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華

一

在浩瀚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西南部的邊緣，有條由西南向東綿延的葉爾羌河，河兩岸散落著許多鄉(xiāng)、鎮(zhèn)、團(tuán)場。

葉爾羌河下游有片原始茂密的胡楊林。胡楊林的東北邊建了一座木材加工廠，那里就叫沙塔爾林場。旁邊的一排排平房就是林場職工的住宅區(qū)。

在碼放整齊的木材場上，一只白狗被拴在場邊的一段木頭上。

那狗幾天來都不思飲食，精神恍惚，像條病狗似的。

它的名字叫白希。幾天前，它被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帶到了沙塔爾林場。從到林場的那天起，它每天都在暗暗地想著要離開這里。

一個寂靜的夜晚，空中飄著幾朵云。不一會兒，烏云掩住了天空，幾道閃電劃過。

轉(zhuǎn)眼間，戈壁灘上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天上的烏云很快被大風(fēng)吹散，天空像拉開了帷幕，又露出了繁星。

林場里，夏季夜晚的空氣十分涼爽。然而，白希卻一點(diǎn)兒也沒覺得涼快。那里的白天與夜晚，對它來說都是一樣的苦難。

一天，夜深人靜的時候，白希決定逃走，它想掙脫拴它的那條鏈子，但用盡全身的力氣也無濟(jì)于事。

白希想起在捕它的那一刻，自己完全有機(jī)會可以逃脫……它越想越覺得無奈，便望著林場外邊大聲哭泣。

猛然間，它聽見林場下邊的亂草叢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白希聽出那是田鼠夜出覓食的聲音。

在那些潮濕的地方，常有吸食牲畜血液的旱蛭子。想到這些，白希的心里非常害怕。

它望著林場南面那垛沒人管理的木料。最底層的幾根木頭由于汲取了地面的水分，又生出不少的新枝葉，有些枝葉快長成小樹了。

林場里長著很多野草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兒，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野草、野花兒在清涼的夜風(fēng)中微微顫動。

白希感到十分凄涼和悲傷。它大聲地嚎叫著，好像想以此驅(qū)走想家的痛苦。白希的叫聲聽起來十分憂傷和絕望，它悲涼的嚎叫聲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穿透了寂靜的夜空。

在戈壁的深夜里，白希凄慘的叫聲在林場中引起陣陣不安，家屬區(qū)里的幾條狗也跟著大聲地叫起來。

這時候，在木材場另一邊趴著的一只大狗，被白希的哀嚎聲從睡夢中驚醒。

大狗走到白希身邊，看白希很可憐，非常同情它，便勸白希：“小兄弟，你能聽聽我的勸告嗎？”

白希停止了哭泣。

大狗又說：“如果你能聽進(jìn)去我的勸告，就不要哭了，心里別太難過了。我們是普通的狗，走到哪里也不會得到人們的愛護(hù)。如果我們能找到好心的主人就能過上好日子。要是自己的主人沒有同情心，那我們也別對他抱什么希望。既然到了這里，你就在這里安身吧！我們不這樣做又能怎么樣呢？傷心與難過，對于我們一點(diǎn)兒用處都沒有，甚至有時候還會把人惹煩了。不少狗就因為這個給自己招了很多麻煩。人類視狗的這種聲音為不祥之兆。他們認(rèn)為，狗的嗅覺靈敏，能事先嗅到人的‘不測，所以才會發(fā)出這種哀嚎聲。其實(shí)，我們這聲音與人的‘不測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們世世代代有受不盡的苦難，我們的苦難又是從哪兒來的？人類咋就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呢？他們對狗太殘酷，任意宰殺或遺棄，狗是由于憂慮與恐懼才發(fā)出這種聲音的。小兄弟，想念歸想念，別再由著自己的性子亂來了！我們既然被遺棄到了這片陌生的地方，就應(yīng)該注意觀察，提防著人類！”

