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汝平
提 要:吳越國宗室錢義光墓志的發(fā)現(xiàn)為了解和研究吳越國王室乃至吳越國史提供了第一手珍貴資料,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墓志詳細羅列的一連串職官官名對考察吳越國的職官體系尤有幫助。
近日,筆者在專門收藏墓志和古甓的會稽金石博物館見到了一方五代吳越國貴族的墓志 (原石圖片見圖1)。墓志總31行,滿行31字,共862字,除上部和右邊略有破損外,保存基本完好,文字也清晰可辨。吳越國出土墓志頗為罕見,何況這方墓志的志主錢義光是吳越國國王錢镠從弟錢的孫子,因此彌足珍貴。墓志詳細列舉了志主的家世及婚姻關(guān)系,是了解和研究吳越國王室乃至吳越國史的第一手珍貴資料,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茲將其錄文標點,再略作闡釋。
吳越國故上軍討擊使充中吳軍隨使當直廂虞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史中丞上柱國彭城錢府君墓志銘并序
中吳軍節(jié)度推官朝散郎檢校尚書水部郎中賜紫金魚袋黃楷撰
府君諱義光,字普一,吳郡人也。祖諱銶,皇任衙內(nèi)諸都都指揮使、前睦州刺史、贈特進、檢校太尉,祖母渤??ぞ枋?;父諱璋,皇任天龍軍鎮(zhèn)國右五都指揮使兼皇城都巡檢使、檢校司徒,母馮翊郡方氏,即故前衢州刺史方太尉女也;伯父諱仁□,皇任天龍軍鎮(zhèn)國都指揮使兼東都安撫副使、檢校太保。府君乃皇城司徒第三子也。兄弟五人,長兄義超,湖州隨使押衙,婚蘭溪鎮(zhèn)使徐司徒之女,早亡;次兄義隆,上軍討擊使充殿直都廂虞候兼御史中丞,早亡,婚天龍軍鎮(zhèn)國都指揮使張?zhí)抵坏芰x忠,上軍衙前虞候充殿直都隊將兼監(jiān)察御史,見知臺州白嶠場務(wù),婚馬軍統(tǒng)軍使甄太尉女。次弟義保,系拱御都隊將,婚上街金吾使袁司徒之女。府君有姊妹四人,一人適客省禮賓使、檢校司空蔣延勛,即中尉、前睦州刺史蔣太尉之子也,不幸早亡;一人適清河張師道司空,即錢城鎮(zhèn)遏張?zhí)W右?;一人適彭城金仁皓司空,見充中吳軍隨使當直都虞候,即理勝都指揮使、崑山鎮(zhèn)遏金司徒子也;一人適馮翊方承浩,即前衢州方太尉孫也。侄女一人,乃長兄之女,適吳郡朱思義,即中吳隨使朱司空子也。府君莫不溫柔表德,端雅資身,葉多士之欽崇,作間時之英特,而況家傳岳牧,代襲皇宗。向國推誠,惟忠惟直;于家立行,以孝以慈。內(nèi)外親知,盡仰諧和之道;往來賓侶,咸祈延納之心。而以職歷維藩,恩覃鳳闕,素緣資蔭,靡墜門風(fēng)。爰自□吳軍隨使當直廂虞候賜褐,尋授上軍討擊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御史中丞、上柱國,所謂更顯榮名,別居重用,繼德門之貴盛,為昭代之楷模。豈為忽遘微痾,便歸大夜,何神祇不祐,何藥餌之無征,遽舍浮華,俄隔今古。游塵表孝,徒扣地以號天;舉世知聞,但填膺而墮睫。府君初婚天龍軍鎮(zhèn)國諸都指揮使盛太尉第二女,不幸早亡,續(xù)娶盛氏第三女。有男六人,長曰繼榮,幼君訓(xùn)勖,方漸長成,學(xué) 《禮》學(xué) 《詩》,未仕未祿;次男五人,并女二人,各是年幼。府君于大□顯德二年□□□□□□□□□蘇州吳縣利娃鄉(xiāng)安仁里之私第,享年三十有九。以其年其月二十四日葬于蘇州吳縣祥鶴鄉(xiāng)安平里之原,禮也。銘曰:
簪纓繼代,孝悌承家。真金有韻,美玉無瑕。
瑞雅居先,溫和表德。為眾楷模,間時英特。
赒蟻興災(zāi),疑蛇結(jié)病。冥寞俄歸,短長斯定。
□□□□,悠悠蒿里。嗚呼哀哉,千年萬祀。
墓志作者黃楷,生平事跡不詳。他的頭銜是 “中吳軍節(jié)度推官朝散郎檢校尚書水部郎中賜紫金魚袋”,這是典型的節(jié)度使幕職官,掌推鞠獄訟。由于幕職官多為節(jié)度使自行辟署,沒有階品,他們大都帶有臺省官銜,即所謂檢校官,以為日后官階的遷轉(zhuǎn)之資,黃楷的 “檢校尚書水部郎中”頭銜就是如此[1]。
圖1 五代吳越國錢義光墓志
志主錢義光以及其兄錢義超、錢義隆,其弟錢義忠、錢義保,還有其子錢繼榮,也均未能在傳世文獻中找到相關(guān)資料,但是志文中提到了 “家傳岳牧,代襲皇宗”,這說明錢義光一族肯定是吳越國國王錢镠的近支。錢義光的祖父錢在傳世文獻中屢屢出現(xiàn),但各書記載頗不統(tǒng)一,有稱其為錢镠弟者,有稱為錢镠從弟者,甚至同一書中也竟有兩稱。稱錢镠從弟者,如宋范坰 《吳越備史》卷一:“(文德元年,888年)秋九月,王命從弟率兵討徐約于蘇州,(約)盡驅(qū)州人以守城,皆文其面曰愿戰(zhàn)。”同書同卷:“壬子景福元年 (893年)春正月丙午朔大赦改元,二月命從弟為蘇州招緝使?!蓖瑫恚骸案?(光化)三年 (900年)春正月淮將康儒、徐從皋等復(fù)攻婺州,王遣從弟率師討之。三月,我?guī)煷髷≠\徒于軒渚,遂絕其糧。康儒等由清溪而遁。”稱錢镠弟者,如宋歐陽修 《新唐書》卷一百六十六列傳第九十一 《杜佑傳》:“大順初,錢镠遣弟率兵擊徐約于蘇州,破之?!蓖瑫硪话倬攀袀鞯谝话僖皇?《張雄傳附》:“徐約者,曹州人,已得蘇州,有詔授刺史。錢镠遣弟攻之。約驅(qū)民,墨镵其耏曰愿戰(zhàn)?!彼螝W陽修 《新五代史》卷六十七 《吳越世家第七》:“(錢镠)遣其弟攻徐約,約敗走入海,追殺之?!蓖瑫恚骸版闹荽淌吠鯄?,附于淮南楊行密,遣其將康儒應(yīng)壇,因攻睦州。镠遣其弟敗儒于軒渚,壇奔宣州。”宋朱長文 《吳郡圖經(jīng)續(xù)記》卷上:“龍紀元年,錢镠遣其弟破徐約于此州?!币粫鴥煞Q者,如宋范成大 《吳郡志》卷一 《沿革》:“(蘇州)乾寧之后屬錢氏吳越國。黃巢之亂,錢镠聚兵淮南,楊行密據(jù)揚州,镠奔渡江,據(jù)蘇州,遂定浙西數(shù)州。光啟三年,六合鎮(zhèn)將徐約攻陷蘇州。龍紀元年,镠遣其弟討約,破走之。”同書卷五十 《雜志》:“光啟中,六合鎮(zhèn)將徐約攻陷蘇州,逐刺史楊茂實,擾其地,劫吳越貢賦。錢镠遣其弟率兵破約,約竄入海中劫剽,中箭死?!倍瑫韯t云:“景福元年,錢镠既平孫儒,命從弟為蘇州招緝使?!币痪碇芯褂袃煞Q。筆者認為當從 《吳越備史》作錢镠從弟為妥。古人的稱呼往往比較寬泛,從弟甚至族弟也有稱弟者,這不足為奇。清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八十三《吳越》七 “楚國公鏵”條云:“英顯王 (指錢寬)有五子,長武肅王,次锜,次鏢,次鐸,次即鏵也。”可知錢確非錢镠親弟。在 《吳越備史》中至少還可找到錢镠的兩個從弟:錢鋸、錢鎰。錢鋸在 《新唐書》 《新五代史》中也稱錢镠弟者,可為旁證?!秴窃絺涫贰肪硪贿€有 “(乾寧四年,897年)夏四月命顧全武與王弟鎮(zhèn)并武勝軍都指揮使”的記載,這個王弟錢鎮(zhèn),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八十三 《吳越》七 “從弟”條也認為是錢镠從弟。