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娜娜
(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0)
關(guān)于言意關(guān)系,從《周易》開始已有涉及,而《詩經(jīng)》則從側(cè)面展現(xiàn),發(fā)展到老莊創(chuàng)造性提出“道”與“言”的論點,認為“道不可言”“無言之言”,利用“三言”來闡釋“道”;王弼更是創(chuàng)造性地架起了“言”“意”之間的橋梁,指出“象”的重要作用;到了郭象,則提出“寄言以出意”的新論,是在繼承《莊子》的基礎上,又將其言意觀運用于注《莊子》的實踐;而《文心雕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又提出自己的觀點:“義生文外”“言外之意”。本文將對這些觀點進行相對詳細的分析,對他們的論點進行再次闡釋,并進行析理。
《周易》又稱《易經(jīng)》,為群經(jīng)之首,關(guān)于言、象、意的關(guān)系,《周易》中已有相對詳細的描述,可總結(jié)為“言不盡意,立象已盡意”。若要探討言、象、意的關(guān)系,必應先明確何為“言”、“象”以及“意”。
“言”,可稱為“言語”,是指依賴于卦象的卦辭和爻辭,用以表達卦象和爻象的深層含義,如《易經(jīng)·系辭上》言:“彖者,言乎象者也?!盵1](P591)“彖”音義同“斷”,指判斷一卦吉兇的卦辭,此句可理解為卦辭的吉兇是通過卦象來傳達的。這里的“卦辭”即指的是“言辭”。這里的“言”,也可泛指言語,聲音和文字。至于“象”,《周易·系辭上》有言:“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擬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1](P640)又“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1](P651),《系辭下》云:“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盵1](P657)“賾”是指繁雜之事,而“象”來源于圣人對天下繁雜事的觀察,模仿,上觀于天、下俯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可謂囊括世間萬物,可以總結(jié)“象”具體的指卦象,乃是通過觀自然界以及人類自身而得,也可指各種物象的征兆?!跋蟆痹凇吨芤住分姓紦?jù)“核心”地位,所謂“八卦成列,象在其中”,“象”是必不可少的因素,“是故《易》者象也”,《周易》的實質(zhì)就是象。談到“意”,主要是指通過卦辭、爻辭傳達出的“含義”,《系辭上》言:“《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辭焉,所以告也;定之吉兇,所以斷也。”認為可通過卦辭、爻辭揭露世間萬事萬物運動變化規(guī)律,能分析人事的吉兇征兆。
關(guān)于言、象、意的關(guān)系,《周易·系辭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言。”[1](P641)這里假借孔子之口談言,象,意之間的關(guān)系,《系辭》中“子曰”有二十多條,皆為易學經(jīng)師之語,而依托孔子以立言,主要是指出“語言”的局限性,“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書(文字)有時無法清晰地展現(xiàn)人的言語,而言語也不能完全表達人的思想。這里強調(diào)“言不盡意”,那么圣人的思想我們能獲得嗎?如何才能理解圣人的思想呢?“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圣人的思想未必不能獲得,因為圣人通過“象”來展現(xiàn)自己的情思,表達真?zhèn)巍_@里有兩層意思,一方面指出語言的局限性,談到“言不盡意”,另一方面涉及到圣人怎樣突破語言的局限,通過“立象”而“盡意”。
《系辭下》又言“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則兇,或害之,悔且吝,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著其辭屈。”[1](P694)這里提到《易經(jīng)》的功能,從側(cè)面展現(xiàn)言、意的關(guān)系,指出通過《易經(jīng)》可以窺見問蓍者內(nèi)心的情緒,羅列出“將叛者”,其言辭會紊亂混雜,“中心疑者”,其話語則支吾不清,“吉善之人”,其詞句應簡潔清晰,“焦躁之人”,其言語必定繁復,“詆毀善人者”,則言辭會虛浮游移,“喪失操守者”,其詞句將扭曲事實,斷斷續(xù)續(xù)等這七種人的言語及其對應的情緒波動,清晰地詮釋了“言語”和人們“心緒”的關(guān)系,通過分析人的言辭特征,便可窺見人的內(nèi)心情思,即形象的說明了“言”可以“盡意”。《系辭下》又云:“其稱名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這里主要說明《周易》中使用來指稱事物的概念是有限的,而其所取喻之事卻是無限的,《周易》旨意深遠,所敘之事看似簡潔易懂卻寓意深刻。這里又從側(cè)面展現(xiàn)《周易》語言簡潔,而意義深遠,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可見,《周易》中首先肯定了“言語”可以表達人的情思,然后指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語言的功能是有限的,但是圣人通過“立象”來突破語言的局限,表達“情偽”。