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麒麟
(西南大學圖書館,重慶 400715)
我國的閱讀學研究起步于20世紀80年代,早期代表性著作如曾祥芹主編的《閱讀學新論》、黃葵和俞君立編著的《閱讀學基礎(chǔ)》等,主要是從圖書館學、目錄學、語文學、教育學等交叉學科的視角出發(fā)的,進而推導出閱讀指導活動與閱讀教學的規(guī)律。
時代進入21世紀以來,閱讀學研究引入了文化史的研究方法,進而從更為宏觀的視角探討閱讀在文化傳承中的意義,特別是北京大學的王余光教授和南京大學的徐雁教授撰寫了大量的閱讀文化學著述,從學理上論證了閱讀,特別是經(jīng)典閱讀、人文素質(zhì)閱讀的文化價值。在全民閱讀和書香社會的熱潮下,近年來的閱讀學研究可謂碩果累累,學者們對家庭閱讀、校園閱讀、社會閱讀和數(shù)字閱讀等細分領(lǐng)域進行了更為細致和深入的研究,愈加注重與全民閱讀推廣實踐的結(jié)合,代表性著作包括中國圖書館學會組織編寫的“閱讀推廣人系列教材”,王京生、徐雁主編的“全民閱讀推廣叢書”等等。
在近幾年出版的眾多閱讀學研究著作之中,有兩本新出版的圖書尤其值得注意:一是日本明治大學教授齋藤孝教授所著《閱讀的力量》(鷺江出版社2016年版),一是由全國政協(xié)委員聶震寧先生所著《閱讀力》(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其原因有三:第一,兩本書避免了閱讀學研究中經(jīng)常存在的“泛泛而談”,也不糾結(jié)于“讀不讀書”“怎樣讀”這種答案多元的議題,而著眼于個體“閱讀力”的養(yǎng)成,這是閱讀學研究的一個新視角;第二,兩本書雖然都以“閱讀力”為基本出發(fā)點、在體例和結(jié)構(gòu)上也十分相似,但基本觀點卻各成一家,可以互相參照,進而引發(fā)讀者的思考;第三,兩本書的作者在閱讀學研究領(lǐng)域都著述頗豐,但不約而同地都提出了“閱讀力”等類似的觀點,這足以引起學者們的重視。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齋藤孝的日本版原著題為“読書力”,與聶著書名含義近似。筆者認為中文版書名“閱讀的力量”有待商榷,因為“閱讀的力量”更像在說明閱讀行為所能賦予個人及社會的正能量,而全書實際上著眼于“提高讀書能力”的方法,因此直譯為《讀書力》其實更為妥當。
齋藤孝寫作此書的初衷是憂心現(xiàn)代日本人“閱讀力”弱化的問題。他指出:“日本乃讀書立邦之國”,“從江戶時代到明治時期,日本不僅僅是識字率高,從讀書內(nèi)容上看質(zhì)量也是頗高的”,“當時的庶民百姓對難度較大的漢字的過敏性反應,遠遠比現(xiàn)在的人們要少得多”,“現(xiàn)在五、六十歲的日本人在大學時代的閱讀量,遠比當下的大學生閱讀量大得多”。[1]在齋藤孝看來,閱讀量和閱讀率固然值得憂心,但“閱讀力”才是問題的本質(zhì),它是一個人能否堅持閱讀的關(guān)鍵能力。
齋藤孝對“閱讀力”下了一個簡潔的定義:“多少とも精神の伴う読書”[2],即閱讀力必須是一種樂于耗費精力去閱讀書籍的能力。在書中,齋藤孝不僅提出了“閱讀力”訓練的途徑——“先排除連小學生都讀得懂的那些既輕松又愉快的讀物”“習慣閱讀文庫本圖書”、隨后閱讀“知識新書”系列(日本出版的一類知識教養(yǎng)型圖書),而且給出了是否具備“閱讀力”的判斷標準:至少讀過文庫本系列圖書100冊,并在四年的時間內(nèi)讀完知識新書系列圖書50冊(即每個月讀完1冊)。[3]齋藤孝認為,學會了如何讀書,并且愿意在讀書上花費時間、精力和腦力,才算真正擁有了閱讀力。而達到閱讀力檢驗標準的成年人,其理解能力、語言能力、交際能力等會有非常明顯的提升。
