傳活動。其妻王月芝在回憶文章中說:
橫濱刊有日刊《華僑公報》,神戶刊有五日刊《日華新報》,東京復出雜志《實業(yè)之支那》月刊,皆余與薇伯苦心經(jīng)營,宣傳革命,聲勢浩大。其后,協(xié)同黃克強、宋教仁、田桐諸君發(fā)起《民報》于東京。惟發(fā)起出版以后,以薇伯亦主持各報,無法兼顧,未曾蒞社執(zhí)務。又集合山西景耀月、王用賓、邵修文諸君,合組古今圖書局于東京神田,自任局長,編譯新書,并作代理發(fā)行革命書報之流通機關。[注]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親善的苦心談》(六),《蘇州明報》1927年3月13日。
在王蔭藩編輯的幾份報刊中,影響較大的是《日華新報》。與其他留日學生報刊有所不同,《日華新報》的刊期比較短,五日一期,更具新聞紙的性質。馮自由在《中國革命運動二十六年組織史》中介紹說:“此報為日本同志資本,提倡三民主義甚力,對于同盟會員投降清吏端方之劉光漢、何殷振、汪公權等,尤痛加抨擊,無微不至。”[注]馮自由:《中國革命運動二十六年組織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48年,第173頁。該報主要以旅日華人為讀者對象,初創(chuàng)時也曾向國內發(fā)行,因革命色彩鮮明而遭清政府查禁。
王蔭藩在主辦《日華新報》的同時,還在東京創(chuàng)辦了日華通信社,向國內報刊發(fā)送新聞稿件。除報道日本的時事新聞外,日華通信社也經(jīng)常發(fā)布旅日革命黨人的消息。1911年5月,日華通信社因向國內報道留日學生組織的革命團體“國民會”的活動,被清政府駐日代理公使吳振麟斥為“狂?!保笄逭樵撋缭趪鴥葓蠹埳习l(fā)表的稿件:
代理駐日公使吳振麟,以留學生會館迭稟外務部、軍機處,痛揭其種種媚外罪狀,并將稟稿分登中國各報,老羞成怒,連日在使館招集藍公武、湯增璧等密商一切,決議如下:(一)中歷四月八日電知外務部,謂廣東革匪起事,確與留學生組織之國民會有關系,代表已歸,請速防范。(二)同日又電外務部:日華通信社系王津(即王蔭藩——原注)組織,為內地各報通信,報告國民會事。此等狂悖行為,實礙大局,應嚴密稽查內地各報,預防搖惑釀成事故。[注]《吳振麟之心勞日拙》,《申報》1911年5月25日。
武昌起義爆發(fā)后,王蔭藩和留日記者公會向國內及時報道日本朝野對中國革命的反應,并與日本報界密切溝通,呼吁日本保持中立,不要干涉中國革命。留日記者公會在致日本報界的公函中說:“日本果有維持和平、保全東亞之志,則對于此次湖北之革命軍,萬不可妄相干涉,亟宜保守中立。要之,今日革命軍與清政府立于對待地位,貴國與各國當以嚴守中立為第一要義。若革命軍中有一二不肖者妄殺無辜外人,則日本亦宜體諒時局之內情,萬不可藉名保護,無故干涉。”[注]《東邦人士之革命觀》,《申報》1911年10月19日。當時有傳聞說德國向清政府秘密售賣軍火,王蔭藩以留日記者公會會長的身份致函德國駐日大使,希望德國嚴守中立,切勿暗助清廷,與三億漢人為敵。[注]《王蔭藩致駐日德使書》,《新聞報》1911年12月14日。
在旅日革命黨人中,王蔭藩與宋教仁關系密切,兩人為結拜兄弟。王月芝回憶說,“民國元年十月中旬,宋教仁來函相招,薇伯(即王陰藩,引者注)偕余輩離東。先至上海,本欲隨同宋氏赴京組閣,不幸天亡元勛,宋氏在滬,一擊而死,薇伯遂亦灰心政治?!盵注]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親善的苦心談》(十),《蘇州明報》1927年3月18日。此后,王蔭藩主要在上海、蘇州等地從事辦報活動,先后主辦《民強報》《商務日報》《蘇報》《大蘇報》等。
