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
河蚌與野貓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枚外表粗糙內(nèi)里精細的蚌殼,那么,童年就應(yīng)該是蚌殼肉里那粒閃亮的珍珠了吧。只是,龜石水庫里的河蚌,那時似乎從來不會有人想到過去打擾它們,利用它們?nèi)ピ杏渲椤?/p>
從古代飛來的那只鷸,偏著長長脖頸上長著的那顆小腦袋,尖而長的喙因為驚奇而半張開。一隊隊蚌殼,正從秋天消水后被孤立的淺水坑,行軍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可能儲水保留更長時間的水坑。河蚌的行軍是多么緩慢啊??墒撬鼈冋娴脑谛熊?。它們就像蝸牛一樣爬行,只是它們那巨大的扁殼,就像人類兩只合在一起的巴掌,用黑色的淤泥偽裝過。河蚌在半干的泥埂上走過的路,就跟古代行軍留下的車轍印一模一樣。有些河蚌會在行軍途中被太陽曬死,但它們會一直保持直立行走的姿勢,哪怕厚厚的殼經(jīng)過連續(xù)多日的曝曬,風(fēng)刮過的小石子輕輕一敲就碎,除非有一只手,趁它們還沒死去,就把它們撿走。鷸無法撿走那么多的河蚌,何況它的祖先被蚌殼夾住的慘痛歷史教訓(xùn),仍歷歷在目。
野貓也不能。
野貓會在秋冬季節(jié),小心翼翼下到湖水嚴(yán)重消退的灘涂上,一群群的魚,在日漸露底的水坑里蹦跶。野貓會久久地凝視一汪淺水,那樣子,極像古代那位顧影自憐的帥哥。其實野貓是捕魚高手,??岬淖藙堇锇挡貧C,你只見它驀地小掌一揮,一條活魚就到了它嘴邊。好像那水坑是它家的魚塘,魚是為報養(yǎng)育之恩,自己跳進它嘴里的。野貓很會吃魚,眨眼間已經(jīng)將一條活魚身上的血肉,吮舔得一干二凈,只把一條魚完整的骨架,白亮亮地擱到陽光下曝曬,就像畫家,展覽他的作品。藍天和白云,會把野貓無意間留下的一朵朵梅花狀的腳爪印,也當(dāng)成一幅幅藝術(shù)品欣賞。當(dāng)然,最后只有干燥的秋風(fēng),會給大地上的藝術(shù)品,留下一些若有若無的評論。
野貓不是每天都有那么好的運氣。那些淺水坑里蹦跶的魚群,會莫名其妙地被太陽蒸發(fā)。有時野貓只能打河蚌的主意。那些生猛的活魚,野貓一巴掌就能撈上來,可是面對行走緩慢的河蚌,野貓卻遲遲不敢動手。有時面對迂緩的河蚌,野貓甚至做出了撤退的架勢。河蚌看上去半死不活,就跟泥灘上豎起的一塊涂滿黑油油淤泥的鵝卵石似的,但是這看似毫無生命征兆的巨大河蚌,有時候卻也能突然夾住野貓的腳掌,嚇得野貓像觸電那樣驚慌失措。
我想象過無數(shù)次,最終認為父母是冬天進入大牛欄的。冬季的龜石水庫,不會鳧水,也搞不到船只的父親,只能望湖羨漁。奶奶每天都皺著小臉,為生活憂慮。而父母從朝東營上大隊帶下來的番薯木薯等雜糧,估計維持不了多長日子。灘涂上隨處可撿的河蚌,他們沒辦法像野貓一樣當(dāng)做存糧。事實上野貓是大牛欄最早歡迎我們一家到來的野生動物,一見到有人來,野貓們就沒日沒夜地糾纏,求著人類收它做家貓,它也想過有油有鹽的熟食日子。
那時候缺油啊。粗鹽都還是金貴的日用品。所以,奶奶不允許招惹河蚌的腥臊。
河蚌只有被掰成兩半,清理干凈,曬干,變成藝術(shù)品一般精美的蚌殼,母親才珍藏它們,充當(dāng)各種粉體雜糧的舀器。此外,在母親那里,蚌殼還有一個藥用途徑。夏天合家賞月,賞星星,據(jù)說小孩子調(diào)皮用手指了月亮,會被月亮割耳朵,耳根發(fā)炎膿腫,于是把半只蚌殼,火煨捻粉,撒幾次就收口結(jié)痂了。