白希顫抖著身子，蹲在地上聽著大狗的忠告。

大狗問白希：“小兄弟，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白希說：“我是被這里的一個人生硬地弄上車帶來的?！?/p>

大狗聽后，想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便憂愁地對白希說：

“唉！小兄弟，主人不喜歡我們了，就把我們隨便處置！我和你的遭遇一樣，我的主人爸爸和這里的林場主是親戚。他也不看在我為他看家多年的情分上，就把我送給了林場主。我來到這里，沒日沒夜地看守著這么多的木材……”

白希打斷它的話，委屈地說：

“我的情況與你不一樣。我的主人媽媽和妹妹、小弟弟都喜歡我，我不能離開他們?！?/p>

大狗說：“既然家里人都喜歡你，那你怎么到這里來了？你的主人爸爸和媽媽要是不同意，林場主能硬把你帶到這里？別說是林場主一個人，就是再有一個人幫他，你還對付不了他們嗎？”

白希傷心地哭了，它說：“白天我聽到林場主的娃娃罵我，才知道我是被這個林場主用兩百塊錢同我的主人爸爸換來的。我主人爸爸的親戚朋友，每年過年都要到家里去作客。家里的開支全靠爸爸一個人的工資，主人媽媽為了過年給他們做抓飯才這么做的?！?/p>

“小兄弟，你也太天真啦！人多做抓飯，兩百塊錢能吃幾頓？你的主人爸爸和媽媽要是真的喜歡你，就不會把兩百塊錢看得比你還重要了！”

白希聽了大狗的話更傷心了，它說：

“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抱怨又有啥用？我們家太窮了，‘窮使得我的主人爸爸變得兇狠起來。原先我的主人爸爸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對我就像對弟弟、妹妹一樣好。記得每到過年，他都給家里人每人一份新年小禮物，也特意給我一份，還對我說過使我興奮不已的話。我離開家那一刻，看見主人媽媽很難過。我心里明白，那是媽媽期待著我，希望我能有回家的那一天。雖然我那主人爸爸曾幫助林場主抓我上車，我現(xiàn)在也不恨他了。我很想念媽媽、妹妹和小弟弟他們。我要回家，我一定要想辦法逃出這里?！?/p>

大狗說：“小兄弟，你忠誠你的老主人我不反對，因為我也有過這樣的心情?？墒俏业睦现魅艘呀?jīng)讓我失望了。我希望你能成功地從這里逃走。我記得很清楚，從你來的那天到現(xiàn)在，林場主這個缺少仁愛之心的家伙兩三天才叫他娃娃給一次吃的。我的肚子整天都餓得咕咕叫，餓得頭昏眼花。他不給你吃的，說明他不喜歡你。你一定得逃出去，要不，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p>

白希聽了大狗的這番話，更有了信心，毅然說道：“我們兩個一塊兒逃走吧。”

大狗嘆了一口氣道：“我來這里都半年多了，饑餓從沒離開過我，這會兒，我就是想跑也跑不動了。我也不想跑了。你跑回家去，主人媽媽、妹妹和小弟弟會為你向主人爸爸求情、說好話，還有那么多人同情你。我不能跟你比呀！我跑出去又能上哪里去呢？哪里都不是我的家了?！?/p>

大狗說著，流下了眼淚，它又說“小兄弟，我不連累你了，你走了之后我也會死的?！?/p>

白希心酸地哭了，說：“我決不留下你一個在這里?！?/p>

大狗生氣地說道：“你不要犯糊涂了。你要能走就趕快想辦法走吧，要不，時間久了，你也會像我這樣跑不動了?！?/p>

白希說：“我來的那天坐了整整一天汽車，路上十分顛簸，有好幾次都差點(diǎn)兒把我從車斗里摔出去。我們家在離這里很遠(yuǎn)的戈壁灘上。在來這里的路上有條大河，河面很寬，水也很大，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河水，我現(xiàn)在看見大水就害怕得全身發(fā)抖。對于過河，我心里很沒底。”

