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齊

《約伯記》與《莊子》死亡觀比較

張 齊

（浙江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8）

《約伯記》和《莊子》分別是各自民族的經(jīng)典智慧文本，都對死亡有著特殊觀照。兩者在死亡之因、死亡之果以及由此而反觀生命的態(tài)度三個方面均有可比性?！都s伯記》將死之因歸結(jié)為人的罪，死亡的結(jié)果是骨肉朽壞，成為陰魂，遠(yuǎn)離上帝；《莊子》將死之因歸為不可知之“命”的作用，死亡的結(jié)果是以氣化的方式重新回到大道運行之中。由此也產(chǎn)生了對生命態(tài)度的差異：一者敬畏謙卑，一者逍遙自由。這兩種異質(zhì)文化死亡觀的比較，有助于人們通向一種對于生命更為整全的理解。

死亡觀；《約伯記》；《莊子》

有生必有死，關(guān)于人生哲學(xué)中任何問題的探討，最終都離不開死亡這終極視域的觀照。以生觀死，死亡自有其不容忽略的意義；以死觀生，人對生命的認(rèn)識也會刷新。在漫長的人類歷史長河之中，以古希伯來民族的《約伯記》（1）和古華夏民族《莊子》為代表的經(jīng)典智慧文本，對各自民族文化都有深遠(yuǎn)的影響。兩者對人的生命有著極為精透的探析，對死亡問題投注了極大的關(guān)心，并作了極有特色的解答。我們擬從死亡的產(chǎn)生根源、死后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由此而對生命產(chǎn)生的不同態(tài)度，對二者進行比較分析。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死亡指的是因衰老疾病等不可抗拒因素的生命終結(jié)，他人或自己刻意造成的生命終結(jié)不在本文探討范圍之內(nèi)。

一、死之因：罪與命

死是相對于生而提出來的，生死問題總是交織在一起，不可分開。包括《約伯記》在內(nèi)的《舊約》，無論其中的文本內(nèi)涵有著多么巨大的差異，卻都指向一個共同的中心，亦即上帝耶和華，對上帝的信仰也決定著他們的生死觀。從《創(chuàng)世記》以來的文本都一再強調(diào)：耶和華乃是擁有絕對生命的，是生命之源、萬物之本，他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賜予者和呵護者?！都s伯記》的生命觀與《創(chuàng)世記》一脈相承：“你且問走獸，走獸必指教你，又問空中的飛鳥，飛鳥必告訴你；或與地說話，地必指教你，海中的魚也必向你說明。看這一切，誰不知道是耶和華的手做成的呢？凡活物的生命和人類的氣息都在他手中。”（伯12：7－10）

上帝的工作當(dāng)然是值得稱頌贊美的，只有生命才配得上上帝的榮耀與賜福，甚至只有生命才能與上帝有聯(lián)系。受此觀念影響，人們不會盯住死亡和冥界不放，而多注目于現(xiàn)世的存在。于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幸福的追求便成了人們始終不渝的目標(biāo)。這一方面固然由于自身生存的需要，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此乃衡量是否蒙上帝悅納的標(biāo)準(zhǔn)?，F(xiàn)世的生存，不但注重個體生命的延續(xù)（即“享大壽數(shù)”“日子滿足而死”），也要求族群生命的旺盛（生養(yǎng)眾多，兒孫滿堂）。如若早夭或絕嗣，對于個體而言，當(dāng)然是一種遭難，倘作更深層的溯源，也表明個體與上帝關(guān)系的緊張。無論如何，均非人所愿見的。

不可否認(rèn)的是，不管人的壽命有多長，生時對上帝有多虔誠，現(xiàn)實的生活有多幸福，他們終歸是要死的。因著始祖時期亞當(dāng)和夏娃的犯罪，人類陷入永恒的墮落當(dāng)中，罪使死亡如影隨形地伴著人類?！耙驗槟闶菑耐炼龅模惚臼菈m土，仍要歸于塵土。”（創(chuàng)3：19）上帝的宣判將人類永遠(yuǎn)釘在了罪的恥辱柱上，而作為罪的后果便是生命的終結(jié)。人皆有一死，無論貧富貴賤。正如約伯所說：“善惡無分，都是一樣……完全人和義人他都滅絕?！保ú?：22）由此，死亡作為罪的結(jié)果，而具有必然性。