作為著名的出版家、作家,聶震寧在2016年初決定“把對社會閱讀問題的研究重點轉(zhuǎn)移到了閱讀力研究上來”[4],其自言原因有二:第一,在全民閱讀推廣的背景下,國內(nèi)圖書館借閱量雖然在回升,但借閱量高的圖書大多都是通俗易讀的網(wǎng)絡小說和類型小說,“當中存在著閱讀力高下強弱的問題”;第二,我國現(xiàn)行的教育體制嚴重欠缺“閱讀力”教育,以至于許多成年讀者對提高“閱讀力”有著強烈需求。
聶震寧將“閱讀力”的概念闡釋為:“閱讀力是對所讀圖書的理解、運用和反思的能力。具體說可以包括這樣幾項能力:提取信息的能力、推斷解釋的能力、整體感知的能力、評價鑒賞的能力和聯(lián)想運用的能力。閱讀力其實是教育力、文化力、思想力的一部分?!盵5]同時,相較于齋藤孝一刀切式的“4年·50冊”標準,聶震寧認為閱讀力存在一種“多層結(jié)構(gòu)狀態(tài)”,有“幼兒閱讀力、小學閱讀力、中學生閱讀力、大學生閱讀力乃至專家學者閱讀力之分”。[6]
由此可見兩位作者基本出發(fā)點之分野。在齋藤孝看來,“閱讀力”是由內(nèi)而外的,必須從個體的內(nèi)心修行出發(fā),量變引起質(zhì)變,進而外化為人的品德和涵養(yǎng),因而需要一個便于操作執(zhí)行的硬指標。他寫道:“伴隨精神緊張的閱讀,則是一種剛開始時讓人非常疲憊的事情,哪怕讀完一本書,也需要消耗相當多的精神方面的能量。但只要多讀幾本,就能跨過那道坎,并逐漸習以為常?!盵7]“閱讀就像長跑或步行一樣,并不見得飛毛腿不可。只要每天堅持跑步,每次跑的距離一點一點延伸加長,相當多的人都能夠鍛煉出長跑的耐力……讀書就是‘貴在持久’?!盵8]
聶震寧的出發(fā)點則是由外而內(nèi)的,一個社會必須具備閱讀力,“社會的主流閱讀力量可以引導、勸導、感召、影響社會中個人的好惡,在尊重個人選擇的前提下,提高全社會的閱讀力”[9],在社會整體、不同社群和少數(shù)專家的引導下,個人的閱讀力得到鍛煉和提升,個體的閱讀力反過來又構(gòu)成并提升了一個社會的閱讀力。
在提升閱讀力的具體方法上,兩位作者也提出了各自的見解。聶震寧將讀書方法歸納為“動口、動手、動心”,并探討了朱子讀書法、快閱讀、慢閱讀、淺閱讀與深閱讀所適宜的范疇。齋藤孝則探討了發(fā)聲朗讀、劃線閱讀、變速閱讀的技巧,并且認為讀書可以通過轉(zhuǎn)述內(nèi)容、寫作時引用內(nèi)容來加深印象。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兩位作者的具體論述有所差異,但實際上都將“閱讀力”視為閱讀的核心問題,它是“讀什么書”“怎么讀書”的立足點。培養(yǎng)閱讀力、訓練閱讀力和具備閱讀力的閱讀,比“讀不讀書”更重要。同時,閱讀力還可以解答“為什么要讀經(jīng)典”“找好書讀重要嗎”這樣的問題,在兩位作者看來,閱讀經(jīng)典和好書才是符合真正閱讀力標準的閱讀,才能夠真正“開卷有益”,獲取閱讀的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進而提升人生的軟實力。
