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一 軍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從民族書寫的角度來審視王蓬的長篇小說《水葬》,是一個饒有趣味的話題。由此不僅可以觀照小說人物性格的塑造、故事的結(jié)構(gòu)方式和作品文化審美意蘊的生成,還可以體察文本書寫中所隱含的創(chuàng)作主體深層的個體無意識乃至投射的集體無意識,進而認識作品的一些缺憾和不足。
長篇小說《水葬》主要講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陜南秦嶺山區(qū)一個名叫將軍驛的地方的村民數(shù)十年間的生活故事,故事觸角可以往前延伸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故事”[1]282-283是這部小說的基本結(jié)構(gòu)形式。因此,這“一個女人”就成為《水葬》的中心人物,她連聚起了小說的其他人物,這“一個女人”就是翠翠。翠翠是一個很有特征的人物形象,其中最突出的特征是:她是一個有著羌人血統(tǒng)的女性。羌族是我國一個歷史非常久遠的民族,“羌”或“氐羌”在商代已作為族稱[2]。小說從頭至尾都在突出翠翠的這一民族特性。
小說“題序”部分這樣寫道:“一對有羌人基因的母女,高鼻明眸,俏麗不俗,流落至此,被鎮(zhèn)長收留。傳出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那小閨女又與鎮(zhèn)長兒子要好起來,幾成一對冤孽。”[3]3“流落到此”就是指翠翠母女流落到將軍驛,傳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則在指涉翠翠母親和將軍驛鎮(zhèn)長之間的“風(fēng)流韻事”。這種情感似乎好像還具有某種遺傳性,后來竟然在翠翠和鎮(zhèn)長的兒子之間也蓬蓬勃勃生長起來。這段頗有中國“古白”韻味的話語事實上勾勒出了《水葬》的大致輪廓。這也暗示著翠翠母女所具有的羌人血緣在文本中的重要意味。
那么,翠翠母女為什么會有羌人血緣呢?她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陜南的秦嶺山區(qū),來到將軍驛呢?原來“莽莽秦嶺橫斷陜甘,在陜南略陽、寧強、勉縣一帶與巴山交界,形成一大片溝通川陜甘的廣袤山區(qū)。南下川滇,北達秦隴,直通西域內(nèi)蒙邊陲。遠古這帶曾為羌人居住繁衍地域。至今許多山寨村落尚有羌人使用的羊角鼓,牛角號一類的民間器樂。寧強縣原為寧羌縣,平定安撫羌人之意。解放后方更名為寧強”[3]66。翠翠母女就是從寧強輾轉(zhuǎn)過來的。至于來到的將軍驛與許多去處不同?!啊Ю飾5溃ㄓ谑駶h?!怨拍蟻肀蓖搪每唾Z,流落于此不少。兵荒馬亂年間,各省人都進山避難,真是五方雜居,回漢交融。小小將軍驛,細查竟有十八省人后裔?!盵3]29在這樣歷史悠久、五方雜會的地方出現(xiàn)帶有羌人血統(tǒng)的翠翠母女就成為很自然的事情。