在莊子那里，死亡也具有必然性。不過莊子并沒有將這必然性歸之于上帝的主宰意志，而是將其歸之于“命”，所謂“死生，命也”。一般而言，“命”觀念在古代中國思想中，有兩種意義：一則表示主觀命令，一則表示客觀限定?！扒罢呖煞Q為‘命令義’，后者可稱為‘命定義’?！盵1]72前者必然蘊涵著主體的意志及價值抉擇，后者則不必然如此，而往往指向那些無法為人力所左右的客觀因素。

在莊子哲學(xué)中，也在不同維度上論及“命”，其中大多是指后者而言，強調(diào)“命定義”，代表著一種不可知的必然力量?！洞笞趲煛菲?，子桑向子輿談?wù)撟约褐匀绱素毑〗患拥脑驎r說：“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子桑認(rèn)為，造成他如此窘迫狀況的根源，不在父母，不在天地，而是不可捉摸、不得而知的“命”。

由于“命”具有必然性，所以要求人無條件地遵從?！八郎?，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人之有死生，正如天之有晝夜，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世俗之人，只知以君王為貴，尚且愿意為其付出生命的代價，卻怎么不知遵循那萬有之本根——大道的安排呢？“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捍矣，彼何罪焉！”在陰陽造化面前，就好比面對父母之命一般，生死皆自然必然，不可抗拒，只能遵從。任何妄求長生和擅自輕生的行為都是為莊子所棄絕的。

兩者都將死亡視為人生之必然，但《約伯記》將其歸之于上帝意志的結(jié)果，死亡帶有鮮明的懲罰意味；而《大宗師》則視其為天地間陰陽變化的正?，F(xiàn)象。對于死亡終極原因的不同追溯，導(dǎo)致二者在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上也大相徑庭：一者悅生惡死，一者善生善死；由此牽引出人生態(tài)度的差異：一則謙卑敬畏，一則逍遙自由。

二、死之果：魂與化

既然凡有生命之物是必死的，對死亡意義與結(jié)果的探討便成為順理成章的話題。當(dāng)然，由于死亡具有不可知性，這種探討實際上最多只是一種基于經(jīng)驗的猜想。但不管如何，人類總懷有對未知事物莫名的興趣，這興趣使得他們對于死亡的觸探也動力十足。

從《舊約》中，大致可以知道當(dāng)時的猶太人對于死亡結(jié)果及死后狀態(tài)的看法，這種看法也同樣滲透在《約伯記》中。其中尤以約伯所論居多，約伯的陳述夾雜著強烈的個人主觀情緒，他的朋友們對此多有批判，而涉及到死亡的看法時，這些朋友根本未加反駁，故而基本上可將約伯的死亡觀視作彼時彼地人們的共同觀念。

古希伯來人的喪葬習(xí)俗一般是將逝者埋葬在深坑之中。世人都能明白所觀察的事實是，人死之后，其尸身終將毀損?！叭魧π鄩恼f：‘你是我的父’；對蟲說：‘你是我的母親姐妹?！保ú?7：14）肉體為蟲子噬咬吞吃，必將面臨毀滅。盡管如此，約伯認(rèn)為，人死后并不是徹底地消失或不存在，還將以另一種形式（陰魂）在陰間或下界生活。他們在那里處于十分虛弱的狀態(tài)，“我知道要使我臨到死地，到那為眾生所定的陰宅。”（伯30：23）人死后同歸一地，名曰“陰宅”?！霸诖笏退逡韵碌年幓陸?zhàn)兢?！保ú?6：5）希伯來人設(shè)想的陰間所在，即“大海以下”“深坑之中”，對于習(xí)慣生活在干旱陸地上的古希伯來人而言，這自然令人萬分恐懼害怕?！澳堑厣跏怯陌?，是死蔭混沌之地，那里的光好像幽暗?！保ú?0：22）這說明陰魂的居住環(huán)境極為惡劣，其存在狀態(tài)也十分虛弱。

