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曉毅:從1978年起,中國開始進入改革開放的年代。那一時期的廣東投身到改革的洪流當中,意氣風發(fā),敢立潮頭,黃樹森老師在叢書《叩問嶺南》中的一句話給我印象深刻:“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軍,是在嶺南這一海灘登陸的?!边@句話,其實高度概括了廣東改革開放這40年來,在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各方面,都譜寫了一部波瀾壯闊的歷史。
經(jīng)濟方面自不待言,廣東創(chuàng)造了許多第一,當時社會上就有“珠江水、廣東糧、嶺南衣、粵家電”的說法,我們在流行音樂、綜藝節(jié)目、選美比賽、現(xiàn)代傳媒等各種文化活動、文化形式上,可以說同樣風起云涌,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經(jīng)典,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了一股勢不可擋的熱潮。鄧小平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廣東人在文化方面,也與經(jīng)濟上“殺出一條血路來”一樣,敢為人先。我們都是當時的親歷者,回憶起這段激情澎湃的歲月,可以說是格外有感情。
黃樹森:我經(jīng)常說“叩問嶺南,就是叩問中國當代新文化”。廣東改革開放時期的文化勃興,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將其放在近現(xiàn)代甚至更久遠的歷史鏈條下考察,是有深厚的文化淵源和生長土壤的。在古代,嶺南隔著五嶺,被稱為“南蠻之地”,與中原溝通較少,地理上處于一種相對封閉的狀態(tài)。但這種封閉只是相對于中原文化、內(nèi)陸文化而言的,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封閉也逼迫嶺南扎根于本土文化自身的發(fā)展,接受中原傳統(tǒng)文化因襲的負擔也較少。海洋給了嶺南人更為開放的條件,他們越洋過海,將西方文明帶進國內(nèi),這種中西方經(jīng)濟、文化的碰撞與嫁接,使嶺南成為中國沿海地區(qū)獨一無二的“另類”和“異數(shù)”。南北朝時,印度佛教釋迦牟尼的第二十八代祖菩提達摩航海來華,登陸廣州,帶來了佛教文化;唐代時,六祖惠能創(chuàng)立禪宗;明末清初之際,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等人先后到達澳門、廣州,開啟了西風東漸的大門……
當西方人撬開中國大門后,一批有識之士開始“睜眼看世界”,這批人士大都與廣東有某種淵源,如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是廣東人,而林則徐也在廣東生活過。嶺南文化在海風的沐浴下,一度璀璨輝煌,涌現(xiàn)的許多“第一人”都生在廣東——第一個留美學生容閎,第一個大工程師詹天佑,第一個機器紡織業(yè)創(chuàng)辦者陳啟源,第一個飛行家馮如,第一個倡導新詩的詩界革命代表黃遵憲……可見,每到社會、文化轉(zhuǎn)型時期的節(jié)點上,廣東人總是敢于喝“頭啖湯”,敢于打破條條框框,而打破封閉,走向開放,乃是文化生長的重要契機。
