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煙江疊嶂圖》、仇池石與青綠之春:元祐年后蘇軾的桃源想象

2018-04-03 08:17
關(guān)鍵詞:桃源蘇軾

施 錡

上海博物館藏有兩卷北宋王詵的《煙江疊嶂圖》,一為青綠卷, 一為水墨卷,本文主要探討的是《煙江疊嶂圖》青綠卷經(jīng)由觀者蘇軾一系列的文化活動后,在青綠畫史中的影響,以及圍繞該畫所衍生的北宋時代的審美思想。

王詵是北宋士人畫家,他上承唐代李思訓(xùn)的“金碧山水”風(fēng)格、李昭道的“金碧承墨”之法,又學(xué)王維和李成。一般認為,王詵是從濃烈的大青綠山水向閑雅的小青綠山水轉(zhuǎn)折時期的畫家,如米芾《畫史》所言“王詵學(xué)李成皴法,以金碌為之”。*(宋)米芾:《畫史》,見于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982頁?!敖鹇怠蓖敖鹁G”,即畫史中的“金碧”和“大青綠”。蘇軾《王晉卿所藏〈著色山〉二首》第一首:“飄渺營丘水墨仙,浮空出沒有無間。邇來一變風(fēng)流盡,誰見將軍著色山?”*(清)王文浩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30,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冊,第1614頁。詩中的“營丘”即為李成,“將軍”即指李思訓(xùn)與李昭道,人稱“大小李將軍”??梢娡踉枴稛熃B嶂圖》青綠卷,在以青綠設(shè)色的同時,加以濃墨勾皴,創(chuàng)造了一種水墨和金碧趣味折衷的風(fēng)格,畫風(fēng)華貴而超逸,與蘇軾和米芾所論正相吻合。

一、《煙江疊嶂圖》青綠卷與桃花源

在王詵《煙江疊嶂圖》水墨卷的拖尾上,書有四首蘇軾與王詵的唱和詩,共分兩次唱和。其中第一次唱和的內(nèi)容,被認為屬于《煙江疊嶂圖》青綠卷,[注]張榮國:《王詵〈煙江疊嶂圖〉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10頁?,F(xiàn)錄如下:[注]《蘇軾詩集》卷30,第1607—1609頁。按:農(nóng)歷“閏十二月”出現(xiàn)在元祐三年。所有的題跋中都無詩題,詩集中都無落款。唱和詩的文字以《蘇軾詩集》為準校對,詩集與題跋中不同之處在括號中加以標注,缺失部分用外框標出。另二首蘇王唱和詩因?qū)儆谒?,本文不再贅述?/p>

蘇軾《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

江上愁心萬疊山,浮空積翠如云煙,山耶云耶遠莫知,煙空云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作闇)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luò)石隱復(fù)見,下赴谷口為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景點去)境,徑欲往買二頃田。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fēng)搖江天漠漠,暮(作莫)云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還君此畫已嘆息,山中故人應(yīng)有招我歸來篇。 右書晉卿所畫煙江疊嶂圖一首,元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子瞻書。

元祐三年(1088)王詵第一首唱和詩:

帝子相從玉斗邊,洞簫忽斷散非煙。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長安日遠哪復(fù)見,掘地寧知能及泉。幾年漂泊漢江上,東流不舍悲長川。山重水遠景無盡,翠幙金屏開目前。晴云幕幕曉籠岫,碧嶂(作漲)溶溶春接天。四時為我供畫本,巧自增損媸與妍。心匠構(gòu)盡遠江意,筆鋒耕偏西山田。蒼顏華發(fā)何所遣,聊將戲墨忘余年。將軍色山自金碧,蕭郎翠竹夸嬋娟。風(fēng)流千載無虎頭,于今妙絕推龍眠。乞圖俗筆掛高詠,從此得名應(yīng)謫仙。愛詩好畫本天性,輞川(作口)先生疑宿緣。會當(dāng)別寫一匹煙霞境,更應(yīng)消得玉堂醉筆揮長篇。 右奉和子瞻內(nèi)翰見贈長韻。

由詩意可知,《煙江疊嶂圖》青綠卷在北宋時藏于蘇軾和王詵的朋友王鞏之手。元豐二年(1079),王詵因“烏臺詩案”受到牽連,追兩官勒停。元豐三年赴均州(湖北丹江口市)安置。元豐七年獲得大禮赦,赴潁州(安徽省阜陽市)安置。這段時間大約為五年。而蘇軾本人在元豐二年由于“烏臺詩案”貶居黃州,到元豐七年奉詔離開黃州,赴汝州(河南省汝州市)就任,在黃州也過了五年的流放生活。元豐八年蘇軾和王詵二人先后被召回京師。藏畫者王鞏,也因受“烏臺詩案”的牽連,在元豐二年至元豐六年監(jiān)賓州(廣西賓陽)鹽酒務(wù)。[注](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21冊,第7333頁。按:學(xué)界雖對三人貶居是否為精確五年尚有爭論,但古人文辭尚意,可見一斑。直到元祐元年(1086)受司馬光舉薦,擢力宗正丞,也度過了大約五年的貶官時光。三人這段“共進退”的經(jīng)歷,也體現(xiàn)在蘇軾題畫詩“東坡先生留五年”之句中。

