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茂
老屋原本不老。
三十年前,村子里落成第一幢一樓一底的八間磚瓦房。
蒼翠的柑橘林掩映著白墻、青瓦、朱紅的木窗、透明的玻璃。房前有一寬敞、用水泥硬化得平平整整的地壩,地壩干爽、整潔,找不到一星半點的枯枝敗葉。地壩的邊緣砌有花臺,山野里最尋常的花經(jīng)過姐姐的手便增添了不少姿色,桃花還未謝幕指甲花已迫不及待地登臺,野菊花還未收起笑臉蠟梅花已悄悄地獻(xiàn)上花蕾。
村口,上山下街的村民都會停下來,指手畫腳地談?wù)撐壹业男路?。甚至給哥哥提親的媒婆也換了一批又一批。
我家原是四間土墻屋,除去堂屋、灶屋,一家五口擠在兩間睡覺的屋子里,農(nóng)村人稱之為房屋。一間房屋放兩架木床,床上橫一塊寬大的木板,這就是衣柜,家人的衣服整齊地碼在上面。房屋里還會堆放些剛收回的洋芋或紅苕,時間長了,偶爾會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味道。另一間是姐姐的房間,從小就喜歡畫畫的姐姐把打爛的瓷碗敲碎,在地上鑲嵌一朵半間屋大的花朵。
家里是母親當(dāng)家,父親早已順從了母親的安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建新房是父親一生中作出為數(shù)不多的決定,也是最有成就的決定。
爺爺早逝,年幼的父親當(dāng)過磚瓦匠,燒過磚窯。
壓磚是力氣活,不善言辭的父親費很大的勁教會了我們家四個徒弟。黏土加水踩松軟、糍糯,揉面團(tuán)似的分成大小合適的方體,憋一口氣,雙手舉過頭頂,用盡全力摜進(jìn)???,將裝有鋼絲的弓順著木盒輕輕一拉,磚丕橫平豎直。
燒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技術(shù)活,窯匠懷惴著一窯磚的命運。
柔柔的、暗紅的烘火能隨意地蒸干磚丕的水汽,金白透亮的旺火窯匠卻很難把握。火候不足,磚就夾生半熟一掰就斷;火力過旺,磚就歪頭癟腦又丑又硬。這十幾天,父親一言不發(fā),吃飯、睡覺都在窯洞里。
新房落成那天,母親用一挑谷子換回一盤好幾月都見不著影的肥鍋肉、一瓶“燒老二”。肥肉下火酒,是當(dāng)年農(nóng)村人遇到喜事最高規(guī)格的接待。父親連干三杯,滿臉通紅?!安賱谝惠呑?,總算為你們兄弟二人找到了結(jié)婚生子的落腳點?!蹦峭?,難得一遇的好酒好菜,卻不是在為他自己慶功。
后來,姐姐在城里安了家,哥哥南下打工,我也到縣城讀高中。剛進(jìn)臘月,父母早早地放下農(nóng)活,迎接歸家的兒女。平日只干粗活的父親把房前屋后打掃得一塵不染。母親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掛起腌好的臘肉,貼好大紅的對聯(lián),縫好得體的新衣。
正月初九,我們都會收拾行囊踏上歸途。父母背著背包、捻著袋子送到村口,母親一個勁地再三叮囑,父親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屋子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多年后,我在城里買房、結(jié)婚、添子,早已安樂于溫暖舒適的新家,僅靠電話聯(lián)系著與老屋一起日漸生疏的父母。
六年前母親一場病變后,我極力要求她留在城里。母親身體虛弱而態(tài)度堅決,“你有你的家庭,同住在一屋會讓你為難,你快樂是我最大的心愿。”連自己名字都不能寫全的母親竟然在這件事情上看得這么透。
幾經(jīng)爭執(zhí),母親才同意對幾十年如一的房子簡單裝修。樓頂新做了防水,父親自己重新粉刷了墻壁,安裝了熱水器、浴霸。雖然在他們眼里,家已經(jīng)煥然一新,其實它已老態(tài)畢現(xiàn)。灶屋的墻壁斜靠在幾根粗大的柱子上,地面高低不平,透過窗子斜照進(jìn)來的陽光也顯得有些斑駁。
老屋在,心里便多了一份牽掛。每個周末,我都會攜帶妻兒回去一趟。父母早早地等在村口。車剛停穩(wěn),母親急切地抱起她的孫子,父親拎著大小玩具緊緊地跟在身后。沒見過禾苗的孫子拉著爺爺奶奶這一對最好的伙伴在田野里盡情地尋找著樂趣。一貫威嚴(yán)的母親變得和善,沉默寡言的父親講起莊稼便滔滔不絕。
曠野里飄浮著此起彼落的歡笑聲,透過蔥蘢的柑橘林老屋的白墻、青瓦格外顯眼。
——選自2018年1月香港衛(wèi)視山西機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