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玲
(浙江省諸暨市圖書館,浙江 諸暨 311800)
文獻所謂的“三墳”“五典”,是指我國最古老的圖書。從這些文獻的出現(xiàn)開始,就有了關(guān)于它們的收集保存活動,因而也就有了古老圖書館的管理業(yè)務。我國周代已有專門保存圖書的機構(gòu)“藏室”,并設有管理藏室的史官。老子可以視為我國最早的皇家圖書館負責人。《史記》載:“老子者,……周守藏室之史也”。
以兩個廣泛流傳于諸暨民間并散見于典籍記載的神話故事“古代圖書館”為案例,通過整理和分析,論述了人們和神們對知識共享的強烈要求和實現(xiàn)方式,作為研究中國圖書館演變歷史的先導性工作。
“宛委圖書館”是越國建立之前的“圖書館”(或“藏書樓”),設立在虞夏時代的紹興宛委山上,距今至少已有4000余年。當然,歷史的久遠難免會使這座初具雛形的遠古“圖書館”蒙上一層神話的色彩,但我們從史籍記載的字里行間,依然能感受到強烈的古代文化靈光,依然能提取出不少有價值的有關(guān)古代“圖書館”雛形的信息。
東漢趙曄所撰的《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在記述“大禹治水”這一重要歷史事件時載:
禹“勞身焦思,以行七年。聞樂不聽,過門不入,冠掛不顧,履遺不躡,功未及成,愁然沉思。乃案《黃帝中經(jīng)歷》,蓋圣人所記,曰:‘在于九山東南天柱,號曰宛委(在會稽縣東南十五里,一名玉笥山)。赤帝在闕,其巖之巔,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書金簡,青玉為字,編以白銀,皆 瑑 其文’?!瓑粢姵嗬C衣男子,自稱玄夷蒼水使者。‘聞帝使文命于斯,故來候之。非厥歲月,將告以期,無為戲吟,故倚歌覆釜之山’。東顧謂禹曰:‘欲得我山神書者,齋于黃帝巖岳之下,三月庚子,登山發(fā)石,金簡之書存矣’。禹退又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發(fā)金簡之書,案金簡玉字,得通水之理”。
從這段話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一個古代“圖書館”的雛形。
眾所周知,圖書館向有“三要素”之說,即館舍、館藏及館員。館舍者,藏書之所也。這所遠在夏代的“圖書館”位于“東南天柱,號曰宛委”的“其巖之巔”,結(jié)構(gòu)雖為原始,卻也十分考究。它是一座“承以文玉,覆以磐石”的“石室”?!笆摇本褪钱敃r最為高級的處所了。宛委山亦稱玉笥山,其名自然亦與藏書有關(guān)。笥者,盛物之方形竹器也。其書藏于石室中的方形“玉笥”之內(nèi),可見古人對書籍的敬畏和神化。那部被稱為《黃帝中經(jīng)歷》的“神書”,相傳為“圣人所記”,“其書金簡,青玉為字,編以白銀,皆瑑其文”??梢钥闯?,這是一部以線貫穿的“簡”,之所以用“金”“銀”“玉”,均說明此簡之貴重和稀有。這部書恐怕是這個夏代“圖書館”中唯一留下的讓今人知其書名的“館藏”了。而這里的“館員”,無疑就是那位“赤繡衣男子,自稱玄夷蒼水使者”的人。當然要進該“館”也需要有一系列的“借書手續(xù)”和“閱讀規(guī)則”。先是玄夷蒼水使者“聞帝使文命于斯,故來候之”以接待前來預約的讀者大禹(即文命);“非厥歲月,將告以期”,在確定具體日期后,才被允許進“館”;閱讀時,不得大聲喧嘩,不得作“無為戲吟”。
其次,需先“齋于黃帝巖岳之下”,擇“三月庚子”吉日,登“宛委山”才能見到這部“金簡之書”。大禹“案金簡玉字”,經(jīng)過認真閱讀,積極探索,而終“得通水之理”,找到了治水的辦法,明白了疏通江河的原理。這可以說是“文獻資料服務于社會實踐”的一條最早例證了。盡管《吳越春秋》沒有記載《黃帝中經(jīng)歷》一書的具體內(nèi)容,但我們依然可以推測,其中必定有先人治水的經(jīng)驗總結(jié)。禹曰:“吾獲覆釜之書,得以除天下之災,令民歸于里閭,其德彰彰,若斯豈可忘乎?”因此他始終沒有忘記書籍給他帶來的巨大作用。