此時對言、象、意關(guān)系的分析已經(jīng)有意識的劃分為兩個層面:一是普通人(相對于圣人而言),展現(xiàn)的是“言可盡意”,可以通過他們的言辭來窺見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二是對于圣人來說,我們不能直接理解其思想,要通過“象”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分析,才可參悟圣人情思。這里雖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只是零星的片段,但是卻深深影響了王弼等人對言意觀的闡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言意之辯”,可以說《易經(jīng)》是后來人不斷汲取的養(yǎng)料。
《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開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唐韓愈贊曰:“《詩》正而葩”,《論語》中孔子言“不學《詩》,無以言?!庇帧霸娍梢耘d,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談:“英華彌縟,萬代永耽”,朱自清在《詩三百篇探故·序言》中評:“吾國文學導源于《詩》三百五篇,不如《詩》三百五篇者,不足與言吾國文學之流變?!笨梢姟对娊?jīng)》的地位是不容撼動的。在《詩經(jīng)》中雖然并沒有直接談到“言意觀”,但是又處處可見其“比興言志”,即通過采用“比興”的手法來含蓄地展現(xiàn)當時的民風民俗、社會制度、禮儀文化等狀況。
“比”“興”是《詩經(jīng)》主要的修辭創(chuàng)作手法,具體的應用稍顯復雜,有的只有“比”,有的只有“興”的使用,有的則“比”“興”融合,互相陪襯,但是最終都是借助“比”“興”言“志”。漢鄭玄《周禮注》言:“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比缭凇对娊?jīng)·魏風·碩鼠》篇:“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薄按T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薄按T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睋?jù)《毛詩序》說:“碩鼠,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朱熹《詩集傳》云:“民困于貪殘之政,故托言大鼠害己而去之也?!笨梢姶颂幨菍⒈P削庶民,大肆斂財?shù)某⒐賳T比喻成大鼠,將他們的惡行比喻成老鼠偷食人民的麥黍,但是當時人們不敢直言官員們的殘暴無情的盤剝,于是采用比喻的形式展現(xiàn)他們的憤怒和無奈,同時又展現(xiàn)人們的反抗和美好愿望:“適將去女,適彼樂土?!毕M缛諗[脫這殘酷的剝削,去到有仁愛和歡笑的樂土。朱熹在《詩集傳》談“比”言:“以彼物比此物也。”唐王昌齡在《詩格》中言:“比者,直比其身,如‘關(guān)關(guān)雎鳩’之類是也。”可見《詩經(jīng)》中“比“相當于現(xiàn)在的比喻,通過比喻(包括明喻和暗喻)來展現(xiàn)當時上至官場下至黎民百姓的諸多場景,或歌頌、或諷刺。
相比之下“興”比較復雜一些:南北朝鐘嶸在《詩品序》中言:“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宋朱熹在《詩集傳》言:“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比纭对娊?jīng)·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對于這首詩,歷來有爭議,主要有兩種說法:一是《毛詩序》:“《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庇址接駶櫋对娊?jīng)原始》:“蓋秦處周地,不能用周禮。周之賢臣遺老,隱處水濱,不肯出仕。詩人惜之,托為招隱,作此見志。一為賢惜,一為世望。曰‘伊人’,曰‘從之’,曰‘宛在’,玩其詞,雖若可望不可即;味其意,實求之而不遠,思之而即至者。特無心以求之,則其人倜乎遠矣?!倍侵祆湓凇对娂瘋鳌吩疲骸把郧锼绞⒅畷r,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5](P176)無論是哪種說法,我們都能體會到此詩三章都在開頭以“蒹葭”“白露”起興,由此聯(lián)想到“伊人”,于是上下求索,可是終不得。這里的重復吟唱,讓我們倍感朦朧,可望而不可即,這種微妙的情緒難以名狀,唯有通過起興,來調(diào)動內(nèi)心的情緒波動,把如此細微的情思展現(xiàn)在形象的事物變化間。
明李東陽在《麓唐詩話》中描述了“比興言志”的方式:“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寄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于窮盡,而難于感發(fā)。唯有所寄托,形容摹寫,反復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盵6](P62-64)鑒于當時的等級制度,百姓不敢直言者,只能采用隱晦的方式表達,于是就有了“比”的修辭書法的使用,而對于比較微妙的情思,比如愛情,則多以起“興”的方式,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和聯(lián)想,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所以《詩經(jīng)》乃是通過“比興言志”,從側(cè)面展現(xiàn)了“言不盡意,比興言志”的言意觀,也開啟了中國詩歌重“情”的傳統(tǒng)。
