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甲
我們坐在首屆大益國際(法國)寫作營的巨松下喝酒。老何抱定他的“傲慢與偏見”數(shù)落我對海明威的感情完全是小資產(chǎn)階級式的,他深信,只有??思{才配得上“偉大”,至于老海,“我同意某些人的觀點:貼胸毛的自戀狂。也就二流吧?!?/p>
我怒不可遏,恨不能將他腳上那雙凱旋門下購買的駝色磨砂休閑鞋脫下來摔他微紅的鼻尖上——我猜老何有點酒精過敏,年僅五十多就有了“酒糟”的兆頭。可他要不喝酒還叫老何?他要不喝酒,哪來氣力跟我從下午吵到天黑?
“老何你不夠意思,人老海身上嵌了237塊彈片你丫還說人胸毛是貼的?你貼一個試試?”我無法容忍任何人,包括吉狄馬加包括宗永平包括吳玄等等朋友說任何老海的壞話;我始終堅持,20世紀以來切實踐行了存在主義的最偉大作家非海明威莫屬;生活即文學,文學即生活,還有誰(后面的雷蒙德·卡佛當然也算數(shù))像他這樣表里如一?或者,按于堅表揚我的話說就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可老何這個執(zhí)拗的東北佬非說老?!皢伪 ?。我只好將隨身攜帶的《海明威短篇小說選》按他鼻子底下逼他細讀。他看得相當認真,被《世界之都》震懵之余卻死乞白賴強辯,“這有什么呀,有什么呀,不就一個客觀呈現(xiàn)?不就一個白描?……”
說真話,我是有點受不了老何的頤指氣使不容質(zhì)疑,但轉(zhuǎn)念一想:上帝啊,我這個玩命維護老海的家伙又何嘗不令人生厭?其實,我們就欣賞對方身上那點偏執(zhí)或狂妄。世上沒有絕對真理,何況文學的絕對真理。人人擁有自己的文學史。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是老何與生俱來的理想主義激情,那種“強詞奪理”的街頭演說家派頭。我們,很多人,活得實在太溫吞了。鏖戰(zhàn)的結(jié)果仍然是無法說服彼此,我們只能無傷大雅地哈哈一樂。但我必須說明:老海短篇小說之自然精妙完美非常人可為。那么,在老海老福誰更偉大的問題上我愿意這么打分:老海的短篇登峰造極,老福的長篇振聾發(fā)聵。講真,我也真心推崇老福,尤其他的《押沙龍,押沙龍!》更是我的摯愛,但終究因為我足球運動員出身的關(guān)系,老海之于我更像父親、兄長和哥們,永遠不可替代;而且,《永別了,武器》、《太陽照常升起》也足以和老福最好的長篇扳扳手腕了,孰勝孰敗,還真不好講。
“你啊,就喜歡感情用事!”老何只好語重心長咬牙切齒地來這么一句。
老海,老福,我們也許會爭論一輩子。
乙
老何,何凱旋也,1963年生,屬兔,哈爾濱《小說林》、《詩林》雙料主編,如今黑龍江蕭紅文學院院長,貴為一方諸侯,更是我的前輩;老何二十出頭就在《人民文學》發(fā)表處女作且一鳴驚人,按他的話說,早年要能“混”,早就棲身圈子也早就“人模狗樣”了,可他天生有副傲骨,慣于呼朋喚友而不擅長卑顏屈膝,大不了撂下一句“老子就這樣了怎么著吧!”轉(zhuǎn)身去也。哈爾濱,他一待三十年。
在我印象中,他們這代人大多在體制內(nèi)順風順水四肢舒泰,甚少像老何這樣的主兒:激越,憤怒,喜歡爆粗口;一談文學一喝酒便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或臧否人物或直接開罵,你常常擔心他直接跳桌上或把桌子給掀了;尤其這把年紀,論及“圈子”還那么痛徹心扉,“很多有才華的年輕人毀了,因為圈子有圈子的標準啊,你就得按人家標準來啊,你不習慣不跟風咋辦?”他對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文學銘心刻骨,“當年那幫人,那幫年輕人,馬原余華格非洪峰,掙脫束縛獨辟蹊徑,殺出一條血路來,多棒啊,那才是文學啊!”