王蔭藩在1904年赴日留學后,就開始擔任國內報館的通訊員,為上海的《申報》《新聞報》《時報》等采寫日本新聞。他是何時創(chuàng)辦日華通信社的,現(xiàn)有史料中未見明確的記載,但通過對一些相關線索的探究,還是可以作出推斷的。
在1908年6月23日的《申報》上,刊有一篇署名“日本通信社”的“來稿”,題為《敬告祖國報界諸君子》。這家通訊社并非日本人所辦,而是旅日華人創(chuàng)設的。來稿說:“近數(shù)載來,吾國報章發(fā)達之盛、組織之善,進步固不可為不速矣,而輔助報界之機關,猶未設備;斟酌報章之體例,尚有缺點。謂非憾事哉?本社同人竊身海外,粗知日本報界之組織,今就所見聞,貢獻數(shù)言于諸君子。”該社向國內報界提出了改進業(yè)務的幾點建議,其中一項是開辦通訊社。來稿在闡述這項建議時說,日本的通訊社十分發(fā)達,是各地報社主要的新聞來源?!按朔N通信社,各府縣必有一二處,社員百余人至數(shù)十人不等。嚴定章程,分科治事,逐日與報社通信一次或數(shù)次,急事則以電話或電報。日本各報每日之普通新聞,類皆通信社所寄者?!痹摳逭J為,中國報業(yè)的發(fā)展也需要設立通訊社來收集新聞,并表示“本社亦深望報界同志有以扶助也”[注]《敬告祖國報界諸君子》,《申報》1908年6月23日。。
從這篇來稿的內容來看,這家海外通訊社成立不久,因為國內尚未開辦向報紙供稿的通訊社,報界對通訊社的性質和功能缺乏了解,該稿特意介紹了日本的通訊社對報紙的輔助作用,以期引起國內報界的重視。那么,這家由旅日華人開設的通訊社,會不會就是王蔭藩創(chuàng)辦的日華通信社呢?從這篇稿件透露出的一些信息來判斷,該稿出自王蔭藩之手。稿件中有兩處文字是值得注意的:一是作者在分析國內報紙存在的缺點時,引述了《朝日新聞》記者岸田評論中國報紙的一段談話,而據(jù)王月芝說,岸田與王蔭藩熟識,是王蔭藩與王月芝的婚姻介紹人和證婚人。[注]王月芝在回憶中寫道:“其時薇伯夫君,由友人介紹在大阪私立青云中學校,研究日語,同寓中有一中國留學生姓江名聰。江友岸田太郎氏,大阪《朝日新聞》社的漢文記者。時余兄木田小醉,亦在東京《讀賣新聞》報社充任圖畫記者,與岸田氏相善,而與江聰亦稱莫逆?!薄鞍短锸蟻碓L我母,盛稱薇伯品學俱優(yōu),愿為作伐?!髦稳四晔辉拢擞山?、岸田太郎兩人作證,結婚于大阪公園之帝國飯店。”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親善的苦心談》(一)、(四),《蘇州明報》1927年3月7日、10日。二是作者在比較中日報紙對廣告的處理方式時,提到“日本大學商科有告白科一門”。該稿刊發(fā)于1908年6月,而王蔭藩正是在這一年進入東京的日本大學商科學習的。由以上兩點推斷,王蔭藩即是該稿的作者,“日本通信社”應是日華通信社初創(chuàng)時曾經(jīng)使用的名稱。
《申報》先前刊登的一則來自日本的通訊社稿件,也是可資參考的。1908年春,東京革命黨人內部發(fā)生沖突,《民報》主編章太炎與該報編輯劉光漢關系破裂,反目成仇。章太炎在《日華新報》上揭露劉光漢的劣跡,劉氏則散播謠言,說章太炎對革命心灰意冷,將脫離《民報》,出家為僧。1908年4月14日的《申報》報道說:“主持民報社之章炳麟,現(xiàn)已延請南京某僧來東受戒,決意出家,《民報》事從此絕不顧問?!盵注]《章太炎出家》,《申報》1908年4月14日。一周之后,《申報》又刊登了一篇題為《章炳麟仍辦<民報>》的“東京通信”,說“刻得章致通信社辨明書”,略云:“鄙人近仍在《民報》辦事,擬重新整頓一番,至于削發(fā)為僧,本與此事絕無關系。一切讏言,愿勿聽納。”[注]《章炳麟仍辦〈民報〉》,《申報》1908年4月21日。章太炎與劉光漢交惡是革命黨內部的糾紛,他是不會將辨明書送給日本人的通訊社的。刊登章太炎文章的《日華新報》與日華通信社是孿生關系,發(fā)布章太炎辨明書的這家通訊社,應該就是日華通信社。因為說他出家的謠言已經(jīng)傳到了國內,章太炎需要借助日華通信社向國內報紙說明事實真相。