閱讀史其實就是研究某一代人的閱讀力。閱讀史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西方,是書籍史研究的分支,主要討論六個基本問題:誰讀,讀什么,在哪兒讀,什么時候讀,怎么讀,為什么讀。[10]目前,國內(nèi)閱讀史研究大多從目錄學、出版史、文化史及文學史入手,往往只解答了前四個問題。因此,聶震寧在書中第一章對閱讀史后兩個問題的嘗試性解答就顯得尤為重要。聶震寧認為:(1)人類的閱讀先于文字,原始社會可以沒有文字但不能沒有閱讀,因而閱讀不應拘泥于文字而應關(guān)乎意義;(2)文字提升了閱讀,但由于文獻載體的笨重、出版的匱乏和語言本身句讀的限制,朗讀先于默讀;(3)隨著出版的發(fā)展,民眾得以接觸大量的文本,默讀漸漸成為今天普遍的閱讀方式。
因此,在聶震寧的眼中,閱讀行為的發(fā)展變化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一致性,那么今天“忙時讀屏、閑時讀書”“左書右網(wǎng)”等閱讀習慣就是閱讀進一步發(fā)展的結(jié)果,就是當代人的“閱讀力”。他在倡導閱讀紙質(zhì)書的同時,同樣認可“大閱讀”,并且提出應“善待一切閱讀方式,堅守人類閱讀認知規(guī)律,推動傳統(tǒng)閱讀與新興閱讀的融合”[11]。
齋藤孝則簡要談及了日本明治維新以來國人的閱讀史,認為不單是長期以來高質(zhì)量的學校教育保障了日本人普遍較高的閱讀能力,而且日本人樂于“通過大量的閱讀來促進自我性格和價值觀的形成并提升對他人的閱讀理解能力?!迸c聶震寧觀點類似,齋藤孝同樣認為讀書與閱物、閱人、閱世密不可分。由此他也發(fā)出疑問:“當下日本人倫理觀的低落現(xiàn)象是不是與讀書能力下降有關(guān)呢?”[12]從這點來看,《閱讀的力量》更兼有勸讀導學的價值觀指導意義。
了解歷史是為了了解今天,對于今天的社會閱讀現(xiàn)狀,聶震寧的態(tài)度顯然偏向樂觀,因此他不遺余力地分享和傳播如何讀書的方法,致力提升我們這一代人的“閱讀力”。齋藤孝相比起來較為悲觀,但實際上兩人殊途同歸,原因在于閱讀方式的發(fā)展變化不可能拋棄閱讀本身,而閱讀能力下降的現(xiàn)實使我們更需要閱讀。從閱讀的歷史上來看,閱讀一直都是人類無法割舍的生活方式,是一個人“知行合一”的源頭、一個社會構(gòu)建價值觀的基石,也是一個民族和國家軟實力的體現(xiàn)。無論某一代人的閱讀力如何變化,人類的閱讀史仍然會一直書寫下去。
全民閱讀關(guān)注的是當代人的閱讀力。從20世紀80年代起,閱讀率下降就成為各國共同面臨的困境,全民閱讀(National Reading Promotion)應運而生。以美國、英國、日本、韓國等發(fā)達國家為代表,各國政府通過教育政策、閱讀推廣項目、出版基金和閱讀促進法律等手段引導社會閱讀。近年來,我國也將全民閱讀上升到了國家戰(zhàn)略的高度,全民閱讀推廣活動如火如荼。
聶震寧在《閱讀力》中提出了全民閱讀“最大公約數(shù)”的概念,即讀者中最廣泛的閱讀追求。他在總結(jié)“為什么要讀書”時,以讀以致知、讀以致用、讀以修為、讀以致樂概括,但認為“讀以致樂應當堅持放在閱讀價值觀的首位”。這種“樂”并不是“一樂而過”的“樂”,而是指“進入純粹為讀而讀的狀態(tài)時”所得到的精神樂趣[13]。而這種精神樂趣反過來又會促使人們養(yǎng)成堅持閱讀、終身閱讀的習慣,這就達到了全民閱讀推廣的目的。
而在《閱讀的力量》一書中,齋藤孝分別以“塑造自我”“錘煉自我”“擴展自我”為章節(jié)標題,可見他將自我提升視為閱讀的本質(zhì)。這似乎與聶震寧“享受樂趣”的觀點相左,通過閱讀力的訓練來使自己提高有些苦修的意味,但齋藤孝并沒有否定閱讀的樂趣,他也同樣堅信只要閱讀、就一定會給讀者帶來樂趣。不過,在齋藤孝看來,閱讀給人生所帶來進步的力量才是全民閱讀的“最大公約數(shù)”。