在后來故事推進的過程中,翠翠母女身上的羌人血緣都成為十分重要的因素,而她們那“高挺的鼻梁”尤其引人注目,甚至某種程度成為故事的定盤星。
經(jīng)多見廣的任義成流落到將軍驛,覺得“翠翠身上說不定有遠古羌人血緣,無怪眸子黑亮,鼻梁高挺,看人嬌嗔著眸子,讓男人抵擋不住熱情”[3]29。在麻二去漢中府的時候,他終于和她好上了。這時翠翠著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等待任義成,只見翠翠“清麗的臉龐洗去汗污,愈發(fā)光潔,一雙眼睛黑亮亮的,鼻梁高挺,嘴巴小巧”[3]105。
精明的藍明堂是存心周旋翠翠的一個人。他流浪到將軍驛,之所以委屈入贅做藍記雜貨鋪老板的女婿,是因為他在這個地方見到了兩個女性,被“俘虜”了:一位是鎮(zhèn)長何盤山的小老婆,藍明堂自然絕沒有染指的希望;另一位就是“毫無羞怯,天然帶股野性”的翠翠,他內(nèi)心生出一株活脫脫的“希望之樹”來,盤算著無論如何要得到她,這輩子才不白活。第一次藍明堂見到翠翠,“他就被翠翠苗條勻稱的身材、俊俏的瓜子臉龐,以及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神驚呆了”[3]90。不過,不管藍明堂如何處心積慮,他始終沒能夠走進翠翠的心里。
至于做了翠翠丈夫的麻二,來到將軍驛后,先染指的是翠翠的母親?!奥槎囊娏舜浯淠赣H第一天起,就突然感到自己萎縮卑微,覺得自己以前經(jīng)見過的女人都不叫女人。翠翠母親在他心目中像觀音菩薩般神圣。這女人高鼻凹眼,儀態(tài)堅毅中帶著溫柔,謙和里滿含自尊,不輕不賤,不卑不亢,從沒像山溝里女人那樣對他丟過媚眼,擠過來貼胸擦臀。她敬重他能干,在人群中驚嘆他的手藝,但看完就散,絕不似其他街鎮(zhèn)女人還躲在窗內(nèi)窺視?!盵3]120在擁有這個女人之后,他依然敬重她。不過他極不仗義的是,在這個女人撒手人寰之后,他違背其遺愿、乘人之危地占有了極像她母親的同樣“高鼻凹眼”的翠翠。
翠翠心里分量最重的男人要數(shù)何一鳴。他是她的初戀情人。何一鳴始終也心系翠翠。即便他在漢中府讀書,“一想到小牝鹿般清麗秀氣又野性十足的翠翠便心潮翻滾,不能自己?!毙南耄骸耙娲虺鰝€紅天下,翠翠母女可就有好日子過了”[3]141。“在何一鳴離開家鄉(xiāng)的許多年月里,對家鄉(xiāng)的懷念常和翠翠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就因為頭腦中那身形秀氣,面容姣好,又帶些野氣的姑娘在他心中太鮮活的緣故,他放棄了多次機會?!盵3]204
可見,任義成、麻二、何一鳴加上藍明堂,他們都被這個有著羌人血緣的高鼻梁的帶有野性的女性所吸引。“羌人”這個符號便深深嵌入了《水葬》文本,成為一個放大的能指。這顯然是一種民族志的寫法,因為民族志的寫法突出對書寫對象“族性”的強調(diào)[4]。將少數(shù)民族在“將軍驛”這個“回漢交融”的地方醒目地凸顯出來。