由以上考察分析可以推斷,日華通信社是在1908年上半年開辦的,它開始向國內報紙發(fā)稿的時間,不遲于1908年4月。
王蔭藩創(chuàng)辦日華通信社,還有一個特殊的背景。日本政府為了開展對外宣傳,加強與各國媒體的聯(lián)系,在東京組織成立“國際新聞協(xié)會”,各國駐東京記者20余人,全部被聘為會員。因為中國報界在東京沒有派駐記者,所以該協(xié)會獨缺中國代表。王月芝回憶道:
薇伯聞而恥之,特獨力組織日刊通信,定名“日華交通社”。如上海《新聞報》、《申報》、《天鐸報》、《神州日報》、《中外日報》、《民立日報》、《北京日報》以及各省之重要新聞社,日寄通信,咸皆歡迎,實為中國創(chuàng)辦通信社之元始。[注]王月芝:《余二十三年日支親善的苦心談》(七),《蘇州明報》1927年3月14日。
王月芝說王蔭藩創(chuàng)辦的通訊社名為“日華交通社”。查閱當時的國內報刊,確實刊載過“日華交通社”的稿件,如1910年5月《東方雜志》第7卷第3期上刊出的《日本最近對清政策》一文,即標明“日華交通社報告”,可見日華通信社確曾使用過“日華交通社”這個名稱。王月芝稱該社為“中國創(chuàng)辦通信社之元始”,這無疑是出自王蔭藩的判斷。他在上引《敬告祖國報界諸君子》一文中,說中國當時尚未設立通訊社這種“輔助報界之機關”,日華通信社的開辦自然被他看作是首創(chuàng)之舉。
日華通信社開辦之前,王蔭藩只是以留學生的身份從事新聞通訊活動,在新聞采集上受到許多限制。他不能像各國駐日記者那樣可以出席日本政府的新聞發(fā)布會,也不能對日本政府官員作正式的采訪。日華通信社成立后,王蔭藩經(jīng)日本《報知新聞》記者箕浦和日本電報通信社記者清水介紹,以中國報界代表的名義加入了國際新聞協(xié)會,成為該會的會員,從而獲得了與各國駐日記者同等的采訪報道權。對于一些與中國相關的重要問題,王蔭藩便以國際新聞協(xié)會中國會員的身份直接采訪日本官員。例如下面這則報道:
東京各報登載我國外務部照會各國公使要求裁撤屯兵后,在留日本國際新聞協(xié)會中國會員王藩蔭君,特于陽歷八月十一日走謁日本政府某大臣,詢問意見。某大臣笑謂王君曰:“刻下貴國內到處是革命黨,一旦擾亂,外國人生命財產(chǎn)必不可保,即貴國北京,亦豈久安之地乎?假令各國承應貴國之要求,一旦貴國有事,法、美各國地居遼遠,其派兵之不便可知,即近國亦多不利,其關系至重,余度各國必不答許?!庇^此可知日本政府之意見矣。[注]《日本某大臣對于撤兵之意見》,《申報》1910年8月19日。
王蔭藩擔任會長的留日記者公會,與日華通信社是一種互為表里的關系。加入留日記者公會的留學生都是國內報紙的通訊員,同時也是日華通信社的社員,他們在新聞采集上相互合作,交換各自探訪到的新聞,然后以通訊社或個人的名義寄送國內報館。有時,他們也進行集體采訪。如1911年春,清政府度支部左丞陳宗媯率團考察日本財政,王蔭藩與留日記者公會的幾名會員一起對他進行了采訪:
度支部左丞陳宗媯等九人到東,未及兩月而笑話百出,人言嘖嘖。中國留日記者協(xié)會同人以陳雖胡涂,而同來者多留學生,當不致如日紙揭載之甚,乃于陽歷四月初二日,偕同會員《佗城報》(亞民)、《公言報》(仲文)、《震旦日報》(重民)、《日華新報》(壽臣)、《亞東報》(蔭康)各記者,暨國際新聞協(xié)會中國會員王蔭藩氏等,特訪陳等,以探其真相。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次訪談中,陳宗媯與這幾位“留日記者”有這樣一段對話:
陳詢諸人曰:“你們在日本干什么?”諸人曰:“我們皆中國各報之駐東記者也?!蹦顺鍪久?。陳玩視良久曰:“吾知之矣,諸君皆所謂秘密竊探者歟?”諸人笑答曰:“新聞記者與秘密竊探不同,先生勿誤會?!标愒唬骸叭粍t,你們在此辦個什么報館?”諸人曰:“非在東辦報,乃探訪日清國際,報告祖國報界也?!盵注]《留東記者訪問陳宗媯詳紀》,《申報》1911年4月10日。
日華通信社的報道業(yè)務,正是圍繞“探訪日清國際,報告祖國報界”這一宗旨而開展的。它向國內報紙發(fā)送的稿件,重點報道的是涉及中日關系的重要事件,特別是日本對華政策的動態(tài)信息。日俄戰(zhàn)爭之后,日本取得了中國東北的大部分利益,進一步加強了對中國的經(jīng)濟侵略,極力擴大對華商品輸出和資本輸出。日華通信社在1910年5月的一篇報道中說,日本外務省利用南京舉辦南洋博覽會的機會,組織實業(yè)團體赴華,調查中國人之嗜好、習慣、風俗、人情,以便回國將各項實業(yè)研究改良,“以圖日清貿(mào)易之大發(fā)展,而占東亞之商權”。東亞同文會在中國各省進行分類調查,刊行24冊《支那經(jīng)濟全書》,“巨細畢載,搜羅靡遺,令人讀之,汗流發(fā)指”[注]《日本最近對清政策》,《東方雜志》1910年第3期。。1911年3月,清政府郵傳部與日本正金銀行訂立了借款一千萬日元合同,日華通信社向國內報紙披露了日本內閣某大臣的談話。該大臣說:“日清借款慶告成立,實我日本對清政策之大成功也?!鍑F(xiàn)在外債共有十六億萬元,其利息計達八千萬元,清政府果有此能力償還與否,實一問題。今后新政布設,需費甚巨,故此十年中清政府對此借款必難清付。屆時我日本亟當力迫清政府索還此款,倘清政府不能履行此償還之義務,則我日本為保護利權起見,不得不對清政府保留我發(fā)言權,為之清理財政,監(jiān)督內政。此意中事,吾人不可不欣喜者也。”[注]《中日借款前途之運命》,《申報》1911年4月21日。這番話,充分暴露了日本政府企圖利用資本輸出操縱中國財政命脈,進而操縱中國政治的險惡用心。
日華通信社也注意報道日本對中國的文化侵略活動。1911年2月,日本政府為了擴大在中國的宗教宣傳,制定了獎勵日本僧侶到中國傳教的政策,日華通信社為此向日本有關當局提出了質詢:
日本政府以眾議院議員請求推廣佛教于我國,現(xiàn)已決意實行。日前,日華通信社記者特訪日本某當局,質問意見。據(jù)謂:從前佛教徒本愿寺派、曹宗洞派曾赴清國布教,如福建、浙江、湖南等居留地,皆有日本大佛寺。嗣因廈門匪徒拆毀教寺,日本僧徒稍存觀望。日政府雖與清政府交涉,尚未解決。今議員既有所要求,此固對清政策之重要問題,現(xiàn)我政府決計與淸政府嚴重交涉,并獎勵布教清國之教徒,以期佛教可在中國大興。[注]《日本佛教將來中國》,《申報》1911年2月17日。
日本僧侶雖然自甲午戰(zhàn)爭前已開始來華傳教,但一直沒有取得在華布教權,其在華傳教活動在法律上屬于非法。日本政府準備與清政府進行外交交涉,并獎勵到中國傳教的日本僧侶,這是值得國人予以關注的事情。王蔭藩與日本政界、新聞界人士廣泛交往,對日本的對華政策有敏銳的觀察,十分警惕日本的侵略圖謀?!叭杖酥\我,志不在小,同胞諸君,毋沉沉酣睡焉。”[注]《日本最近對清政策》,《東方雜志》1910年第3期。他在報道中一再向國人發(fā)出警示,希望國人對日本的侵華野心有清醒的認識。
