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記
——湯顯祖在南京（原創(chuàng)昆?。?/h1>
2018-11-14 15:44張建強(qiáng)
劇影月報 2018年2期
張建強(qiáng)
時間：
明萬歷十二年（1584年）——二十九年（1601年）
地點(diǎn)：
南京·臨川
人物：
湯顯祖：字義仍，時35—52歲，先后任南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禮部祠祭司主事等。
雨 菡：秦淮紅伶，時16—33歲，后拜湯顯祖為師。
劉應(yīng)秋：字士和，時37—44歲，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湯顯祖兒女親家。
達(dá) 觀：號紫柏，時年48歲，明代四大高僧之一。
鄒元標(biāo)：字爾瞻，號南皋，時34—41歲，南京吏部員外郎。
謝廷諒：字友可，時34—41歲，南京國子監(jiān)學(xué)子，湯顯祖兒時同窗。
王世懋：字敬美，號麟洲，時48—50歲，南京太常寺少卿，湯顯祖上司。
雪里紅：秦淮名丑，時18——25歲，雨菡師哥。
小沙彌：棲霞寺小和尚，時年17歲。
小 廝：王世懋府中小聽差。
官員若干，
友人若干，
歌伶若干，
差役若干，
僧人若干。
序幕自請留都
［明萬歷十二年癸未（1584年）仲秋時節(jié)。
［南京水西門碼頭。
［繁華熙攘的碼頭，聲聲叫賣，匆匆人流，雨菡等秦
淮歌伶賣唱于碼頭一隅，雪里紅一旁司笛伴奏。
雨 菡 （唱【梁州序】）
大江蟠擁，
鐘山踞守，
引無數(shù)英雄爭斗。
石頭城下，
換了多少王侯？
洶洶仆前繼后，
秦淮岸邊，
繁華又依舊。
畫舫河房緊相湊，香風(fēng)艷曲能忘憂，身后事寧知否？
［差役吆喝清道。
［王世懋、劉應(yīng)秋、鄒元標(biāo)等官員及謝廷諒迤邐而來。
劉應(yīng)秋 王大人親自前來迎接下屬，真乃長者之風(fēng)啊。
王世懋 湯義仍乃天下俊才，當(dāng)年他寧肯春幃不第，也不愿接受權(quán)傾一時的首輔張居正籠絡(luò)，我一個留都的四品太常寺少卿又豈能入他法眼？我不過遵照家兄之意，略盡同僚之誼罷了。
官員甲 王大人昆仲一向禮賢下士，愛惜人才。
官員乙 我等躋身門下，幸運(yùn)得很呢！
鄒元標(biāo) 湯義仍此來留都出任太常寺博士，王大人是其頂頭上司，更何況令兄王世貞大人為當(dāng)今文壇領(lǐng)袖，又正值在應(yīng)天府尹任上，可謂昆仲雙棲，虎嘯龍吟，還請多多呵護(hù)湯義仍為感。
王世懋 鄒大人也與湯義仍相識？
鄒元標(biāo) 萬歷五年，元標(biāo)因上疏彈劾張居正父喪“奪情”之故，遭受八十庭杖，發(fā)配貴州，一時間親朋故友避之不及，唯湯義仍頻頻書信慰籍，替我不平，寬我心懷，令元標(biāo)沒齒難忘！
眾官員 也是個不怕死的。
王世懋 聞?wù)f湯義仍恃才傲物，不拘俗禮。劉大人與他同鄉(xiāng)、同年，聽說還是兒女親家，想必熟知他的脾性也。
劉應(yīng)秋 湯義仍歷落耿介，嫉惡如仇，同道者，剖心瀝膽，違和者，則老死不相往來。
眾官員 倒是個狂狷之輩。
謝廷諒 眾所周知，翰林院是為中樞儲才，高官門徑，而義仍兄主動放棄“館選”，卻步翰林，自請留都閑職，可嘆可佩也！
眾官員 還是個戇大！
王世懋 此位是……
劉應(yīng)秋 他乃湯義仍幼時同窗，今在國子監(jiān)游學(xué)的生員謝廷諒，謝友可。
謝廷諒 學(xué)生見過王大人。
王世懋 免禮。愿爾等后學(xué)，應(yīng)多多揣摩湯義仍八股舉業(yè)，莫學(xué)他的艷麗詞風(fēng)、狂狷意氣，導(dǎo)致仕途艱澀呀！
眾官員 是啊！
謝廷諒 這……
［幕后差役高呼：湯顯祖湯大人棄舟登岸——
［湯顯祖登上碼頭。
湯顯祖 （唱【點(diǎn)絳唇】）
駕乘扁舟，
暫別貴胄。
樂留都，
山水明秀，
褪身拋直鉤。
［眾友人迎上前。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舟車勞頓，我等恭迎大安！
湯顯祖 士和兄，顯祖何德何能，敢煩列位大人屈尊相迎！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名蔽天壤，海內(nèi)人以得見湯義仍為幸呢！
湯顯祖 顯祖浪得虛名，不及爾瞻兄多矣！
謝廷諒 仁兄不屑幾任首輔青眼，耿介豪氣、傲然風(fēng)骨愈令世人仰慕！
湯顯祖 友可兄謬贊，顯祖汗顏！
眾友人 實(shí)至名歸，無需過謙。
湯顯祖 慚愧！
［湯顯祖這才看見矜持一旁的王世懋和圍繞身邊的幾個官員。
湯顯祖 敢問這位大人是……
劉應(yīng)秋 這就是太常寺少卿王世懋大人，他可是你的頂頭上司啊。
湯顯祖 卑職這廂見過上峰大人。
王世懋 罷了。你的才名老夫也有耳聞，聽說當(dāng)年你在南京國子監(jiān)游學(xué)之時，僅半部《紫簫記》就惹得文人、伶工爭相傳唱，令金陵一時紙貴呀！
謝廷諒 惜被指責(zé)其中有影射當(dāng)時首輔張居正的筆墨，遭下令禁止了。
王世懋 呵呵呵……如今張居正已死且貶，《紫簫記》也成明日黃花矣！
雪里紅 （旁聽多時，忍不住插話）這倒也勿見得格！
［雪里紅示意雨菡。
雨 菡 （唱《紫簫記》之【番卜算】）
屏外籠身倚，
睡覺唇紅退。
輕蜂小尾撲香歸，
飐得花憔悴。
湯顯祖 我的《紫簫記》……
王世懋 還真有人會唱？
［眾人循聲望去。
湯顯祖 呀！
（唱【顏?zhàn)訕贰浚?/p>
似飲陳年醅，
如賞雪藏新蕊。
困途倦旅，
一曲撩開心扉。
王世懋 （接唱）驚回，
如聞天音飄落，
哪來的仙班娥眉？
似這等音徽貌美，
秦淮河上爭得個群冠芳菲。人妙曲曼，只是這詞么……
湯顯祖 詞便怎的？
王世懋 綺糜有余，工穩(wěn)不足。
湯顯祖 依大人之見又當(dāng)怎樣？
王世懋 如家兄所倡之“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也！
湯顯祖 這……下屬未敢領(lǐng)教。
王世懋 悉聽尊便！
［王世懋傲慢地離去，幾個馬屁官員尾隨而下。
雪里紅 有好戲看哉！
謝廷諒 王世懋昆仲稱霸文壇多年，仁兄又何必當(dāng)面駁顏。
湯顯祖 他們鼓吹復(fù)古，實(shí)則興模仿之風(fēng)，矯情拘泥，全無一己之真情也！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即便如你所說，那王世懋總是你的上司，日后同衙理事，還是得敷衍處且敷衍為好。
鄒元標(biāo) 倒也是啊。
湯顯祖 （念【對兒】）
歷落入官場，道殊不相謀！
雨 菡 （脫口贊嘆）真丈夫也！
［收光。
第一場狂斐應(yīng)天
［兩年后——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年）季秋時分。
［南京太常寺內(nèi)。
［太常寺少卿王世懋舉行公宴，眾官員詩酒應(yīng)和，熱鬧非常。
王世懋 （唱【太師引】）
慶升平公宴行酒令，
觥籌間詞曲應(yīng)承。
授金陵兄弟同府，
掌文壇昆仲齊名。
尚古風(fēng)先賢唯敬，
追漢唐文脈是秉。
煊赫赫把大纛高擎，
似這般紫袍鴻儒復(fù)何爭？
哈哈哈……
官員甲 既行酒令，就請王大人賜詩吧。
王世懋 昨日偶得《宮詞》一首，只當(dāng)拋磚引玉耳。
眾官員 王大人不必過謙。
王世懋 （念【七言絕句】）
一派笙歌出苑墻，隔簾猶自暗聞香。
秋來殿殿添宮漏，只有昭陽不夜長。
［王世懋一詩甫成，眾官員紛紛贊賀，奉迎不迭。
眾官員 好詩，好詩哉！
官員甲 （唱【惜花賺】）
神功天成，
直逼賢圣今無朋。
官員乙 （接唱）古風(fēng)勁，
字字珠璣巧思凝。
官員丙 （接唱）天籟鳴，
側(cè)耳恍然入仙境，
九重若聞鸞鳳聲。
官員丁 （接唱）絕后徑，
來者再難登此境，
眾官員 （合唱）千秋彪炳。
王世懋 哈哈哈……過獎，過獎矣！哪位大人金玉其后，賜教當(dāng)前？
湯顯祖 （內(nèi)聲）我，湯顯祖來也！
［衣冠不整且醉醺醺的湯顯祖踉蹌而至。
王世懋 （不悅地）湯博士為何姍姍來遲？
湯顯祖 若問我么？
（唱【忒忒令】）
三五個酒侶詩朋，
六七杯香醪佳酩。
臧丕時事，
江山任點(diǎn)評。
度新曲調(diào)小伶，
繡夾舞，
花枝臥，
縱我天賦神稟。
官員甲 湯大人怕是酒喝醉了。
湯顯祖 何以見得？
官員乙 瘋瘋癲癲，言語輕狂。
湯顯祖 有道是“不癡不癲不成仙，不瘋不狂難為魔”呀！
官員丙 我看你是心有魔障，盡失官體！
湯顯祖 與其裝模作樣，莫若表里如一！
官員丁 你自視才高，又不肯言醉，何不將王大人的《宮詞》和上一首，讓我等信服？
湯顯祖 哦，這和詩么……
官員甲 （念蘇白）挨記戇特哉！
湯顯祖 李白斗酒百詩，區(qū)區(qū)一首七絕何足道哉！
王世懋 湯博士詩詞，專尚六朝之風(fēng)，浮艷綺靡，且自異其伍，靈而欠工，險而失澀，屢見夷語，疵累既繁，怕須臾難對這古風(fēng)卓然之律詩也！
湯顯祖 哦，古風(fēng)卓然??？
王世懋 然。爾當(dāng)以漢唐詩文為圭臬，潛心修為，不為浮名所累！
湯顯祖 當(dāng)真？
王世懋 當(dāng)真。
湯顯祖 哈哈哈……下屬不敢恭維矣！
（唱【嘉慶子】）
文必漢唐自扼頸，
竊笑爾拘儒先生。
膠柱遺人笑柄。
吟無病，
說莫名，
滿紙，
假惺惺。
爾等筆無鋒刃，墨無煙云，硯無波濤，紙無香澤，唯一味復(fù)古，刻意臨摹，滿紙贗文，假冒古董，下屬未敢仰答也！
［湯顯祖翹腿反向而坐。
王世懋 你……狂悖之徒，不可理喻！
湯顯祖 聽聽我的新詩作吧。
王世懋 但請自便。
湯顯祖 （吟己之《三十七》詩）
歷落在世事，慷慨趨王術(shù)。
神州雖大局，數(shù)著亦可畢。
王世懋 哦，神州大局，爾數(shù)著可畢？
眾官員 吹牛逼！
湯顯祖 余帝夋殷商之后、孔宋鴻儒之親，靈根慧命，文昌武曲，只是這……
（再吟己之《三十七》詩）
陪畿非要津，奉常稍中秩。
常恐古人先，乃與今人匹……
［湯顯祖掩面而泣。
王世懋 癲狂浮躁！
眾官員 喜怒無常！
官員甲 我看他是以酒遮臉，裝癡賣醉！
湯顯祖 哪個說我醉了？我還要唱上幾句《紫簫記》中的曲兒，與王大人的公宴助興？
王世懋 不唱也罷。
湯顯祖 （自顧自地吟唱《紫簫記》之【步步嬌】）
靑樓那到瑤山靜，
花酲柳夢渾難醒。
脆管煩絲不奈聽，
傷歡中酒年年病。
何似禮金經(jīng)。
淸虛打滅輕狂性。
王世懋 好一個“清虛打滅輕狂性”！
眾官員 表里不一，自欺欺人！
湯顯祖 他年拙作，還請上峰與諸位大人斧正。
王世懋 聽說近日湯博士要將《紫簫記》付梓刊??？
眾官員 湯博士也會炒冷飯?。?/p>
湯顯祖 好友熱心，出資襄助，顯祖情面難卻也。