這里的書籍被稱為“金簡”,意即金質(zhì)簡冊,其實是古人對書籍的神化而已。有關(guān)“夏禹持簡以平水土”的記載頗多?!对浇^書》載:“禹至此者,亦有因矣,……求書其下,祠白馬禹井”。據(jù)《拾遺記》卷二載:伏羲“示禹八卦之圖,列于金板之上?!úⅲ┨接窈喪谟恚L一尺二寸,以合十二時之數(shù),使量度天地。禹即執(zhí)持此簡,以平定水土”。又如《尸子輯本》卷上載:“禹理水,觀于河,……(河伯)授禹河圖”。庾肩吾(487—553?)有《夏禹廟詩》云:“金簡泥初發(fā),龍門鑿始通”。這些文章詩詞雖然夾雜著經(jīng)過渲染的古代神話,但仍可以從一個側(cè)面看出古人對書籍的無比敬重。正因為大禹認識到書籍的重要性,他自己也開始著書立說?!对浇^書》載:“禹始也,憂民救水,到大越,……見耆老,納詩書,審銓衡,平斗斛”。他“與益夔共謀。行到名山大澤,召其神而問之山川脈理、金玉所有、鳥獸昆蟲之類及八方之民俗、殊國異域土地里數(shù),使益疏而記之。故名之曰《山海經(jīng)》”。清諸暨郭鳳沼《青梅詞》中“《山海經(jīng)》傳禹益時”句,所指即為此事。南宋著作家王應麟《困學紀聞》中說:“《山海經(jīng)》,禹益所記,有……諸暨之名”。所惜古本《山海經(jīng)》早佚,今已無從得見矣。
沿著書籍的臺階不斷地向上攀登,我們就會漸漸地走入“天堂”,因為“天堂”就是一座圖書館。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著名作家博爾赫斯(1899—1986年)曾經(jīng)說過:“如果有天堂,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而在中國的神話小說中,天堂上也“確實”是有著“圖書館”的;更令人驚奇的是,這個玉帝管轄的天庭圖書館的負責人,可能還是諸暨人呢。下面我們不妨從羅貫中(約1330—約1400年)、馮夢龍(1574—1646年)所著的《平妖傳》說起。
《平妖傳》是產(chǎn)生于明代的一部長篇小說,以敘述神怪妖術(shù)為主,基本屬于神魔小說?!镀窖齻鳌匪鶎懝适拢鋵嵤且环鎸嵣鷦拥纳鐣顖D景。它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當時社會發(fā)展的情況和生活的特征。這一點魯迅(1881—1936年)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十六篇《明之神魔小說》里已指出:“奉道流羽客之隆重,極于宋宣和時,元雖歸佛,亦甚崇道,其幻惑故事遍于人間,明初稍衰,比中葉而復極顯赫……其在小說,則明初之《平妖傳》已開其先,而繼起之作尤夥”。
《平妖傳》第一回記述了這么一個故事:
“春秋周敬王時,吳越交爭……南山有個處女,精通劍術(shù),奉越王之命,聘請她為國師。那處女收拾下山,行到半途,逢著一個白發(fā)老人,自稱袁公……(處女與袁公比試道術(shù)后,袁公)化為白猿而去。原來處女不是凡人,正是九天玄女化身,因吳王無道,玉帝遣玄女臨凡,助越亡吳……越國成功(后),玄女帶袁公上天,朝見了玉帝。玉帝見袁公好道,封為‘白云洞君’,教他掌管九天秘書。何為秘書?凡是人間所有之書,不論三教九流,天上無不具備,但這天上所有之書,人間耳未聞、目未見的,也不計其數(shù),所以就總喚做‘秘書’,就金匱玉篋收藏。每年五月端午日,修文舍人來查點一次,此乃修文院之屬官也。袁公雖然掌管,奉有天條禁約,等閑也不敢私自開發(fā)……(一天發(fā)現(xiàn))一本小小冊兒,面上題著三個字,叫作《如意冊》,里面細開著道家一百零八樣變化之法,三十六大變,應著天罡之數(shù),七十二小變,應著地煞之數(shù),端的有移天換斗之奇方,役鬼驅(qū)神的妙用”(《平妖傳·第一回·授劍術(shù)處女下山,盜法書袁公歸洞》。1980年12月上海古籍出版社),這本小冊子被袁公偷偷地帶回人間……