事實上,《水葬》還在幾處強化著“少數(shù)民族”意味。其一是在翠翠母親(甚至翠翠母親的祖母)、翠翠和翠翠女兒小鳳的代際連續(xù)性上。她們身上都流淌著羌人的血液,臉相和性格清晰體現(xiàn)著她們基因的傳承。
且看翠翠女兒小鳳的樣子。藍明堂看見上小學(xué)的小鳳時暗想,那“活脫是翠嫂小時的影子,眼睛黑亮亮的,恰如崖上滴下的泉水,無一絲塵染,無一點纖塵,水汪汪清澈,臉龐像支帶露的梔子花,嫩白嬌艷;小嘴巴翹翹的,猶如小山雀嘴一般靈巧……”[3]213何一鳴回到將軍驛見到小鳳也有類似的想法:她的“臉、眉、鼻、口都掛翠翠的相,但多了股犟勁和野性”。而且“一點不認生,沖著何一鳴就是一串連珠炮(大大大大叫個不停),小鼻子翹翹的煞是可愛”[3]166。而當小鳳長成大姑娘的時候,“活脫脫是翠嫂年輕時的模樣:身材苗條而豐滿,瓜子臉龐清秀俊俏,鼻梁高挺,睫毛修長,眸子水汪汪黑亮亮”,而且還多了一份文化人的氣息。
于是從翠翠母親到翠翠,再到翠翠的女兒小鳳,具有羌人血緣的女性就成為貫穿小說文本始終的一條重要線索。
小說還通過麻二這個形象強化了文本的“少數(shù)民族”意味。麻二在進入將軍驛后,“一家挨著一家宰豬”,進入了他生命的鼎盛時期?!叭鄽q的漢子,筋壯骨硬,大雪天,脫去棉襖,穿件黑皂布油膩頭頂?shù)囊律?,還要赤裸一只胳膊,像少數(shù)民族那樣,嘴里噙著明晃晃的尖刀……”[3]119在挖何家深埋在地下的銀子時,“麻二赤起胳膊,衣衫往腰間一扎,像少數(shù)民族那樣,掄起老镢,剛挖了尺把深,便見著瓷壇,齊齊整整一溜兒十個壇子?!盵3]144這里,麻二的性格和少數(shù)民族聯(lián)系在了一起,其強悍、潑辣的形象由“少數(shù)民族”特性得到了有力的強化和表達。小說文本還有一處,在描述那個饑餓年代將軍驛砍柴漢子們的樣子時,描寫他們“把棉襖圍在腰間,像游牧民族那樣”[3]254,用這樣的字句同樣在強化文本的少數(shù)民族意味。
《水葬》特殊的話語表達,使其成為一部特色鮮明的多民族話語小說文本。作品明確交代,將軍驛是一個“千里棧道,通于蜀漢”的“五方雜居,回漢交融”的特殊地區(qū)。在故事中,雖然回族人物形象沒有直接出場,但是也成為不在場的“在場”,而羌族人物性格則成為小說的中心形象,至于漢族的生活方式和人物性格則構(gòu)成整個文本故事的基本依托。這種多民族的呈現(xiàn)方式賦予作品豐富的意味,也形成作品核心內(nèi)蘊、價值取向的重要組成部分。大體可以從三方面進行分析歸納。
首先是小說文本對自然的、野性的生命力的張揚以及對天然、率性的生活方式的贊許?!端帷分袛⑹稣咭嗷蛐≌f人物對翠翠母女三代人的稱贊,都在彰顯一種自然、率性、強健的生命形式。比如:說到翠翠母親的性格時運用了這樣的話語:“身上流淌著四分之一羌人血液的母親還有著‘和則留,不和則去’的羌人基因。一怒之下,帶著剛剛幾歲的翠翠離開了酒鬼兼賭徒的父親,開始了流浪生涯?!薄澳赣H生性良善,但也嫉惡如仇。受人些許恩惠,恨不得傾囊相報。若受人欺侮,敢拿刀剪拼命?!盵3]67“母親艱難一世至死都極為倔犟……”[3]75這何嘗不是翠翠的個性呢?