我國新聞學術語中的“通訊社”一詞,是由“通信社”演變而來的。1930年代以前,我國的新聞通訊機構廣泛使用的通名是“通信社”,后來才逐漸被“通訊社”取代?!巴ㄐ派纭辈皇且粋€漢語固有詞,它源自何處?在英文里,通訊社叫作“news agency”或“news service”,即“新聞代理”或“新聞服務”之義。很顯然,“通信社”一詞不是譯自英文?,F(xiàn)代漢語詞匯史研究者指出,“通信社”是一個日語外來詞。[注]沈國威:《近代日中語匯交流史》,東京:笠間書院,1994年,第232頁。從現(xiàn)有史料來看,最先采用這個日語詞的是日華通信社。王蔭藩創(chuàng)辦這個通訊社,顯然受到了日本新聞通訊業(yè)的影響。他在《敬告祖國報界諸君子》一文中介紹通訊社的功能和作用,建議國內報界興辦通訊社,正是以日本的新聞通訊業(yè)為參照的。當他為自己創(chuàng)辦的新聞供稿機構命名時,直接采用了“通信社”這個“日制漢字詞”,應當是毫無疑問的。
繼王蔭藩創(chuàng)辦日華通信社之后,中國外交官王慕陶在布魯塞爾開辦了遠東通信社。王慕陶是中國駐比利時使館參贊,他在駐比公使李盛鐸的支持下,于1909年春創(chuàng)辦遠東通信社,向歐洲報紙發(fā)布中國新聞,“擇華報所載事稍有征者,每日譯寄,遇有西報誤會之事,通信辯駁”[注]《使比李盛鐸致樞垣外部在比京創(chuàng)辦遠東通信社電》,王彥威、王亮輯編:《清季外交史料》(8),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096頁。,旨在使歐洲了解在中國發(fā)生的各種事件的真相,為中國外交爭得有利的輿論空間。該社開辦在歐洲,為何也以“通信社”命名?查王慕陶和李盛鐸兩人此前的履歷可知,李盛鐸在1898—1901年間曾出任駐日本公使,而王慕陶在1905—1907年擔任過駐日使館參贊。因此,他們借用“通信社”這個日語詞,也就不足為奇了。
日華通信社和遠東通信社的相繼創(chuàng)辦,開啟了近代國人自辦新聞通訊社的先河。這里有一個問題是需要探究的,為什么國人自辦的通訊社首先出現(xiàn)于海外而不是國內呢?
這兩個海外通訊社,一個是向國內報紙?zhí)峁┤毡拘侣?,另一個是向歐洲報紙發(fā)布中國新聞,用近代早期報人王韜的話來講,就是“通外情于內”,“達內事于外”。王韜在倡辦新式報刊時說,報刊能夠溝通中外消息,國人可以借助報刊了解外情,及時掌握國際局勢的動向;將中外交涉之事刊諸報端,可使外人了解事實真相,“庶知選事生釁者,咎不在華人而實在西人”[注]王韜:《使才》,《弢園文錄外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48頁。,從而爭取國際輿論的同情與支持。但王韜當時還不曾認識到的是,中外消息的溝通,只靠辦報是不夠的。如果沒有通訊社的輔助,報刊對國際新聞的報道會有很大的局限。因受銷行地域和讀者范圍的制約,報刊在對外宣傳中也難以發(fā)揮顯著的作用。
鴉片戰(zhàn)爭以后,隨著列強對中國的侵略不斷深入,中國逐漸被納入世界殖民主義體系,從“華夷隔絕之天下”變?yōu)椤爸型饴?lián)屬之天下”[注]薛福成:《籌洋芻議》,《薛福成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55頁。。在這樣的大變局中,只有及時了解國際形勢的變化,密切關注各國對華政策的動向,才能在中外交涉中迅速做出有效的反應。但由于我國沒有在海外設立采集新聞的通訊社,國內報刊對國際新聞的報道,“十之八九均自外報轉譯而來”[注]姚公鶴:《上海報紙小史》,《東方雜志》1917年第6期。。這些外報,主要是英、美、法、德、日等國在我國境內出版的外文報紙。翻譯外報固然是了解外情的一個重要途徑,但如果完全依賴外報上的消息,國人對國際情勢的認知很可能受到外人的支配。這些外報以在華外僑為讀者對象,所載新聞不一定適合中國人的需要,有些與中國極有關系的重要消息,外報上未必刊登。