王世懋 呵呵呵……湯博士不必為難了。觀《紫簫記》通篇淫詞麗曲，有傷風(fēng)化，且你為官浮躁，素行不謹(jǐn)，我已下令禁止《紫簫記》的刊行了！
湯顯祖 這……
（唱【川撥棹】）
仗權(quán)柄，
反掌認(rèn)胡行。
矮檐下暫吞聲，
處閑局懶抗?fàn)帯?/p>
且閉門戶濁世自清，
“紫釵”夢里遣性情。
王世懋 紫釵夢？
湯顯祖 實(shí)不相瞞，屬下對往年舊作也不甚滿意，現(xiàn)已著手改寫，定名為《紫釵記》，封筆之日當(dāng)呈上請王大人雅正。
王世懋 你……
湯顯祖 哈哈哈……
［收光。
第二場泮渙秦淮
［兩年后——萬歷十六年戊子（1588年）初夏之夜。
［秦淮河上畫舫中。
［雨菡孑然兀立畫舫之中。
雨 菡 （唱【鎖南枝】）
云兒淡，
星兒疏，
波光燭影映登徒。
送往又迎來，
歲月等閑度。
心高孤，
命舛誤。
畫舫中，
空把青春付。
［雪里紅手持唱本邊喊邊跳上畫舫。
雪里紅 師妹，師妹——
雨 菡 師兄慌里慌張為了何事？
雪里紅 我又覓到一折《紫釵記》！
雨 菡 快快拿來我看。
雪里紅 哎呀，真真勿得了哉！湯顯祖格個《紫釵記》還沒有寫完，文人、伶工已爭相轉(zhuǎn)抄傳唱，這河舫之中，啥人家先會得唱，生意就老好格！
雨 菡 湯義仍的詞寫得情真意濃，艷麗華美，而《紫釵記》又透著一股俠氣，讀來口頰生香，唱著悅?cè)俗砑骸?/p>
雪里紅 一點(diǎn)也不錯！
［雨菡拿著唱本輕輕吟唱起來。
雨 菡 （唱《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之【金瓏璁】）
春纖余幾許？
繡征衫親付男兒。河橋外，
香車駐……
［湯顯祖與鄒元標(biāo)、謝廷諒等剛好途徑此處，駐足傾聽。
鄒元標(biāo) 妙哉！這秦淮河上的伶工竟能把義仍兄的《紫釵記》唱得字正韻濃，清新脫俗，實(shí)實(shí)地難得！
湯顯祖 哦？爾瞻兄能有此評語，那女子定然唱功了得，但不知她的扮相怎樣，做功如何？
鄒元標(biāo) 我等何不就在畫舫之中小憩，就便品曲聽唱？
謝廷諒 好主意，待我上前招呼。喂——搭了跳板，我等要上船飲酒聽曲。
雪里紅 來哉來哉，待我搭了跳板。
［湯顯祖等登船。
雪里紅 小可與眾位大人請安！
謝廷諒 罷了。你叫什么名字？
雪里紅 我叫雪里紅。
鄒元標(biāo) 雪里蕻？炒肉絲倒是南京一道下飯的好菜呀！
雪里紅 勿對格，勿對格！我家窮得討飯，我娘在雪地里生下我，養(yǎng)不起，準(zhǔn)備扔了喂狗，我家?guī)煾竸偤寐愤^，把我抱回家養(yǎng)大了學(xué)藝，就給我取個藝名叫雪里紅——在雪地里凍得通紅格“紅”，將來一定能唱紅的“紅”！
湯顯祖 呵呵，這名字取得倒也有趣！
謝廷諒 方才唱曲的是哪位姑娘？
雪里紅 是我?guī)熋茫嚸贻?，她可是我們秦淮畫舫之中的紅伶啊！
謝廷諒 喚她前來。
雪里紅 是。師妹，幾位大人叫你，上前見過。
雨 菡 雨菡拜見湯大人與幾位大人。
湯顯祖 哦，姑娘認(rèn)識我？
雨 菡 幾年前大人到南京上任，雨菡正在水西門碼頭賣唱，曾目睹大人風(fēng)采，后來又購得大人的詩集拜讀，更是愛不釋手，背誦、揣摩至今。
湯顯祖 哦……想起來了。那日你還唱了我一曲《紫簫記》呢。
雨 菡 正是。
湯顯祖 哎呀呀！如此也算得故人了。
雨 菡 雨菡不敢高攀！
湯顯祖 一個賣唱的伶人，你也識文斷字，諳通詩詞？
雨 菡 小女子生在書香門第，后家道凋零，賣身入籍，做了歌伶。
鄒元標(biāo) 看她舉止嫻靜，談吐優(yōu)雅，一看便是個良家女子！
雪里紅 我家?guī)熋迷臼莻€大家閨秀哇！
雨 菡 身在泥淖，豈敢妄言出身。
湯顯祖 你雖身為歌伶，卻心儀詩賦，實(shí)屬難得。方才在岸上聽你唱我的《紫釵記》，字正腔圓，情真意切，敢煩姑娘再為我等唱上一曲如何？
雨 菡 能當(dāng)面為湯大人學(xué)唱大作，乃雨菡之幸也！
謝廷諒 擺上好茶、好酒，我等邊飲邊聽。
雪里紅 眾位大人請坐，小的這就安排。
［眾人落座，雪里紅端上茶飲、酒菜。
湯顯祖 雨菡姑娘，請將拙作唱上一曲吧。
雨 菡 如此雨菡現(xiàn)丑了！
（唱《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北【寄生草】）
怕奏陽關(guān)曲，
生寒渭水都。
是江干桃葉凌波渡，
汀洲草碧黏云漬，
這河橋柳色迎風(fēng)訴。
［雨菡唱到妙處，湯顯祖起身與雨菡同唱。
湯顯祖 （念劇中夾白）這柳呵！
二 人 （合唱）纖腰倩作綰人絲，
可笑他自家飛絮渾難住。
［二人的合唱把情緒推向高潮。
鄒元標(biāo) 好！詞美唱佳！
謝廷諒 珠聯(lián)璧合！
眾 人 哈哈哈……
［雨菡之皎潔容貌、婉轉(zhuǎn)歌喉，婀娜身段，特別是對人物和詞意的理解與表達(dá)，使湯顯祖驚嘆不已。
湯顯祖 呀！
（唱【解三酲】）
運(yùn)歌喉鶯啼幽谷，
展柔肢燕舞雨初。
嘆良家麗姝遭天妒，
冰清質(zhì)在泥涂。
聲聲哽咽情困楚，
字字幽怨淚模糊。
傷情處，
曲中戲外，
兩下恍惚。
［湯顯祖出神凝思。
［雨菡親自斟酒端杯上前。
雨 菡 湯大人，雨菡唱得鄙俗，還請大人見諒、指正。
［湯顯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湯顯祖 姑娘悟性高，唱得好！能發(fā)我精微、明我氣韻者舍你其誰？
雨 菡 湯大人過獎了，若能表達(dá)大人詞義于萬一便是雨菡之奢望也。
湯顯祖 再加上你身為伶工的唱法技巧，幼功身段，真是美輪美奐，出神入化，使拙作百尺竿頭、錦上添花。來來來，我回敬姑娘一杯！
雨 菡 雨菡怎敢領(lǐng)受！
湯顯祖 你當(dāng)?shù)玫模?/p>
雪里紅 師妹，湯大人說當(dāng)?shù)镁彤?dāng)?shù)谩?/p>
鄒元標(biāo) 雨菡姑娘，湯大人真心惜才，你就不必過謙了！
雨 菡 如此雨菡斗膽了！
［雨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湯顯祖 眾位大人，今夜在這秦淮河上幸遇雨菡姑娘，可謂是酒逢知己，曲遇知音，人生幸事莫過如此，當(dāng)一醉方休！
鄒元標(biāo) 對，一醉方休！來，干了！
眾 人 請……干！
［眾人連飲數(shù)杯，皆微醺。雨菡上前勸阻。
雨 菡 眾位大人酒已夠了，還是以茶代酒吧。
湯顯祖 區(qū)區(qū)幾杯豈能盡興？換大杯方好！
雨 菡 還請大人愛惜貴體，以發(fā)奮仕途，經(jīng)緯天下為重！
湯顯祖 經(jīng)緯天下？哈哈哈……
（唱【前腔換頭】）
四年改任詹事府，
未升反降困仕途。
闔衙孑孑唯主簿，
人一個鬼影無。
（夾白）如今我這從七品的官兒越發(fā)的清閑了！
（接唱）且當(dāng)和尚撞鐘鼓，
南署終究非北都。
自尋個，
晝吟新曲。
夜誦古書。
鄒元標(biāo) 如此倒也逍遙自在！
謝廷諒 填詞作曲，亦能揚(yáng)名傳世！
雪里紅 如今這南京城無人勿曉得湯大人哉，格名氣嗎，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竄紅爆表唻！
雨 菡 以雨菡愚見，讀書人十載寒窗，一朝龍門，仍當(dāng)以天下為懷，社稷為重的才是。填詞聽曲，偶爾為之，豈可終日沉湎其間。
湯顯祖 這……
（唱【東甌令】）
小女子，
勝丈夫，
一語道破心中苦。
惶惶五次春幃赴，
但為趨王術(shù)。
父母倚門望如初，
思之汗如雨……
［湯顯祖言辭哽咽，掩面而泣。
雨 菡 大人不可憂郁傷身，天生大才，必有用時！
湯顯祖 這用時么……
［一小廝來到畫舫近處岸邊。
小 廝 喂——雨菡姑娘在船上嗎？
雪里紅 啥人有啥個事體？
小 廝 王世懋大人點(diǎn)你家雨菡姑娘今晚到我們府上唱曲。
雪里紅 曉得哉。
小 廝 早點(diǎn)來呀。
［小廝轉(zhuǎn)身下。
雪里紅 哦喲，大官傳喚哉，格哪恁辦呢？
鄒元標(biāo) 來人何事？
雪里紅 嗯……王世懋大人，叫雨菡去他府上唱堂會去。
湯顯祖 王世懋？
雪里紅 對，就是你原來格頂頭上司哇。
謝廷諒 這個老夫子竟有如此嗜好？
雪里紅 嗯他……
雨 菡 ……他倒是時常呼喚。
湯顯祖 你，你甘心趨奉，殷勤如常？
雨 菡 ……身在江湖，豈能由己。
湯顯祖 你……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何必如此介意，豈止江湖，你我身處廟堂，又當(dāng)怎樣？
謝廷諒 唉！讀書人寒窗苦讀，考場煎熬，僥幸魚躍龍門，又豈知宦海渾濁，魚龍混雜，大志難伸也！
湯顯祖 嘢！這世界雖大，竟無有一方凈土！
鄒元標(biāo) 倒不如早早歸去，詞曲為伴，耕讀傳家。
湯顯祖 誠如爾瞻兄之言，倒也眼不見為凈也。
雨 菡 大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萬不可視一時之得失，自暴自棄呀！
湯顯祖 唉！
（念【對兒】）
但能稍償父母愿，早入山水煙霞間。
［遠(yuǎn)遠(yuǎn)傳來山寺鐘聲——
［光漸收。
第三場問禪雨花
［兩年半后——萬歷十八年庚寅（1590年）臘月初。
［雨花臺高座寺禪堂。
［雪后初晴，白雪覆蓋著黃墻碧瓦，鐘聲回蕩在古寺寒空。
［達(dá)觀手持經(jīng)書，結(jié)跏趺坐于蒲團(tuán)之上。
達(dá) 觀 （唱【誦子】）
浮生如夢去日多，
年來齒往空蹉跎。
有緣度得癡情客，
皈依三寶拜佛陀。
南無佛，
南無釋迦牟尼佛！
鄒元標(biāo) （內(nèi)聲）義仍兄，隨我來。
［鄒元標(biāo)引湯顯祖進(jìn)山門。
湯顯祖 （唱【浪淘沙】）
仕途多嵯峨，
宦海任逐波，
身疲心倦困網(wǎng)羅。
去留進(jìn)退何處也，
回頭問佛。
［鄒元標(biāo)引湯顯祖趨步進(jìn)入禪堂。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這就是剛剛云游到此的一代禪宗大師——達(dá)觀禪師。
湯顯祖 禪師在上，弟子湯顯祖拜謁來遲。
達(dá) 觀 （未及還禮，即朗聲背誦湯顯祖舊時詩作）
“搔首向東林，遺簪躍復(fù)沉。
雖為頭上物，終為水云心?！?/p>
湯顯祖 （詫異地）此詩乃弟子二十年前之舊作，禪師何處得之？
達(dá) 觀 心儀神遇，相交已久。湯施主，久違矣！
［達(dá)觀起身還禮。三人相讓而坐。
湯顯祖 久聞禪師大名，仰慕已深，得知禪師弘法金陵，本該早來拜謁，只是弟子身染疾患，遷延七日方得佛前受教，惶恐之至也！
鄒元標(biāo) 湯義仍問禪向佛心切，今日也是抱病而來。
達(dá) 觀 貧僧此次游方金陵，正是為了了卻心愿，與湯施主結(jié)緣而來。
湯顯祖 結(jié)緣？方才禪師所背之詩，乃弟子二十年前鄉(xiāng)試中舉歸途之中，路經(jīng)南昌西山云峰寺，玉簪不慎落入蓮池，遂于寺壁題詩以記，禪師何以如此熟稔？