毛獐和麂子
在我們家闖入之前,毛獐和麂子才是大牛欄這片茅草嶺的主人。豺狼不是,豺狼只是投機取巧的流浪漢。野貓也不是,野貓在發(fā)情的時候,常?;燠E于臨近的村莊,跟村莊里的家貓打得火熱。至于野兔和竹鼠,它們數(shù)量少,不成群,而且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它們自己也不可能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家園意識,它們是渾渾噩噩的種群。只有毛獐和麂子是最有靈性的野生動物。
一整個冬天,毛獐和麂子,極有可能三五成群地躲藏在溫暖干燥的古墓洞穴里度過。在龜石水庫大壩合龍之前,母親河富江自北向南,流經(jīng)鐘山,注入賀江,只是一條韜光養(yǎng)晦的河流。爺爺?shù)拇迩f名叫西崗腳,已經(jīng)立寨幾百年,大人們只有在每年清明節(jié),合族掃墓的時候,才攜子帶孫涉足大牛欄這片地勢較高的茅草嶺?!按笈凇边@個地名,是父親小時候,跟一群放牛娃無意中取下的。當(dāng)明亮的大水,將一座座古老村寨浸泡酸菜一樣溫情地淹沒,大牛欄這幾座茅草嶺,仍然高風(fēng)亮節(jié),獨立于世,成了毛獐、麂子們最后的避世桃花源。
冬季的茅草嶺,一片金黃,大牛欄就像鋪上了一床巨大的毛毯,毛毯隨幾座既相連又各自獨立的嶺頭泡地勢緩緩起伏,各種野生動物藏在了溫暖的毛毯底下。春天就像一位手段高明的魔術(shù)師,眨眼間將大牛欄換上了綠草毯。最先從轉(zhuǎn)綠的茅草叢里探出個機靈小腦袋的,就是毛獐和麂子。
這個時候,大牛欄的東北角,跟毛家寨交接的那片湖汊,水霧迷蒙,一切都像處于靜止?fàn)顟B(tài)。湖中的漁船,好像在鏡子般的水面中已經(jīng)被固定住了似的,船頭站立的撒網(wǎng)人,也像被施了魔法,耐心地守候水面下更多魚群撞網(wǎng)。嶺頭地上的稻草人也是啞巴,玉米、花生等種子還在松軟的泥土下面酣睡呢,灘涂上一大片野生鼠菊卻明艷出敲鑼打鼓一般的熱烈。要是往鼠菊花叢中隨地坐下,你眼里便立即只剩下了一片金黃。
不知南邊茅草叢里品嘗新綠滋味的毛獐麂子們,是否也對北邊這一大片鼠菊感興趣?不過這里是偶爾聽得到雞鳴狗吠的,謹慎的它們白天是斷然不敢涉足的吧,頂多遠遠地嗅嗅鼠菊清涼的花香。
茅屋倉前面的水域,一輪巨大的太陽,在水里擦拭得多么溫柔明凈,一眼望不到頭的水平線,伸出母親般的雙手,將太陽嬰兒般托出水面了,橘紅的光輝立即將半面湖水鋪上了華麗的地毯。引得一大群野鴨飛來,在水面游弋。野鴨們大概是將早晨的湖面當(dāng)成了巨大的演出舞臺,把太陽當(dāng)成了舞臺聚光燈,它們不管怎么胡鬧,始終不會獨自游出陽光在水面上鋪出的金光閃閃的地毯。比起漁船漂泊那片湖汊的靜寂,野鴨們游弋的湖面則是一片歡騰。四面的群山,就像座無虛席的觀眾看臺。野鴨們自我感覺一定好極了吧,你看,它們常常也想練習(xí)出天鵝般美妙的舞姿呢。
白鷺偶爾也會八仙過海般掠過水面。當(dāng)然,河蚌早已深藏水底,鷸蚌相爭的情景在春天的湖面你是看不到的。野貓也不會在這個季節(jié)捕食湖魚,貼著茅草根部到處亂竄的田鼠,足以吸引野貓們的所有注意力了。父親只是偶爾借船出去收收網(wǎng),將魚一條一條摘到魚簍里,背回來清理干凈,鹽煎,然后再一條條撿到松木柴文火烘烤著的竹編上。魚的香味會把嘴饞的野貓吸引來。不過煙火的氣息卻引起了毛獐和麂子們的警惕。