蘇詩之中,“浮空積翠如云煙”中“積翠”一詞在全詩中起著點題作用?!胺e翠”多用來形容遠望的濃密樹色,馮應(yīng)榴注為“松柏重布云積翠”。[注](宋)蘇軾著,(清)馮應(yīng)榴輯注,黃任軻、朱懷春校點:《蘇軾詩集合注》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冊,第765頁。南朝宋顏延之《應(yīng)詔觀北湖田收》中有句“攢素既森藹,積翠亦蔥仟”,注引《廣雅》曰 “攢,聚也”,可見“積翠”之意,是聚集著濃郁的樹色。[注](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2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冊,第1050頁。南朝梁沈約《留真人東山還詩》“連峰竟無己,積翠遠微微”[注](唐)歐陽詢等編,汪紹檻校:《藝文類聚》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上冊,第124頁。也是指遠望之景。唐詩中多見“積翠”一詞,如陳叔達《春首》“翔禽遙出沒,積翠遠參差”[注](清)彭定求等輯,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卷30,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冊,第431頁。、王維《送李太守赴上洛》“商山包楚鄧,積翠藹沉沉”[注](唐)王維著,(清)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卷12,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版,第226頁。、薛逢《送劉郎中牧杭州》“一州橫制浙江灣,臺榭參差積翠間”都與前義基本類同。除了描繪遠景之外,“積翠”一詞還較多出現(xiàn)在宮廷應(yīng)制詩的景致描寫中,如前蜀太后徐氏《丈人觀謁先帝御容》“日照堆嵐迵,云橫積翠間”、劉憲《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yīng)制》“商山積翠臨城起,浐水浮光共幕連”、蘇颋《奉和圣制春臺望應(yīng)制》“仙蹕御層氛,高高積翠分”、《興慶池侍宴應(yīng)制》“山光積翠遙疑逼,水態(tài)含青近若空”、李憕《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yīng)制》“云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注]《全唐詩》卷548,第6378頁;卷9,第86頁;卷71,第780頁;卷73,第797、803、1168頁??梢姟胺e翠”也是用來形容人間佳境的詞匯。

由于“遠望”和“佳境”這兩個特點,“積翠”常出現(xiàn)在描繪縹緲仙境的詩文中。李白《酬殷明佐見贈五云裘歌》中也出現(xiàn)了“積翠”:“輕如松花落金粉,濃似苔錦含碧滋。遠山積翠橫海島,殘霞飛丹映江草。”[注](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8,中華書局1977年版,上冊,第450頁。張又新《羅浮山》“江北重巒積翠濃,綺霞遙映碧芙蓉。不知末后滄溟上,減卻瀛洲第幾峰”[注]《全唐詩》卷479,第5489頁。,也是將遠景比作瀛洲仙境之意。杜甫《玉臺觀》“中天積翠玉臺遙,上帝高居絳節(jié)朝”,注曰:“此章詠臺觀,見其為仙境異境?!盵注](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13,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冊,第1090—1091頁。該詞也出現(xiàn)在蘇軾《〈虔州八境圖〉八首(并引)》中的第七首中:“煙雨飄渺郁孤臺,積翠浮空雨半開。想見之罘觀海市,絳宮明滅是蓬萊?!薄昂J小焙汀敖{宮”都指向幻出的仙境,王注演與《史記·天官書》中都提到“海市蜃樓”,裴漼“神兵出絳宮”。[注]《蘇軾詩集合注》卷16,第765頁。從提到“臺”和“絳宮”來看,亦可見蘇軾此句采用了杜詩的同義,使題畫詩從首句開始,即將畫中景比作仙境。詩歌隨即描繪了畫卷中的疊山、積翠、云煙、泉水、林麓和漁舟的意象?!安恢碎g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說明了畫中的佳境沒有具體的地點,而是普遍化的理想山水,也是蘇軾的向往之境。在“東坡先生留五年”之后,蘇軾先描述了他在黃州流放中度過的四季,而他獨獨追求的是武陵桃源的春景。“雖有去路尋無緣”一句, 來自東晉陶潛《桃花源記》:“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fù)得路”[注]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卷6,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479—480頁。,藉此可回答前文中仙境即為武陵桃花源?!吧街泄嗜藨?yīng)有招我歸來篇”指的是陶潛的《歸去來辭》。[注]《陶淵明集箋注》卷5,第460頁。而前文所引王詵唱和詩,每一句都是對蘇軾題畫詩的呼應(yīng),本文不再贅述。