達(dá) 觀 若問前緣，且聽貧僧慢慢道來。
（唱【漁燈兒】）
廿年前游山寺參禪賞荷，
見題壁結(jié)佛緣只在剎那，
嗜欲淺天機(jī)深慧命高格，
接引你早成正果，
修得個一葦達(dá)摩。
湯施主方未入世便有看破塵世之禪意詩作，其賦性精奇、慧根靈性使貧僧肅然，遂視為相知，引為同道，默記題詩，靜待機(jī)緣，今日相見，足慰平生矣！
湯顯祖 這……
（唱【錦漁燈】）
他那里一心心把甘露撒播，
我這廂忐忑忑又費(fèi)琢磨。
他那里慈航引我渡恒河，
我這廂怎生的六根難凈脫。
［湯顯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達(dá) 觀 湯施主為何暗自沉吟。
湯顯祖 禪師面前不打妄語：吾自幼秉承祖訓(xùn)，文以立身，進(jìn)而用世。然科場蹭蹬，仕途蹉跎，不惑既過，身居下僚，進(jìn)身無門，退又不甘。自請南署閑職，實(shí)是返退為進(jìn)，以待明時也！
鄒元標(biāo) 輔臣一手遮天，上聰蒙蔽已久，你我忠耿之臣恐再難有升遷、重用之日矣！
達(dá) 觀 即便升遷、重用又當(dāng)怎樣？如張居正者，生前權(quán)傾朝野、顯赫蓋世，死后則虢爵沒產(chǎn)、家破人亡！
湯顯祖 張居正把持朝政，任人唯親，自毀家身，當(dāng)作別論。然讀書人十載苦讀，一朝登榜，不正為濟(jì)世報國，凌煙標(biāo)名者？
達(dá) 觀 讀書人處世，當(dāng)以修身立命為要，進(jìn)則奉君濟(jì)民，退則著書立說，進(jìn)退自如，顯隱皆安。若湯施主者，《紫釵記》封筆之日，不亦施主圓夢之慰歟？
湯顯祖 寫戲度曲乃為閑情所托，墨余小技，實(shí)非終身之志也！
達(dá) 觀 欲托終身，唯有入我門來。
湯顯祖 哦，遁入空門？
達(dá) 觀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湯顯祖 哦！這回頭么……
劉應(yīng)秋 （內(nèi)聲）義仍兄，義仍兄——
［劉應(yīng)秋急切、興奮地跑上。
劉應(yīng)秋 我到處找你，誰知你在此悠游。
湯顯祖 士和兄，這就是云游到此的當(dāng)代高僧，達(dá)觀禪師。
劉應(yīng)秋 禪師在上，劉應(yīng)秋冒昧了?。ㄉ锨笆┒Y）
達(dá) 觀 劉施主少禮，請便。
湯顯祖 士和兄，急匆匆到此為了何事？
劉應(yīng)秋 圣上傳旨，將義仍兄升遷為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了！
湯顯祖 此話當(dāng)真？
劉應(yīng)秋 豈可兒戲？
湯顯祖 臣謝主隆恩！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湯顯祖誠惶誠恐地匍匐在地，叩首謝恩。
鄒元標(biāo) 啊呀呀！由一個從七品的詹事府主簿，推升為正六品的官兒，一級半的前程！
劉應(yīng)秋 恭喜義仍兄，賀喜義仍兄！
湯顯祖 士和兄，明日一早，你即陪同我去往孝陵祭拜太祖高皇帝，以表臣下感恩戴德之心也！
鄒元標(biāo) 呵呵！區(qū)區(qū)官六品，籠絡(luò)心一顆！
湯顯祖 爾瞻兄此話差矣。萬歲圣明天縱，雖常惑于小人之言者，皆因近臣豢用讒豎，謊言欺君所致。
劉應(yīng)秋 如今義仍兄如望升遷，正是萬歲圣裁，朝中尚有良臣也。
湯顯祖 正是正是！
達(dá) 觀 哈哈哈……湯施主入世之情根太深，惜哉憾哉！
湯顯祖 弟子雖心向佛老，而入世之情未了，父母之望未酬，暫難忘情絕念，面壁參禪也。
達(dá) 觀 情生即癡，癡則近死，近死而不覺，心幾頑矣。
湯顯祖 ……弟子不揣冒昧，有一言辯之。
達(dá) 觀 請湯施主賜教當(dāng)面！
湯顯祖 禪師佛學(xué)廣奧，處世曠達(dá)，令弟子欽佩！然以佛法救世之宏愿，為免除“礦稅”四方奔走之苦心，亦非凡塵之情乎？
（唱【錦上花】）
去凡心滅情魔，
懷憂患難圓說，
紅塵不舍又如何？
道無情恰情多，
果真的脫娑婆，
月中無樹影無波，
煩惱何處惹？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處世率真，語無遮攔，萬望禪師海涵！
達(dá) 觀 哈哈哈……湯施主耿介豪放，此也正是貧僧敬重之處也。
湯顯祖 感佩禪師之胸襟無量，菩薩胸懷！
達(dá) 觀 方才湯施主言及之“礦稅”，乃朝廷采挖銀礦而強(qiáng)加百姓之重負(fù)，且宦官胡為，勒索成風(fēng)，有識之士皆言此為弊政之淵藪。我佛慈悲，普度眾生，貧僧四方奔走，以望早日罷除。曾嘆而誓曰：此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fù)也！
鄒元標(biāo) 據(jù)我所聞，禪師之舉已有礙權(quán)貴之私利，當(dāng)謹(jǐn)防禍?zhǔn)录由碚摺?/p>
達(dá) 觀 吾斷發(fā)時已如斷頭，生死不懼，何患兇險？！
湯顯祖 呵呵，正如禪師乎！
（唱【錦中拍】）
不了情大悲廣澤，
為“礦稅”把命潑，
如禪師慧心般若。
又何堪不才似我？
白香山外放開河，
蘇東坡遭貶浚泊，
此二賢余之楷模。
入世出家，
何時兩妥？
宦?；卦粕脚P。
達(dá) 觀 湯施主執(zhí)迷宦海，欲渡彼岸，尚待來日矣！
湯顯祖 弟子冥頑不靈，枉費(fèi)禪師一片苦心。告辭。達(dá)觀恕不遠(yuǎn)送。
［湯顯祖等三人拜別下。
達(dá) 觀 可嘆湯義仍呵！
（唱【誦子】）
進(jìn)必狷介致禍，
退又宿愿絆索。
待來日春冰融破，
堪忍夢醒覺摩訶。
南無佛，
南無釋迦牟尼佛。
（念【對兒】）
橫舟待渡盼孤客，雪里埋心望汝歸！
［收光。
第四場上疏石城
［四個月多后——萬歷十九年辛卯（1591年）閏三月二十五。
［南禮部祠祭司衙門二堂，一燈如豆。
［湯顯祖焦慮地來回踱步，忍不住地咳嗽著。
湯顯祖 愁煞人也！
（唱【念奴嬌序】）
災(zāi)星頻現(xiàn)，
嘆赤地遍野，
旱澇肆虐神州。
官卑言輕，
縱有術(shù)報國之心難酬。
愁悶，
郁結(jié)成疾，
舊病新癥，
輾轉(zhuǎn)床榻時日久。
唯愿使，
社稷安泰，
黎庶無憂。
［劉應(yīng)秋與鄒元標(biāo)上。敲門。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在衙內(nèi)么？
［湯顯祖開門。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你病體未愈，怎么又來衙署？
湯顯祖 已無大礙。二位仁兄此時到來為了何事？
鄒元標(biāo) 這……
劉應(yīng)秋 還是坐下講話吧。
湯顯祖 請坐。
［三人落座。
湯顯祖 你二人聯(lián)袂而來，定有要事，但請直言。
鄒元標(biāo) 這……士和兄，你我就實(shí)話實(shí)說了吧！
劉應(yīng)秋 也罷。數(shù)年災(zāi)害未斷，去歲邊患又起，上月初，代州隕星墜，東南彗星掠，天象不詳，上蒼示儆。萬歲就該反躬自省，齋戒郊祀以求天神寬宥的才是，不想……
湯顯祖 不想怎樣？
鄒元標(biāo) 今日午后在衙中接到朝廷邸報，竟然將此災(zāi)星天象歸罪于朝中言官不思盡忠，專事欺蔽所致，下了一道圣旨，各罰俸一年！
湯顯祖 這？！
劉應(yīng)秋 （唱【秋夜月】）
多事秋，
天災(zāi)數(shù)年久。
首輔無為當(dāng)引咎，
萬歲有責(zé)不自究，
圣旨沒來由，
言官停俸酬。
湯顯祖 豈有此理！
（唱【金蓮子】）
慢說天災(zāi)憂，
歷歷人禍?zhǔn)谷顺睢?/p>
放糧庫，
貪官擠破頭。
賑災(zāi)變肥缺，
百姓鬼全瘦！
劉應(yīng)秋 這些官場敗類，朝廷蛀蟲！
鄒元標(biāo) 非但如此！
（唱【前腔換頭】）
科場丑聞傳未休，
邊關(guān)又聽報急奏。
蒙圣聰，
讒潛由來久。
直言遭貶謫，
忠臣三緘口。
如今天下災(zāi)荒，邊關(guān)失利，萬歲多年不上朝臨政，輔臣弄權(quán)欺蔽已久，真?zhèn)€是“民心如實(shí)炮，國勢如潰瓜”！
湯顯祖 此乃輔臣弄權(quán)移柄，群小諂媚趨迎所致，吾等自詡磊落名士，當(dāng)此時而無所作為，豈非素餐尸位歟？
劉應(yīng)秋 我等陪都閑官，又能怎樣？
湯顯祖 ……我要上疏進(jìn)京，直陳時弊，痛責(zé)首輔申時行欺瞞圣上，放任群小，諸道科臣趨迎媚上，攀附巴結(jié)。萬歲也要遠(yuǎn)小人近君子，擇善從流，臨朝聽政，不使神權(quán)旁落也！
鄒元標(biāo) 哎呀義仍兄??！想這上疏犯顏非同兒戲，當(dāng)年元標(biāo)就因上疏罹禍，還請三思！
劉應(yīng)秋 你我既被朝廷委以留都閑職，早已列于另冊，又何必自尋煩惱、自討無趣，倒不如以你目下之興致，憑典籍詩書修心、借寫戲度曲娛情，落得個悠閑自在。
湯顯祖 大丈夫立世，當(dāng)經(jīng)緯乾坤，調(diào)和鼎鼐，詩詞曲賦乃文人附庸風(fēng)雅之舉，雖聲名遠(yuǎn)播，至可流芳后世，但為賢者所不屑也！
鄒元標(biāo) 如今綱紀(jì)敗壞、積重難返，你我獨(dú)木難支，孤掌難鳴，莫若潔身自好，獨(dú)善其身，抑或修禪問道，歸隱山林者。
劉應(yīng)秋 一朝龍顏怒，四體不周全，義仍兄當(dāng)以身家性命為念，萬不可意氣用事??！
湯顯祖 （吟【五言絕句】）
擬作三生度，何懼萬死蘇；
低頭爭末路，剖心赴窮途。
劉應(yīng)秋 恕我直言，平日看義仍兄寄情詞曲、忘情山川，甚而玩世不恭，泮渙恣肆，并未見如此慷慨大義呀？
湯顯祖 士和兄此話大謬也！正因為余情根太深，終不能超脫人世。依顯祖愚見，為臣子者，熟讀圣賢之書，當(dāng)傾情于社稷安危，動情于黎民疾苦！我要效仿孔圣，為推行仁義之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衛(wèi)國受困”、“陳蔡絕糧”，雖終生不遂其志，仍矢志不渝，無怨無悔。縱然此次上疏或因忤逆赴死，身首異處，也絕不以犬儒茍活！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紫釵記》封筆在即，你還是聚神斂意，潛心戲文最為安妥！
［湯顯祖三把兩把撕碎書稿。
湯顯祖 蹈仁而死，不怍其言！吾意已決，你二人毋需多言！
［劉應(yīng)秋、鄒元標(biāo)無奈地對視，惴惴而退。
［湯顯祖飽含激情，揮動如椽大筆，書寫千古文章！
湯顯祖 （唱【小桃紅】）
宦海沉浮心已疲，
終難真情抑也。
幼讀圣賢，
治國安邦為所期。
失意淪陪畿，
怎忍見綱紀(jì)墮，
權(quán)臣欺，
讒豎趨，
黎民痹也。
抒胸臆直言心不欺，