加上廣東在歷史上就長期是對外貿(mào)易的通商口岸,清政府開放海禁后,廣州的商業(yè)更加趨向繁榮,全國的對外貿(mào)易都要經(jīng)過廣州,經(jīng)商貿(mào)易的發(fā)展鼓勵并促進及時消費,于是,流行文化、商業(yè)文化應運而生。新時期的廣東文化,正是在承接這一近現(xiàn)代文化傳統(tǒng)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改革開放后,廣東作為龍頭,得到了更為良好的環(huán)境和更難得的契機,廣東流行文化的崛起也就成為了一種歷史的必然。
鐘曉毅:沒錯。從明清開始,廣州就是一口通商,當時的西關地區(qū)自十三行建立以來,經(jīng)濟富庶,今天荔灣區(qū)寶華路、多寶路、逢源坊一帶在那時豪宅林立、巨戶云集。廣東人為什么向來低調(diào)、務實,就是因為他們是見過大世面的。廣東人這一百多年來文化的自信心很強,而且對于外來文化的接受程度高,在接受的同時,也會進行篩選,善于學習。比如廣東因為地理優(yōu)勢“近水樓臺先得月”,改革開放時期對港臺文化的模仿、引進,就是一種文化創(chuàng)新的起步——可以說,沒有港臺文化,就沒有今天中國的娛樂文化。
最典型的就是武俠小說和流行音樂了。1976年打倒“四人幫”后,與香港一水之隔的廣州,與香港之間的民間交流多了起來,那時最早能見到的武俠小說幾乎都是由港澳親友帶進來的。剛剛開放的時候,廣州的民間流行一句口語,人們見面了會相互問:“你家有南風窗嗎?”所謂的“南風窗”,其實就是說家里有沒有親戚在香港或澳門。
1980年我剛上暨南大學,一進校就接觸到了武俠小說,因為暨南大學有很多港澳學生,他們帶來了金庸、梁羽生、古龍等人的作品,我和同學們才因此較早地看到了這種新鮮的文體。當時每本書都是經(jīng)無數(shù)人的手才傳到我們手里的,等拿到的時候都已經(jīng)被翻得破破爛爛了,雖然如此,內(nèi)心的震撼直到今天依然難以磨滅:原來文學還可以這樣寫。還有鄧麗君的歌曲,也是通過卡帶悄然通過民間渠道進入廣東的,我們以前都聽慣了“八個樣板戲”或鏗鏘有力的革命歌曲,“文革”時期,整個社會提倡“一首歌就是一堂政治課”,強調(diào)用歌曲鼓舞革命斗志,突然有這么一些柔美的歌曲過來,確實是打開了另外一個空間。
1970年代末,廣交會吸引了大量外商,可入住賓館后他們發(fā)現(xiàn),手上雖然攥著大把外匯,卻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可供消遣——這就是當時內(nèi)地的普遍情況。有心者便開始借鑒香港的茶樓或夜總會的形式,首先在東方賓館設立“音樂茶座”,茶座提供飲料、小食,聽眾花錢買一張票,便可以聽歌手獻唱。短短幾年間,廣州街頭大大小小的茶座就遍地開花。
在音樂茶座駐場表演的,基本是來自歌舞團、曲藝團的人,屬于“個體戶”的藝人少,以私人身份出來“走穴”的比較多見,所以那時“走穴”是一個很流行的詞。開始時,大家都熱衷于翻唱港臺的熱門流行歌,沒多久,本土歌手便不再滿足于翻唱,要靠唱“自己的歌”積累商機,這又直接促成了專業(yè)唱片公司的出現(xiàn),中唱、太平洋影音公司、白天鵝、新時代等,都是在全國叫得響的唱片公司。1985年,我們舉辦了第一屆“紅棉杯”大獎賽,不僅開內(nèi)地流行音樂大賽之先河,還從中培養(yǎng)了陳小奇、李海鷹、解承強等一大批音樂人。廣東流行歌曲也大規(guī)模北上,《濤聲依舊》《彎彎的月亮》《小芳》《晚秋》等金曲傳唱大江南北;一大批從廣州起步的歌手,像李春波、甘萍、陳明等,也都成了炙手可熱的明星。
但隨著音樂茶座的火爆,批評流行音樂是“腐蝕劑”的聲音也開始出現(xiàn)。記得有人就指責歌廳中一些女歌手登臺演唱露出大腿,說歌廳無異于色情場所;也有人抨擊流行歌曲是“靡靡之音”。其實,娛樂本就是人類的天性,閘門一經(jīng)開啟,便無法關上。大家被“左”的意識形態(tài)禁錮得太久,身心都向往自由,想再回到過去,那是不可能的了。
據(jù)說黃老還有周末跑到深圳去看香港電視的經(jīng)歷?