宋人施元之曾注蘇軾此詩云:“《唐文粹》張說《江上愁心賦》:江上之峻山兮,欝﨑嶬而不極。云為風(fēng)兮煙為色,歘變態(tài)兮心不識。陶峴詩:鴉飜楓葉夕陽動,鷺立蘆花秋水眀。杜子美詩:水宿鳥相呼。又《禽經(jīng)》云:凡禽林曰棲,水曰宿。韓退之《桃花源圖歌》: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世俗那知偽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陶淵眀《桃源記》:武陵人既出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徃尋,遂迷不復(fù)得路?!盵注](宋)施元之注,(清)宋犖、張榕端閱定,(清)顧嗣立刪補:《施注蘇詩》,清康熙三十八年刻本,第27卷,第14頁。此注舉了幾種相關(guān)的典故之后,同樣將蘇軾此題畫詩的用意歸結(jié)到桃花源上。

為何蘇軾特別提到桃源呢?他的心情體現(xiàn)在題《煙江疊嶂圖》的前后經(jīng)歷中。在題畫之前,“烏臺詩案”的流放在元豐八年到元祐元年期間得以終結(jié)。蘇軾于元豐八年回朝,十月經(jīng)密州(山東),作《再過常山和昔年留別詩》,其中 “江湖久放浪,朝市誰相親。卻尋泉源去,桃花逢避秦”[注]《蘇軾詩集》卷27,第1381頁。,對回朝任職表達了厭倦和不安之意。

蘇軾回朝之后,雖一路加官進爵,成為司馬光“元祐更化”的得力助手,但他在《元祐元年二月八日,朝退,獨在起居院讀〈漢書·儒林傳〉,感申公故事,作小詩一絕》中言“寂寞申公謝客時,自言已見穆生機。綰、臧下吏明堂廢,又作龍鐘病免歸”。申公是西漢經(jīng)學(xué)大師,李注引《漢書·儒林傳》講述了楚元王去世后,太子戊不好學(xué),申公便稱病歸家。后王臧和趙綰設(shè)立明堂,漢武帝向申公請教治亂之事,又迎之入朝。待信奉老子學(xué)說的竇太后廢明堂事后,申公疾免以歸。[注]《蘇軾詩集》卷27,第1426—1427頁。關(guān)于“穆生”,蘇軾在元豐元年(1078)《次韻師潛放魚》一詩有“哀哉若魚竟坐口,遠媿知幾穆生體”之句。王注引《漢書·楚元王傳》講述了楚元王常為穆生設(shè)醴,而太子戊即位后,忘記設(shè)醴,穆生認為王意已怠,遂謝病而去。[注]《蘇軾詩集合注》卷16,第799頁。馮應(yīng)榴按語引《東坡志林》云:“穆生遠引于未萌之前,而申公眷戀于既悔之后,可為士君子終身之戒。即此詩意也?!盵注]《蘇軾詩集合注》卷27,第1357頁。蘇詩中的“穆生”與“申公”一樣,都是曾通過歸隱而避禍之人。有所不同的是,穆生的歸隱是決絕的,申公則對朝政仍抱有幻想,結(jié)果卻是再次受到排擠出朝。如此,蘇軾之意就十分清晰了,他是將自己比作歸隱又出仕的申公,認為自己自“烏臺詩案”流放之后,雖再受重用,但必將再次被貶,可見早在元豐元年,蘇軾對自己的未來已經(jīng)隱隱地感到焦慮與不安。

這一年,舊黨內(nèi)部又起爭端。蘇軾所撰《試館職人策問》被彈劾有涉諷議先朝之語,十二月十八日,蘇軾上《辯試館職策問剳子》辯解,太皇太后高氏寬其無罪,但“寬其無罪”,似乎暗示著原本應(yīng)是有罪。因此一個月后,蘇軾再上《辯試館職策問剳子》為己辯解,“是其意專欲變熙寧之法,不復(fù)校量厲害,參用所長也”[注](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16,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冊,第788—793、792頁。道出了舊黨對待新法矯枉過正的狀況。同樣在元祐元年,蘇軾的朋友王廷老自南都過京師赴虢守任,蘇軾作詩《送王伯?dāng)仉健?,其中有句“華山東麓秦遺民,當(dāng)時依山來避秦”[注]《蘇軾詩集》卷27,第1435—1437頁。,“秦遺民”即桃花源中避秦亂之民,抒發(fā)的是對“吏隱”之地的向往。后洛蜀黨爭起,蘇軾被認為是蜀黨,受到洛黨和朔黨的攻擊。元祐三年,蘇軾在《乞罷學(xué)士除閑慢差遣剳子》中言及“臣只欲堅乞一郡,則是孤負圣知,上違恩旨;欲默而不乞,則是與臺諫為敵,不避其鋒,勢必不安。伏念臣多難早衰,無心進取,得歸近丘壑以養(yǎng)余年,其甘如薺”[注]《蘇軾文集》卷16,第816—817頁。,向朝廷表達了歸隱之意。同年十二月,蘇軾為《煙江疊嶂圖》青綠卷題詩。元祐四年,蘇軾自請離開朝廷,知杭州。元祐六年五月,蘇軾又復(fù)被召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在京師停留三個月后,八月知潁州,在京期間又作九首王詵的題畫詩,其中《次韻子由書王晉卿畫山水二首》中第一首為 “老去君空見畫,夢中我亦曾游。桃花縱落誰見,水到人間伏流”,注曰“水有伏流者,如黃河之源也”,落實到“源”字上,可見畫中山水又一次被蘇軾看成是“桃花源”。[注]《蘇軾文集》卷22,第1772—1773頁。由此可見,蘇軾對桃源歸隱的向往,大致始于元祐元年從黃州回京之際。