大狗熱心地對白希說道：“我以前在家里的時候，聽人們說過大水的事。其實(shí)，有的人類也像我們一樣，不會水，也怕水。那些不會浮水的人，過河時只要抱住一塊木頭就沉不了底?！?/p>

“木頭那么重，抱著木頭過河會沉不了底？”白希感到很困惑，很快它又自信地說：“不管怎樣，我都要想辦法離開這里?！?/p>

大狗說：“現(xiàn)在是夜里，正是人們不出來的時候。你要走就快想法兒走吧！你脖子上那個項圈是軟的嗎？”

“不是，是用粗鐵絲擰到鐵鏈上的?！?/p>

“唉，林場主的心太狠了！”

白?？匆?，鐵鏈的另一頭用鐵絲擰在一根木頭上，覺得有些暈眩。但是想到回家，勇氣就在白希的心中油然而生。它使勁兒地撕咬著，恨不得一下啃斷拴它的那條鐵鏈。

由于用勁過猛，不一會兒，白希就累得眼冒金星。它只好停下來緩口氣。

接著，它又用兩只前爪使勁兒地把脖上的鐵扣向外推。但無論它怎樣用力，鐵扣就像長進(jìn)了肉里似的，根本推不出去。

這時，白希的脖子早已痛得鉆心，它再也不能堅持，只好放棄徒勞的掙扎。

白希坐在地上細(xì)細(xì)地觀察著，覺得自己應(yīng)該從拴鐵鏈的那頭下功夫。它開始來回扽扯鐵鏈，竭力地想把拴鐵鏈的鐵絲圈從那根木頭上褪下來。

白希的心里非常焦急，一陣陣熱氣直燒著它的全身，但它絲毫不敢懈怠。終于在下半夜，鐵鏈被它褪了下來。

此刻，大狗正在昏睡。白希叫醒大狗，向它作最后的道別。

大狗掙扎著站起身，想幫白希咬斷脖子上的鏈子，但它已沒有了力氣。它的眼睛下面早有了兩道像小溪一樣的淚痕，它目送著白希，淚水又不停地流下來。

白希拖著鏈子走出很遠(yuǎn)了，還能聽見大狗的哭泣聲。

在戈壁上，白希不顧一切地向前跑著，它脖子上那條無法去掉的鐵鏈不時地發(fā)出響聲，還經(jīng)常被樹枝或別的東西掛住，把它的脖子扯得生疼。

遇到障礙物的時候，白希每次都要花費(fèi)很大的力氣才能拖著鐵鏈繞開。

白希就這樣艱難地走著，幾乎耗盡了體力，饑餓令它難以忍受。

白希在沙丘上坐了下來，頭腦的暈眩讓它的眼前變成了一片虛幻，它看見主人媽媽給它拿來一個很大很大的馕。那馕烤得金黃，發(fā)出香透肺腑的清香。它正想狠狠地咬一口……眼前一黑，從沙丘上滾了下去。

二

不知過了多久，白希睜開了眼睛。

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白希看到有只老鼠在沙丘上游逛，它看準(zhǔn)機(jī)會，一把將那只老鼠捕住，幾口吞下肚。

過了一會兒，它覺得眼睛亮了些，拖著沉重的身子繼續(xù)向前爬。

忽然，一個東西從它身邊哧溜閃過。白希順著沙地上留下的一行爬痕望去，看見一只肥大的四腳怪物鉆進(jìn)了前邊的沙丘里。

白希爬到那座沙丘跟前，看見上面有很多的洞眼。它不斷告誡自己，現(xiàn)在不能倒下，倒下就會永遠(yuǎn)起不來，一定要活著回家。想到這些，它像瘋了似的挖開硬土層，很快，在眼前的土坑里露出一只帶有橘紅色鱗甲的爪子，那抖動著的爪子活像個孩童的小手，把白希嚇了一跳。當(dāng)那怪物從土里鉆了出來，伏在地上與它對視時，白?？辞辶耍鞘且恢淮篁狎?！