但回不去了。真回不去了??偟米鳇c什么吧?老何不服,《小說林》專設(shè)“先鋒之旅”欄目,一做十年。此欄目不唯名,不跟風,只在乎文本質(zhì)量是否有膽魄有新意,十年間經(jīng)他推出的新人雖談不上蔚為大觀,卻也生機盎然,很多年輕人用寫說明書、寫海報、寫家譜的方式寫小說,用折疊、預敘、真真假假、艱深晦澀、虛晃一槍冒犯著讀者,老何每每為之動容,也每每為真正的先鋒小說之罕見而扼腕,但最難受的,莫過于某些作者的突變,“可惜啊可惜,當年多他媽有想象力啊,一混圈子,完了!”
對先鋒文學或先鋒精神的堅持讓我們找到強烈共鳴,我想,這才是維系我倆友情的重要紐帶。是啊,文學之要義,不就是破壞,而非簡單繼承?現(xiàn)實主義之后,文學應(yīng)該有變化,有新路;優(yōu)質(zhì)的文學應(yīng)該勇敢“在路上”而不是待在安全區(qū);安全,不是文學的本質(zhì),否則它將逐漸淪為庸眾的故事匯編。
凡聊起這些,我們就像兩匹脫韁野馬。
我仍記得我們頭一次聊胡安·魯爾福是在魯院期間前往河南云臺山途中,我,這個老何眼中的年輕人與他這個傲慢的老家伙在險峻的羊腸小道上狹路相逢了,不知怎么就聊起偉大的《佩德羅·巴拉莫》——杰作中的杰作??!與之相比,《百年孤獨》忽然“小”了……那天,仿佛在偉岸的天地之間,我們聊福克納,聊加繆,聊馬爾克斯,聊卡夫卡,老何對某些文本近乎執(zhí)拗的臧否令我駭然,卻也嘆服,比如他評價加繆,“如此的安靜,如此的樸素,如此的有力!”他更愿意強調(diào)文學的底部,“真正好的文學,一定是最本質(zhì)的,對,是心靈的,是牽動心靈的細節(jié)的,是全部的,是認為世界本該有的樣子,充滿了主觀真實的創(chuàng)造力。”
那次之后,我與老何走得近了,在其“先鋒之旅”上發(fā)表了在他看來仍然是我最佳小說之一的《烏盟》。后來我入主《大家》,果斷開設(shè)“先鋒新浪潮”,推出十來位先鋒作家。我想,如果沒有老何的力挺,我或許不會一意孤行。我真被這個老家伙給鼓動了。一南一北先鋒欄目遙相呼應(yīng),倒也令人溫暖。冥冥之中,我想,我與老何的相遇是上帝的安排吧,粗陋如我者,得此忘年知己,實乃三生有幸!
丙
一不留神竟寫了這么多。
我與老何實為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2012年)同學,老何可是一撥“50后”、“60后”的精神領(lǐng)袖,一群老家伙吃飽了沒事干就繞著院子疾走,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彼時的老何身材壯碩,常穿一件灰色毛線背心,內(nèi)穿白色或藍色襯衫,一條寬腿牛仔褲,一頭怒發(fā),兩綹絡(luò)腮,激情勃發(fā)之際,酷似俄羅斯某某斯基或某某科夫;我據(jù)此判斷他熱愛俄羅斯文學,不料不是那么回事兒,他就喜歡美國文學、拉美文學和一部分法國文學,及至我們在云臺山一聊鐘情,老何暴露了一個圈內(nèi)諸侯所有的執(zhí)拗和高傲——所讀不一定多(毫不謙虛地講,不如我多),卻抱定一條:多不如精,很多書莫如一本書,所以翻來覆去哪怕就幾個經(jīng)典作家,老何仍從容篤定:其實就這幾位解決世界觀方法論足矣,何必其余?