姜斐德(Alfreda Murck)認為,蘇王的唱和詩與杜甫的詩歌同韻,是新舊黨爭的政治隱喻。[注][美]姜斐德:《宋代詩畫中的政治隱情》,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09—133頁。但上文已經(jīng)闡明,蘇軾對《煙江疊嶂圖》青綠卷的理解,與他在元祐年后的桃源理想直接相關(guān)。那么,蘇軾將此圖理解為桃源,究竟是一時興起的闡發(fā),還是有視覺文化依據(jù)出發(fā)的觀點?我們可從四年后蘇軾收藏的仇池石出發(fā),作進一步的探究。

二、仇池石與桃源仙境

元祐七年(1092),蘇軾徙官揚州時,得到表弟程德儒贈送的兩塊石頭,一為綠色,一為白色,遂作《雙石并敘》詩:

至揚州,獲二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背。其一正白可鑒,漬以盆水,置幾案間。忽憶在潁州日,夢人請住一官府,榜曰仇池。覺而誦杜子美: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乃戲作小詩,為僚友一笑。

夢時良是覺是非,汲水埋盆故自癡。但見玉峰橫太白,便從鳥道絕峨眉。秋風(fēng)與作煙云意,曉日令涵草木姿。一點空明是何處,老夫真欲往仇池。

該詩中“但見玉峰橫太白,便從鳥道絕峨眉”之句,取李白《蜀道難》 “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秋風(fēng)與作煙云意,曉日令涵草木姿”則體現(xiàn)了光線照耀下山中草木繁盛的景像?!耙稽c空明”應(yīng)是通向仙境的道路,施注認為是《茅君內(nèi)傳》中三十六洞得而第二委羽之洞,名曰大有空明之天。[注]《蘇軾詩集》卷35,第1880—1881頁。

雖然蘇軾最初的用意,可能與白居易《雙石》詩中士人與丑石為“三友”有關(guān),[注](唐)白居易著,謝思煒點校:《白居易詩集校注》卷21,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冊,第1678—1679頁。但這一白一綠的“雙石”更可能使蘇軾有了“桃源之思”。唐代舒元輿《錄桃源畫記》云:“四明山道士葉沈,囊出古畫,畫有桃源圖。圖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按仙記,分靈洞三十六之一支。其水趣流,勢與江河同。有深而綠,淺而白,白者激石,綠者落鏡?!盵注](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727,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冊,第7494—7495頁。舒元輿還寫道:“坐少選,道士卷畫而藏之。若身形卻落塵土中,視向所張壁上,又疑有頑石化出,塞斷道路。”桃源似隱藏在石后。若這段文字可能為巧合,下文將進一步探究小石與桃源的關(guān)聯(lián)。

蘇詩在序中提到,雙石中的綠石“有穴達于背”,與仇池有關(guān)。仇池山位于今甘肅省西和縣南,古稱“瞿堆”,為隴上名山。唐乾元年間,杜甫避居隴南時曾在《秦州雜詩二十首》之第十四首中吟頌:“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神魚今不見,福地語真?zhèn)?。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何時一茅屋,送老白云邊?!盵注]《杜詩詳注》卷7,第584頁??梢姵鸪赜卸囱ㄍǖ礁5?,山中又有泉水與白云。而蘇軾于元祐六年在潁州任知州時,工部侍郎王仲至對他說:“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huán)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苯B圣三年(1096),蘇軾已經(jīng)完全失去哲宗的支持,被流放至惠州安置,作《次韻高要令劉堤峽山寺見贈》詩:“仇池九十九,嵩少三十六。天人同一夢,仙凡兩無錄?!盵注]《蘇軾詩集》卷40,第2188—2190頁。九十九應(yīng)是“九十九泉”,“三十六”應(yīng)是“羊腸蟠道三十六回”。同一年,蘇軾作《和陶桃花源(并引)》,其中有句:“高山不難越,淺水何足厲。不知我仇池,高舉復(fù)幾歲”;“桃花滿庭下,流水在戶外。卻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注]《蘇軾詩集》卷40,第2196—2198頁。,將仇池等同于桃源。