筆者認為,尋找“公約數(shù)”比尋找“最大公約數(shù)”更重要。因為只要找到一個公約數(shù),我們就能做些事情,就能把全民閱讀推動一點點。例如,“好書”不就是全民閱讀的公約數(shù)之一嗎?在兩本書的附錄部分,兩位作者都附上了推薦書目。聶震寧根據(jù)閱讀力層次不同,分別推薦了“中學生語文新課標課外文學名著必讀叢書”“中國文庫”和“漢譯世界學術(shù)名著叢書”等書目。而齋藤孝則“精選文庫本圖書100冊”,作為提高閱讀力的基本書目。這些書目都是讀者尋找好書的索引,也是兩位作者多年來推動全民閱讀的經(jīng)驗之選。再如,“如何讀書”也是一個“公約數(shù)”,近年來暢銷的閱讀學名著《如何閱讀一本書》其實已經(jīng)說明了公眾對學習如何讀書、如何提升自己閱讀力的期待,而兩位學者關(guān)于“誦讀”“筆讀”、書屏結(jié)合等讀書方法論勢必也將進一步指導讀者們?nèi)绾巫x書、如何提升閱讀力,進而品味閱讀的樂趣、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
總之,全民閱讀的關(guān)鍵在于閱讀力,而閱讀力的根本基礎(chǔ)在于如何讀書。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都應該學會如何讀書,努力讓自己擁有“閱讀力”,進而讓“閱讀改變?nèi)松?、讓書香充滿社會。在經(jīng)過十年的閱讀實踐和思考后,聶震寧在《閱讀力》導言中寫道:“閱讀力問題應當被看成是人類閱讀研究的起點和歸宿?!盵14]誠然,作為一門跨學科的研究領(lǐng)域,閱讀學有許多種切入視角。但是,這些研究最終仍然要回歸閱讀的本質(zhì),即回答“為什么讀”“讀什么”和“怎么讀”這樣的基本問題。聶震寧先生和齋藤孝教授珠玉在前,可見“閱讀力”的概念能夠作為閱讀學研究一個新基點,圍繞閱讀力的核心概念,對培養(yǎng)閱讀力、提升閱讀力、應用閱讀力和評價閱讀力等問題展開進一步研究,以推動全民閱讀事業(yè)繼續(xù)發(fā)展。
〔1〕〔3〕〔7〕〔8〕〔12〕 [日]齋藤孝著,武繼平譯.閱讀的力量[M].廈門:鷺江出版社.2016:序55-56,序19-25,序20,序42,序63
〔2〕 『読書力』(齋藤孝)は日本人的精神論が向きだしだった[EB/OL].http://1satsu3gyo.com/dokushoryoku-saito-2002,2015-12-29
〔4〕〔6〕〔9〕〔11〕〔13〕〔14〕 聶震寧.閱讀力[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導語1-2,227,22,140,74-76,導語2
〔5〕 聶震寧.什么是 “閱讀力 ”?[N].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螅?2017-05-05
〔10〕 戴聯(lián)斌.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閱讀史研究理論與方法[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115
〔15〕 劉浩冰.實踐中的閱讀力——聶震寧全民閱讀的實踐與理論思考[J].出版發(fā)行研究,2017(7):87-89
〔16〕 徐雁.讀書永遠是“進行時”——聶震寧《閱讀力》與齋藤孝《閱讀的力量》比較談[J].圖書情報研究,2017(4):2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