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淳艷

昆劇舞臺上有一類常見的龍?zhí)捉巧以海ㄒ卜Q院子），屬于“小搭頭”、“零碎”。然而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昆劇折子戲中家院的髯口可謂五花八門，既有短滿（即二濤）、吊搭、也有八字、四喜與三髯，未戴髯口者亦不在少數(shù)。髯口的顏色也多樣，黑色、黲色、白色髯均有。

比如《雙紅記·青門》《占花魁·雪塘》《玉帶記·別巾》《邯鄲記·醉圓》《荊釵記·男舟·釵圓》《鳴鳳記·辭閣》《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琵琶記·墜馬·辭朝·請郎·賞秋》《翡翠園·盜令》中的院子是光嘴巴，不戴髯口；《呆中?！で斑€銀》中的院子乙、《琵琶記·拐兒》等中的的院子均戴黑三；《鳴鳳記·吃茶》中的院子戴黑八字。相形之下，昆劇折子戲中院子戴吊搭和滿髯的更為常見。戴吊搭的如《一文錢·燒香》《八義記·評話》《兒孫?！ぱ鐣贰恶R陵道·孫詐》《風(fēng)箏誤·逼婚》《白兔記·賽愿》《白羅衫·游園》（以上黑吊搭）、《獅吼記·梳妝》（以上花吊搭）等。戴短滿的如《雙官誥·榮歸·誥圓》《吟風(fēng)閣·罷宴》《琵琶記·廊會·書館》（以上黑滿）《西樓記·俠試》（以上白滿）《爛柯山·癡夢》《彩樓記·潑粥》《漁家樂·相梁·刺梁》《滿床笏·納妾》（以上白滿）等。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因為早期昆班的規(guī)模不大，演員數(shù)量有限，生、旦等主要角色外，像家院這樣的雜行龍?zhí)捉巧鶝]有專職演員來擔(dān)任，副末、二面、白面、小面、小生、老外、老生等均可充當，于是戴不戴髯口、戴什么髯口就沒有像主要角色那樣有嚴格的規(guī)定了。不僅如此，同樣的家門扮演龍?zhí)捉巧鼢卓诙伎赡懿槐M一致?！兑晃腻X·燒香》《八義記·評話》《兒孫?！ぱ鐣贰讹L(fēng)箏誤·逼婚》《白羅衫·游園》《吟風(fēng)閣·罷宴》《彩樓記·潑粥》《滿床笏·納妾》等劇中的院子均由副末擔(dān)任，可是所戴髯口卻有黑吊搭、黑滿、白滿三種，至于《琵琶記·墜馬》《翡翠園·盜令》等劇中由副末所演的院子干脆不戴髯口。同樣，小生在《占花魁·雪塘》中扮演的院子甲、《爛柯山·寄信相罵》之院子不戴髯口，而但在《呆中?！で斑€銀》中扮演的院子乙卻戴黑三；老外在《占花魁·雪塘》中所演院子乙不戴髯口，《爛柯山·癡夢》《漁家樂·相梁》等劇中卻戴白滿。這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各髯口舞臺功能與適用行當還是有相當?shù)膮^(qū)別的。比如在現(xiàn)今昆劇舞臺上，老外一般都要戴滿髯，很少光嘴巴；副末戴黑三現(xiàn)在很常見，但戴吊搭卻有些特別，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吊搭用于副、丑行當，凸顯其滑稽性格或不端品行；更難想象俊扮的小生（非大官生）戴黑滿?？梢娫鹤佑赡男┬挟敯缪萜鋵嵄緵]有一定之規(guī)，誰順手就上去演了，像《琵琶記·辭朝·請郎·賞秋·廊會·書館》《金雀記·醉圓》《玉帶記·別巾》《荊釵記·男舟·釵圓》等中的院子直接標雜行，連行當標注都省了。說到底，院子只是上去走個過場，跑個龍?zhí)祝瑤缀跎儆谐?，更談不上遵循家門規(guī)范，因此戴不戴髯口、戴什么髯口，就不會那么苛求了。只是慢慢習(xí)慣成自然，形成了晚清以來昆班所遵循的院子行當、髯口上的若干傳統(tǒng)，其結(jié)晶就是全福班老藝人曾長生口述的《昆劇穿戴》中的相關(guān)記述。