但是1978年杭州臨安出土的錢寬墓志則明確記載錢寬次子為錢鎮(zhèn)[2],足見 《吳越備史》所記為確,而吳氏實誤。因此,有人認為吳任臣 《十國春秋》所記的錢寬次子錢锜當是錢鎮(zhèn)之誤[3]。從上述記載可以看出,錢戰(zhàn)功頗著,為吳越國的創(chuàng)建立下了汗馬功勞,因此吳任臣對錢有 “頗以戰(zhàn)功稱”(見 《十國春秋》卷八十三 《吳越》七 “從弟”條)的贊譽。
這個錢義光靠門蔭入仕,從其官銜來看,他的本官上軍討擊使應(yīng)該是節(jié)度使的衙將,但已經(jīng)虛化、階官化,他的實際職務(wù)是充任 “中吳軍隨使當直廂虞候”?!爸袇擒婋S使”應(yīng)該是中吳節(jié)度使的隨從,“當直廂虞候”應(yīng)該是地方軍州管理廂兵的中低級武官。“銀青光祿大夫”是他的散階,從三品,“檢校國子祭酒”是檢校官,是唐五代幕職官常帶的中央官銜,“御史中丞”是幕職官所帶的憲官,檢校官和憲官只是表示幕職官遷轉(zhuǎn)之資,“上柱國”是他的勛,十二轉(zhuǎn),視正二品[4]。這些都是虛銜,其實際職掌就是 “中吳軍隨使當直廂虞候”[5]。由于他英年早逝,事跡了無足稱,因此墓志只能極力鋪陳他的家世背景,把他自己及其兄弟姊妹的婚宦情況詳細羅列,一清二楚,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吳越國宗室的聯(lián)姻情況。與錢家族聯(lián)姻的似乎是清一色的武官家庭,這一方面說明在當時軍閥割據(jù)的背景下,武將武力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決定性作用,另一方面也說明出身草莽的錢氏家族即使到了錢義光這一輩,也尚未完成從武力強宗向文化世家的轉(zhuǎn)變。
根據(jù)傳世文獻記載,遷居蘇州的吳越國宗室似乎只有錢元璙一支。據(jù)紹定 《吳郡志》(擇是居叢書景宋刻本)卷十一,錢镠第四子錢元璙在后梁淳化三年 (992年)以功遷蘇州刺史,累授中吳建武軍節(jié)度、蘇常潤三州團練使,加檢校太師、守太傅、同平章事、侍中、中書舍人、彭城郡王,治蘇三十年,儉約鎮(zhèn)靖,郡政循理。其子錢文奉初以父蔭為蘇州都指揮使,遷節(jié)度副使,元璙卒,代知蘇州、中吳軍節(jié)度使。由于錢元璙、錢文奉長期鎮(zhèn)臨蘇州,功績卓著,聲名顯赫,因此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遷居蘇州的吳越國宗室只是錢元璙一支。這方墓志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得知遷居蘇州的吳越國宗室并非錢元璙一支,至少還有錢一支,雖然無論官品,還是聲光,錢一支都不如錢元璙一支遠甚。