死亡是一“往而不返”的不可逆事件，“人死了豈能再活呢？”（伯14：14）“海中的水竭盡，江河消散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來，等到天沒有了，仍不得復(fù)醒，也不得從睡中喚醒。”（伯14：12）陰魂與活人世界斷絕了任何聯(lián)系，“云彩消散而過，照樣，人下陰間也不再上來。他不再回自己的家，故土也不認(rèn)識他?！保ú?：9－10）“他兒子的尊容，他也不知道；降為卑，他也不覺得。”（伯7：21）他與自己的故土、家庭、親人相互隔絕，彼此不知對方狀況。對有信仰者而言，更為嚴(yán)重的后果是，死后的陰魂與上帝也難以溝通?！拔椰F(xiàn)今要躺臥在塵土中，你要殷勤地尋找我，我卻不在了。”（伯7：21）這賭氣似地吁求也暗示了死人與上帝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更意味著人一旦死亡，其冤屈更無法平反?！霸溉说门c神辯白，如同人與朋友辯白一樣。因為再過幾年，我必走那往而不返之路?！保ú?6：21－22）這里表達(dá)的僅僅只是一種愿望，實際情況則是死后無法與神辯白。既然如此，他生前無緣無故而遭的苦難也無法得到補償。如此一來，人無論生時還是死后，所有的希望都將斷絕：“我的指望在哪里呢？我所指望的誰能看見呢？等到安息在塵土中，這指望必下到陰間的門閂那里了?！保ú?7：15－16）

這樣，死亡在《約伯記》中作為上帝懲罰的結(jié)果，不僅是個體生時價值的消泯：“你們死亡，智慧也就滅沒了?！保ú?2：2）也是其生時種種關(guān)系的斷裂，包括與活人、故土，乃至上帝?？傮w看來，《約伯記》中尚無后來《新約》中那種明確的靈魂拯救與肉體復(fù)活思想。約伯的朋友以利戶的發(fā)言：“神救贖我的靈魂免入深坑，我的生命也必見光?！保ú?3：28）似乎暗示了救贖與復(fù)活的存在，但他的發(fā)言有許多學(xué)者認(rèn)為是后來添加的，與原文整體脈絡(luò)及觀念并不契合[2]67－68。約伯也說：“我知道我的救贖主活著，末了必站立在地上。我這皮肉滅絕之后，我必在肉體之外得見神?！保ú?9：25－26）但約伯的這種說法與其說是表達(dá)了一種堅定的信念，勿寧說是一種殷切的期盼。此外，也有學(xué)者根據(jù)原始經(jīng)文指出：“在這個上下文中，救贖主的文本是錯誤的?！盵2]64所以，在《約伯記》中，死亡被認(rèn)為是不可逆的，死后的存在更多地被賦予了凄涼不祥的意味，這無疑是為所有生物所厭棄恐懼的。這就與莊子對死亡的態(tài)度有了根本性的差異。

莊子也認(rèn)識到死亡是一種必然和自然的現(xiàn)象，但他并未賦以死亡貶義。莊子從“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廣闊視角俯瞰人生，將宇宙的運動及萬物的生死成毀視為氣的流行轉(zhuǎn)化，從而消解了死亡的殘酷意味，賦予了死與生齊一的地位，甚至隱隱然有抬高死亡價值之勢。

一般而言，在任何時代，大眾的普遍心理必然是悅生惡死，尤其莊子那個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的戰(zhàn)國時期更是如此。莊子正是要破除這種對于死亡的恐懼心理，“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莊子·齊物論》）生是如此痛苦，安知死后不會快樂，或許死后還會后悔當(dāng)時的戀生呢？以至在《至樂》篇中，莊子甚至借髑髏之口道出了“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的“死之說”（2）。

僅僅只是一種推測，遠(yuǎn)遠(yuǎn)不夠說服人，莊子至少得給出理論上的證明?！安炱涫级緹o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保ā肚f子·至樂》）這就從生命的產(chǎn)生和形成解釋了生死的本質(zhì)。在他看來，這世界原本無生、無形甚至無氣，其后在“芒芴之間”忽而生“氣”。此氣貫通宇宙，“通天下一氣耳”，天地萬物處于一氣流轉(zhuǎn)變化之中。生命的產(chǎn)生和消逝皆是一種氣化過程，氣聚則生，氣散則死，雖有生死之別，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齊物論》），所謂此之生，乃是彼之死，所謂此之死，乃是彼之生。其為氣也則一而不異，故生與死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

由此，不管是生是死，都不過是氣化過程中的一種現(xiàn)象而已，而且重要的不是這種現(xiàn)象，而是氣化過程本身。這種對于氣化過程的強調(diào)，使得莊子也不再注意人與物的差異?！叭羧酥握撸f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莊子·大宗師》）人的形體不過是轉(zhuǎn)化的千萬種可能性之一，而每一種轉(zhuǎn)化都是一種嶄新的體驗，所以大可不必執(zhí)著于人形?！敖褚环溉酥味唬骸硕∪硕?！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保ā肚f子·大宗師》）人的死亡正是結(jié)束人形的特定存在、開啟無限轉(zhuǎn)化的門竅，正因為如此，它反而變得無比令人期待?！巴?，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鵠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莊子·大宗師》）