盡節(jié)義豈顧得，
三寸氣七尺軀。
［夜風(fēng)猛地吹開窗子，閃電勾勒出了湯顯祖兀立的身影。
［收光。
第五場枉顧棲霞
［一個月后——萬歷十九年辛卯（1591年）四月二十六。
［棲霞寺及途中。
［雷聲隱隱，大雨將臨。雨菡急慌慌地尋找于路上。
雨 菡 （唱【風(fēng)入松】）
風(fēng)波陡起陰云翻，
上疏觸犯天顏。
王府堂會聞事變，
湯大人災(zāi)禍難免。
急忙里信來傳，
人不見夜未還。
［雪里紅急急趕上。
雪里紅 師妹。
雨 菡 師兄，可曾打聽到湯大人的消息？
雪里紅 我找遍了秦淮河兩岸的茶坊、酒肆，都說沒見過湯大人。
雨 菡 他這是會去哪里呢？
雪里紅 達(dá)觀禪師近日在棲霞寺設(shè)壇講經(jīng)，啊會的……
雨 菡 對呀，我怎么未曾想到呢！如此你速去劉、鄒幾位大人家送信，請他們也幫忙打聽，我這就去棲霞寺尋找。
雪里紅 天將下雨，路途又遠(yuǎn)，還是我去棲霞寺吧。
雨 菡 幾大人的家你比我熟，還是我去吧。
雪里紅 如此你我分頭行事！
雨 菡 （唱【急三槍】）
急急走，
速速趲，
分頭尋，
江湖道，
義字先！
雪里紅 （接唱）忠與奸，
民心判，
口碑傳，
遞急訊，
早周旋。
［雨菡與雪里紅分頭下。
［湯顯祖恍惚衰弱地騎蹇驢上。
湯顯祖 （唱【一江風(fēng)】）
申斥傳，
龍顏?zhàn)儯?/p>
皆因上疏諫。
捅破天，
鋼脊鐵肩，
敢將七尺獻(xiàn)。
苦心誰戀憐？
苦心誰戀憐？
問禪棲霞山，
訴我心中倦。
［湯顯祖下了蹇驢，叩響山門。
［小沙彌應(yīng)聲上。
小沙彌 啥人叩門？（開門）
湯顯祖 請問小師傅，達(dá)觀禪師可在寺內(nèi)？
小沙彌 你啊是湯顯祖，湯大人？
湯顯祖 正是正是，小師傅如何認(rèn)識于我？
小沙彌 達(dá)觀禪師講的，有一位湯大人會來尋他。
湯顯祖 煩勞小師傅與我通稟一聲，就說湯顯祖拜訪。
小沙彌 哎呀，儂來得勿巧格，達(dá)觀禪師今天一早離寺而去哉。
湯顯祖 可知他去往何處？
小沙彌 他說道，三山五岳，四海為家。
湯顯祖 哦！他離去了……
小沙彌 哎，你也不要急，達(dá)觀禪師知你必來，臨行之時，與你留下一封書信在此。
［小沙彌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交與湯顯祖后掩門而下。
［湯顯祖拆開書信觀看。
湯顯祖 （念達(dá)觀留詩）
世上沉浮何足論，寺外但聽一鐘聲；
歸時重走來時路，擾人畢竟是多情。
（唱【山坡羊】）
真?zhèn)€是多情迷返？
真?zhèn)€是心癡夢綣？
我這里瀝膽剖肝，
到頭來多情總被無情賺！
驀抬頭，
棘途當(dāng)知還。
青史標(biāo)名幾人見？
乞得骸骨向林泉。
歸田，
繞膝侍椿萱。
臨川，
暮日照殘年。
［風(fēng)雨大作，道路泥濘，湯顯祖摔下驢背。
湯顯祖 哎呀！
（唱【上小樓】）
一霎時天色驟變，
雨潑風(fēng)卷。
泥濘路滑，
驢乏腿蹇，
再難向前。
腹中饑，
身打顫，
神智幻散，
倒塵埃氣息奄奄。
［雨菡冒雨趕至，解下斗篷給湯顯祖披上。
雨 菡 湯大人保重了！
湯顯祖 雨菡，你怎么來了？
雨 菡 大人！
（唱【煞尾】）
聞知你被責(zé)冤，
擔(dān)心你夜未還。
是非曲直天明鑒，
且珍重山高水遠(yuǎn)。
湯顯祖 （念【四言詩】）
補(bǔ)天夢破，慈海航迷。
“紫釵”已斷，殘生何棲？
劉應(yīng)秋 （內(nèi)聲）義仍兄，“紫釵”未斷也！
［劉應(yīng)秋手捧重新粘貼好的《紫釵記》書稿急上。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紫釵記》在此！
［湯顯祖一把搶過《紫釵記》，緊緊地抱在懷里。
［收光。
［畫外音：“圣旨下：南禮部主事湯顯祖，以南部為散局，不遂已志，敢假借國事攻擊元輔，本當(dāng)重究，姑從輕處了，著貶廣東徐聞為典史。欽此！”
第六場惜別金陵
［一個月后——萬歷十九年辛卯（1591年）五月底。
［南京水西門碼頭，冷清蕭條，沒有了往日繁華。
［幾個例行公事的官員和湯顯祖二三好友在碼頭等候著。
官員甲 （唱【六幺令】）
為官莫狷狂，
官員乙 （接唱）真話只能肚子里藏。
官員丙 （接唱）皇帝老子敢頂撞，
官員丁 （接唱）嘴過癮，身遭殃！
官員甲 （接唱）出群羊兒先喂狼，
眾官員 （合唱）出群羊兒先喂狼！
謝廷諒 哼！一派胡言！
（唱【普賢歌】）
冠帶豈是裝模樣，
堪笑官場太荒唐。
鄒元標(biāo) （接唱）武將死沙場，
文官諫奏戕，
報國何懼頸血淌！
眾官員 你們……
眾好友 你們……
［雙方僵持對峙。
［劉應(yīng)秋陪同湯顯祖來到碼頭。
湯顯祖 顯祖乃戴罪之人，怎敢勞動眾位大人相送！
官員甲 迎來送往，例行公務(wù)，你也不要客氣。
官員乙 你遭貶離任，空出位子把我坐，我也該來謝謝你。
湯顯祖 哦，倒還辛苦你了。
官員乙 承讓承讓！
謝廷諒 義仍兄今日一走，金陵城內(nèi)又缺了一位趣人。
鄒元標(biāo) 官場之中又少了一位狂士。
劉應(yīng)秋 還望義仍兄能稍斂傲骨，中和為人，早日換來朝廷赦免，你我兄弟還有相聚之日！
湯顯祖 眾位大人！
（唱【慶東原】）
傾情兒上疏奏，
一心兒振朝綱，
無奈何天聰不暢。
留也惆悵，
去也彷徨，
從此心寄何方？
海角天涯，
醉里夢鄉(xiāng)。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萬不可過于消沉，想當(dāng)初元標(biāo)也曾謫貶云貴蠻荒之地，如今不也招回啟用了嗎？
官員甲 俗話講“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嗎。
官員乙 撞上狗屎運(yùn)，咸魚也會翻身的。
劉應(yīng)秋 此去地角海隅，民風(fēng)刁蠻，瘴癘侵人，前途兇險哪！
湯顯祖 哈哈哈……
（唱【前腔】）
縱情兒立官場，
任性兒寫文章，
謫貶狹隅心坦蕩。
民也蠻戇，
地也荒涼，
蟲蛇又有何妨？
留都非凈壤，
衙門多癘瘴。
官員甲 你……
官員乙 老毛病還是未改！
［幾個官員拂袖而去。
湯顯祖 眾位大人各自珍重，顯祖就此別過。
［湯顯祖轉(zhuǎn)身欲走。
雨 菡 （內(nèi)聲）大人慢走，雨菡來也——
［雨菡急急跑上，雪里紅跟上。
湯顯祖 雨菡姑娘，你……你不該來呀！
雨 菡 別的大人能來送別，雨菡就不能來送？
湯顯祖 你在江湖賣藝，尚要靠達(dá)官貴人捧抬，如今顯祖為戴罪之身，旁人避之不及，正有墻倒眾推之勢，你又何必因我去得罪權(quán)要顯貴！
雨 菡 不，雨菡敬佩大人的才氣、人品，而在曲詞上的造詣與才情更令雨菡膺服，在我心中早將大人視作師尊、長輩，大人若不嫌我是個女伶，雨菡愿拜在大人門下，學(xué)藝做人，天涯海角，不離左右，侍奉大人終生！
湯顯祖 顯祖不能再殃及無辜！
雨 菡 大人！
（唱【折桂令】）
敬大人才情萬丈，
至性至真，
道德文章。
感人禍天災(zāi)，
上疏進(jìn)表，
施藥膏肓。
雖遭貶磊落坦蕩，
縱海隅龍潛汪洋。
唯愿拜入門墻，
埋頭詞曲宮商。
何論得失，
豈顧短長。
湯顯祖 哦！這埋頭詞曲宮商？
劉應(yīng)秋 雨菡姑娘所言極是！你我讀書之人，仕途不顯，亦可文章立世。似你精通詞曲，屬情戲文，以此為寄，也是一方天地也！
雪里紅 說不定將來流芳百世格，就是你湯顯祖湯達(dá)人哉！
雨 菡 雨菡愿跟隨大人身旁，斟酌關(guān)目，調(diào)理宮商，助大人成就不世之功！
謝廷諒 義仍兄，雨菡姑娘言辭中肯，有情有義，你就收她為徒吧。雪里紅湯大人，我?guī)熋们檎嬉馇?，你就收下她吧?/p>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詞曲冠世，雨菡姑娘伶中翹楚，你二人若結(jié)為師徒，倒是曲壇一段佳話也！
鄒元標(biāo) 妙哉善哉！
眾友人 我等樂見其成！
湯顯祖 不可，不可也！
（唱【清江引】）
戴罪人前途難掌，
累你身飄蕩。
女伶易是非，
江湖多風(fēng)浪，
豈能陷你罹災(zāi)恙！
雨 菡 雨菡心意已決，今斷發(fā)明志，以表赤誠，大人再若不肯，當(dāng)長跪不起，以待師尊應(yīng)承！
［雨菡用剪刀割斷長發(fā)，轟然跪地。
湯顯祖 雨菡，你……你起來，為師答應(yīng)你！
雨 菡 謝師父！
［湯顯祖扶起雨菡，揮淚登舟。
［收光。
尾聲夢回南京
［十年后——萬歷二十九年辛丑（1601年）八月十四（湯顯祖五十二歲生日）。
［江西臨川玉茗堂。
［湯顯祖與眾賓朋悠然雜坐，蕭閑詠歌，俯仰自得。
湯顯祖 （唱【步步嬌】）
玉茗無香自高遠(yuǎn)，
以筆代刀劍，
縱橫律呂間。
“牡丹”還魂，
“四夢”成卷。
胸中塊壘捐，
還我三生愿。
友人甲 義仍兄三年前毅然投劾掛冠歸里，建玉茗堂，心精力一，成就“四夢”，乃文壇幸事也！
友人乙 這才是：
（念詩）文章論定前賢退，簪笏名除大雅留。
友人丙 （念詩）千古得失有公論，“四夢”一覺到千秋！
友人丁 看，雨菡姑娘扮演的杜麗娘來也。
［雨菡彩扮《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上。
雨 菡 （念《牡丹亭·驚夢》白口）春呵，得和你兩留連，春去何消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
（唱《牡丹亭·驚夢》【山坡羊］】）
沒亂里春情難遣，
驀地里懷人幽怨。
…………
想幽夢誰邊？
和春光暗流轉(zhuǎn)。
遷延，
這衷懷那處言？
淹煎，
潑殘生，
除問天。
［詞語雙關(guān)，湯顯祖感而起身配演柳夢梅。
湯顯祖 （接念《牡丹亭》中白口）啊，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訪姐姐來，卻在這里！姐姐，恰好在花園內(nèi)折取垂柳半枝，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
（唱《牡丹亭·驚夢》【山桃紅】）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兒閑尋遍，
在幽閨自憐……
［雨菡等人隱去。湯顯祖似醉非醉，似夢非夢，如真似幻，夢回南京——
湯顯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唱【綿搭絮】）
心驅(qū)夢薦，
總把魂兒牽。
再踏留都，
把明山秀水細(xì)細(xì)辨。
三游八駐半生緣，
故人新鬼，
笑釋前嫌。
檢點(diǎn)當(dāng)年，
有失狂狷，
鎩羽離應(yīng)天。
（唱【尾聲】）
人生孰可無夢，
皓首方悟得與捐。
（夾白：余一介書生呵?。?/p>
把一腔情愿注詩篇。
［人物定格成雕塑。
［幕后伴唱：