傳世文獻中關(guān)于吳越國職官制度的記載很少,因此這些官銜或許就是這方墓志的最大價值所在。有些官銜比較陌生,如錢曾任 “衙內(nèi)諸都都指揮使”,是不是說衙內(nèi)設(shè)置有多個都指揮使,而在這些都指揮使之上又設(shè)一個 “諸都都指揮使”來統(tǒng)轄呢?值得推究。又,錢璋曾出任過 “天龍軍鎮(zhèn)國、右五都指揮使”,“天龍軍鎮(zhèn)國都指揮使”在這方墓志中出現(xiàn)了多次,但此處的 “右五”不知何謂,也值得參詳。《吳越備史》中多次出現(xiàn) “安國衣錦軍親從副指揮使”(卷一 “貞明三年三月”條)、“衣錦軍防遏都指揮使”(卷一 “貞明三年三月”條)、“安國衣錦軍防遏都指揮使”(卷四 “廣順元年六月丙午”條)的字樣,這說明吳越國在 “軍”中確實設(shè)有 “副指揮使”“都指揮使”之類的官職。但這個 “軍”是指節(jié)度使統(tǒng)治下的節(jié)度軍,如鎮(zhèn)海軍、鎮(zhèn)東軍,以及后來從州府升級而來的蘇州中吳軍、湖州宣德軍、溫州靜海軍、明州奉國軍、婺州武勝軍,還是如何勇強先生所說的外鎮(zhèn)軍呢[6]?如果是外鎮(zhèn)軍,那么這個 “天龍軍”的駐地在哪里?可能在紹興,因為墓志中提到錢義光的伯父錢仁□曾任 “天龍軍鎮(zhèn)國都指揮使兼東都安撫副使”,吳越國的 “東都”就是今天的紹興,或許天龍軍駐地就在紹興,因此順便以 “天龍軍鎮(zhèn)國都指揮使”的身份兼任了 “東都安撫副使”。清阮元編 《兩浙金石志》卷四 “后晉石屋洞造象題名”條下也有 “天龍軍副將潘彥并妻陳十二娘共造羅漢二軀永充供養(yǎng)”的記載。不止 “天龍軍”,墓志中還出現(xiàn)了 “理勝都指揮使”的字樣,那么這個 “理勝軍”又在哪里,這些都值得研尋。墓志中還出現(xiàn)了 “馬軍統(tǒng)軍使”這樣在傳世吳越國文獻中罕見的官稱,對探究吳越國軍隊的種類也頗具價值。《吳越備史》卷一乾寧三年 (丙辰,896年)五月有 “王命……許思亮充馬軍都虞候兼北面都知兵馬使攻昌安門”的記載,這個 “馬軍都虞候”與 “馬軍統(tǒng)軍使”不知有沒有關(guān)系。還有,墓志中出現(xiàn)了大量 “司徒”“司空”“太傅”“太尉”這樣的高級官稱,甚至像區(qū)區(qū)蘭溪鎮(zhèn)使、錢城鎮(zhèn)遏使這樣的縣、鎮(zhèn)一級的武官就有司徒、太尉的頭銜 (當然這些頭銜可能是泛稱),這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吳越國封贈制度的冗濫,也值得注意。
注 釋
[1]張國剛:《唐代官制》,三秦出版社,1987,第132頁。
[2]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浙江省博物館、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臨安市文物館編 《晩唐錢寬夫婦墓》,文物出版社,2012,第33頁。
[3]劉剛、薛炳宏:《江蘇揚州出土錢匡道墓志考釋》,《東南文化》2014年第6期,第82頁。
[4]張國剛:《唐代官制》,三秦出版社,1987,第162、167頁。
[5](清)阮元編 《兩浙金石志》卷四 “吳越天竺寺經(jīng)幢二”條下記載了沙門匯征撰寫的 《尊勝陀羅尼石幢記》,末有 “吳保安隨使、當直廂虞候、將作院副使夏承?!钡念}名,可參。
[6]外鎮(zhèn)軍與節(jié)度軍不同,其地位低于節(jié)度軍。外鎮(zhèn)軍多依駐地命名,節(jié)度軍多依軍隊番號命名。外鎮(zhèn)軍有時也能升格為節(jié)度軍。此為何勇強先生引日本學(xué)者日野開三郎之說。何勇強:《錢氏吳越國史論稿》,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02,第2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