“翠翠固然開朗奔放,且經(jīng)過流浪生涯,又因為母親的遭遇,對男女間的事情見得多了,但真正接觸的男人也僅麻二。至于街鎮(zhèn)上的男人和往來旅客投來的直勾勾的目光,含義深長的微笑,乃至無人處動手動腳,她都黛眉冷豎,冷言拒絕。她翠翠可不是那種由人擺布的女人!”[3]79在任義成和翠翠的事情被麻二當場捉住時,“門‘忽啦’一下被拿開。任義成一個翻身,赤身裸體跳下床來。豈料翠翠比他更為利索,早跳下來,用赤裸的身體遮擋住任義成?!盵3]126我們在這里看到了一個勇敢擔當?shù)呐孕蜗蟆R?,看到這種場面,憤怒的麻二是極有可能拿著家伙當頭劈下來的。批斗麻二的場面那可是驚心動魄、地動山搖,然而翠翠披頭散發(fā)跑上主席臺,“一下抱住暈倒的麻二,哭喊‘鳳鳳他爹,你醒醒,你醒醒……’”[3]196在河灘萬人批斗會上,翠翠能這樣沖上臺去救麻二,是何等的英豪,而她陪著麻二挨斗的事情許久之后還在將軍驛鎮(zhèn)街人的口中傳為美談。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為“翠嫂自幼流浪,且血液里有羌人基因。又在這深山古驛鎮(zhèn)安家,本屬那種性格剛烈的女子。早先也委實如此。順意可心的人或事,貼心貼肝,剜坨肉下來相贈也不皺眉;若觸犯了她,立時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尖刻的話語戳心刺肝,令你無地自容,抑或嬉笑著捉弄你一番,讓許多男人眼饞饞地望著卻又絲毫奈何不了她”[3]200-201。對于藍明堂的糾纏,翠嫂毫不含糊拒絕。第一次面對藍明堂的猛然撲壓,“她奮力掙扎,手足并用,一下蹬開了藍明堂。臉龐漲紅,十分惱怒地說‘一個大男人球沒名堂,有這閑工夫多干些正事,讓一鎮(zhèn)人能把肚子混飽?!盵3]243后來藍明堂的表白徹底激怒了她,“叭叭!叭叭!”“沒等藍明堂清醒過來臉上已重重地挨了翠嫂幾個耳光。待到他猛跳起來,只見翠嫂杏眼圓睜,怒不可遏,揮動起趕牛鞭子,沒頭沒腦地抽將下來。藍明堂臉上脖上頓時顯出幾條青紫血印,疼得齜牙咧嘴,抱頭鼠竄?!盵3]245之后,翠嫂越想越氣,甚至想拿著剪刀菜刀去跟藍明堂拼命,但為了女兒把殺人的心思收起了,然而,內(nèi)心的憤懣卻無論如何平息不下,“不信我兩只手養(yǎng)活不了母女!”[3]250而后,她抄起牛鞭子錘開了藍明堂的門,一頓數(shù)落。要知道翠嫂這樣對待藍明堂是真正需要勇氣的,因為在那階級斗爭的年代,作為將軍驛鎮(zhèn)街的“靈魂和主宰”的藍明堂是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的。
就這樣,身上流淌著羌人血液的翠翠母女的人格便得到了清晰呈現(xiàn),她們歷經(jīng)生活的艱辛,但卻一直堅守自我民族性格,生性善良,知恩圖報,但又嫉惡如仇,不愿違背自己的天性,耿直、剛烈、倔強、勇敢、果決,渾身透著一種野性。顯然,在這兒,野性不是一個貶義詞,而成為一個褒義詞,其基本內(nèi)涵乃指生命的開朗奔放、純樸率性、健美而富有活力,正如作品對翠翠的一段描寫所顯示的那樣:“流浪生涯中長大的翠翠到將軍驛時,有十一二歲,扎兩條羊角小辮,穿著母親改小的衣衫,臉龐黛黑,神情機警,簡直象只野山羊,頑皮英勇、充滿野性”[3]67。
這事實上構(gòu)成了《水葬》的核心內(nèi)涵和基本價值取向。作者明顯是心儀這樣的生命形式的。它也成為映照將軍驛鎮(zhèn)街上各色人等面影的一面鏡子,由此自然形成了相應(yīng)的價值評判,階級斗爭年代的荒誕性以及對人性的侵害也在這種價值取向中顯現(xiàn)出來。這流露出作者在某種程度上是崇尚生命的原始主義的,這事實上已經(jīng)深入到集體無意識層面[5]。想必這也是他讓羌人做其小說主人公的原因。有趣的是,這種肯定自然、強健生命形式的書寫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取得了某種一致性[6]。當然,也像沈從文筆下“湘西世界”中的人物個性與當?