黃樹森:1980年,廣東文化界最流行的一件事情,莫過于到深圳看香港電視。當時的文藝作品里連愛情都不能寫,精神生活壓抑已久,人們都想有一個缺口,希望能引進外面的新鮮空氣。但到哪里去呢?只有到深圳。深圳那時剛剛改縣為市,準備建立特區(qū),我們來深圳,就是沖著香港來的。
雖然廣州1959年就有了電視,但普通老百姓看不到,我們大多數(shù)人當時也沒有見過電視??催^電視的,也看不到香港這一類的節(jié)目。1980年前后,不少廣州人在自家天臺偷偷安裝了“魚骨天線”,煞是壯觀??聪愀垭娨?,深圳無疑得了天時、地利,那里與香港僅一河之隔,新界4個強大的電視差轉(zhuǎn)臺(一種裝置,可使電視覆蓋面增大——編者注),使得深圳上空完全覆蓋在香港電視臺的電波之中。
當時想要進入深圳并不容易,外來的人必須擁有邊防證,這是進入特區(qū)的“護照”;進了深圳,還想去沙頭角看看,需到深圳市公安局另辦一級關證,即“特許通行證”。在一些文友的幫助下,我辦了一張邊防證來到深圳,非常過癮地看了一次香港電視。單是新聞節(jié)目《香港早晨》,就讓我驚嘆不已。新聞原來不僅可以播得簡短精煉,竟然還能插播歌曲,評點時事。在看香港電視之前,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20世紀80年代后期,一次我?guī)Я?0個人去沙頭角采風,沙頭角距離新界近,又可以到中英街買東西,所以是我們看電視的最佳選擇地。但一次性解決70個人的特別通行證相當不易,是當時深圳一位市委副書記出面幫忙解決的,算是天大的人情了。那時有的人膽子大,甚至趁半夜偷偷跨過界河到香港那邊,在專門租售錄像帶的店鋪租錄像帶看,那比看電視還過癮。
我們1980年上半年看香港電視,下半年忙著論戰(zhàn)。當年6月8日《羊城晚報》發(fā)表了一篇署名“舜之”的文章《“香港電視”及其他》。文章認為,香港電視是一種心靈的癌癥,正污染著我們的社會風氣,要堅決禁止。1980年10月7日,我在《羊城晚報》上發(fā)表《香港電視是非談》一文,提出:“香港電視中,雖有糟粕莠草,但也不乏健康、嚴肅乃至優(yōu)秀之作……應該采取分析、區(qū)別、批判、為我所用的政策,而不能采取仇視、恐懼、禁絕的政策?!蔽恼掳l(fā)表后,很多老百姓拍手稱快,讓我始料不及。
1981年,面對日益普遍的架設魚骨天線看香港電視的風潮,任仲夷在廣州市委第四屆一次全會上說:“既不能搞強迫命令,也不能熟視無睹,要采取積極措施,把自己的電視辦好!”
我一直用“蠶繭理論”來形容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當人像一只蠶蛹被困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只聽到一種單調(diào)的聲音,每天琢磨的就是咬破幾個“小孔”,以獲得新鮮空氣和日照,這是一種拯救。1980年這個時間點,為看香港電視起的爭論,就是咬破了幾個“小孔”,于我而言,具有特殊意義。
鐘曉毅:在文藝界,大家稱呼您為“‘咬破小孔的文化奇人”,是不無原因的。說到電視,上世紀80年代初,廣東電視臺有一檔很火爆的綜藝節(jié)目《萬紫千紅》,據(jù)說是任仲夷講話后,一群廣州電視人扛著電視機,住進東莞某公社招待所,每天反復收看TVB(香港無線電視臺)的《歡樂今宵》后創(chuàng)作出來的。TVB曾有一句口號“無線精神,事事關心”,《萬紫千紅》有樣學樣,提出了“月月下珠江,周周有晚會”,這句話成了當時的流行語。那時,每周準點收看《萬紫千紅》,是廣東人過周末的指定節(jié)目,不僅如此,還吸引了周邊廣西、海南等省區(qū)的觀眾,名聲越來越大,同時催生了許多其它的同類節(jié)目,可說是開綜藝節(jié)目欄目化之先河。我覺得,即使放在各類綜藝選秀節(jié)目稱霸熒屏的今天,《萬紫千紅》無論從制作模式、節(jié)目創(chuàng)意、主持人水準等方面看,都是上乘的,既貼近百姓,又引領風尚,可謂俗中見雅,雅中有俗。1986年7月20日,《萬紫千紅》現(xiàn)場直播“家庭音樂大賽”決賽時,正巧央視熱播的電視劇《阿信》大結局,但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那晚《萬紫千紅》的收視率高達95%。