老子是中國古代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其思想之精華是樸素辯證法,其學術(shù)之成就濃縮在《道德經(jīng)》中,雖未直接描述言和意的關(guān)系,但是涉及到“道”與“言”的一些語句。
《道德經(jīng)》第一章,開篇即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盵12](P1)那么什么是“道”呢?《道德經(jīng)》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12](P43)說明“道”是太初渾樸狀態(tài)的物質(zhì)實體,在天地未開辟之前便存在,獨立而不受任何干擾,且無所不包,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又《道德經(jīng)》四十二章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12](P72)十四章云:“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盵12](P23)可知“道”是產(chǎn)生宇宙萬物的總根源,又是宇宙運動的總規(guī)律。那么從“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可總結(jié):老子認為可以用語言表達的,都是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這里肯定了語言的作用,但又言“吾不知其名”,“道”又是無名無象的渾沌狀態(tài),是無法用語言具體描述的。那么,老子是怎樣向世人闡釋其“道”的呢?這里就涉及到其樸素的辯證法,通過“正言若反”的寫作方式來傳達“道”。例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后相隨”等方面,傳達出“道”的內(nèi)涵。又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提倡“無言”。總的說來,老子首先肯定語言的功能,認為語言可以表達固定不變的規(guī)律;但是“道”是無名無形的,在語言可描述范圍之外獨立存在,而高明之處在于也可以通過特殊的藝術(shù)手法來闡明“道”,老子采用“正言若反”的創(chuàng)作手法,讓抽象而深奧的“道”,在正反兩面的相互對比中呈現(xiàn)。
莊子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傳承者,其思想展現(xiàn)在《莊子》這部作品中,有關(guān)言意關(guān)系,莊子這已經(jīng)有相對詳細的探討,主要觀點為:“道不可言”“以言害意”“三言”“無言之言”“得意忘言”,開創(chuàng)了“道”與“言”的分析模式。
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同時又有所創(chuàng)新。在“道”的認識上,同意“道”是宇宙萬物的總根源,也是宇宙間運動的總規(guī)律,如《莊子·知北游》言:“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源,可以觀于天矣。”[9](P428)同時在莊子這里“道”又是有情有信的,在《大宗師》篇云:“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9](P124)指出“道”是真實存在的,是一種精神實體。
《莊子·知北游》中,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9](P441)明確指出“道”不可言,且不可見,不可聞,認為“道”是無形、無色、無味的。那么語言的作用在哪里呢?《莊子·則陽》篇云:“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9](P534)又《莊子·秋水》篇談論:“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者。”[9](P313)可見,莊子認為語言可以表達的是具體的事物以及事物的粗淺部分,指出了語言的局限性。同時在《則陽》篇稱:“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裳钥梢?,言而愈疏?!盵9](P535)認為我們可以用語言談論有形的事物,但是越是談論就越遠離事物的真實情況,即“以言害意”。由此提出“大辯無言”,《齊物論》云:“大道不稱,大辯不言?!薄暗勒讯坏溃赞q而不及?!薄暗馈笔遣豢裳哉f的,過多的語言反而會遮蔽真正的“道”。又《則陽》篇云:“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盵9](P535)此處提出“非言非默”“似言似默”才是談論“道”的最高境界??墒鞘廊丝偸遣灰詾槿唬短斓馈菲裕骸笆乐F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尤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9](P268)世人總認為可以通過書中的語言描述就可以得知作者的思想情感,但是作者思想的精妙部分是無法直接獲得的,真正懂大道的人是不會用語言來描述大道的,這里提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即所謂的“無言”,《知北游》篇云:“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盵9](P424)“圣人”即那些體悟“大道”之人,他們主張“不言之教”,即“無言之言”。