不過，昆劇中包括院子在內(nèi)的雜行龍?zhí)捉巧砂嗌缰械难輪T隨意扮演的做法，雖然是由于昆劇班社自身條件有限、演員數(shù)量無法容納太多造成的，但追根溯源，其實更是源自于雜劇和南戲的傳統(tǒng)。宋金雜劇與南戲班社中的家門都不多，南宋周密的《武林舊事》卷四“乾淳教坊樂部”所記“雜劇三甲”的組織，其中人數(shù)最多的“劉景長一甲”也不過八人；南戲只有生、旦、凈、末、外、貼、丑七個家門，像南戲《張協(xié)狀元》中除生、旦外，凈、末、外、貼、丑都在劇中扮演多個角色，如末就分別扮演了張協(xié)友、商販、土地神、判官、李大公、堂后官、考生、買登科記的、張府小吏、送親人十個角色。在宋金雜劇和南戲之后發(fā)展起來的昆劇也同樣繼承、保留了這一傳統(tǒng)。

當代昆劇舞臺上演的折子戲中，多數(shù)院子的髯口仍遵從清末以來的傳統(tǒng)，然而也有一些劇目中家院的髯口有了變化。比如《白兔記·賽愿》中原由小面應(yīng)工的院子戴黑吊搭，現(xiàn)在多仍由小面扮演，但不戴髯口；《鳴鳳記·辭閣》中原本由二面所扮院子不戴髯口，現(xiàn)仍不戴髯口，只是行當上多改由副末、小生俊扮；《琵琶記·賞荷》中未戴髯口的院子，現(xiàn)在戴黑三；《繡襦記·賣興》中院子之一原由小生扮、戴黑吊搭，而現(xiàn)在行當不變，但不戴髯口；《獅吼記·梳妝》中的蘇院公本由二面扮、戴花吊搭，現(xiàn)在則多戴白四喜髯；《雁翎甲·盜甲》原由副末扮院子、戴黑吊搭，現(xiàn)多改為三髯或二濤。等等。

這種變化，有些是無可無不可，像《琵琶記·賞荷》中四院子由不戴髯口到戴黑三；也有些劇目中院子的髯口變化，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昆劇人對相關(guān)劇目的理解以及追求更好舞臺效果方面的某些細微變化。像《繡襦記·賣興》中由小生扮演的院子，原本戴黑吊搭，而以現(xiàn)代昆劇人的眼光，這出戲中俊扮的小生，不是大官生、小官生，也不應(yīng)是窮生，如果戴黑吊搭（習(xí)慣中是副、丑所戴髯口），顯然有背舞臺習(xí)慣，也不太符合當代觀眾的審美眼光。不戴髯口，反而顯得順理成章了?！丢{吼記·梳妝》中蘇院公的花吊搭變成了白四喜髯，八字髯兩腮處各加兩撮胡須，為的是凸顯其老邁不堪又滑稽的一面，白發(fā)而多幽默，正與正值妙齡的生、旦之間形成舞臺效果的強烈對比。

這里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雁翎甲·盜甲》，這是一出昆劇折子戲，但京劇、昆曲武丑演員都常上演的戲碼。晚清全福班所演《盜甲》，院子戴黑吊搭，當代有的昆劇院團將黑吊搭改為黑三，而京劇中卻戴白色二濤或白三。這種變化細究起來頗有意思。時遷，本身已經(jīng)是丑行應(yīng)工，徐寧府中的院子戴黑吊搭，恐怕也是一個通透伶俐之人，時遷的伎倆怎能輕易瞞過他？戴黑三表示其穩(wěn)妥性格，卻不及京劇戴白三或白二濤的做法。戴這種髯口出場的院子，正可以顯示其老眼昏花，黑夜中被時遷偷偷吹滅蠟燭嚇得連喊“打鬼”跑走，就顯得合理得多。同時，按照京劇舞臺目前的習(xí)慣，吊搭已屬丑行專用，末行（京劇歸入老生行）不宜戴此髯口。實際上，像上昆等昆劇院團現(xiàn)在演《盜甲》時，也已像京劇一樣戴白三或白色二濤了。

當代昆劇院團的規(guī)模已經(jīng)與清末、民國時期的昆劇班社規(guī)模不可同日而語。大陸目前的幾大昆劇院團基本上都隸屬于相關(guān)文化部門，資金、人員等方面獲得官方支持，昆劇院團的人員規(guī)模要比晚清、民國昆班時期大得多，同時昆劇后備力量、年輕一代的崛起，更使得院團的人才濟濟。在這種情況下，行當分工愈加明確、細化，即令小小的院子雜行，也并不缺人去扮演，不必再匆匆一人趕著飾演幾個角色。雖然一人飾幾角的舞臺歷練對演員而言實在是很好的鍛煉，不過這種情形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大減少。然而，這是弊大于利，還是利大于弊？倒真是一言難盡了。

參考文獻：

1.曾長生口述《昆劇穿戴》，蘇州戲曲研究室，1961年。

2.劉月美《中國昆曲裝扮藝術(shù)》，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

3.胡忌《宋金雜劇考》（訂補本），中華書局，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