補(bǔ)天夢破日，臨川夢成時。
留都無奈處，千古論得失。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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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建強(qiáng)
時間：
明萬歷十二年（1584年）——二十九年（1601年）
地點(diǎn)：
南京·臨川
人物：
湯顯祖：字義仍，時35—52歲，先后任南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禮部祠祭司主事等。
雨 菡：秦淮紅伶，時16—33歲，后拜湯顯祖為師。
劉應(yīng)秋：字士和，時37—44歲，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湯顯祖兒女親家。
達(dá) 觀：號紫柏，時年48歲，明代四大高僧之一。
鄒元標(biāo)：字爾瞻，號南皋，時34—41歲，南京吏部員外郎。
謝廷諒：字友可，時34—41歲，南京國子監(jiān)學(xué)子，湯顯祖兒時同窗。
王世懋：字敬美，號麟洲，時48—50歲，南京太常寺少卿，湯顯祖上司。
雪里紅：秦淮名丑，時18——25歲，雨菡師哥。
小沙彌：棲霞寺小和尚，時年17歲。
小 廝：王世懋府中小聽差。
官員若干，
友人若干，
歌伶若干，
差役若干，
僧人若干。
序幕自請留都
［明萬歷十二年癸未（1584年）仲秋時節(jié)。
［南京水西門碼頭。
［繁華熙攘的碼頭，聲聲叫賣，匆匆人流，雨菡等秦
淮歌伶賣唱于碼頭一隅，雪里紅一旁司笛伴奏。
雨 菡 （唱【梁州序】）
大江蟠擁，
鐘山踞守，
引無數(shù)英雄爭斗。
石頭城下，
換了多少王侯？
洶洶仆前繼后，
秦淮岸邊，
繁華又依舊。
畫舫河房緊相湊，香風(fēng)艷曲能忘憂，身后事寧知否？
［差役吆喝清道。
［王世懋、劉應(yīng)秋、鄒元標(biāo)等官員及謝廷諒迤邐而來。
劉應(yīng)秋 王大人親自前來迎接下屬，真乃長者之風(fēng)啊。
王世懋 湯義仍乃天下俊才，當(dāng)年他寧肯春幃不第，也不愿接受權(quán)傾一時的首輔張居正籠絡(luò)，我一個留都的四品太常寺少卿又豈能入他法眼？我不過遵照家兄之意，略盡同僚之誼罷了。
官員甲 王大人昆仲一向禮賢下士，愛惜人才。
官員乙 我等躋身門下，幸運(yùn)得很呢！
鄒元標(biāo) 湯義仍此來留都出任太常寺博士，王大人是其頂頭上司，更何況令兄王世貞大人為當(dāng)今文壇領(lǐng)袖，又正值在應(yīng)天府尹任上，可謂昆仲雙棲，虎嘯龍吟，還請多多呵護(hù)湯義仍為感。
王世懋 鄒大人也與湯義仍相識？
鄒元標(biāo) 萬歷五年，元標(biāo)因上疏彈劾張居正父喪“奪情”之故，遭受八十庭杖，發(fā)配貴州，一時間親朋故友避之不及，唯湯義仍頻頻書信慰籍，替我不平，寬我心懷，令元標(biāo)沒齒難忘！
眾官員 也是個不怕死的。
王世懋 聞?wù)f湯義仍恃才傲物，不拘俗禮。劉大人與他同鄉(xiāng)、同年，聽說還是兒女親家，想必熟知他的脾性也。
劉應(yīng)秋 湯義仍歷落耿介，嫉惡如仇，同道者，剖心瀝膽，違和者，則老死不相往來。
眾官員 倒是個狂狷之輩。
謝廷諒 眾所周知，翰林院是為中樞儲才，高官門徑，而義仍兄主動放棄“館選”，卻步翰林，自請留都閑職，可嘆可佩也！
眾官員 還是個戇大！
王世懋 此位是……
劉應(yīng)秋 他乃湯義仍幼時同窗，今在國子監(jiān)游學(xué)的生員謝廷諒，謝友可。
謝廷諒 學(xué)生見過王大人。
王世懋 免禮。愿爾等后學(xué)，應(yīng)多多揣摩湯義仍八股舉業(yè)，莫學(xué)他的艷麗詞風(fēng)、狂狷意氣，導(dǎo)致仕途艱澀呀！
眾官員 是啊！
謝廷諒 這……
［幕后差役高呼：湯顯祖湯大人棄舟登岸——
［湯顯祖登上碼頭。
湯顯祖 （唱【點(diǎn)絳唇】）
駕乘扁舟，
暫別貴胄。
樂留都，
山水明秀，
褪身拋直鉤。
［眾友人迎上前。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舟車勞頓，我等恭迎大安！
湯顯祖 士和兄，顯祖何德何能，敢煩列位大人屈尊相迎！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名蔽天壤，海內(nèi)人以得見湯義仍為幸呢！
湯顯祖 顯祖浪得虛名，不及爾瞻兄多矣！
謝廷諒 仁兄不屑幾任首輔青眼，耿介豪氣、傲然風(fēng)骨愈令世人仰慕！
湯顯祖 友可兄謬贊，顯祖汗顏！
眾友人 實(shí)至名歸，無需過謙。
湯顯祖 慚愧！
［湯顯祖這才看見矜持一旁的王世懋和圍繞身邊的幾個官員。
湯顯祖 敢問這位大人是……
劉應(yīng)秋 這就是太常寺少卿王世懋大人，他可是你的頂頭上司啊。
湯顯祖 卑職這廂見過上峰大人。
王世懋 罷了。你的才名老夫也有耳聞，聽說當(dāng)年你在南京國子監(jiān)游學(xué)之時，僅半部《紫簫記》就惹得文人、伶工爭相傳唱，令金陵一時紙貴呀！
謝廷諒 惜被指責(zé)其中有影射當(dāng)時首輔張居正的筆墨，遭下令禁止了。
王世懋 呵呵呵……如今張居正已死且貶，《紫簫記》也成明日黃花矣！
雪里紅 （旁聽多時，忍不住插話）這倒也勿見得格！
［雪里紅示意雨菡。
雨 菡 （唱《紫簫記》之【番卜算】）
屏外籠身倚，
睡覺唇紅退。
輕蜂小尾撲香歸，
飐得花憔悴。
湯顯祖 我的《紫簫記》……
王世懋 還真有人會唱？
［眾人循聲望去。
湯顯祖 呀！
（唱【顏?zhàn)訕贰浚?/p>
似飲陳年醅，
如賞雪藏新蕊。
困途倦旅，
一曲撩開心扉。
王世懋 （接唱）驚回，
如聞天音飄落，
哪來的仙班娥眉？
似這等音徽貌美，
秦淮河上爭得個群冠芳菲。人妙曲曼，只是這詞么……
湯顯祖 詞便怎的？
王世懋 綺糜有余，工穩(wěn)不足。
湯顯祖 依大人之見又當(dāng)怎樣？
王世懋 如家兄所倡之“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也！
湯顯祖 這……下屬未敢領(lǐng)教。
王世懋 悉聽尊便！
［王世懋傲慢地離去，幾個馬屁官員尾隨而下。
雪里紅 有好戲看哉！
謝廷諒 王世懋昆仲稱霸文壇多年，仁兄又何必當(dāng)面駁顏。
湯顯祖 他們鼓吹復(fù)古，實(shí)則興模仿之風(fēng)，矯情拘泥，全無一己之真情也！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即便如你所說，那王世懋總是你的上司，日后同衙理事，還是得敷衍處且敷衍為好。
鄒元標(biāo) 倒也是啊。
湯顯祖 （念【對兒】）
歷落入官場，道殊不相謀！
雨 菡 （脫口贊嘆）真丈夫也！
［收光。
第一場狂斐應(yīng)天
［兩年后——萬歷十四年丙戌（1586年）季秋時分。
［南京太常寺內(nèi)。
［太常寺少卿王世懋舉行公宴，眾官員詩酒應(yīng)和，熱鬧非常。
王世懋 （唱【太師引】）
慶升平公宴行酒令，
觥籌間詞曲應(yīng)承。
授金陵兄弟同府，
掌文壇昆仲齊名。
尚古風(fēng)先賢唯敬，
追漢唐文脈是秉。
煊赫赫把大纛高擎，
似這般紫袍鴻儒復(fù)何爭？
哈哈哈……
官員甲 既行酒令，就請王大人賜詩吧。
王世懋 昨日偶得《宮詞》一首，只當(dāng)拋磚引玉耳。
眾官員 王大人不必過謙。
王世懋 （念【七言絕句】）
一派笙歌出苑墻，隔簾猶自暗聞香。
秋來殿殿添宮漏，只有昭陽不夜長。
［王世懋一詩甫成，眾官員紛紛贊賀，奉迎不迭。
眾官員 好詩，好詩哉！
官員甲 （唱【惜花賺】）
神功天成，
直逼賢圣今無朋。
官員乙 （接唱）古風(fēng)勁，
字字珠璣巧思凝。
官員丙 （接唱）天籟鳴，
側(cè)耳恍然入仙境，
九重若聞鸞鳳聲。
官員丁 （接唱）絕后徑，
來者再難登此境，
眾官員 （合唱）千秋彪炳。
王世懋 哈哈哈……過獎，過獎矣！哪位大人金玉其后，賜教當(dāng)前？
湯顯祖 （內(nèi)聲）我，湯顯祖來也！
［衣冠不整且醉醺醺的湯顯祖踉蹌而至。
王世懋 （不悅地）湯博士為何姍姍來遲？
湯顯祖 若問我么？
（唱【忒忒令】）
三五個酒侶詩朋，
六七杯香醪佳酩。
臧丕時事，
江山任點(diǎn)評。
度新曲調(diào)小伶，
繡夾舞，
花枝臥，
縱我天賦神稟。
官員甲 湯大人怕是酒喝醉了。
湯顯祖 何以見得？
官員乙 瘋瘋癲癲，言語輕狂。
湯顯祖 有道是“不癡不癲不成仙，不瘋不狂難為魔”呀！
官員丙 我看你是心有魔障，盡失官體！
湯顯祖 與其裝模作樣，莫若表里如一！
官員丁 你自視才高，又不肯言醉，何不將王大人的《宮詞》和上一首，讓我等信服？
湯顯祖 哦，這和詩么……
官員甲 （念蘇白）挨記戇特哉！
湯顯祖 李白斗酒百詩，區(qū)區(qū)一首七絕何足道哉！
王世懋 湯博士詩詞，專尚六朝之風(fēng)，浮艷綺靡，且自異其伍，靈而欠工，險而失澀，屢見夷語，疵累既繁，怕須臾難對這古風(fēng)卓然之律詩也！
湯顯祖 哦，古風(fēng)卓然??？
王世懋 然。爾當(dāng)以漢唐詩文為圭臬，潛心修為，不為浮名所累！
湯顯祖 當(dāng)真？
王世懋 當(dāng)真。
湯顯祖 哈哈哈……下屬不敢恭維矣！
（唱【嘉慶子】）
文必漢唐自扼頸，
竊笑爾拘儒先生。
膠柱遺人笑柄。
吟無病，
說莫名，
滿紙，
假惺惺。
爾等筆無鋒刃，墨無煙云，硯無波濤，紙無香澤，唯一味復(fù)古，刻意臨摹，滿紙贗文，假冒古董，下屬未敢仰答也！
［湯顯祖翹腿反向而坐。
王世懋 你……狂悖之徒，不可理喻！
湯顯祖 聽聽我的新詩作吧。
王世懋 但請自便。
湯顯祖 （吟己之《三十七》詩）
歷落在世事，慷慨趨王術(shù)。
神州雖大局，數(shù)著亦可畢。
王世懋 哦，神州大局，爾數(shù)著可畢？
眾官員 吹牛逼！
湯顯祖 余帝夋殷商之后、孔宋鴻儒之親，靈根慧命，文昌武曲，只是這……
（再吟己之《三十七》詩）
陪畿非要津，奉常稍中秩。
常恐古人先，乃與今人匹……
［湯顯祖掩面而泣。
王世懋 癲狂浮躁！
眾官員 喜怒無常！
官員甲 我看他是以酒遮臉，裝癡賣醉！
湯顯祖 哪個說我醉了？我還要唱上幾句《紫簫記》中的曲兒，與王大人的公宴助興？
王世懋 不唱也罷。
湯顯祖 （自顧自地吟唱《紫簫記》之【步步嬌】）
靑樓那到瑤山靜，
花酲柳夢渾難醒。
脆管煩絲不奈聽，
傷歡中酒年年病。
何似禮金經(jīng)。
淸虛打滅輕狂性。
王世懋 好一個“清虛打滅輕狂性”！
眾官員 表里不一，自欺欺人！
湯顯祖 他年拙作，還請上峰與諸位大人斧正。
王世懋 聽說近日湯博士要將《紫簫記》付梓刊??？
眾官員 湯博士也會炒冷飯?。?/p>