在這里，莊子以一種近乎戲謔的方式，通過一系列的鋪陳排比，消解了肉體的毀壞乃至生命的消逝所帶來的殘酷屬性。在無盡的轉(zhuǎn)化之中，不僅人體與萬物，甚至是天地間所有的事物，莫不是相續(xù)相生的循環(huán)，一物之形化為另一物之形，至于在何時何地化成何物何形，則是完全未知的，充滿著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也意味著整個宇宙都處于不斷地重構(gòu)和更新的過程中，它也使得人們對于任何具體形態(tài)的執(zhí)著都變得可笑，包括作為人的形態(tài)而存在的生命。“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莊子·大宗師》）畢竟，萬事萬物都逃不脫轉(zhuǎn)化的命運，但這命運并沒有使莊子產(chǎn)生緊張壓迫感，反而在深刻體認(rèn)之后，而催生了一種奇詭的超越自由感，這就是隨時俯仰、任運推移、與化為一、所在皆適的人生態(tài)度：“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莊子·大宗師》）

三、以死觀生：救與游

“人生在世必遇患難，如同火星飛騰?！保ú?：7）“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苦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保ú?4：1－2）苦難是人生在世的常態(tài)體驗，而在《約伯記》的語境中，死亡無疑是最大的懲罰，是最為深重且不可逃脫的苦難；但另一方面，由于死亡的不可逆性，它也意味著在世苦難——甚至是幸福的徹底終結(jié)。人生的一切差異性體驗：貧富、貴賤、禍福……都將因為死亡的到來而不復(fù)存在。

如果人生的一切差異都通過死亡得以消除，那么這既是受苦義人的一種幸運，又是其最大的不幸。雖然苦難通過死亡而終究消泯，但生時遭受的冤屈卻始終得不到申訴，由此產(chǎn)生的必然是對生命的深切失望。對有信仰者而言，最直接的后果便是產(chǎn)生對上帝公義的懷疑，乃至于對上帝存在的懷疑。即使上帝的意旨與智慧我們無從知曉，報應(yīng)的法則并不能用來衡量上帝，即使憑凡俗人的智慧無法得知善惡究竟是什么，但一個邪惡的或?qū)@世界善惡不聞不問的上帝，卻絲毫不值得人崇拜。盡管文本之中約伯向上帝屈服，但這遠(yuǎn)不能說服讀者。對于任何一個稍具理性的信仰者來說，一個非道德或超離道德的上帝，是不可思議的。僅僅這樣一種猜想，已讓人感覺十分不安。毫無疑問，《約伯記》的作者負(fù)有消除這種不良傾向的責(zé)任。

《約伯記》文本即將結(jié)束之際，在面對上帝的質(zhì)問之后，約伯的沉默是意味深長的。這種沉默并不意味著約伯對上帝大能威權(quán)的屈服，這種解釋更會使上帝陷入以強凌弱的不義責(zé)難之中，何況上帝自有與其位格相匹配的出場方式，他也并非要故意以此威嚇約伯。向約伯顯現(xiàn)的上帝所提出的一連串問題，其真正答案也并不值得關(guān)注。已經(jīng)有為數(shù)眾多的學(xué)者指出：上帝的發(fā)問僅僅涉及宇宙自然秩序，而對人世道德秩序卻不置一辭，這是否合理？但在這里，問題的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問題背后的真正意涵。

上帝發(fā)問最為顯著的作用，便是彰顯了人類以外的無限廣闊的未知領(lǐng)域。在這領(lǐng)域之內(nèi)，甚至還存在兩種強大無比的猛獸（比希莫特和利維坦），“顯示了超越人類認(rèn)知和掌控的可怕力量，不過在上帝的宇宙中，它們?nèi)栽诗@居某處。它們不具任何功用，無法馴服。但他們?nèi)蕴幱谏袷サ恼瓶刂小盵3]93。甚至在《約伯記》文本的開頭，那個想要故意挑撥神人關(guān)系的撒但，貌似咄咄逼人（神），其實最終也還是受上帝掌控。這意味著，在人類未知的世界中，上帝仍然有著無上的威權(quán)，他的意旨和律法無往不利。依此類推，死亡對于人類而言，也完全是一個絕對未知的世界。由此，可以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上帝的律法在死后的世界是否依然有效？抑或生時雖受冤屈，但上帝在人死之后終將有公義的審判？置身于宇宙洪流之中，人類不過是偶然翻起的浪花，何時涌現(xiàn)，何時平息，源于何處，流向何方，人無法做出準(zhǔn)確的推測。因而上帝對約伯的質(zhì)問：“死亡的門曾向你顯露嗎？死蔭的門你曾見過嗎？”（伯38：16－17）便不至太過蠻橫無理。文本之中雖未明示，但約伯的沉默在很大程度上暗示了這種死后公義的可能，而這正是世俗中受苦受難的眾生所期待的。