另外,蘇軾也將仇池看作自己的歸隱之地。在獲得雙石的元祐七年,他在《次韻和晁無咎學(xué)士相迎》中寫道“夢中仇池千仞巖,便欲攬我青霞贍。且須還家與婦計,我本歸路連西南”[注]《蘇軾詩集》卷35,第1868—1870頁。,稱仇池為他的“歸老”之地。紹圣元年(1094)蘇軾貶居英州時,有《過杞贈馬夢得》詩“萬古仇池穴,歸心負雪堂”,[注]《蘇軾詩集》卷37,第2028頁。也是通過仇池石走向歸隱之所的意思。紹圣二年在惠州作《和陶潛寫山海經(jīng)》第十三首 “東坡信畸人,涉世真教材。仇池有歸路,羅浮豈徒來”[注]《蘇軾詩集》卷39,第2136頁。,“歸路”與以上涵義類同。紹圣四年,蘇軾貶居瓊州時作《次前韻寄子由》,詩中有句:“泥洹尚一路,所向余皆窮。似聞崆峒西,仇池迎此翁?!敝钡浇ㄖ芯竾?1101)正月,蘇軾去世的當(dāng)年,在北歸途中過大庾嶺時,蘇軾仍有《山坡陀行》:“若有人兮,夢中仇池我歸路。此非小有兮,噫乎何以樂而不去?!盵注]《蘇軾詩集》卷41,第2248—2249頁;卷48,第2646—2648頁。以上所舉之詩句,均可表明自得到仇池石到去世之年,蘇軾將綠石看作心靈中的桃源。

同時,在蘇軾的詩文中,仇池石、《煙江疊嶂圖》和桃源在形象上更是存在互通性的,他書寫的與桃源或《桃源圖》有關(guān)的文本,都與蘇軾對《煙江疊嶂圖》的題詩一樣,提到了環(huán)山幽谷、神仙世界、百道泉水與武陵太守,均為桃源“互文”的顯現(xiàn)。如蘇軾描繪《煙江疊嶂圖》中的山泉“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端?jīng)注》描述仇池山:“絕壁峭峙,孤險云高,望之形若覆唾壺。高二十余里,羊腸蟠道三十六回?!堕_山圖》謂之仇夷,所謂積石嵯峨,嵌岑隱阿者也。上有平田百頃,煮土成鹽,因以‘百頃’為號。山上豐水泉,所謂清泉沸涌,潤氣上流者也?!盵注](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正》卷20,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81頁。前文所舉《和陶桃花源》“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huán)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即將桃源與仇池山在形象上聯(lián)系起來。蘇軾《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畫〈著色山〉二首》“煩君紙上影,照我胸中山”[注]《蘇軾詩集》卷31,第1638—1639頁。,則表明了蘇軾并不停留在對畫面內(nèi)容和風(fēng)格的賞析上,而是將畫中山與心中山聯(lián)系起來的審美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所指的桃源,始終止于“胸中山”,而非真實之地。他在《和陶桃花源(并引)》中提到“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紲Y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殺雞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與韓愈題畫詩《桃源圖》“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流水盤回山百轉(zhuǎn),生綃數(shù)幅垂中堂”,觀點一致。[注](唐)韓愈,(清)方世舉著,郝潤華、丁俊麗整理:《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下冊,第365—366頁??梢娞K軾并不認為世上存在一個真實的桃花源,也不認為避世能逃離生活的煩惱,而是通過畫中與石上的視覺意象,試圖獲得精神上的自由。

更能說明問題的是,蘇軾設(shè)計的盆景仇池石,曾引起王詵對此石的覬覦。于是蘇軾在元祐七年又戲作一詩《仆所藏仇池石,稀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欲奪,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道出了“奪石”的內(nèi)情:

海石來珠浦,秀色如鵝綠。坡坨尺寸間,宛轉(zhuǎn)陵巒足。連娟二華頂,空洞三茅腹。初疑仇池化,又恐瀛州蹙。殷勤嶠南使,饋餉揚州牧。得之喜無寐,與汝交不瀆。盛以高麗盆,藉以文登玉。幽光先五夜,冷氣壓三伏。老人生如寄,茅舍久未卜。一夫幸可致,千里常相逐。風(fēng)流貴公子,竄謫武當(dāng)谷。見山應(yīng)已厭,何事奪所欲。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yīng)速。[注]《蘇軾詩集》卷36,第1940—1942頁。