父母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嶺頭上開荒。父親還特意為幾個孩子也置辦了小小的鋤頭,孩子們只能在茅屋倉附近開荒。那里土地多么肥沃啊,鋤頭深深吃進土里的聲音多么悅耳,我們不像是在挖地,而像是在敲擊一架古老的鋼琴。大地的厚實芬芳給予我們無窮的活力。
開荒的和諧聲音引起了毛獐和麂子們的好奇。它們?nèi)滩蛔牟輩怖锾匠稣麄€兒身子,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開荒的人。
如果不看頭上的角,麂子和毛獐很難區(qū)分開來。在穿過茅草嶺去走親戚的路上,起初母親將一只毛獐當(dāng)成了一只黃毛小狗。因為只有小狗才那么喜歡跟著人走啊??墒钱?dāng)母親蹲下來,想撫摸一一下它的小腦袋時,才發(fā)現(xiàn)它根本不是小狗,何況,這荒無人煙的村寨里的小狗怎么可能獨自走進來呢?毛獐也不會像小狗一樣汪汪叫。也許它們相互之間是會以歌傳情的,只是我們沒注意聽,我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了。
母親孩子一樣天真,一直很想抱一只毛獐回茅屋倉,當(dāng)小狗或者兔子養(yǎng)。可是它們機靈得很,淘氣得很,當(dāng)你的雙手就要觸碰到它時,它忽地就跳開了,躲回茅草叢里面了,當(dāng)你失望地打算離開,它又在你面前探出好奇心很重的小小腦袋。母親微笑著跟它揮揮手,走了。
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有時候成群靠近挖地的父親。父親終于忍不住,在坐著吸完一根卷煙后,忽然將屁股下面的鋤頭砸向了它們。一群毛獐就跟一群精靈似的,閃跳著越過明亮的湖汊淺灘,隱沒于幾百米遠的那一抹墨綠。那是一大片可能有幾百畝連片的松樹林,有些松樹都有上百年歷史了吧。人跡罕至的松樹林,成了毛獐麂子們躲避人禍的地方。過不了多久,它們又三五成群地跑進父親的視野,好像想派出代表,跟父親簽訂長期和平共處的協(xié)議似的。
后來跟隨父親搬進大牛欄的四戶人家中,只有一個人打起了毛獐麂子們的主意。他學(xué)會了打草絆、下繩套。為了捕獵毛獐麂子,他成了遭人唾棄的二流子。
我們曾經(jīng)見過扛著烏銃在大牛欄打獵的闖入者。肩上扛著錦雞和毛獐,故意從小孩子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但是沒有孩子愿意搭理打獵者?;▓F錦簇的美,被剝奪了可供依附的生命,只是成了惡行的控訴,觸目驚心。
毛獐和麂子終于在我們幾戶人家搬走前悄然遷離了大牛欄。在大牛欄學(xué)會打草絆、下繩套捕捉毛獐麂子養(yǎng)家糊口的那個人,繼續(xù)跟蹤它們,進了澇溪山。毛獐和麂子,躲到了常年云遮霧罩的富川最高峰北卡山。捕獵是投機取巧的事業(yè),容易使人養(yǎng)成游手好閑的品性。長年靠追捕毛獐麂子養(yǎng)家糊口的那人,現(xiàn)在子孫后代都不成器。
如今被我們稱作“大湖”的龜石水庫,已經(jīng)成為國家濕地公園,白鷺和野鴨又成群飛回來了。只是毛獐和麂子估計短時間內(nèi)還不敢在大牛欄一帶露面吧。
責(zé)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