湯顯祖 好友熱心，出資襄助，顯祖情面難卻也。
王世懋 呵呵呵……湯博士不必為難了。觀《紫簫記》通篇淫詞麗曲，有傷風(fēng)化，且你為官浮躁，素行不謹(jǐn)，我已下令禁止《紫簫記》的刊行了！
湯顯祖 這……
（唱【川撥棹】）
仗權(quán)柄，
反掌認(rèn)胡行。
矮檐下暫吞聲，
處閑局懶抗?fàn)帯?/p>
且閉門戶濁世自清，
“紫釵”夢里遣性情。
王世懋 紫釵夢？
湯顯祖 實(shí)不相瞞，屬下對往年舊作也不甚滿意，現(xiàn)已著手改寫，定名為《紫釵記》，封筆之日當(dāng)呈上請王大人雅正。
王世懋 你……
湯顯祖 哈哈哈……
［收光。
第二場泮渙秦淮
［兩年后——萬歷十六年戊子（1588年）初夏之夜。
［秦淮河上畫舫中。
［雨菡孑然兀立畫舫之中。
雨 菡 （唱【鎖南枝】）
云兒淡，
星兒疏，
波光燭影映登徒。
送往又迎來，
歲月等閑度。
心高孤，
命舛誤。
畫舫中，
空把青春付。
［雪里紅手持唱本邊喊邊跳上畫舫。
雪里紅 師妹，師妹——
雨 菡 師兄慌里慌張為了何事？
雪里紅 我又覓到一折《紫釵記》！
雨 菡 快快拿來我看。
雪里紅 哎呀，真真勿得了哉！湯顯祖格個《紫釵記》還沒有寫完，文人、伶工已爭相轉(zhuǎn)抄傳唱，這河舫之中，啥人家先會得唱，生意就老好格！
雨 菡 湯義仍的詞寫得情真意濃，艷麗華美，而《紫釵記》又透著一股俠氣，讀來口頰生香，唱著悅?cè)俗砑骸?/p>
雪里紅 一點(diǎn)也不錯！
［雨菡拿著唱本輕輕吟唱起來。
雨 菡 （唱《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之【金瓏璁】）
春纖余幾許？
繡征衫親付男兒。河橋外，
香車駐……
［湯顯祖與鄒元標(biāo)、謝廷諒等剛好途徑此處，駐足傾聽。
鄒元標(biāo) 妙哉！這秦淮河上的伶工竟能把義仍兄的《紫釵記》唱得字正韻濃，清新脫俗，實(shí)實(shí)地難得！
湯顯祖 哦？爾瞻兄能有此評語，那女子定然唱功了得，但不知她的扮相怎樣，做功如何？
鄒元標(biāo) 我等何不就在畫舫之中小憩，就便品曲聽唱？
謝廷諒 好主意，待我上前招呼。喂——搭了跳板，我等要上船飲酒聽曲。
雪里紅 來哉來哉，待我搭了跳板。
［湯顯祖等登船。
雪里紅 小可與眾位大人請安！
謝廷諒 罷了。你叫什么名字？
雪里紅 我叫雪里紅。
鄒元標(biāo) 雪里蕻？炒肉絲倒是南京一道下飯的好菜呀！
雪里紅 勿對格，勿對格！我家窮得討飯，我娘在雪地里生下我，養(yǎng)不起，準(zhǔn)備扔了喂狗，我家?guī)煾竸偤寐愤^，把我抱回家養(yǎng)大了學(xué)藝，就給我取個藝名叫雪里紅——在雪地里凍得通紅格“紅”，將來一定能唱紅的“紅”！
湯顯祖 呵呵，這名字取得倒也有趣！
謝廷諒 方才唱曲的是哪位姑娘？
雪里紅 是我?guī)熋茫嚸贻?，她可是我們秦淮畫舫之中的紅伶啊！
謝廷諒 喚她前來。
雪里紅 是。師妹，幾位大人叫你，上前見過。
雨 菡 雨菡拜見湯大人與幾位大人。
湯顯祖 哦，姑娘認(rèn)識我？
雨 菡 幾年前大人到南京上任，雨菡正在水西門碼頭賣唱，曾目睹大人風(fēng)采，后來又購得大人的詩集拜讀，更是愛不釋手，背誦、揣摩至今。
湯顯祖 哦……想起來了。那日你還唱了我一曲《紫簫記》呢。
雨 菡 正是。
湯顯祖 哎呀呀！如此也算得故人了。
雨 菡 雨菡不敢高攀！
湯顯祖 一個賣唱的伶人，你也識文斷字，諳通詩詞？
雨 菡 小女子生在書香門第，后家道凋零，賣身入籍，做了歌伶。
鄒元標(biāo) 看她舉止嫻靜，談吐優(yōu)雅，一看便是個良家女子！
雪里紅 我家?guī)熋迷臼莻€大家閨秀哇！
雨 菡 身在泥淖，豈敢妄言出身。
湯顯祖 你雖身為歌伶，卻心儀詩賦，實(shí)屬難得。方才在岸上聽你唱我的《紫釵記》，字正腔圓，情真意切，敢煩姑娘再為我等唱上一曲如何？
雨 菡 能當(dāng)面為湯大人學(xué)唱大作，乃雨菡之幸也！
謝廷諒 擺上好茶、好酒，我等邊飲邊聽。
雪里紅 眾位大人請坐，小的這就安排。
［眾人落座，雪里紅端上茶飲、酒菜。
湯顯祖 雨菡姑娘，請將拙作唱上一曲吧。
雨 菡 如此雨菡現(xiàn)丑了！
（唱《紫釵記·折柳陽關(guān)》北【寄生草】）
怕奏陽關(guān)曲，
生寒渭水都。
是江干桃葉凌波渡，
汀洲草碧黏云漬，
這河橋柳色迎風(fēng)訴。
［雨菡唱到妙處，湯顯祖起身與雨菡同唱。
湯顯祖 （念劇中夾白）這柳呵！
二 人 （合唱）纖腰倩作綰人絲，
可笑他自家飛絮渾難住。
［二人的合唱把情緒推向高潮。
鄒元標(biāo) 好！詞美唱佳！
謝廷諒 珠聯(lián)璧合！
眾 人 哈哈哈……
［雨菡之皎潔容貌、婉轉(zhuǎn)歌喉，婀娜身段，特別是對人物和詞意的理解與表達(dá)，使湯顯祖驚嘆不已。
湯顯祖 呀！
（唱【解三酲】）
運(yùn)歌喉鶯啼幽谷，
展柔肢燕舞雨初。
嘆良家麗姝遭天妒，
冰清質(zhì)在泥涂。
聲聲哽咽情困楚，
字字幽怨淚模糊。
傷情處，
曲中戲外，
兩下恍惚。
［湯顯祖出神凝思。
［雨菡親自斟酒端杯上前。
雨 菡 湯大人，雨菡唱得鄙俗，還請大人見諒、指正。
［湯顯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湯顯祖 姑娘悟性高，唱得好！能發(fā)我精微、明我氣韻者舍你其誰？
雨 菡 湯大人過獎了，若能表達(dá)大人詞義于萬一便是雨菡之奢望也。
湯顯祖 再加上你身為伶工的唱法技巧，幼功身段，真是美輪美奐，出神入化，使拙作百尺竿頭、錦上添花。來來來，我回敬姑娘一杯！
雨 菡 雨菡怎敢領(lǐng)受！
湯顯祖 你當(dāng)?shù)玫模?/p>
雪里紅 師妹，湯大人說當(dāng)?shù)镁彤?dāng)?shù)谩?/p>
鄒元標(biāo) 雨菡姑娘，湯大人真心惜才，你就不必過謙了！
雨 菡 如此雨菡斗膽了！
［雨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湯顯祖 眾位大人，今夜在這秦淮河上幸遇雨菡姑娘，可謂是酒逢知己，曲遇知音，人生幸事莫過如此，當(dāng)一醉方休！
鄒元標(biāo) 對，一醉方休！來，干了！
眾 人 請……干！
［眾人連飲數(shù)杯，皆微醺。雨菡上前勸阻。
雨 菡 眾位大人酒已夠了，還是以茶代酒吧。
湯顯祖 區(qū)區(qū)幾杯豈能盡興？換大杯方好！
雨 菡 還請大人愛惜貴體，以發(fā)奮仕途，經(jīng)緯天下為重！
湯顯祖 經(jīng)緯天下？哈哈哈……
（唱【前腔換頭】）
四年改任詹事府，
未升反降困仕途。
闔衙孑孑唯主簿，
人一個鬼影無。
（夾白）如今我這從七品的官兒越發(fā)的清閑了！
（接唱）且當(dāng)和尚撞鐘鼓，
南署終究非北都。
自尋個，
晝吟新曲。
夜誦古書。
鄒元標(biāo) 如此倒也逍遙自在！
謝廷諒 填詞作曲，亦能揚(yáng)名傳世！
雪里紅 如今這南京城無人勿曉得湯大人哉，格名氣嗎，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竄紅爆表唻！
雨 菡 以雨菡愚見，讀書人十載寒窗，一朝龍門，仍當(dāng)以天下為懷，社稷為重的才是。填詞聽曲，偶爾為之，豈可終日沉湎其間。
湯顯祖 這……
（唱【東甌令】）
小女子，
勝丈夫，
一語道破心中苦。
惶惶五次春幃赴，
但為趨王術(shù)。
父母倚門望如初，
思之汗如雨……
［湯顯祖言辭哽咽，掩面而泣。
雨 菡 大人不可憂郁傷身，天生大才，必有用時！
湯顯祖 這用時么……
［一小廝來到畫舫近處岸邊。
小 廝 喂——雨菡姑娘在船上嗎？
雪里紅 啥人有啥個事體？
小 廝 王世懋大人點(diǎn)你家雨菡姑娘今晚到我們府上唱曲。
雪里紅 曉得哉。
小 廝 早點(diǎn)來呀。
［小廝轉(zhuǎn)身下。
雪里紅 哦喲，大官傳喚哉，格哪恁辦呢？
鄒元標(biāo) 來人何事？
雪里紅 嗯……王世懋大人，叫雨菡去他府上唱堂會去。
湯顯祖 王世懋？
雪里紅 對，就是你原來格頂頭上司哇。
謝廷諒 這個老夫子竟有如此嗜好？
雪里紅 嗯他……
雨 菡 ……他倒是時常呼喚。
湯顯祖 你，你甘心趨奉，殷勤如常？
雨 菡 ……身在江湖，豈能由己。
湯顯祖 你……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何必如此介意，豈止江湖，你我身處廟堂，又當(dāng)怎樣？
謝廷諒 唉！讀書人寒窗苦讀，考場煎熬，僥幸魚躍龍門，又豈知宦海渾濁，魚龍混雜，大志難伸也！
湯顯祖 嘢！這世界雖大，竟無有一方凈土！
鄒元標(biāo) 倒不如早早歸去，詞曲為伴，耕讀傳家。
湯顯祖 誠如爾瞻兄之言，倒也眼不見為凈也。
雨 菡 大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萬不可視一時之得失，自暴自棄呀！
湯顯祖 唉！
（念【對兒】）
但能稍償父母愿，早入山水煙霞間。
［遠(yuǎn)遠(yuǎn)傳來山寺鐘聲——
［光漸收。
第三場問禪雨花
［兩年半后——萬歷十八年庚寅（1590年）臘月初。
［雨花臺高座寺禪堂。
［雪后初晴，白雪覆蓋著黃墻碧瓦，鐘聲回蕩在古寺寒空。
［達(dá)觀手持經(jīng)書，結(jié)跏趺坐于蒲團(tuán)之上。
達(dá) 觀 （唱【誦子】）
浮生如夢去日多，
年來齒往空蹉跎。
有緣度得癡情客，
皈依三寶拜佛陀。
南無佛，
南無釋迦牟尼佛！
鄒元標(biāo) （內(nèi)聲）義仍兄，隨我來。
［鄒元標(biāo)引湯顯祖進(jìn)山門。
湯顯祖 （唱【浪淘沙】）
仕途多嵯峨，
宦海任逐波，
身疲心倦困網(wǎng)羅。
去留進(jìn)退何處也，
回頭問佛。
［鄒元標(biāo)引湯顯祖趨步進(jìn)入禪堂。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這就是剛剛云游到此的一代禪宗大師——達(dá)觀禪師。
湯顯祖 禪師在上，弟子湯顯祖拜謁來遲。
達(dá) 觀 （未及還禮，即朗聲背誦湯顯祖舊時詩作）
“搔首向東林，遺簪躍復(fù)沉。
雖為頭上物，終為水云心?！?/p>
湯顯祖 （詫異地）此詩乃弟子二十年前之舊作，禪師何處得之？
達(dá) 觀 心儀神遇，相交已久。湯施主，久違矣！
［達(dá)觀起身還禮。三人相讓而坐。
湯顯祖 久聞禪師大名，仰慕已深，得知禪師弘法金陵，本該早來拜謁，只是弟子身染疾患，遷延七日方得佛前受教，惶恐之至也！
鄒元標(biāo) 湯義仍問禪向佛心切，今日也是抱病而來。
達(dá) 觀 貧僧此次游方金陵，正是為了了卻心愿，與湯施主結(jié)緣而來。
湯顯祖 結(jié)緣？方才禪師所背之詩，乃弟子二十年前鄉(xiāng)試中舉歸途之中，路經(jīng)南昌西山云峰寺，玉簪不慎落入蓮池，遂于寺壁題詩以記，禪師何以如此熟稔？