魯院期間,我喜歡喝酒微醺的老何,他嫻熟地推杯換盞,又高明地照顧眾人情緒,最拿手的莫過于用他老大哥老江湖的范兒將在座挨個夸一遍,然后,亮劍。這種時候,酒酣耳熱,內(nèi)心竊喜,你想反駁他就很難了,他早早扯著大嗓門,或高屋建瓴或滴水不漏,立馬將你消滅于無形。幸好,那時候我們還沒就老海老福爭論不休;幸好,那時候我之于老何是當然的晚輩,尚且保持謙遜低調(diào)的美德,老何發(fā)話時我就嗯嗯啊啊點頭應(yīng)聲,對這老家伙有種天然的敬畏;但說心里話,老何兄弟長兄弟短掏心掏肺的親切豪邁可不是一般同學能做到的,這讓他從不像個先鋒派,倒像個殺豬的,燒火的,或十九世紀彼得堡劇場粗聲大嗓滿嘴酒氣的看門人。
我們還聊一些稍冷僻的作家。比如西班牙的阿亞拉,老何對其《杯底》十分推崇我卻沒讀出什么妙處;他熱愛熱內(nèi)也讓我大吃一驚?!斑@廝多真誠,寫自己是同性戀,是小偷,一點不矯情,全撕開了給你看,看到另類的誠懇,違背規(guī)則的真摯,這種作家,鳳毛麟角?!?/p>
我借題發(fā)揮,“熱內(nèi)的寫作不也是海明威式寫作之一種?你愛熱內(nèi),干嗎貶低老海?”
“這能比嗎?不可比!人家熱內(nèi)是寫真事兒,主要是有真事兒,那真事兒非一般人敢嘲弄的,你的海明威那點兒真事兒,還是得講究虛構(gòu)?!?/p>
“小說家最牛逼的本事不就是虛構(gòu)?”
“那不一定。像熱內(nèi)這樣的,乃是非虛構(gòu)天才。大天才?!?/p>
老何也像天才。法國期間,凡我所拜謁的巴黎作家故居:海明威啦,馬爾克斯啦,普魯斯特啦,他統(tǒng)統(tǒng)沒感覺,總說這些人這些地方跟你什么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一個作家,首要任務(wù)不是拉虎皮做大旗,不是拜倒,而是走自己的路,做自己。(聽聽,說得多好?。┰捯魟偮?,老何直奔凱旋門下使勁拍照,說作家舊地哪比得了這個牛啊,這可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大門吶,這才是我要來的地方吶,哈哈哈……
爭來爭去,必然追憶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勝景(盡管我沒真正親歷過),老何一番“今不如昔”的慨嘆之后,一再激勵我,“兄弟啊,好好寫啊,看你的??!”我便慚愧,便默然。老何忽然遙望遠方,回想自己在福州某棵大榕樹下,和某個故交席地而坐安靜品茶的黃昏,“什么文學,什么寫作,狗屁吧,不如說通過此媒介結(jié)交一知己對坐喝茶至黃昏呀——”
沉默片刻,他又說,
“今兒我給大伙包餃子?!?/p>
那天老何為寫作營全體人馬包了一頓熱氣騰騰的白菜豬肉餡餃子,好吃至極。我問他哪學的,他透露說他可是工人階級苦出身,做飯做菜是看家本領(lǐng),否則哪哄得住岳父岳母和知識分子媳婦兒?