白希將爪子縮了回來，一口將那條大蜥蜴的脖子咬住。蜥蜴的身子扭動了幾下，就被白希吞了下去。

白希吃下那只蜥蜴后，它感到有股涼意正從體內(nèi)沸騰的血液中緩緩散開。它又繼續(xù)把沙丘下的蜥蜴窩巢挖了個遍。

白希飽餐了一頓后，全身恢復(fù)了力氣。它站起身，環(huán)視著左右，走一陣停一陣，不斷地辨認(rèn)著回家的方向。

太陽慢慢地落了下去，白希望見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有片樹林。樹木圍田而生，棵棵高大挺拔。

在離田地不遠(yuǎn)的地方是幾間炊煙籠罩的小泥屋。其中一戶人家的門口有輛木板車。一頭小毛驢正低頭悠閑地吃著草。

有位老婦人從地里拔了一把青菜后，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小泥屋。白希想，到那里或許人們會給它點(diǎn)兒吃的。

白希朝小泥屋走去。防風(fēng)林大堤下面是一片農(nóng)田，在樹林的掩映下，天地間就好像融成了一團(tuán)，那團(tuán)越融越黑的色彩讓這塊無名的空間充滿了未知。

黑暗中，白希發(fā)現(xiàn)苞谷地那邊有條水渠，渠里流淌著淺淺的水。在那里，白希喝足了水。夜間，它不想再走了，便在岸上趴了下來。

靜靜的夜晚，白希聯(lián)想很多，自己逃離林場已經(jīng)一天了，不知道那條大狗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會不會因為自己的逃跑……它不敢再去想象這些苦難。

白希感到脖子一陣陣地疼痛，它把頭輕輕地放在地上，腦海里浮現(xiàn)出美好的畫面：每回媽媽忙著干活的時候，就把可愛的小弟弟放在院子里的土炕上，囑咐它好好地照看炕上的小弟弟，和小弟弟一塊兒玩。

白希記得，有一次，不懂事的小弟弟要往炕下爬，自己立刻站起身擋住了他。調(diào)皮的小弟弟咯咯咯地笑著，兩只小手不停地抓在它的臉上。在馕坑邊打馕的媽媽看見了，趕緊跑過去抱起小弟弟，還高興地摸摸它的頭，表揚(yáng)說：“白希，你真了不起，媽媽獎給你一個小花馕?！?/p>

白希捧著主人媽媽專門為妹妹、弟弟做的小花馕，開心極了。它非常喜歡那種小娃娃花馕，玩了好半天才舍得吃掉。

伴隨著對家里的每個人想不完的美好記憶，白希的腦子開始迷糊起來。

三

第二天早晨，睡夢中的白希被一個到地里干活兒的老翁驚醒了。老翁把它牽到田埂邊，拴在一棵小樹上，干完農(nóng)活兒后把它帶回了家。

老婦人很喜歡白希，她說：“這只狗全身白白的，一根雜毛都沒有，黑鼻子，黑眼睛，直直的耳朵，真像一只小北極熊，這可是一只好狗哦！”

她又仔細(xì)地看了看，道：“喲！它怎么還帶著條鐵鏈子？”

老翁說：“早晨我去地里干活兒時，看見它帶著條鐵鏈子趴在咱家的地邊上。我估摸著，可能是附近誰家剛抓的一條生狗跑出來了。”

老婦人說：“這么大的狗養(yǎng)不住，它早晚還是要跑的?！?/p>

老翁又說：“咱先養(yǎng)養(yǎng)看看，跑了就算了，不跑咱就養(yǎng)著它?！?/p>

“唉——人家的狗咱養(yǎng)著，就這么幾戶人家，找那個麻煩干啥？”