對此，可能的解決辦法便基于死亡觀的轉(zhuǎn)變，即在無限廣遠(yuǎn)的時間歷程中（包括死后的存在），人（包括其靈魂）仍受德行業(yè)報法則的鉗制，由此便有了惡人受罰的地獄與善人受賞的天堂，但這種救贖與復(fù)活的思想在《約伯記》創(chuàng)作的年代似乎并未產(chǎn)生?？梢韵胂瘢髡咭矡o力顛覆傳統(tǒng)的神義論，因而不得不安排約伯在現(xiàn)世重新得到福報?；谶@種死亡觀的視角，也可以解釋為何《約伯記》會有那么一個令人頗感奇怪的結(jié)尾——耶和華加倍賜福給約伯，也不難理解為何在《約伯記》的開頭，耶和華與撒但打賭，耶和華同意撒但試探約伯，但卻一再要求“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伯1：12）、“只要存留他的性命”（伯2：6）。因為對一般讀者而言，他們很難理解約伯沉默的真正意涵所在，于是今生的救贖與賜福便成為他們對上帝必然的祈求，如若沒有來世的寄托，這祈求只會更加強烈。因此，時刻對上帝乃至對一切生命保持敬畏謙卑便成為必然。

在莊子那里，沒有上帝的概念（雖然他愛用“造物者”“造化”這樣的稱謂，但這只是對道的一種擬人表現(xiàn)，而非認(rèn)為“道”具有上帝那般的人格和意志），宇宙中的一切皆處于轉(zhuǎn)化之中，故而其哲學(xué)的核心工作，乃是對事物相對性不遺余力地破解?！耙缘烙^之，物無貴賤。”（《莊子·秋水》）如此一來，倫理道德上的善良與邪惡、人生經(jīng)驗中的苦難與幸福、生存與死亡，其間原本存在的巨大差異性均被消解。

莊子根據(jù)人是否具有超越事物的相對性，將其分成兩類：一類為汲汲于世俗利益的普通人；另一類則為突破了俗世一切限制的真人，或曰至人、神人、圣人、真人。對于普通人而言，了解生死齊一的道理，就等于知曉了所謂的“命”，就能夠以安時處順的態(tài)度對待死亡?！斑m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保ā肚f子·大宗師》）生時以天地大道為宗，能夠養(yǎng)身全生，盡其天年。死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不會人為地求生避死，更不會惡死戀生。無論面臨何種情境，都不會有極大的情感波動，這樣便能在精神上獲得一種自由和滿足感。這種安命觀念不是去否定、也不是深化“命”之必然性給人生帶來的困境，它表現(xiàn)為對這種必然性的順從，試圖以順從的態(tài)度來克服死亡帶來的恐懼不安。

但思辨的論證是遠(yuǎn)遠(yuǎn)不能夠達(dá)到這種境界的，還需要有特殊的精神修煉方法。這就是“忘”的工夫，在《大宗師》里具體表現(xiàn)為“坐忘”與“見獨”：

隳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生不死。

“坐忘”與“見獨”的修養(yǎng)工夫，消除了對事物具體形態(tài)及存在方式的執(zhí)著，消泯了它們的界限與規(guī)定，從而使包括我在內(nèi)的萬事萬物通而為一。達(dá)到這種境界的人，被稱作真人、圣人。莊子用了一個頗有意味的詞來形容這種境界——“游”。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魚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譬喻，才能獲得最為真切的理解?！跋噱σ阅笔侵干z著與困窘，而“忘”不僅是指精神脫去的粘滯與糾纏，也暗含死亡的意味（“亡”與“忘”具有詞源學(xué)意義上的相通關(guān)系）。只有相忘以后，才能夠自由自在地暢游于江湖之中。在此，“游”乃是對破除了窒礙與束縛，而最終獲致的那種無拘無束狀態(tài)最為貼切的描繪。在此種狀態(tài)之中，“游乎天地之一氣”（《莊子·大宗師》）不計較得失，不關(guān)注禍福，不在乎生死，甚至連上帝的存在與否也不重要。正是在此意義上，莊子在其生命中的至親之人（妻子）去世時“鼓盆而歌”，才能得到諦當(dāng)?shù)睦斫狻?/p>