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水乳交融一樣,《水葬》中的人物性格也與秦嶺山區(qū)的大自然取得了深切呼應(yīng)關(guān)系;即使作為知識分子的何一鳴,來到將軍驛也變了:會吆牛、守號、打坡、做篾活、搓繩子、下溜槽……人“壯實了許多,裸露出來的皮肉黧黑健壯,面孔黑紅,胳膊上肌肉隆著疙瘩,走路也登登兒生風(fēng),全無了早年的書生意氣,倒一副山里漢子的精壯模樣?!盵3]225渾身散發(fā)出“深沉的男子漢味兒”,讓翠嫂無限憐愛,這就是自然的孕化。正所謂“野山野嶺呼喚著男男女女的野性”[3]253。而這種野性尤其明澈地體現(xiàn)在身上流有古老羌人血液的翠翠母女身上。不過,作品的意蘊是復(fù)雜的。還是以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做對比,由于將軍驛鎮(zhèn)街人們生活的艱辛不易,《水葬》中這種自然的生存方式也顯示出某種苦澀的意味和揮之不去的憂傷。
《水葬》民族意識還體現(xiàn)出某種優(yōu)生學(xué)的意味。翠翠母女三代清澈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姣好的身材是作品中著意突出的,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出“雜交”優(yōu)勢?!半s交”優(yōu)生學(xué)在20世紀影響很大,《水葬》的創(chuàng)作主體似乎也受到它的影響[7][8]111。從其賦予作品的意蘊來講,這倒體現(xiàn)為一種開放意識。將軍驛就是一個無限開放的世界,不管什么地方、什么身份的人來到這個地方,都會被容納,與已有的人共處共生、和諧相融,這從將軍驛鎮(zhèn)街人對任義成歡迎接納的心態(tài)中就能清晰體現(xiàn)出來。確實如小說文本所說,“這等雜居去處,最少宗族派系束縛”[3]29。由此可見,《水葬》堅持著現(xiàn)代的民族平等觀念和開放心態(tài),甚至有偏向少數(shù)民族的傾向,以此表達對自然的、樸素的、強健的、開放通達的世界的向往。當我們面對秦嶺山中被層層山巒包裹的將軍驛時,發(fā)現(xiàn)了這種思想意識的可貴和其具有的精神高度,這種對襯也使作品形成了巨大的藝術(shù)張力。
《水葬》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多民族接觸區(qū)的生活。這種多民族接觸區(qū)已經(jīng)“成熟”到這種地步,以至于幾乎泯滅了民族之間的界限,少數(shù)民族僅僅在名義上或形態(tài)上顯示出其特點,比如,翠翠母女具有羌人血緣,鼻梁高挺等;但是在生活方式上已經(jīng)和一起生活的作為主體的漢族人無異了。這是歷史上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演繹過的少數(shù)民族不斷融入漢民族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這種生活局面也決定了小說文本的話語特征?!端帷愤@部小說從來不說翠翠母女是羌族,而是說她們身上具有羌人的血緣。這種詞語運用實際上已經(jīng)在模糊其族姓,甚至可以說她們已經(jīng)是身上流著羌人血液的“漢族”人了。因為翠翠母女在她們的主要生活實踐中已經(jīng)難以顯示明確的自我民族主體意識和自我民族行為了。將軍驛鎮(zhèn)街上的人們似乎都沒有把她們當作羌族這一少數(shù)民族來看待,只有在小孩子一起玩的時候會罵出“野種”“雜種”的話來。于是觀之,《水葬》的少數(shù)民族話語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基于所表達的生活世界,《水葬》對其中心人物——翠翠母女的少數(shù)民族特性的突出,采取了一種從含糊的生活中發(fā)掘、提取和明晰的敘述策略,這在上文中已經(jīng)清晰呈現(xiàn)了,文中說:“羌人尚武,農(nóng)牧兼營,能歌善舞,慓悍粗獷。