此后,友人們均對蘇軾之詩進行了唱和。王詵的和詩今已散佚,曾幾《沈明遠(作喆)教授用東坡仇池石韻賦予所蓄英石次其韻》“維南有絲溪,溪石如水綠”,“坐令數(shù)峰青,飛過大江濱”等句強調(diào)了綠石的色澤[注]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卷1652,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9冊,第18501頁。。蘇軾再作詩《王晉卿示詩,欲奪海石,錢穆父、王仲至、蔣穎叔皆次韻。穆、至二公以為不可許,獨穎叔不然。今日穎叔見訪,親睹此石之妙,遂悔前語。仆以為晉卿豈可終閉不予者,若能以韓干二散馬易之者,蓋可許也。復(fù)次前韻》:

相如有家山,縹緲在眉綠。誰云千里遠,寄此一顰足。平生錦繡腸,早歲藜莧腹。從教四壁空,未遣兩峰蹙。吾今況衰病,義不忘樵牧。逝將仇池石,歸泝岷山瀆。守子不貪寶,完我無瑕玉。[注]《蘇軾詩集》卷35,第1945—1946頁。

該詩訴說了蘇軾以仇池石為家園的心情。而詩題中“海石”,則應(yīng)是以盆中仇池石為海中之山的體現(xiàn),正如王文誥所言“此不云仇池石,而云海石者,又以盆水為海也”。詩中提到的“眉綠”,與第一首奪石詩中的“蛾綠”相近。蘇軾的《軾欲以石易畫,晉卿難之,穆父欲兼取二物,潁叔欲焚碎石,乃復(fù)次前韻,并解二詩之意》是最后一首與爭奪此石相關(guān)的詩,因前詩中蘇軾提出以韓幹所畫之馬易石,王詵不舍,因而有句“盆山不可隱,畫馬無由牧”,盆山與畫馬,都為虛幻之物;又有句“授此無盡燈,照此久幽谷”[注]《蘇軾詩集》卷36,第1947—1948頁。,《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中“無盡燈”指的是佛法。[注](姚秦)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卷4,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8—69頁。而蘇軾《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畫〈著色山〉二首》“山中亦何有,木老土石頑。正賴天日光,澗谷紛斕斑。我心空無物,斯文定何間。君看古井水,萬象自往還”中,幽谷指的應(yīng)是蘇軾精神上的桃源。蘇軾之意很明顯,各人所好之物,僅能契合于各自的精神世界。

我們從此事中能獲得四點重要信息:第一,蘇軾只選擇了雙石中的綠石作為仇池石,王注引《南部新書》云,蛾綠即為光明鮮翠的青黛螺,可見蘇軾認為青綠色澤更接近桃源,這與《煙江疊嶂圖》青綠卷的色彩是一致的。第二,該石雖不產(chǎn)于仇池山,但被蘇軾認為來自類似仇池或瀛洲一類的仙境,青綠的色澤更近于人們的仙境想象。南朝梁蕭雉作《賦得翠石應(yīng)令詩》,即已將翠石喻為仙山;[注]趢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15。按全詩為:“依峰形似鏡,構(gòu)嶺勢如連。映林同綠柳,臨池亂百川。壁苔終不落,丹字木難傳。邁有東明上,來游皆羽仙?!薄秹袅轰洝分幸残稳荻聪鰧m“撫掌靈泉,更丹藏于翠石”[注](宋)吳自牧:《夢梁錄》卷15《城內(nèi)外諸宮觀》,(宋)孟元老等:《東京夢華錄(外四種),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第257頁。,這是蘇軾選擇綠石作為仇池石的原因。第三,在蘇軾的盆景中,他用登州海石碎玉綴綠石之足,并用高麗大盆貯之,仿造的就是海上的仙境,也是作為仙境的歸隱之地。第四,王詵并不具備蘇軾在黃州建造雪堂的豁達情趣,他已經(jīng)厭倦了山中的流放歲月,其唱和詩“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中即有體現(xiàn),蘇軾認為基于精神境界的差異,王詵不應(yīng)再獲得盆山,表明了蘇軾之桃源存于胸中,畫和仇池石等乃是其形象象征,而非僅僅用于觀賞的收藏品。

紹圣元年(1094),哲宗啟用章惇為相,開始“紹述”之政。蘇軾謫居廣東惠州,路經(jīng)湖口(江西九江)時,邂逅了李正臣。蘇軾《壺中九華詩》序曰:“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玲瓏宛轉(zhuǎn),若窗欞然。余欲以百金買之,與仇池石為偶,方南遷未暇也。名之曰壺中九華,且以詩識之。”詩曰:“清溪電轉(zhuǎn)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虛處處通。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盵注]《蘇軾詩集》卷38,第2047—2048頁??梢娞K軾期待再擁有一件小石,以陪伴仇池石,可惜并未買成。建中靖國元年(1101)四月,蘇軾北歸復(fù)過湖口,又作詩《予昔作〈壺中九華〉詩,其后八年,復(fù)過湖口,則石已為好事者取去,乃和前韻以自解云》有句“歸來晚歲同元亮,卻掃何人伴敬通。賴有銅盆修石供,仇池玉色自璁瓏”,“元亮”即陶潛,“敬通”是東漢辭賦家馮衍,二位均為隱逸文人。蘇軾詩后自注:“家有銅盆,貯仇池石,正綠色,有洞穴達背”,再次強調(diào)仇池石的鮮綠色澤和空明一點的造型。[注]《蘇軾詩集》卷45,第2454頁。最后一次證明了流水、疊山、通道、山谷和青綠色澤,構(gòu)成了仇池石和《煙江疊嶂圖》桃源之象的特征。