結(jié)語

《莊子》之齊一生死，自有其積極意義，但也不能忽視其中隱含的疏漏。為了論證生死一如，莊子往往有矯枉過正之嫌，雖然以“善生善死”為其最終結(jié)論，實際卻極易導(dǎo)出“悅死惡生”的傾向，以死亡為真正解脫，而忽視生命的價值，逃避其應(yīng)盡的義務(wù)，雖則這義務(wù)在莊子那里看來類似贅疣，然而生命的社會現(xiàn)實維度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抹滅的。此外，莊子所描繪的生死齊一的高妙境界，只有至人、神人、圣人、真人才能臻至，而這境界對于世俗眾生而言卻永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為他們所關(guān)注的，不僅是生時能否得到有力的保障，更是死后也能否有好的歸宿。于是，一個全能的主宰意志（諸如上帝）的設(shè)定，對于苦難中的蕓蕓眾生便有其必要性。在這方面，如《圣經(jīng)》中《約伯記》之類的文本便有相應(yīng)的啟示作用。不過，如前所述，《約伯記》并不像后來的福音書那樣，有著明確的救贖希望。在《約伯記》中，死后的世界被設(shè)定為一片虛無。若只以此為據(jù)，苦難與冤屈的人們，便只有盼望在今生得到拯救，而這具有很大的偶然性。畢竟約伯與上帝的相遇，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夠享有的待遇，即使上帝無時無處不在，也并不是每個義人都能在生前享受福報（盡管為著福報的信仰并非真正的信仰，為著福報的道德也并非真正的道德，但福報的預(yù)設(shè)卻是必需的）。通過比較，可以看到，《約伯記》與《大宗師》死亡觀雖各具特色，但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偏失，這或可啟示引導(dǎo)我們通向?qū)ι鼮檎睦斫?。生命本具備無盡的莊嚴(yán)神圣，亦承擔(dān)著無窮的煩惱苦難，同時也希冀著無限的美好幸福。

注釋：

（1）本文主要參考《圣經(jīng)和合本》，上?；浇虄蓵?，2008年版。

值得注意的是，《約伯記》中故事的主人公約伯及其朋友，均非以色列人，但這并不意味《約伯記》不屬于以色列民族。正如Roland E.Murphy所指出的：“它是一部以色列的智慧書，它仍然在這樣的智慧的視角內(nèi)?！眳oland E.Murphy著《生命之樹：圣經(jīng)智慧文學(xué)之探索》，段素革譯，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52－53頁。

（2）《至樂》篇中這則骷髏寓言的真正意旨，歷來注家聚訟紛紜。甚或?qū)⒋伺懦庠谇f子思想體系之外者亦不乏其人；也有學(xué)者試圖證明其并非“厭世”“樂死”，而是“以死勸生”。（參黃克劍：《〈莊子·至樂〉髑髏寓言抉微》，《哲學(xué)動態(tài)》，2015年第8期，第45－51頁）但無可否認(rèn)的是，這段文字給人的最直接印象，的確是“樂死惡生”。

[1]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xué)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

[2]Roland E.Murphy.生命之樹：圣經(jīng)智慧文學(xué)之探索[M].段素革，譯，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0.

[3]Richard Clifford.The Wisdom Literature[M]. Abingdon Press.2011.

A Comparison betweenandunder the View of Death

ZHANG Qi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As one of the most classical wisdom texts in each nation, bothandhave unique opinions on the death phenomenon. They can be compared in three aspects: the causes and the results of death and how to live under the view of death. In, the cause of death is the sin of human beings, the result of death is the putrefaction of the body, although it may exist in the form of ghost somewhere, it is separated from the God.regard the cause of death as the(命) that human beings can't understand. As the result of death, human beings transform into（氣）and return to the circulation of(道). Influenced by their respective death view, the attitude to life are also very different. The former taught us abasement and reverence, the latter taught us（逍遙）and freedom. This comparison of two kinds of death view from very different culture, can help us understand our life more comprehensively.

death view;;

2018-02-23

張齊（1988- ），男，湖北襄陽人，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美學(xué)，中國哲學(xué)。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5

B223.5

A

1004-4310（2018）03-00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