男女皆鼻梁高挺,目光有神,重感情講義氣,放蕩不羈,頗有東方吉普賽人味道。”“民國年間,戰(zhàn)火匪患,羌人輾轉(zhuǎn)遷徙,正統(tǒng)羌人不多。但歲月悠悠,漢羌交融,混有羌人血緣的后裔卻為數(shù)不少。”[3]66通過這樣的敘述,《水葬》的多民族氣息變得頗為濃厚了。但是在小說文本中,主人公的民族自我意識并不顯明,結(jié)果使得敘述語言和故事本身所呈現(xiàn)的生活世界之間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不協(xié)調(diào)、不平衡。以致于給人這樣的印象,突出翠翠母女的羌人特性,就是為了增加故事的新奇感,甚至是為了結(jié)撰故事的需要,敘述話語和故事本身之間實際上出現(xiàn)了某種程度的游離;尤其是當作者采用了更多吸收借鑒中國“古白”小說韻味的話語講述故事的時候,因為這樣的語言與文本表達的生活世界畢竟有距離。
《水葬》突出中心人物的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其核心動機在于試圖賦予小說文本以深沉的歷史意識。小說有意識運用富于古典韻味的語言也在證明這一點。確實,小說描寫的秦嶺山區(qū)古棧道旁邊的“將軍驛”這樣一個小鎮(zhèn),最適宜于做歷史的沉思了。想當年,褒姒從這里出發(fā),演繹出一段西周東周兩劃的歷史;后來,劉邦蝸居漢中,苦心經(jīng)營,生衍出蕭何月下追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最后問鼎中原的瑰麗壯舉;再后來,劉備做漢中王,諸葛亮六出祁山,與曹魏爭雄;再后來,發(fā)生了所謂的“五胡鬧中原”……在這整個過程中,羌人從西北不斷流散遷徙,蜿蜒進入秦嶺的山山水水,一直到新中國成立都能覓尋到他們的足跡[9]。這便是《水葬》的宏闊背景。就《水葬》所講述的故事本身來說,有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國運的巨變,有新中國成立以后將軍驛人所經(jīng)歷的土改、鎮(zhèn)壓反革命、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重大社會事件,當然也有對古老的秦嶺文化和將軍驛鎮(zhèn)街上的人們來講發(fā)生的尤為刻骨銘心的事件——為了石門水庫的建造而淹沒了古棧道和不少家園。所有這些文里文外的內(nèi)容,如果用一種蒼茫的歷史感來貫通的話,將會使《水葬》成為一部相當厚重的極為了不起的作品。那么,《水葬》在這方面實際做得怎么樣呢?
《水葬》為人稱道的是對陜南秦嶺山區(qū)人們厚實生活的書寫。這緣于作者青少年時代長達十八年豐厚的生活體驗[1]283-289。從這個意義上講,《水葬》可以說是作者的“自敘傳”,是從心底里涌出來的,所以才有寫作時的“那種激情”[1]281。用體驗和激情寫出來的自然是好東西?!端帷钒殃兡锨貛X山區(qū)人的生活寫得太瓷實了,不管是麻二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活技能,任義成與洪水搏斗和打蟒蛇的英雄事跡,藍明堂的精明與算計,何一鳴的下溜槽,還是山里“嫁兒留女”“拉幫套”“站門漢”“沉潭”的習(xí)俗,翠翠娘送葬的場面,將軍驛鎮(zhèn)街人的家長里短,如果沒有深厚切實的生活體驗,是寫不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水葬》只有王蓬能寫得出來,別人無法相奪。如果說賈平凹創(chuàng)造了“商州世界”,那么,擁有《山祭》《水葬》等小說作品的王蓬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藝術(shù)的“陜南秦嶺世界”,難怪有人說,“從來沒有人把秦嶺山地寫得這樣靈動壯美”[10]?!端帷肪哂袧夂窆诺漤嵨兜恼Z言也有效參與了這個世界的建構(gòu),從文學(xué)實踐的角度看這是很有意義的。這應(yīng)該是王蓬對中國當代文學(xué)的獨特貢獻。