從《煙江疊嶂圖》、題畫詩、仇池石、盆景等各個事件分析來看,“桃源”絕非蘇軾的臨時起意之說,而是形象與文學(xué)、審美結(jié)合而生成的想象,這一想象生發(fā)自蘇軾當(dāng)時的文化境遇,各個事物和事件在此巧妙聯(lián)系起來。

三、圖像與奇石的共同觀想

蘇軾離世之后,黃庭堅為其作詩《追和東坡壺中九華》“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云中。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賴有霜鐘難席卷,袖椎來聽響玲瓏”[注](宋)黃庭堅著,(宋)任淵等注,羅尚榮點校:《黃庭堅詩集注》卷17,第3冊,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596—597頁。,注引《莊子》“藏舟”典故,“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下句謂失此石之清寒?!薄安刂邸钡牡涔时扔髟旎淖兓療o常,在唐詩中也用于緬懷故人,如張九齡《故刑部李尚書挽詞三首》 “題劍恩方重,藏舟事已非”[注]《全唐詩》卷49,第595頁。;駱賓王《樂大夫挽詞五首》“居然同物化,何處欲藏舟”[注]《全唐詩》卷78,第849頁。。在此黃庭堅道出了這是一首為蘇軾而作的挽詩,注引曹植詩“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因此從“試問”到“夢不通”之句,都是緬懷蘇軾一去不回之意。該詩卻又以“和壺中九華”為題,將翠石作為全詩的切入點?!八姟笔鞘娚剑K軾在《石鐘山記》中提到“舟回至兩山之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dāng)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注]《蘇軾文集》卷11,第370—371頁。,在此,黃庭堅將“小”和“大”作了一次互換。將壺中九華石比作中空大石,將《史記》中所載朱亥藏在袖中的四十斤鐵錐比作玲瓏之石[注]《黃庭堅詩集注》卷17,第596—597頁。,可見詩中形象互換的流暢,也可見黃庭堅對蘇軾精神世界的了解。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壺中九華詩》“夢里猶驚翠掃空”、黃庭堅“頓覺浮嵐暖翠空”與《煙江疊嶂圖》題畫詩“浮空積翠如云煙”在用詞和意境上是相近的。那么,圖像和賞石之間是否也存在某種形象互換呢?

在北宋中后期的文化中,流行以石為山的觀賞主題,這或與東京(開封)處于平原地帶,人們期盼看到山巒景致有關(guān)。宋徽宗建造艮岳時,此種風(fēng)尚發(fā)展到了高峰,南宋時仍有延續(xù)。沈括《夢溪筆談》曾介紹過一種觀照山水的方法“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注](宋)沈括著,胡道靜校注:《新校正夢溪筆談》卷17《書畫》,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0頁。,一般認為談?wù)摰氖巧剿耐敢暎珜嶋H上應(yīng)與山水觀照有關(guān)。南宋范成大將《煙江疊嶂圖》與太湖石盆景、仇池石與雪浪石聯(lián)系起來:“煙江疊嶂,太湖石也,鱗次重復(fù),巧出天然。王晉卿嘗畫煙江疊嶂圖,東坡作詩,今借以為名。此石里人方氏所藏故物,非近年以人功雕斵者比,尤可貴。湖嵌根藏洞宮,槎牙石生奫淪中。波濤投隙潄且囓,歲久缺罅深重重。水空發(fā)聲夜鏜鎝,中有晴江煙嶂疊。誰歟斷取來何時,山客自言藏奕葉。江上愁心惟畫圖,蘇仙作詩畫不如。當(dāng)年此石若并世,雪浪仇池何足書。我無俊語對巨麗,欲定等差誰與議。直須具眼老香山,來為平章作新記?!狈冻纱罅碛小缎《朊肌吩?,以一絕似大峨正峰的靈璧古石名為小峨眉。[注](宋)范成大:《范石湖集》卷25,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上冊,第348、347頁。南宋道士白玉蟾《畫石二首》第二首:“真作壺中九華看,碧于簪玉小于拳。好藏莫便令人見,恐有癡情似米顛?!盵注]《全宋詩》卷3141,第37684頁。宋時以小觀大的賞石文化可見一斑。