達(dá) 觀 若問前緣，且聽貧僧慢慢道來。
（唱【漁燈兒】）
廿年前游山寺參禪賞荷，
見題壁結(jié)佛緣只在剎那，
嗜欲淺天機(jī)深慧命高格，
接引你早成正果，
修得個一葦達(dá)摩。
湯施主方未入世便有看破塵世之禪意詩作，其賦性精奇、慧根靈性使貧僧肅然，遂視為相知，引為同道，默記題詩，靜待機(jī)緣，今日相見，足慰平生矣！
湯顯祖 這……
（唱【錦漁燈】）
他那里一心心把甘露撒播，
我這廂忐忑忑又費(fèi)琢磨。
他那里慈航引我渡恒河，
我這廂怎生的六根難凈脫。
［湯顯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達(dá) 觀 湯施主為何暗自沉吟。
湯顯祖 禪師面前不打妄語：吾自幼秉承祖訓(xùn)，文以立身，進(jìn)而用世。然科場蹭蹬，仕途蹉跎，不惑既過，身居下僚，進(jìn)身無門，退又不甘。自請南署閑職，實(shí)是返退為進(jìn)，以待明時也！
鄒元標(biāo) 輔臣一手遮天，上聰蒙蔽已久，你我忠耿之臣恐再難有升遷、重用之日矣！
達(dá) 觀 即便升遷、重用又當(dāng)怎樣？如張居正者，生前權(quán)傾朝野、顯赫蓋世，死后則虢爵沒產(chǎn)、家破人亡！
湯顯祖 張居正把持朝政，任人唯親，自毀家身，當(dāng)作別論。然讀書人十載苦讀，一朝登榜，不正為濟(jì)世報國，凌煙標(biāo)名者？
達(dá) 觀 讀書人處世，當(dāng)以修身立命為要，進(jìn)則奉君濟(jì)民，退則著書立說，進(jìn)退自如，顯隱皆安。若湯施主者，《紫釵記》封筆之日，不亦施主圓夢之慰歟？
湯顯祖 寫戲度曲乃為閑情所托，墨余小技，實(shí)非終身之志也！
達(dá) 觀 欲托終身，唯有入我門來。
湯顯祖 哦，遁入空門？
達(dá) 觀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湯顯祖 哦！這回頭么……
劉應(yīng)秋 （內(nèi)聲）義仍兄，義仍兄——
［劉應(yīng)秋急切、興奮地跑上。
劉應(yīng)秋 我到處找你，誰知你在此悠游。
湯顯祖 士和兄，這就是云游到此的當(dāng)代高僧，達(dá)觀禪師。
劉應(yīng)秋 禪師在上，劉應(yīng)秋冒昧了?。ㄉ锨笆┒Y）
達(dá) 觀 劉施主少禮，請便。
湯顯祖 士和兄，急匆匆到此為了何事？
劉應(yīng)秋 圣上傳旨，將義仍兄升遷為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了！
湯顯祖 此話當(dāng)真？
劉應(yīng)秋 豈可兒戲？
湯顯祖 臣謝主隆恩！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湯顯祖誠惶誠恐地匍匐在地，叩首謝恩。
鄒元標(biāo) 啊呀呀！由一個從七品的詹事府主簿，推升為正六品的官兒，一級半的前程！
劉應(yīng)秋 恭喜義仍兄，賀喜義仍兄！
湯顯祖 士和兄，明日一早，你即陪同我去往孝陵祭拜太祖高皇帝，以表臣下感恩戴德之心也！
鄒元標(biāo) 呵呵！區(qū)區(qū)官六品，籠絡(luò)心一顆！
湯顯祖 爾瞻兄此話差矣。萬歲圣明天縱，雖常惑于小人之言者，皆因近臣豢用讒豎，謊言欺君所致。
劉應(yīng)秋 如今義仍兄如望升遷，正是萬歲圣裁，朝中尚有良臣也。
湯顯祖 正是正是！
達(dá) 觀 哈哈哈……湯施主入世之情根太深，惜哉憾哉！
湯顯祖 弟子雖心向佛老，而入世之情未了，父母之望未酬，暫難忘情絕念，面壁參禪也。
達(dá) 觀 情生即癡，癡則近死，近死而不覺，心幾頑矣。
湯顯祖 ……弟子不揣冒昧，有一言辯之。
達(dá) 觀 請湯施主賜教當(dāng)面！
湯顯祖 禪師佛學(xué)廣奧，處世曠達(dá)，令弟子欽佩！然以佛法救世之宏愿，為免除“礦稅”四方奔走之苦心，亦非凡塵之情乎？
（唱【錦上花】）
去凡心滅情魔，
懷憂患難圓說，
紅塵不舍又如何？
道無情恰情多，
果真的脫娑婆，
月中無樹影無波，
煩惱何處惹？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處世率真，語無遮攔，萬望禪師海涵！
達(dá) 觀 哈哈哈……湯施主耿介豪放，此也正是貧僧敬重之處也。
湯顯祖 感佩禪師之胸襟無量，菩薩胸懷！
達(dá) 觀 方才湯施主言及之“礦稅”，乃朝廷采挖銀礦而強(qiáng)加百姓之重負(fù)，且宦官胡為，勒索成風(fēng)，有識之士皆言此為弊政之淵藪。我佛慈悲，普度眾生，貧僧四方奔走，以望早日罷除。曾嘆而誓曰：此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fù)也！
鄒元標(biāo) 據(jù)我所聞，禪師之舉已有礙權(quán)貴之私利，當(dāng)謹(jǐn)防禍?zhǔn)录由碚摺?/p>
達(dá) 觀 吾斷發(fā)時已如斷頭，生死不懼，何患兇險？！
湯顯祖 呵呵，正如禪師乎！
（唱【錦中拍】）
不了情大悲廣澤，
為“礦稅”把命潑，
如禪師慧心般若。
又何堪不才似我？
白香山外放開河，
蘇東坡遭貶浚泊，
此二賢余之楷模。
入世出家，
何時兩妥？
宦?；卦粕脚P。
達(dá) 觀 湯施主執(zhí)迷宦海，欲渡彼岸，尚待來日矣！
湯顯祖 弟子冥頑不靈，枉費(fèi)禪師一片苦心。告辭。達(dá)觀恕不遠(yuǎn)送。
［湯顯祖等三人拜別下。
達(dá) 觀 可嘆湯義仍呵！
（唱【誦子】）
進(jìn)必狷介致禍，
退又宿愿絆索。
待來日春冰融破，
堪忍夢醒覺摩訶。
南無佛，
南無釋迦牟尼佛。
（念【對兒】）
橫舟待渡盼孤客，雪里埋心望汝歸！
［收光。
第四場上疏石城
［四個月多后——萬歷十九年辛卯（1591年）閏三月二十五。
［南禮部祠祭司衙門二堂，一燈如豆。
［湯顯祖焦慮地來回踱步，忍不住地咳嗽著。
湯顯祖 愁煞人也！
（唱【念奴嬌序】）
災(zāi)星頻現(xiàn)，
嘆赤地遍野，
旱澇肆虐神州。
官卑言輕，
縱有術(shù)報國之心難酬。
愁悶，
郁結(jié)成疾，
舊病新癥，
輾轉(zhuǎn)床榻時日久。
唯愿使，
社稷安泰，
黎庶無憂。
［劉應(yīng)秋與鄒元標(biāo)上。敲門。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在衙內(nèi)么？
［湯顯祖開門。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你病體未愈，怎么又來衙署？
湯顯祖 已無大礙。二位仁兄此時到來為了何事？
鄒元標(biāo) 這……
劉應(yīng)秋 還是坐下講話吧。
湯顯祖 請坐。
［三人落座。
湯顯祖 你二人聯(lián)袂而來，定有要事，但請直言。
鄒元標(biāo) 這……士和兄，你我就實(shí)話實(shí)說了吧！
劉應(yīng)秋 也罷。數(shù)年災(zāi)害未斷，去歲邊患又起，上月初，代州隕星墜，東南彗星掠，天象不詳，上蒼示儆。萬歲就該反躬自省，齋戒郊祀以求天神寬宥的才是，不想……
湯顯祖 不想怎樣？
鄒元標(biāo) 今日午后在衙中接到朝廷邸報，竟然將此災(zāi)星天象歸罪于朝中言官不思盡忠，專事欺蔽所致，下了一道圣旨，各罰俸一年！
湯顯祖 這？！
劉應(yīng)秋 （唱【秋夜月】）
多事秋，
天災(zāi)數(shù)年久。
首輔無為當(dāng)引咎，
萬歲有責(zé)不自究，
圣旨沒來由，
言官停俸酬。
湯顯祖 豈有此理！
（唱【金蓮子】）
慢說天災(zāi)憂，
歷歷人禍?zhǔn)谷顺睢?/p>
放糧庫，
貪官擠破頭。
賑災(zāi)變肥缺，
百姓鬼全瘦！
劉應(yīng)秋 這些官場敗類，朝廷蛀蟲！
鄒元標(biāo) 非但如此！
（唱【前腔換頭】）
科場丑聞傳未休，
邊關(guān)又聽報急奏。
蒙圣聰，
讒潛由來久。
直言遭貶謫，
忠臣三緘口。
如今天下災(zāi)荒，邊關(guān)失利，萬歲多年不上朝臨政，輔臣弄權(quán)欺蔽已久，真?zhèn)€是“民心如實(shí)炮，國勢如潰瓜”！
湯顯祖 此乃輔臣弄權(quán)移柄，群小諂媚趨迎所致，吾等自詡磊落名士，當(dāng)此時而無所作為，豈非素餐尸位歟？
劉應(yīng)秋 我等陪都閑官，又能怎樣？
湯顯祖 ……我要上疏進(jìn)京，直陳時弊，痛責(zé)首輔申時行欺瞞圣上，放任群小，諸道科臣趨迎媚上，攀附巴結(jié)。萬歲也要遠(yuǎn)小人近君子，擇善從流，臨朝聽政，不使神權(quán)旁落也！
鄒元標(biāo) 哎呀義仍兄??！想這上疏犯顏非同兒戲，當(dāng)年元標(biāo)就因上疏罹禍，還請三思！
劉應(yīng)秋 你我既被朝廷委以留都閑職，早已列于另冊，又何必自尋煩惱、自討無趣，倒不如以你目下之興致，憑典籍詩書修心、借寫戲度曲娛情，落得個悠閑自在。
湯顯祖 大丈夫立世，當(dāng)經(jīng)緯乾坤，調(diào)和鼎鼐，詩詞曲賦乃文人附庸風(fēng)雅之舉，雖聲名遠(yuǎn)播，至可流芳后世，但為賢者所不屑也！
鄒元標(biāo) 如今綱紀(jì)敗壞、積重難返，你我獨(dú)木難支，孤掌難鳴，莫若潔身自好，獨(dú)善其身，抑或修禪問道，歸隱山林者。
劉應(yīng)秋 一朝龍顏怒，四體不周全，義仍兄當(dāng)以身家性命為念，萬不可意氣用事??！
湯顯祖 （吟【五言絕句】）
擬作三生度，何懼萬死蘇；
低頭爭末路，剖心赴窮途。
劉應(yīng)秋 恕我直言，平日看義仍兄寄情詞曲、忘情山川，甚而玩世不恭，泮渙恣肆，并未見如此慷慨大義呀？
湯顯祖 士和兄此話大謬也！正因為余情根太深，終不能超脫人世。依顯祖愚見，為臣子者，熟讀圣賢之書，當(dāng)傾情于社稷安危，動情于黎民疾苦！我要效仿孔圣，為推行仁義之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衛(wèi)國受困”、“陳蔡絕糧”，雖終生不遂其志，仍矢志不渝，無怨無悔。縱然此次上疏或因忤逆赴死，身首異處，也絕不以犬儒茍活！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紫釵記》封筆在即，你還是聚神斂意，潛心戲文最為安妥！
［湯顯祖三把兩把撕碎書稿。
湯顯祖 蹈仁而死，不怍其言！吾意已決，你二人毋需多言！
［劉應(yīng)秋、鄒元標(biāo)無奈地對視，惴惴而退。
［湯顯祖飽含激情，揮動如椽大筆，書寫千古文章！
湯顯祖 （唱【小桃紅】）
宦海沉浮心已疲，
終難真情抑也。
幼讀圣賢，
治國安邦為所期。
失意淪陪畿，
怎忍見綱紀(jì)墮，
權(quán)臣欺，
讒豎趨，
黎民痹也。
抒胸臆直言心不欺，
盡節(jié)義豈顧得，
三寸氣七尺軀。
