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 銳
錢牧齋《秋槐詩集》有《詠同心蘭四絕句》者,其一曰:“獨蒂攢花簇一心,紫莖綠葉枉成林?;ㄉ窕贸龇菬o謂,應(yīng)與如蘭比斷金?!敝炜巳帷兜谝幌愎P記》:“蘭品高者,每盆一二十花,朵朵迎面而開。謂之同心?!?/p>
曾見蘭家所種西神,誠如朱氏云,大叢之巔數(shù)十朵比肩,昂然吐芳,真巍然壯觀也。實則“同心”非難,育蕾之際但使盆花一面向陽,勿令轉(zhuǎn)動即可。其難者惟在乎日常養(yǎng)功,生花蕃茂而不泄本草元氣,此非三年五載所能矣。
畹廬春劍名種皇梅始開,一盆著花六七萼,倩影冰魂,草中癯仙,亦可比同心矣。春劍之皇梅,春蘭之宋梅,二梅并舉,堪為國蘭之文宗正脈也。春宵靜謐,燈下對花久之,乃賦詩曰:
久為都下客,寒盡不知春。清白盆中草,丹青夢里人。巴山一夜雨, 香雪兩三旬。 獨坐天心月, 梅開已忘塵。
朦朧中醒來,覷目靜臥。窗外依舊夜深沉,但聞八方卷地風。外面的這個世界,原本可以很荒涼,也可以很絢爛,全憑那一刻的內(nèi)心。故而不論何時何境,告訴自己保持安靜淡泊,兩個世界就融為一體—由內(nèi)而外。余書房懸翁方綱聯(lián)語曰:“心地虛和皆學問,性天淡定即文章?!毙男匀糸L如此,前方總是艷陽高照,四季歡歌。
人真要學那些蘭草。出于深谷,委身斗室,惟幽芳無減;猝然臨之,無故加之,但波瀾不驚。
雪霽,與母親帶澤梵出門踏雪。父子抱團雪地中翻滾,小兒大樂,吾與家慈亦開懷。想起張岱《龍山雪》,記雪天登龍山,二女伶相抱自坡旋滾而下,至山腳浴雪而立。雪中作樂,自古有之。天寒,母親擔心孫兒著涼,遂歸。
室內(nèi)溫暖,艷陽直照,春蘭金玉久開不衰,陽光下黃花兩朵燦爛無比。父母問余蘭花翻盆可否。翻盆之機雖以春分為宜,暖室則可不拘也,遂翻之。蘭根亦壯碩抱團,舊盆難容矣,摻新土,和老泥,重植新盞。數(shù)株蘭草已萌春芽,鮮嫩可愛,壯者已達寸許。
睹蘭芽亦可知花品一二,凡素心蘭,芽亦素,殼凈綠近白,由根至梢,籜鋒迎光視之晶瑩通透如雪;而色花,芽亦深色,黃花芽紅,紅花芽紫,紫花芽黑。一旦出葉,殼腳深色亦不變。蘭有古德,誠居其一。《大學》云:“誠其意者,毋自欺也?!敝熳釉唬骸罢鎸崯o妄之謂誠。”觀蘭芽已知蘭之誠,人每憑芽賭草,非蘭有妄,蘭不欺人,而人自欺也。
心中無欲,何人能欺?利字當先,孰不可欺!子曰:“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滋蘭不過修身而已,做人而已,不做人,不修己身,栽草觀花復(fù)何為?人每以此問吾,愛蘭有理乎?無理乎?今乃以聯(lián)語作答:“忘憂緣何植萱草?任性所以種蘭花!”
京城降雪三日。佳期不忍獨享,深憂不能速寫。夜奔回龍觀,于狗寶彌二宅中飲茶至三更,窗外雪猶未停。睹壁上一紙草書,乃年前仆醉后涂抹,色已發(fā)黃,然竟不揭去,遂驚問之。答:“兄當時大醉,援筆立就,旋唾紙粘墻。吾等后欲取之,粘壁甚牢竟不可得。”皆大笑絕倒。
相別。漫步小區(qū),路燈暖光裊裊,光下雪影紛紛。寒林稀疏,四周悄然,不聞人語,但聽足下雪碎,偶來犬吠一兩聲。
今晨起而雪愈厚,案前寫幽蘭數(shù)朵,寒梅幾枝,聊解愁緒無邊。
畹廬壬辰蘭花雅集。沈兄攜蘭,德水兄挾聿,大生、子凌、李曼抱琴,振羽、且禾、波洋搦管,趙濤、文勝、狗寶、蒲衣、小支、小虎、小鵬、敬之等計四十余人自京城四面而來。一時間,畹廬賓客盈門,熠熠生輝。
琴聲伴著花語,墨香和著蘭馨。汪字、龍字、逸品、碧瑤、白雪、點蒼梅群芳斗妍,賞蘭歌詠,彈琴搦管,一時盛況,興盡而散。及歸,友人紫虛自敘曰:“兄家潺潺琴音,讓人豪情亦惆悵。歷苦辛,歷歷苦辛,茫茫人海,幸喜這滿屋雅士還能一成心之故人。夕陽下的蘭,兀自開了,一點點笑意,如碣石調(diào)一曲幽蘭?!?/p>
母親折下的梅枝,在靜夜里輕輕吐蕊,切磋滿室蘭香,令人坦然欣然。趁屋角一點春色,漫作四行小詩:
煮石池邊影,孤山月下塵。惜無無咎筆,空有有情人。
今日春節(jié),爆竹聲中一歲除,茶香蘭氣勝屠蘇。我吃茶,亦樂茶,唯不喜時下茶聲鼎沸之躁。品茗一事,私樂耳,未宜夸大其辭。
日本人岡倉天心說:“禪這種從生活中的輕如鴻毛,亦能見重于泰山之處的觀念,也可說是整個茶道的中心思想?!闭\然,譬若芥子可納天地,茗壺能容道玄。此亦助道之法,問道之徑,或可有哉。然要須品茗論道之人心懷錦繡,胸有丘壑,志在千里,然后可以達之。
品茗何如滋蘭。茗與蘭,物也;品與滋,事也,二者無外乎技爾。由技而達道,如醉翁之意,反求諸己,非向外物求也。
一盆春山素初綻,翠萼冰心,清氣微出,幽芬襲人。觀之如對蘇門嘯,一聲驚羞青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