莊子強調(diào)“意”,即“道”的內(nèi)涵,而相對輕視“言”?!锻馕铩菲裕骸绑苷咚栽隰~,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9](P553)這里“筌”只是捕魚的工具,“蹄”是抓兔的工具,行動的目的在于“魚”和“兔”,因此得到“魚”和“兔”之后,“筌”和“蹄”便不再重要。那么,我們通過言語,是要理解作者的思想情感,言語只是一個工具,如果我們體悟到了作者精妙的情思,那么言語就不重要了。這里強調(diào)“得意忘言”,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新之處,既肯定了語言的功能“言者所以在意”,又做出深層次的思考:“得意而忘言”,這里意就是體現(xiàn)宇宙本源或規(guī)律的“道”,言即《天下》篇所說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涯之辭”。[9](P689)既然莊子主張“道不可言”“得意忘言”,那在著作中又如何闡釋“道”的呢?這里就涉及到莊子著名的寫作手法托“三言”而明道。
莊子在《寓言》篇談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又《天下》云:“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盵9](P559)歷來在“寓言”、“重言”和“卮言”的解釋上有眾多分歧,這里主要采用被廣泛認可的郭象《莊子注》、陸德明《莊子音義》和成玄英《莊子疏》的有關(guān)解釋?!肚f子·寓言》篇云:“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對于“寓言”,郭象《莊子注·寓言》云:“寄之他人。”陸德明《莊子音義·寓言》云:“以人不信己,故托之他人?!苯Y(jié)合莊子的“藉外論之”,可見,“寓言”就是借他人、他物即一切外物,借一種形象生動吸引人的故事來闡明“道”,引起讀者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去體悟那虛無:無形、無色、無味的“道”。“寓言”即通過語言文字借用故事形象達到對“道”的闡釋,這里從側(cè)面反映了莊子對“言”“象”和“意”的分析,借助“象”來突破語言的局限,達到對“道”即“意”的詮釋,而“寓言十九”展現(xiàn)了“寓言”在《莊子》中所占的比重巨大,是莊子主要的論證方式。關(guān)于“重言”,《莊子·寓言》篇云:“重言十七?!标懙旅髟凇督?jīng)典釋文·莊子音義·寓言》中稱:“謂為人所重者之言?!背尚ⅰ肚f子疏·寓言》云:“重者,長老鄉(xiāng)閭尊重者之言”可見“重言”即莊子借古代圣賢或德高望重的長者來表達自己的觀點,又“以重言為真”,所虛構(gòu)的人物和事件像真人,真事一樣,貴在想象的合情合理,才能讓讀者信服。何為“卮言”?《莊子·寓言》篇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惫蟆肚f子注·寓言》云:“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于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曰日出,日出謂日新也,日新則盡自然之分,自然之分盡則和也?!闭J為“卮言”是合乎自然之分的話語。而唐朝成玄英在《莊子疏·寓言》中云:“無心之言,即卮言也”,認為“卮言”是無心的話語。那么,“卮言”可以總結(jié)為莊子順應自然的無心之言,自然流露的心聲。因此,莊子的“三言”即是通過“寓言”“重言”的引導,帶讀者走進“卮言”的世界去領悟“道”的內(nèi)涵。所以在讀《莊子》時不應沉溺在他所列舉的故事及人物的具體形象,而應慢慢體悟潛藏在文字背后的“道”。
莊子這里的言、意關(guān)系,“言”就是指語言文字,“意”就是象征宇宙萬物之源及其規(guī)律的“道”,“言”可以描述具體可見的事物,但是無法直接表達“道”,指出語言的局限性,認為“道不可言”,這點繼承了老子的思想;而且,莊子認為“言者不知,知者不言”,有些東西越是用語言描述就越說不清,反而容易造成誤解,即“以言害意”的觀點,于是又提倡“無言之言”,圣人博學而多知,但是常?!安谎浴?,且認為“非言非默”“似言似默”是談論“道”的最高境界。莊子“重意輕言”,認為“言”只是獲得“道”的工具,“得意”便可“忘言”;于是借助“寓言”“重言”“卮言”這“三言”,來詮釋心目中的“道”,讓世人通過具體的故事和人物形象更好的體悟“道”。在這里,莊子也從側(cè)面展現(xiàn)了“象”的作用,它是溝通“言”和“意”的橋梁,是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中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出莊子對《周易》“圣人立象以盡意”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但是這里并沒有具體描述“象”和“言”“意”的關(guān)系。