［夜風(fēng)猛地吹開窗子，閃電勾勒出了湯顯祖兀立的身影。
［收光。
第五場枉顧棲霞
［一個月后——萬歷十九年辛卯（1591年）四月二十六。
［棲霞寺及途中。
［雷聲隱隱，大雨將臨。雨菡急慌慌地尋找于路上。
雨 菡 （唱【風(fēng)入松】）
風(fēng)波陡起陰云翻，
上疏觸犯天顏。
王府堂會聞事變，
湯大人災(zāi)禍難免。
急忙里信來傳，
人不見夜未還。
［雪里紅急急趕上。
雪里紅 師妹。
雨 菡 師兄，可曾打聽到湯大人的消息？
雪里紅 我找遍了秦淮河兩岸的茶坊、酒肆，都說沒見過湯大人。
雨 菡 他這是會去哪里呢？
雪里紅 達(dá)觀禪師近日在棲霞寺設(shè)壇講經(jīng)，啊會的……
雨 菡 對呀，我怎么未曾想到呢！如此你速去劉、鄒幾位大人家送信，請他們也幫忙打聽，我這就去棲霞寺尋找。
雪里紅 天將下雨，路途又遠(yuǎn)，還是我去棲霞寺吧。
雨 菡 幾大人的家你比我熟，還是我去吧。
雪里紅 如此你我分頭行事！
雨 菡 （唱【急三槍】）
急急走，
速速趲，
分頭尋，
江湖道，
義字先！
雪里紅 （接唱）忠與奸，
民心判，
口碑傳，
遞急訊，
早周旋。
［雨菡與雪里紅分頭下。
［湯顯祖恍惚衰弱地騎蹇驢上。
湯顯祖 （唱【一江風(fēng)】）
申斥傳，
龍顏?zhàn)儯?/p>
皆因上疏諫。
捅破天，
鋼脊鐵肩，
敢將七尺獻(xiàn)。
苦心誰戀憐？
苦心誰戀憐？
問禪棲霞山，
訴我心中倦。
［湯顯祖下了蹇驢，叩響山門。
［小沙彌應(yīng)聲上。
小沙彌 啥人叩門？（開門）
湯顯祖 請問小師傅，達(dá)觀禪師可在寺內(nèi)？
小沙彌 你啊是湯顯祖，湯大人？
湯顯祖 正是正是，小師傅如何認(rèn)識于我？
小沙彌 達(dá)觀禪師講的，有一位湯大人會來尋他。
湯顯祖 煩勞小師傅與我通稟一聲，就說湯顯祖拜訪。
小沙彌 哎呀，儂來得勿巧格，達(dá)觀禪師今天一早離寺而去哉。
湯顯祖 可知他去往何處？
小沙彌 他說道，三山五岳，四海為家。
湯顯祖 哦！他離去了……
小沙彌 哎，你也不要急，達(dá)觀禪師知你必來，臨行之時，與你留下一封書信在此。
［小沙彌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交與湯顯祖后掩門而下。
［湯顯祖拆開書信觀看。
湯顯祖 （念達(dá)觀留詩）
世上沉浮何足論，寺外但聽一鐘聲；
歸時重走來時路，擾人畢竟是多情。
（唱【山坡羊】）
真?zhèn)€是多情迷返？
真?zhèn)€是心癡夢綣？
我這里瀝膽剖肝，
到頭來多情總被無情賺！
驀抬頭，
棘途當(dāng)知還。
青史標(biāo)名幾人見？
乞得骸骨向林泉。
歸田，
繞膝侍椿萱。
臨川，
暮日照殘年。
［風(fēng)雨大作，道路泥濘，湯顯祖摔下驢背。
湯顯祖 哎呀！
（唱【上小樓】）
一霎時天色驟變，
雨潑風(fēng)卷。
泥濘路滑，
驢乏腿蹇，
再難向前。
腹中饑，
身打顫，
神智幻散，
倒塵埃氣息奄奄。
［雨菡冒雨趕至，解下斗篷給湯顯祖披上。
雨 菡 湯大人保重了！
湯顯祖 雨菡，你怎么來了？
雨 菡 大人！
（唱【煞尾】）
聞知你被責(zé)冤，
擔(dān)心你夜未還。
是非曲直天明鑒，
且珍重山高水遠(yuǎn)。
湯顯祖 （念【四言詩】）
補(bǔ)天夢破，慈海航迷。
“紫釵”已斷，殘生何棲？
劉應(yīng)秋 （內(nèi)聲）義仍兄，“紫釵”未斷也！
［劉應(yīng)秋手捧重新粘貼好的《紫釵記》書稿急上。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紫釵記》在此！
［湯顯祖一把搶過《紫釵記》，緊緊地抱在懷里。
［收光。
［畫外音：“圣旨下：南禮部主事湯顯祖，以南部為散局，不遂已志，敢假借國事攻擊元輔，本當(dāng)重究，姑從輕處了，著貶廣東徐聞為典史。欽此！”
第六場惜別金陵
［一個月后——萬歷十九年辛卯（1591年）五月底。
［南京水西門碼頭，冷清蕭條，沒有了往日繁華。
［幾個例行公事的官員和湯顯祖二三好友在碼頭等候著。
官員甲 （唱【六幺令】）
為官莫狷狂，
官員乙 （接唱）真話只能肚子里藏。
官員丙 （接唱）皇帝老子敢頂撞，
官員丁 （接唱）嘴過癮，身遭殃！
官員甲 （接唱）出群羊兒先喂狼，
眾官員 （合唱）出群羊兒先喂狼！
謝廷諒 哼！一派胡言！
（唱【普賢歌】）
冠帶豈是裝模樣，
堪笑官場太荒唐。
鄒元標(biāo) （接唱）武將死沙場，
文官諫奏戕，
報國何懼頸血淌！
眾官員 你們……
眾好友 你們……
［雙方僵持對峙。
［劉應(yīng)秋陪同湯顯祖來到碼頭。
湯顯祖 顯祖乃戴罪之人，怎敢勞動眾位大人相送！
官員甲 迎來送往，例行公務(wù)，你也不要客氣。
官員乙 你遭貶離任，空出位子把我坐，我也該來謝謝你。
湯顯祖 哦，倒還辛苦你了。
官員乙 承讓承讓！
謝廷諒 義仍兄今日一走，金陵城內(nèi)又缺了一位趣人。
鄒元標(biāo) 官場之中又少了一位狂士。
劉應(yīng)秋 還望義仍兄能稍斂傲骨，中和為人，早日換來朝廷赦免，你我兄弟還有相聚之日！
湯顯祖 眾位大人！
（唱【慶東原】）
傾情兒上疏奏，
一心兒振朝綱，
無奈何天聰不暢。
留也惆悵，
去也彷徨，
從此心寄何方？
海角天涯，
醉里夢鄉(xiāng)。
鄒元標(biāo) 義仍兄萬不可過于消沉，想當(dāng)初元標(biāo)也曾謫貶云貴蠻荒之地，如今不也招回啟用了嗎？
官員甲 俗話講“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嗎。
官員乙 撞上狗屎運(yùn)，咸魚也會翻身的。
劉應(yīng)秋 此去地角海隅，民風(fēng)刁蠻，瘴癘侵人，前途兇險哪！
湯顯祖 哈哈哈……
（唱【前腔】）
縱情兒立官場，
任性兒寫文章，
謫貶狹隅心坦蕩。
民也蠻戇，
地也荒涼，
蟲蛇又有何妨？
留都非凈壤，
衙門多癘瘴。
官員甲 你……
官員乙 老毛病還是未改！
［幾個官員拂袖而去。
湯顯祖 眾位大人各自珍重，顯祖就此別過。
［湯顯祖轉(zhuǎn)身欲走。
雨 菡 （內(nèi)聲）大人慢走，雨菡來也——
［雨菡急急跑上，雪里紅跟上。
湯顯祖 雨菡姑娘，你……你不該來呀！
雨 菡 別的大人能來送別，雨菡就不能來送？
湯顯祖 你在江湖賣藝，尚要靠達(dá)官貴人捧抬，如今顯祖為戴罪之身，旁人避之不及，正有墻倒眾推之勢，你又何必因我去得罪權(quán)要顯貴！
雨 菡 不，雨菡敬佩大人的才氣、人品，而在曲詞上的造詣與才情更令雨菡膺服，在我心中早將大人視作師尊、長輩，大人若不嫌我是個女伶，雨菡愿拜在大人門下，學(xué)藝做人，天涯海角，不離左右，侍奉大人終生！
湯顯祖 顯祖不能再殃及無辜！
雨 菡 大人！
（唱【折桂令】）
敬大人才情萬丈，
至性至真，
道德文章。
感人禍天災(zāi)，
上疏進(jìn)表，
施藥膏肓。
雖遭貶磊落坦蕩，
縱海隅龍潛汪洋。
唯愿拜入門墻，
埋頭詞曲宮商。
何論得失，
豈顧短長。
湯顯祖 哦！這埋頭詞曲宮商？
劉應(yīng)秋 雨菡姑娘所言極是！你我讀書之人，仕途不顯，亦可文章立世。似你精通詞曲，屬情戲文，以此為寄，也是一方天地也！
雪里紅 說不定將來流芳百世格，就是你湯顯祖湯達(dá)人哉！
雨 菡 雨菡愿跟隨大人身旁，斟酌關(guān)目，調(diào)理宮商，助大人成就不世之功！
謝廷諒 義仍兄，雨菡姑娘言辭中肯，有情有義，你就收她為徒吧。雪里紅湯大人，我?guī)熋们檎嬉馇?，你就收下她吧?/p>
劉應(yīng)秋 義仍兄詞曲冠世，雨菡姑娘伶中翹楚，你二人若結(jié)為師徒，倒是曲壇一段佳話也！
鄒元標(biāo) 妙哉善哉！
眾友人 我等樂見其成！
湯顯祖 不可，不可也！
（唱【清江引】）
戴罪人前途難掌，
累你身飄蕩。
女伶易是非，
江湖多風(fēng)浪，
豈能陷你罹災(zāi)恙！
雨 菡 雨菡心意已決，今斷發(fā)明志，以表赤誠，大人再若不肯，當(dāng)長跪不起，以待師尊應(yīng)承！
［雨菡用剪刀割斷長發(fā)，轟然跪地。
湯顯祖 雨菡，你……你起來，為師答應(yīng)你！
雨 菡 謝師父！
［湯顯祖扶起雨菡，揮淚登舟。
［收光。
尾聲夢回南京
［十年后——萬歷二十九年辛丑（1601年）八月十四（湯顯祖五十二歲生日）。
［江西臨川玉茗堂。
［湯顯祖與眾賓朋悠然雜坐，蕭閑詠歌，俯仰自得。
湯顯祖 （唱【步步嬌】）
玉茗無香自高遠(yuǎn)，
以筆代刀劍，
縱橫律呂間。
“牡丹”還魂，
“四夢”成卷。
胸中塊壘捐，
還我三生愿。
友人甲 義仍兄三年前毅然投劾掛冠歸里，建玉茗堂，心精力一，成就“四夢”，乃文壇幸事也！
友人乙 這才是：
（念詩）文章論定前賢退，簪笏名除大雅留。
友人丙 （念詩）千古得失有公論，“四夢”一覺到千秋！
友人丁 看，雨菡姑娘扮演的杜麗娘來也。
［雨菡彩扮《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上。
雨 菡 （念《牡丹亭·驚夢》白口）春呵，得和你兩留連，春去何消遣？咳！恁般天氣，好困人也。
（唱《牡丹亭·驚夢》【山坡羊］】）
沒亂里春情難遣，
驀地里懷人幽怨。
…………
想幽夢誰邊？
和春光暗流轉(zhuǎn)。
遷延，
這衷懷那處言？
淹煎，
潑殘生，
除問天。
［詞語雙關(guān)，湯顯祖感而起身配演柳夢梅。
湯顯祖 （接念《牡丹亭》中白口）啊，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訪姐姐來，卻在這里！姐姐，恰好在花園內(nèi)折取垂柳半枝，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
（唱《牡丹亭·驚夢》【山桃紅】）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兒閑尋遍，
在幽閨自憐……
［雨菡等人隱去。湯顯祖似醉非醉，似夢非夢，如真似幻，夢回南京——
湯顯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唱【綿搭絮】）
心驅(qū)夢薦，
總把魂兒牽。
再踏留都，
把明山秀水細(xì)細(xì)辨。
三游八駐半生緣，
故人新鬼，
笑釋前嫌。
檢點(diǎn)當(dāng)年，
有失狂狷，
鎩羽離應(yīng)天。
（唱【尾聲】）
人生孰可無夢，
皓首方悟得與捐。
（夾白：余一介書生呵?。?/p>
把一腔情愿注詩篇。
［人物定格成雕塑。
［幕后伴唱：
補(bǔ)天夢破日，臨川夢成時。
留都無奈處，千古論得失。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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