然而從歷史感來講,《水葬》還是不能令人特別滿意。必須承認的是,《水葬》通過其身上流淌著羌人血液的中心人物相當程度勾連了歷史和現(xiàn)實,也通過何家父子的人生經(jīng)歷打通了社會變遷與小鎮(zhèn)人生的節(jié)脈,使這部作品顯示出比較寬廣的歷史視野,貯納了較為豐厚的社會、人性內(nèi)容,因而成為一部較為厚重的優(yōu)秀作品,尤為可貴的是,《水葬》許多章節(jié)“明顯流露出讓人驀然憬悟人生的哲理”[1]294;而《水葬》整體上又是一個“象征”——“一首告別昨天的歌”[11],這些都是特別需要肯定的。但是,掩卷深思,又總有些讓人感覺不足和略顯缺失的地方。過于實在的故事總是把人的思緒牢牢纏裹,難以讓人產(chǎn)生思想洶涌的飛升力量。按理來講,《水葬》的人物層次感是很好的,比如麻二—任義成—藍明堂—翠翠—何一鳴,他們之間相互區(qū)別,又有見識、人品或知識的遞進,但是在敘事上沒有十足呈現(xiàn)出來,而且存在一個較為普遍的問題,人物的前半段表現(xiàn)好,后半段相對貧弱些。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后,人物的認識并沒有明顯區(qū)別開來,比如,翠翠和何一鳴之間的宿命感區(qū)別并不是那么大,這應(yīng)該是前面所引述的批評家所說的“驀然憬悟人生的哲理”的一部分吧。事實上,有過那樣大起大落人生經(jīng)歷、又有知識眼光的何一鳴,在面對人世變幻、古棧道鎮(zhèn)街淹沒不再的場景時,是應(yīng)該有更深的歷史沉思和穿透的。就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具有羌人血緣的翠翠,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人生的磨礪以后,也可以不妨賦予一些馬爾克斯筆下“烏蘇拉”般的生活智慧。我想,這樣的要求并不過分。而且似乎是合乎人物性格和生活邏輯的選擇的。甚至我認為,《水葬》既然以具有羌人血緣的翠翠為中心人物,就應(yīng)該讓歷史的煙塵覆在文本中,而不是僅僅讓其成為推動情感的相對單一而表面的因素,這樣才有可能把翠翠等人身上的“羌人血緣”坐實并引向深入(從上述的部分引文看,作者是有這樣的意圖的,可惜沒能充分貫徹)。如果真能這樣,混茫的歷史感就會籠罩整個《水葬》文本,牽人思緒向深空游蕩的力量就會更足些。當然,在不把作品概念化、不妨害作品故事的前提下要做到這一點千難萬難!這應(yīng)該也是王蓬自己在充分認識到作品的局限而最終放棄修改的原因。
從民族角度來審視《水葬》不是心血來潮的舉動,而是著眼小說文本敘事特性的慎重選擇,因而可以從這一角度對《水葬》這一優(yōu)秀小說文本獲得一些獨到的體悟和認知。這在上文中已經(jīng)清晰表達了。然而,任何一個角度有其去蔽的可能便有遮蔽的能力。從這方面講,從民族角度審視《水葬》又掩蓋了這一小說文本的不少優(yōu)長。這些大致已經(jīng)得到過前人比較充分的論述和贊美,這里就不再重復(fù)了?;诠P者對這部小說的真切閱讀感受,于此不禁想強調(diào)兩點:第一是文本懸念設(shè)置的成功和故事的扣人心弦。第二是人物形象非常出色的塑造。在后一點上,作品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甚至不是翠翠和何一鳴,而是麻二、藍明堂和任義成這三個男性,因為他們都在人生的曲折中體現(xiàn)出了人性和性格的復(fù)雜性,具有充分的圓形的立體人物形象特征[12]。深入探討這一問題,應(yīng)該要有專文來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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