在華外報都是為它們國家的在華利益服務的,其新聞報道往往與本國的外交政策相呼應,帶有宣傳煽惑作用。當遇到中外沖突之事,則抑中而揚外,甚至顛倒是非,變亂真?zhèn)?。如果譯載不慎,就可能墮其術中。要改變這種局面,非自行探報國際新聞不可。1909年11月,《民吁日報》曾發(fā)表《今日創(chuàng)設通信部之不可緩》一文,呼吁報界到海外設置通訊機關,開辟自己的信息來源。文章指出,我國報紙的國際消息仰賴于譯報,“西報所略,吾亦略之”,導致國人對一些重要的外交事件不知底蘊,“人謀我而亦不知”。外交時機,瞬息萬變,從外報上轉譯的消息,往往已隔數(shù)日,“無以助當局者之防備,徒增國民浩嘆之資”。由于沒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我國報紙對國際事務難以作出準確的判斷,“不能與世界大國報對答于一堂之上”,成了“啞報”。該文認為,在海外創(chuàng)設通訊機構,“探外人謀我之隱”,已經(jīng)刻不容緩,“得之于機先,則可消于無形;失之于事后,則國民對付之方針必不亂。而吾國報紙,始有獨立之價值”[注]《今日創(chuàng)設通信部之不可緩》,《民吁日報》1909年11月7、9日。。
清末報刊雖然在新政時期有了較大的發(fā)展,但對國際輿論影響甚微,因為漢文艱深,譯讀不易,外人購閱者為數(shù)有限。由于缺乏對外傳播工具,“他人有喉舌,而我無喉舌”,“無論人之誣指我者,不能匡駁;即人之誤疑我者,亦不能申辯。公理既不自白,人言乃成定案,輿論既形偏重,國勢自成孤立,交涉事事棘手”[注]熊希齡:《就補助遠東通訊社事致吉林、黑龍江等十一省督撫聯(lián)絡書》,《熊希齡集》(2),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7頁。。中國外交之所以屢屢失敗,在國際傳播中沒有話語權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為了開拓對外宣傳渠道,有人主張到歐美、日本等國開辦外文報紙,但這些國家的報業(yè)已經(jīng)十分發(fā)達,中國人辦報很難與之競爭,銷路不廣則收效不大,況且以財力而論,也不可能在各國遍設報館。而到國外設立新聞通訊社,向外國報紙發(fā)送中國新聞,則是一種更為可行的辦法,也能取得比較廣泛的宣傳效果。
應當指出的是,清末報業(yè)的發(fā)展也需要國內有通訊社提供新聞服務。當時報紙上的國內新聞報道,除政府機關和社會團體發(fā)布的消息外,主要依靠報館招聘的訪員供稿。許多報館因為經(jīng)濟力量薄弱,無力聘用太多的訪員,難以在各地廣泛設置新聞網(wǎng)。如果國內有通訊社供應新聞,報館可以用較少的費用獲得更多的稿件。[注]1910年9月中國報界俱進會召開成立大會時,與會代表曾提出“設立各地通信社案”,提議先在北京、上海等地設置通訊社,以后再逐漸擴及各地。見《報界俱進會開會續(xù)記》,《申報》1910年9月10日。從這條史料來看,1910年的時候國內還沒有出現(xiàn)國人自辦的通訊社。但相形之下,開辦海外通訊社在當時是更為迫切的。無論是采集國際消息,還是開展對外宣傳,都亟需在海外設立新聞通訊機構,盡快改變我國在國際傳播中的劣勢地位。這樣看來,國人自辦的通訊社首先出現(xiàn)于海外并不是偶然的。日華通信社和遠東通信社的創(chuàng)辦,不僅開中國人自辦通訊社之先聲,而且標志著中國人開始運用通訊社這一工具參與國際傳播,力圖自主報道國際新聞,在國際輿論場上發(fā)出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