王弼,經(jīng)學家,魏晉玄學的主要代表之一,曾為《道德經(jīng)》與《易經(jīng)》撰寫注解,雖人生短暫,但學術(shù)成就卓著。關(guān)于王弼的言意之辯主要表現(xiàn)在對《易經(jīng)》進行的注釋之中,即是在《易經(jīng)》言、意關(guān)系的基礎上,又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的論點。
在《周易略例·明象》篇,詳細闡釋了言,象和意的關(guān)系。云: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
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
王弼對言、象、意做出了界定,認為“象”生于“意”,“象”出意者也,這里的“象”在《周易·系辭上》定義為:“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奔簇韵蟆M蹂鲋赋觥跋蟆蹦軌虺觥耙狻?,《說文·出部》:“出,進也。象草木益滋,上出達也。出,顯也?!币簿褪恰跋蟆蹦軌蝻@示“意”,所謂“盡意莫若象”,說的即是“象”可以展現(xiàn)“意”?!把浴鄙凇跋蟆?,“言”是指爻辭,卦辭,也指書面語言,聲音和文字?!把哉?,明象者也”說的是“言”是明示“象”的。“意”在這里可以指卦象所表現(xiàn)的意義,也指圣人之意,“意以象盡”指的是意義是通過“象”來展現(xiàn)的。以上可知,象產(chǎn)生于意,意以象盡,言產(chǎn)生于象,象以言著,言是明示象的。這里以《周易》為基礎,相對詳細地展現(xiàn)了言、象、意之間的關(guān)系。重視言、象對于達意的作用,并未簡單表明“言不可盡意”,而是肯定了《周易》中“立象以盡意”“系辭盡言”的說法,認為“言可盡意”,通過“象”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溝通言意關(guān)系,使得“言”更好地“達意”。
王弼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的論點,他認為“言”是用來明示“象”的工具,因而“得象可忘言”,“象”是達“意”的工具,因此“得意可忘象”,就如同“蹄”是捉兔的工具,“筌”是捕魚的工具,得到了兔和魚,就可以忘掉“蹄”和“筌”這些工具。這里援用且發(fā)展了《莊子·外物》篇“得意而忘言”的觀點,創(chuàng)造性提出“得意忘象”,增加了“象”這一中間環(huán)節(jié),在“言”和“意”之間架起一座橋梁。同時“得兔忘蹄”“得魚忘筌”的比喻也是來自于《莊子·外物》篇。可見,王弼是援用《莊子》來闡釋《周易》,同時又有自己獨到的創(chuàng)新,他所說的“忘象”“忘言”并非遺棄“象”和“言”,而是在領會“意”時,不要沉迷于具體的物象和語言文字,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領悟“言外之意”“味外之旨”。
郭象,中國西晉時期玄學家,好老莊,善清談,著有《莊子注》。郭象的言意觀主要是繼承王弼,莊子等前人的言意之辯,從《莊子》這本著作出發(fā),創(chuàng)造性的提出“寄言以出意”的論點。
《山木注》云:“夫莊子推平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毀仲尼,賤老聃,上抨擊三皇,下痛病其一身也?!边@里談到莊子利用“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即“寓言”“重言”“卮言”此三言來傳達“道”,因此在讀《莊子》時,不可沉溺在具體的故事和人物形象中,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體悟那“言外之意”,所以郭象在《逍遙游注》篇云:“鯤鵬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大小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边@里所說的解讀莊子應“遺其所寄”“要其會歸”即是談得“意”而忘“言”,繼承了莊子的言意觀,并以此運用于對莊子的解讀實踐。
郭象是莊子言意觀的繼承和發(fā)展者,然后并將此理論運用于對《莊子》這部著作的闡釋,是創(chuàng)造之舉。因此有人評論:“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云,卻是《莊子》注郭象?!盵11](P83)
《文心雕龍》是南朝理論家劉勰創(chuàng)作的文學理論專著,是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第一部有嚴密體系,“體大而慮周”(章學誠《文史通義·詩話篇》)的文學理論專著。關(guān)于《文心雕龍》中涉及的言、意關(guān)系,主要是繼承《周易》《莊子》等著作的論點,又有自己的嚴密行文體系。
《夸飾》篇,劉勰分析語言的價值:“辭入煒燁,春藻不能程其艷;言在萎絕,寒谷未足成其凋;談歡則字與笑并,論戚則聲共泣偕,信可以發(fā)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矣?!盵8](P335)認為語言可以展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的奧妙,使郁積的感情飛騰起來,具有使瞎子開眼的光耀,使聾子震驚的聲音,談到歡笑,則字里行間充滿歡樂,講到悲哀,則聲色具泣,歌頌語言在表達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功用。《徵圣》篇談:“褒美子產(chǎn),則云‘言以足至,文以足言’?!盵8](P19)文采是用來充分修飾言語的,言語是用來充分表達心意的,肯定了言語對作者情思的表達,即言可以盡意。在《神思》篇提到“陶鈞文思”醞釀文思時,應“馴致以懌辭”順著文思去引出美好的文辭,像“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這里引用《莊子·徐無鬼》“匠石運斤成風”,指寫作時的剪裁修飾。憑意象進行創(chuàng)作,指出文思、意象和語言文字的關(guān)系??梢钥闯觯瑒③氖琴澇烧Z言的表達功能的,可以展現(xiàn)作者的情感,且通過意象來表達。