難怪,老何身上,透著工人老大哥的熱乎和單純。
丁
必須談?wù)劺虾蔚膶懽鳌?/p>
我在《大家》剛開“先鋒新浪潮”,老何拿來一4萬字中篇,《圖景》。這小說把一審編輯震了,我趕緊一睹為快(基于此前的《泥聲》,對老何小說充滿期待)。細讀之下,我嘆服老何用心之苦:他用絕對靜止的非故事細節(jié)呈現(xiàn)著似真似幻的鄉(xiāng)村世界,通篇無廢話、判斷,只有語言之精約、簡練和豐富,與當下各種現(xiàn)實主義文本遠遠拉開了距離,至少,它太不一樣了,太寧靜太不講故事太客觀了,我當即電話他,“你給了我一面織毯吶?!崩虾未笙?,表示我讀懂了他,“是的老弟,我想用絕對客觀的方式展現(xiàn)人類生老病死的生存圖景?!贝宋脑谀昴跋蠕h新浪潮”大獎評比中,不約而同震了馬原、耿占春、于堅、張清華諸評委,雖有異議,但最終勝出,勇奪年度大獎。頒獎儀式上,馬原非常激動,告訴老何,“你也許還意識不到這個獎項意味著什么,但未來,它的分量自會顯現(xiàn)?!崩虾我卜浅<樱攬鐾嘎墩f《圖景》幾乎投遍了全中國的雜志,從《十月》、《收獲》到《滇池》、《延安》,全部遭到槍斃;他想說的是,有個性的去故事化小說,在今天,應(yīng)該得到應(yīng)有的尊嚴……
是啊,這樣的小說,理應(yīng)得到應(yīng)有的尊嚴。
三十年了吧,老何從未改變過他的小說路數(shù),它們耐心、細致、冷靜、客觀,頗有法國新小說和胡安·魯爾福甚至海明威的氣息又有扎實的鄉(xiāng)土經(jīng)驗,這樣的小說,當然無法獲得大面積認可?!巴烁逶谖疫@兒是家常便飯,但我就這么寫了,只能這么寫了,否則別扭!”
待我離開《大家》赴大益,老何一如既往給予無私的支持,告訴我無論去哪里,都該堅持我對小說寫作尤其先鋒寫作的沖勁兒,“這個無趣的時代啊,堅持吧兄弟,堅持終將迎來勝利?!蔽乙擦晳T了凡大事就找他聊聊,每次電話最少30分鐘。放下電話,我常陷入沉思——就這么寫了,怎么著!老何言猶在耳,我常想我所做的事情倒有股子混不吝的勁兒,寫作呢?是否也曾落入“圈子”的套路或迎合或跟風了呢?
執(zhí)拗、頑強如老何者,少見。
戊
酒喝多了,反而漸漸清醒。
“我認同海明威一點的是,他的虛無主義?!崩虾温犞蓾K于褒獎了老海。
“他不是虛無主義吧,他應(yīng)該是個,貨真價實的加繆主義者,或者,美國主義的踐行者?!蔽艺f。
“他很虛無,并膽怯,膽怯者才虛無。而且,他對抗不了這虛無,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用獵槍轟掉腦袋?!彼麚u晃酒杯。
“好吧。”我說。
老何忽然面色凝重,沉默良久才緩緩告訴我,他骨子里,也是個虛無主義者。
我表示懷疑。
“我是的。我真是膽小鬼?!彼K于放棄他慣有的饒舌,相當海明威地說,“活到我這歲數(shù)吧,我覺得要的不是寫出多牛逼的大作,也不是寫作本身,而是,你的朋友們,和你侃一個通宵喝一個通宵的那幫哥們兒跟你作伴兒,否則多孤單啊。”
后來我漸漸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虛無的力量,也才忽然意識到老何經(jīng)常說他“老了,也就這樣了”的心境——松弛,放低,甚至不那么較勁兒,也許,才能找到新的可能。
當然啦,我想,我一直是老何的兄弟和摯友之一,但最最遺憾的一點,我不善酒,不能陪他喝個痛快。但老何從不介意,跟我喝酒,自己先喝高了再說,然后語重心長,“兄弟啊,我為你們這些年輕人,感動哇:直接、真誠、理想主義……”
于是我有些恍惚:這是我的魯院同學老何嗎?是寫《圖景》的老何嗎?
有一點我不太肯定,老何是否意識到我們也都是所謂“圈子”的一分子?盡管,我們一直圖謀著別的另類的圈子。這是寫作者兼編輯的宿命,又是某種接近虛無的黑色幽默。但有一點非??隙?,我喜歡這個老家伙(他不老,根本不老?。矚g這個既虛無高傲又激情澎湃的兄長,喜歡這個才華橫溢又正直坦蕩的小說家。
我們的友誼會長存的。祝老何狗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