從這篇神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玉帝也是有“天庭圖書館”的?!疤焱D書館”內(nèi)藏書數(shù)量頗豐、門類齊全,不但“凡是人間所有之書,不論三教九流,天上無不具備”,而且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人間耳未聞、目未見的”“天上所有之書”,這些圖書都被收藏于“金匱玉篋”之中?!疤焱D書館”有著嚴格的管理制度(天條禁約),“玉篋是天庭法寶,有三不開:無混元老祖法旨不開,無九天玄女娘娘法旨不開,無玉帝法旨不開”。即使像袁公這樣掌管“圖書”的人(九天秘書),“也不敢私自開發(fā)”。而且“每年五月端午日,修文舍人來查點一次”??梢娪竦蹖Α疤焱D書館”的重視和對“圖書”的敬畏。修文舍人“乃‘修文院’之屬官也”。“圖書”其實是知識的一種載體,各種知識都可在圖書中得到體現(xiàn),例如上段提到的《如意冊》——小小冊兒,“里面細開著道家一百零八樣變化之法,三十六大變,應著天罡之數(shù),七十二小變,應著地煞之數(shù),端的有移天換斗之奇方,役鬼驅(qū)神的妙用”。“《如意冊》乃九天秘法,不許泄漏人間”。說實在,這個“圖書館”當時也只是玉皇大帝的“私家藏書樓”而已。而袁公將那《如意冊》上諸般“奇方”“妙用”、變化之法(知識),冒險帶到人間,并整整齊齊地鐫在白云洞兩旁石壁上的做法,可說是體現(xiàn)了對知識共享的強烈要求。袁公說:“常聞說上帝無私,卻不信有個‘秘’字;既說個‘秘’字,就不消留下文書;既留下文書,便是要留傳萬古。玉帝篋藏,我老袁石刻,同是一般意思”。袁公雖然犯了天條,但仍然說服了玉帝,最后“玉帝準奏,免其死罪,革去白云洞君之號,改為白猿神,著他看守白云洞石壁”(《平妖傳·第二回·修文院斗主斷獄,白云洞猿神布霧》)。
當然,神話只是一種美麗的民間傳說,但通過神話我們依稀可以看到人們對知識共享的強烈渴望,而這個神話產(chǎn)生的源頭或“流傳中心”應該就在諸暨。清《光緒諸暨縣志》記載了這一神話故事:
“牌頭市,市旁斗子巖……上有龍王殿……三劉廟。廟左有白云庵,俗傳有白鱟仙人掌霧于此?!鯐遥?760—1817年,秀水人)《斗子巖暴雷澍雨紀事詩有序》:‘山有石門,土人謂猿公白姓者居此。誤入者見眷屬往來,洞房窈窕,有女子倚繡床。亦時攝人間好女入洞云?!幣自彻?,團 圞 一洞中;霓裳奔月冷,雷斧駭人紅……’。
許瑤光(1817-1881年),善化人,其《白鱟仙人詠》:‘諸暨城南斗巖與天通,上有為云為霧之金龍;自言舊是白鱟老仙翁,前明洪武助戰(zhàn)功?!搜灾T暨本越地,鑄刀疑出若耶銅。連宵寶氣射斗牛,白鱟之刀應與白猿之劍同’”。
兩書如出一轍,看來這個“多年修道的通臂白猿”袁公已流寓諸暨,成為名副其實的諸暨人了。所以才有玉皇大帝圖書館的負責人可能還是諸暨人的說法?!镀窖齻鳌分械倪@位“九天玄女”,不但幫助越國訓練了一支軍隊,而且還向“天庭圖書館”推薦了一位圖書管理員呢。
陳橋驛(1923-2015年)先生在《吳越文化論叢·“越為禹后說”溯源》中說:“盡管這類傳說……從事實上來說都是無稽的,但是,它們在我國的民族史研究中,仍然不無價值?!瓪v史上所有關(guān)于民族關(guān)系的傳說,不管是信而有征的,或是荒誕不經(jīng)的,在經(jīng)過整理和分析以后,它們都將是我國民族史研究中的寶貴財富”。這段對民族史研究的論述,同樣也適用于對圖書館史的研究。我們認為,對“宛委圖書館”和“玉帝圖書館”的研究,雖然是無稽的,不是信而有征的,但對我們了解古代人們對知識共享的愿望和要求,以及指導今人熟悉圖書館史、正視圖書館功效和管理,應該有其寶貴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