白希見兩個老人很善良，就向他們搖搖尾巴、抿抿耳朵，表示友好。

老翁說：“先把它拴在咱的院子里。你拿過點(diǎn)東西好好地喂喂它，讓它熟悉熟悉這里。等過一段時間，如果它不跑了，我們就把它撒開，它被撒開后不跑就再也不會跑了。你看它的脖子，這么厚的皮毛都被勒破了一道大口子，難怪狗要跑呢?！?/p>

多日過去了。白希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呵護(hù)，它非常感激這兩位老人。

每回老婦人喂白希的時候，它都要向老人表示感謝，不是搖搖尾巴，抿抿耳朵，就是親熱地舔老人的手?？匆姲紫Ｓ譁仨樣止郧桑瑑晌焕先艘膊蝗绦脑偎┲?。

老翁用鉗子擰開了拴在它脖子上的鐵絲，去掉了鐵鏈。白希頓時覺得全身輕松起來。它脖子上的傷口也很快痊愈了。

兩個月過去了，白希還是決意要回家。在一個星空明朗的夜里，看著老人住的房子的小窗戶，它默默地向那兩位可愛的老人依依惜別，然后，悄悄地翻過墻頭，輕輕地跳到外面，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它一邊走還一邊不時地回頭望望那兩位老人的小泥屋。

在空曠的戈壁上，白希像匹脫了韁的駿馬似的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過了一會兒，天亮了，太陽像團(tuán)炙熱的大火球，從東方的山頭上蹦出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白希望見前面就是來時看見的那條大河，毫不猶豫地奔了過去。

白希來的時候，正是山洪暴發(fā)河水泛濫的季節(jié)，載著它的那輛卡車還差點(diǎn)兒過不去河?，F(xiàn)在將近一個多月的時間沒有下雨了，那條河已被烈日炙烤成了干河床。

熱風(fēng)卷著黃沙，吹干了河床上蔓延生長的麻黃草。從河邊的石堆里鉆出幾棵灰白色的小胡楊，那些在夜間開放的野花兒這會兒也被曬蔫兒了。

白希停下來辨認(rèn)著方向，估算了一下從家里到這兒再到林場的時間，估計這里離它的家還有一多半的路程。

白?；仡^看著身后那片蔥蘢的胡楊林帶，又看了看眼前一望無垠的大沙漠，知道自己就要進(jìn)入沙漠了。它像一艘加足馬力的快艇，在黃色的沙海里奔跑著。

中午，又熱又干的空氣就像凝固了似的，整個戈壁灘如同蒸籠。白希覺得全身像要著火，只好閉上干澀的嘴巴以保持水分。

終于，它看到了沙漠的邊緣有一條被人走出來的土路，它跑上土路，繼續(xù)向前。

不多一會兒，白希突然聽見了那種讓它非常害怕的聲音。它停下腳步仔細(xì)聽了聽，果然從身后不遠(yuǎn)處傳來汽車發(fā)出的隆隆的聲音。白希頓覺心驚肉跳，以為是林場主驅(qū)車來追捕它，便拼命地向戈壁深處竄去。

為了避免被林場主看見，它繞到了那些高大的沙丘后面。

直到跑到離那條土路很遠(yuǎn)的地方時，它才敢回頭往后看，發(fā)現(xiàn)那輛汽車并沒有追過來。

白希不放心，又跑到一座更高的沙丘頂上張望，那輛汽車在土路上搖搖晃晃地向前爬行，活像一頭笨重的老牛。白希一直望著那輛車，直到它駛遠(yuǎn)了為止。

白希松了一口氣。原來，那車?yán)锏娜瞬皇悄莻€林場主。

白希又繼續(xù)前進(jìn)，熱浪烤得它頭暈眼花。它不斷地鼓勵著自己：前面有條河，河里流著清清的水，到那里就可以喝水、休息了，它咬著牙加快了步伐。每到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它就在心里想，只要多走一步，就離前面的小河近一步，離家的距離也就不遠(yuǎn)了。