然而,語言真地可以完全表達作者的情思嗎?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篇云:“言不盡意,圣人所難”,這里引用《周易·系辭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闭J為語言是有局限的,不能完全地傳達作者(圣人)的情思。然后《神思》篇云:“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盵8](P250)這里指出文思憑空想象,容易設想的奇特,語言卻比較實在,難以運用的巧妙,這是因為思想化為文思,文思化為語言,貼切時像天衣無縫,疏漏時便相差千里??煽闯鲈趧?chuàng)作時,語言和文思(作者思想)之間的關(guān)系很微妙,表達得當則錦上添花,表達不當則相差千里。又《神思》篇云:“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8](P253)這里指出文思以外的細微意旨,文辭以外的曲折情趣,語言所難以說明,筆墨所不能表達。那要達到最精微的境界而后才能闡發(fā)它的妙處,懂得了最微妙的變化然后才能理解它的技巧,這好比伊尹不能說明烹調(diào)的巧妙,輪扁不能說明砍輪的甘苦一樣,真是太微妙了?!峨[秀》篇云:“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又:“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盵8](P357)可以看出劉勰強調(diào)的是“文外之旨”“義生文外”,因為這些細膩的、微妙的情感,語言是無法展現(xiàn)出來的,只有積累和修養(yǎng)到達一定境界才可領悟,也就是只有圣人才能詮釋出這些微妙之處。啟發(fā)我們在閱讀的歷程中,不可局限于語言的表面意思,而應結(jié)合經(jīng)歷去體悟“言外之意”。
《夸飾》有一處:“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8](P332)這里分成兩個層面,在“形而上”這個層面,言“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主要是言不盡意;“形而下”層面,“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即談言可以盡意,指出語言的局限性,“形器易寫”而“神道難摹”,繼承了道家的言,意關(guān)系,即“道不可言”,“道”是無形、無色、無味,但又無時不在,無處不有。劉勰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在于繼承前人對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劃分,但并不強調(diào)兩者的絕對割裂,而是一直在“言盡意”和“言不盡意”之間的溝通做出嘗試,改造了前人的“言不盡意論”和“得意忘言論”,而創(chuàng)造性地展現(xiàn)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觀點,強調(diào)“意生文外”“文外之旨”,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
從《周易》“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的言意觀開始,對于言意觀的闡釋都大體沿著此思路發(fā)展,《詩經(jīng)》中采用“比興”言志,老子采用“正言若反”的辯證思維闡釋“道”,于是開創(chuàng)了“道”與“言”的關(guān)系分析,同是道家的莊子,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三言”(寓言、重言、卮言)來明“道”,提出“得意忘言”的論點;王弼開創(chuàng)了“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言意觀,“象”自然成為溝通“言”“意”的一座橋梁,而不可或缺。郭象主要在注《莊子》的過程中,同是繼承和發(fā)展了莊子的言意觀,提出“寄言以出意”的新論;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義生文外”“言外之意”,主要是在“言不盡意”和“言盡意”之間做出努力的溝通,而不是把這兩種觀點絕對的割裂,這是對前人的繼承,更是創(chuàng)新。對言意關(guān)系的闡釋,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文本,作者和讀者之間復雜的關(guān)系,在今天讀者為主導的時代,對古典文學的現(xiàn)代闡釋,仍然存在“忠實原著”和“緊追時代”之間的矛盾沖突,處理好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不能把它們割裂開來,而應把兩者結(jié)合,尋找兩者之間的榫接之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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