至于蘇軾本人,更是將繪畫與賞石聯(lián)系起來賞玩的典范,“東坡于平山后圃得黑石白脈,如蜀孫知微所畫,石間奔流,盡水之變,名之曰雪浪石,有詩云:‘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忠院诶钫妓钍欧辶岘?,宛轉(zhuǎn)若窗欞然,名之曰壺中九華,后歸自嶺南,欲買此石與仇池為偶,已為好事者取去,賦詩有‘尤物已隨清夢斷’之句,蓋用劉夢得《九華山歌》云:‘九華山,自是造化一尤物,焉能藉甚乎人間?’”[注](南宋)胡仔纂、 康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12,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90—91頁。事實上,蘇軾本人居然也曾畫過怪石,他的同時代朋友孔武仲曾作《東坡居士畫怪石賦》提到“而幽深杳遠之意足,如在武昌之麓”[注](宋)孔平仲等:《清江三孔集》,四川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16冊,第442—443頁。,很可能畫的是桃源之石。另南宋趙希鵠記載“東坡小有洞天石,石下作一座子,座中藏香爐,引數(shù)竅,正對巖岫間,每焚香則煙云滿岫。今在豫章郡山谷家,其家珍重,常與《告身》同置一篋中”[注](宋)趙希鵠:《洞天清錄(外二種)》,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頁。,按此,蘇軾《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詩中的描述,即與此石的設(shè)計相類,而“小有洞天”、“煙云”等描述,又與“一點空明”的仇池石及仙境有關(guān),對《煙江疊嶂圖》中“桃源”的想象,也來自于以上的特征。

四、余論

王詵與蘇軾“共同創(chuàng)作”的《煙江疊嶂圖》及因之闡發(fā)的一系列文化現(xiàn)象,使之成為青綠山水畫史中里程碑式的作品。經(jīng)對蘇軾題畫詩、仇池石、盆景設(shè)計和桃源等一系列問題的討論,有如下啟發(fā):

第一,蘇軾題畫詩《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注]《蘇軾詩集》卷29,第1525—1526頁。第六聯(lián)“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體現(xiàn)了蘇軾對《煙江疊嶂圖》、仇池石和壺中九華石等一系列賞物的態(tài)度。正如漢學(xué)家艾朗諾(Ronald Egan)所述“蘇軾想要做的其實是將畫藝的境界提升到與詩藝同等的水平”[注][美]艾朗諾:《美的焦慮:北宋士大夫的審美思想與焦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93頁。?!盀跖_詩案”之后,蘇軾一直在各類畫作和收藏品中尋求精神意義上的桃源,他無法獲得一個真的歸隱之地,即在精神世界中創(chuàng)造了想象的桃源。蘇軾認為,無論在形式和意涵上,圖與物都可以是“一點紅”式的桃源象征,但不應(yīng)是一個完全遵循《桃花源記》來敘事的“形似”之桃源,這就是蘇軾桃源想象的根本路徑。

第二,從畫中桃源母題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北宋時期,直接表現(xiàn)桃源故事的圖像開始轉(zhuǎn)變?yōu)閹в性娨獾纳剿貙捔舜祟惸割}的表現(xiàn)范疇。這始于王詵等畫家發(fā)展出的小青綠山水折衷風(fēng)格,更是由于蘇軾的系列闡釋和發(fā)展,此二者可謂相互成就。文人對桃源或仙境的表現(xiàn),開始采用一系列象征型符號,如群山、山谷、漁父、山泉與桃花,甚至僅僅以山水詩作加以說明,逐漸脫離了金碧設(shè)色對仙境的表達。而敘事的《桃源圖》仍多為青綠畫,明代以后還常冠以唐宋早期畫家之名,成為職業(yè)畫家的專長。

第三,從觀畫和賞石的互動以及蘇軾對仇池石和盆景的收藏與設(shè)計來看,北宋出現(xiàn)了由小見大、觀石見山的藝術(shù)傳統(tǒng)。蘇軾正是基于此種傳統(tǒng),將仇池石、壺中九華石等與桃源聯(lián)系起來。那么,通過對當(dāng)時及后世文人詩文著述的研究表明,《煙江疊嶂圖》或被看作是奇石和盆山的圖像表現(xiàn),或被闡釋為經(jīng)由賞石幻化而成的山水,也是基于此種傳統(tǒng)出發(fā)的解讀。而從藝術(shù)史的宏觀角度來看,至少在以蘇軾為中心的文人圈中,北宋中晚期的賞石文化并非僅僅將石看作奇珍異物,實際是將石的視覺經(jīng)驗和圖像內(nèi)容進一步深化為精神世界中的某處風(fēng)景。

猜你喜歡
桃源蘇軾
“蘇說蘇軾”蘇軾與圓照
從善如流
蘇軾錯改菊花詩
蘇軾“吞并六菜”
蘇軾吟詩赴宴
身在桃源 樂在天然
《王維桃源行》
水調(diào)歌頭·游桃源谷
桃源工之梳妝
蘇軾發(fā)奮識遍天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