下午，被太陽光照射了一天的沙丘開始向外釋放熱量，整個沙丘變成了一座大烤爐，干燥的熱氣就像無數(shù)的利箭穿透皮毛直刺肌肉，白希的整個身體都快烤透了。

它堅持著翻過了一道沙梁，眼前又是一道沙梁。它想翻過這道沙梁后再休息。

白希努力地想使自己忘掉干渴和疲憊，但它根本做不到。極度脫水的白希眼窩凹陷，軟弱無力的身體也已不再受大腦的支配，它失去了視覺，聽覺也開始鈍化。

白希知道，自己快要死去。雖然它不想這樣，但又無能為力。白希感覺自己好像在一片模糊的云里，透過云端的縫隙，它看到了自己。

這會兒，筋疲力盡的它正站在自己家的小院子外。小柵欄門關(guān)閉著，它把門頂開了一道縫，爬了進(jìn)去。主人媽媽和妹妹看見它回來都十分驚訝。媽媽說：“可憐的白希，路那么遠(yuǎn)，你是怎么回來的？你現(xiàn)在怎么成這樣了？”妹妹看見白希，摸著它的頭哭了。它也很想哭，但看見調(diào)皮可愛的小弟弟正在炕上睡覺，怕驚醒了他，趕緊閉緊了嘴巴，沒敢哭出聲來。媽媽、妹妹領(lǐng)著白希來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媽媽給它拿來一塊馕，妹妹端過一盆水叫它喝。媽媽說：“白希，你先喝點(diǎn)兒水再吃，累了就到那條麻袋上趴一會兒吧?！卑紫ｎ櫜涣顺院?，躺在平時它睡覺時鋪的那條麻袋上睡著了。

白希感覺陣陣胸悶，它從夢境中醒來，睜開眼，看到夜幕籠罩著大地。

戈壁上的夜晚一片漆黑，天地間猶如墨染般黑暗。

狂風(fēng)吹起的沙石擊打著戈壁，冷風(fēng)嗖嗖地刮著，將厚厚的沙土吹到了它的身上。

白希用力地掙脫出被沙子埋住的身體，艱難地爬到沙丘后面的避風(fēng)處。

看著滾滾如潮的沙塵，白希掩面屏息蜷縮在那里，靜候著黎明的到來。

四

天亮了，風(fēng)魔也耍夠了淫威。這會兒，它又像位輕盈翩躚的少女，輕輕地吹著。白希順風(fēng)抖著身上的沙土，溫柔的微風(fēng)拂動著毛發(fā)，使它感到一陣爽快。

白希朝回家的方向奔跑著。

中午，瓦藍(lán)的天空沒有一絲云，炎炎的烈日將大地照得明晃晃的。白希終于看到自己的家了，心里感到無比親切和興奮，它使盡一切力量向家跑去。

主人家的小柵欄門緊閉著。白希從柵欄縫里看見，主人爸爸正在院棚下面的土炕上午睡。它沒推門，趴在門外的條石上。

白希在迷迷糊糊中隱隱約約地聽見爸爸說：“奇怪，白希怎么回來了？它是怎么跑回來的？”

在房子里的媽媽和妹妹聽到聲音趕忙跑出來看它。

它又迷迷糊糊地聽見媽媽說：“我可憐的白希，離家好幾個月了，你是怎么回來的？它餓壞了，餓得都站不起來了。”

白希聽了主人媽媽那親切溫柔的話語，心里十分感動。它很想告訴媽媽，它是歷盡千辛萬苦才跑回來的，但又怕媽媽為它難過，于是，無力地向媽媽搖動了下尾巴。

妹妹走上前想抱起它。它很想自己爬進(jìn)小柵欄門里去，但是覺得全身沒有勁兒。

媽媽和妹妹把它抬進(jìn)了院子里。

它聽見媽媽跟妹妹說：“現(xiàn)在給白希水喝它也喝不進(jìn)去。你把那條厚毛巾沾濕，再把那塊塑料布拿過來給它墊在下面，把它的嘴放在毛巾上面，過會兒它就會好起來?！?/p>

下午，白希睜開了眼睛，掙扎著爬了起來。

妹妹端過來一盆水，讓它喝了幾口。媽媽拿來一塊馕，妹妹把馕掰成小塊兒喂它。

白希吃了一點(diǎn)兒馕，覺得好多了，眼睛也不花了。它很感激地看著媽媽和妹妹。

爸爸下班回來，看見白希說：“狗好了，給它吃的沒有？”

妹妹生氣地說：“誰叫你把白希送人的？把狗送人為什么不問問我？”

爸爸說：“他要狗是為了看林場用。白希可能是偷偷跑回來的。下次肉孜來，再叫他把狗牽走！”

妹妹抱著白希大聲地哭了，她說：“肉孜來的時候，我就把狗藏起來。我就是不給他。他要狗我就狠哭，就是不給他！”

“唉，看你說得好聽的。用白希換來的那二百塊錢，過年招待親戚朋友都花掉了。你不給他狗，我們哪有錢還給肉孜？你這娃娃太不懂事了！”

隔壁老何聽見孩子哭，跑過來說道：

“娃娃不愿意給就別給了。大熱天的，別叫娃娃哭了?！?/p>

“老何，我和朋友都說好了要把狗給他，現(xiàn)在又不給了，朋友會生氣的。

一個星期后，肉孜送完木材回來路過這里時，問狗回來了沒有，他說他要把狗帶回林場去。

肉孜把車停在離家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拿著一根很結(jié)實(shí)的鐵鏈，和兩個幫忙捕狗的人走進(jìn)院子，把小柵欄門關(guān)上，準(zhǔn)備套狗。

白希一眼就認(rèn)出了肉孜和停在門外的那輛卡車。它一個箭步越過了人們的頭頂，翻過院墻，向戈壁深處逃去。

妹妹坐在地上大聲哭著要狗。

爸爸氣憤地說：“哭哭哭，光知道哭！狗跑了，怎么辦呢？”

弟弟也跟著大哭起來，媽媽很無奈。

肉孜忙說：“阿哥，阿哥，算了算了。狗跑了，我不要了。”

“你看這個事情，叫我太不好意思了，狗又給跑了……”

肉孜扶起大哭的女孩子，安慰她說：“娃娃，不要哭了。你的狗我不要了。叔叔和你爸爸是非常好的朋友嘛，那二百塊錢我也不要了。”

女孩子聽了這位叔叔的話，不再哭了，她心里感到這是一位非常好的叔叔。她看見爸爸和媽媽要留這位叔叔吃過飯再走，女孩子便去幫助媽媽做起了香噴噴的拉面。

五

很多天過去了，全家人一直沒有看見白希的蹤影。媽媽說：“可憐的白希，上次就被餓壞了。現(xiàn)在白?？赡懿桓以倩貋砹恕Ｋ@么長時間都沒回來，這次一定是餓死在戈壁灘上了！”

白希像一位長途旅行者游蕩在廣袤的戈壁灘上。一天，南面山脈發(fā)生了地震，大大小小的碎石從風(fēng)化的石灰?guī)r山體上轟轟隆隆地往下滾砸著。一時間，山里的野兔、旱獺紛紛逃向戈壁。

地震過后，白希在山坳里看到一只受了傷的旱獺，它向白希哀求著說：

“請你不要傷害我。等我的傷好了，我可以教你蓋房子?！?/p>

白希答應(yīng)了它的懇求，背著它走出山谷，來到了戈壁上，并且?guī)秃但H治好傷。后來，旱獺教會了白希挖洞擋寒的技巧。白希學(xué)著旱獺，在一座大沙丘的半腰上挖了一個寬敞的洞作為它的棲身之處。

旱獺又給白希送來了一些好吃的草梗兒，對白希說：“這種草梗兒鮮嫩可口，是我們祖祖輩輩都愛吃的食物?！?/p>

白希嘗了一口，覺得草梗兒水分很大，味道也甘美。

旱獺說：“我?guī)闳ネ诎?。以后你就不用再食肉了。你也能和我們一樣生活了。你看，我從來不吃肉食，不是也很健康嗎？?/p>

白希看著旱獺靈巧的小身子，也很想過它那樣的生活。

旱獺又說：“只要不發(fā)生自然災(zāi)害，我們的生活就會永遠(yuǎn)快樂?！?/p>

旱獺帶領(lǐng)白希走到一座不太大的沙丘前停下來，它對白希說：“你看這座沙丘上只有幾枝紅柳，上面別的什么也沒長，甜梗不露出外面生長，它們生長在里面，根扎得很深。你俯下身來聞聞有什么味道？”

白希學(xué)著旱獺俯下身聞著，說：“我沒聞到有什么味兒。”

旱獺見它有點(diǎn)兒心躁，便笑道：“你應(yīng)該靜下心來，用鼻子細(xì)細(xì)地嗅，就會嗅到淡淡的清香味。我一下就聞到這里面的香味兒了?！?/p>

白希又細(xì)細(xì)地嗅著，它似乎嗅到了一絲絲淡淡的香味。旱獺教白希一塊兒挖，一會兒，那些扎得很深的又白又大的甜梗便露了出來，它抽出一根給白希：“這就是我們每天的主食，你吃吧?！?/p>

白希也學(xué)著旱獺那樣吃食著，就這樣，它們的生活方式天天如此，白希很快地適應(yīng)了一切，與旱獺成了好朋友。

一天，旱獺看見白希悶悶不樂，便問道：

“朋友，你有什么困難？說出來或許我能幫助你。”

白希說：“現(xiàn)在我很想念我的主人媽媽、妹妹和小弟弟。我的主人爸爸只有一次對我不好，但他平時對我還是很好的。我能原諒爸爸，我不能沒有他們……”

白希想家心切，說著說著，就掉下了眼淚。

旱獺十分同情白希，也流出了眼淚。它說：“朋友，我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我會非常想念你的。既然你很想念媽媽、妹妹和小弟弟他們，就回家去看看他們吧。不過，你這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他們見了你還會不會喜歡你呢？假如他們對你不好，你就再回到這里來，我們就永遠(yuǎn)在一塊兒生活。你還會有很多新朋友，也會很快樂的?！?/p>

白希又對旱獺說道：“我親愛的旱獺小兄弟，如果爸爸、媽媽、妹妹和小弟弟他們還像從前那樣對我，我就在家里生活了。親愛的小兄弟，我們的友情我會永遠(yuǎn)記住的?！?/p>

白希依依不舍地告別了旱獺。

白?；氐郊視r已經(jīng)是夜里。它看見柵欄門緊緊地關(guān)著，院子里面還是原來的樣子，什么也沒有變。它知道爸爸的脾氣不太好，沒敢弄出響聲，便臥在柵欄門外面靜靜地等候著。

早晨，媽媽開門出來掃地，驚喜地看見白希又回來了。白希趕忙起身，嘴里哼哼著向媽媽撲過去，又是抿耳朵又是搖尾巴，顯得無比歡快。

爸爸和妹妹也出來了，白希乖巧地溜進(jìn)小院子里。媽媽從屋里給它端來一盆水，拿來一塊馕，白希吃得很香甜。

妹妹摸著白希的頭說：“我的好白希，你別害怕了。林場里的那個叔叔說，他不會再把你帶走了，我們?nèi)胰擞肋h(yuǎn)不再叫你走了?！?/p>

從那以后，白希再也沒有離開過家，一直和家人愉快地生活著。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