我們的影視作品也是值得自豪的。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是嶺南影視圈最輝煌的時期,全民看電影,電影產(chǎn)量高,票房收入也高,當時出了《雅馬哈魚檔》《給咖啡加點糖》《絕響》《花街皇后》等一批反映改革開放前沿生活的影片;電視劇方面,也奉獻了《蝦球傳》《公關小姐》《商界》《外來妹》《情滿珠江》等力作。
《雅馬哈魚檔》是第一次在大銀幕上表現(xiàn)個體經(jīng)濟,1984年該片在北京大學預演,禮堂的過道上全是人,座無虛席,學生們看完電影熱淚盈眶,他們幾乎不相信賣魚、賣牛仔褲的青年也能成為萬元戶,集體起立高呼:“廣東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薄豆P小姐》的定位也很特別——既不同于香港電視劇的通俗,也不同于中央電視臺播放的電視劇的嚴肅,而是選取了“第三條道路”——能在嚴肅與通俗之間找到一條最合適的道路,歷來是廣東人聰明的地方?!豆P小姐》在全國上映后,出現(xiàn)了導演、編劇到演員都意想不到的一個結果,不少城市陸續(xù)成立了公關協(xié)會,企業(yè)成立了公關部,很多高校開始設公共關系學科,而這部戲甚至被當作了“教材”。
黃樹森:電影《雅馬哈魚檔》就是根據(jù)章以武的小說改編的,他將稿件投給《花城》雜志,在編輯部里還引起過爭議,有人認為寫個體戶的意義不大,但編輯部主任范若丁認為當時來稿很多是“傷痕文學”,而《雅馬哈魚檔》是正面歌頌改革開放的故事,潤色修改后可以刊登。
鐘曉毅:我曾寫過一部《在南方的閱讀:粵小說論稿,1978—1996》,改革開放時期的廣東文學,跟中國的文學大潮有契合的一面,也有超前的一面。粉碎“四人幫”后,廣東文壇就已是“傷痕文學”的重鎮(zhèn),陳國凱的《我該怎么辦》就引起了普遍的關注。而隨著改革開放深入,當“傷痕文學”“知青文學”興起的時候,廣東又最早抹掉淚水,擦亮眼睛投入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我們最早“面商背農(nóng)”——背對農(nóng)耕文明,直面商品社會。比如1988年在《當代》雜志上連載的《商界》,就是反映市場經(jīng)濟艱難起步的拓荒之作。有人說,當代嶺南文化落伍了,我不同意,其實從發(fā)展的大勢來講,很多時候我們是走在前頭的,只是因為別人還沒跟得上,認識不到其中的價值。
我再舉一個例子,1980年《中國青年》雜志刊登署名“潘曉”的長信,感嘆“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北京的女作家劉索拉發(fā)表《你別無選擇》,徐星寫下《無主題變奏》,全國上下都在表達一種新舊交替間無所適從、悵惘掙扎的時候,深圳的女作家劉西鴻已經(jīng)開始大膽地擁抱欲望,喊出《你不可改變我》。所以說,我們廣東就有這樣的文化自信,改革開放在這片土地上是有自覺性、自主性的,我們沒有迷茫,內(nèi)地爭得面紅耳赤的許多問題,在廣東人看來,都是“沒什么所謂”的,即便爭出個子丑寅卯來,也沒什么實際效益。我們的原則是順應時勢,“不爭論”,廣東人這種文化性格和改革開放的精神是一致的。
黃樹森:文學作品的傳播需要媒體助力,剛才提到的《花城》雜志,就是全國純文學期刊中久負盛名的“四大名旦”之一。從近代開始,廣東就是報刊的濫觴之地,改革開放以來仍一直領導潮流,報刊的平民化色彩也頗為濃厚,像《羊城晚報》1979年復刊,就是全國首家面向市民生活的晚報,并且最早恢復“稿酬制”,當時的欄目《新聞漫畫》《街談巷議》都是首屈一指的,他們的特色副刊,也極具娛樂性和觀賞性。即便是省委機關報《南方日報》,文風也多輕捷、明快?!赌戏饺請蟆愤€開創(chuàng)了省報辦周末版的先例,1984年《南方周末》創(chuàng)刊,1986年發(fā)行量就達30萬份。
另外,改革開放帶來的市場經(jīng)濟,也給傳媒源源不斷地輸送新鮮“血液”。1987年,廣州日報》就在全國地方黨報中率先擴版,并自辦發(fā)行,其氣魄引人注目。當時改版要考慮的問題很多,如采編力量適不適應,廣告來源有無保證,報價提高一倍,發(fā)行量會不會大幅度下降等。當時有各種各樣的意見,編委們甚至做好了集體辭職的思想準備。后來改版大受讀者歡迎,被市民評為當年“廣州市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十件大事”之一。
廣東的報刊很早就從體制上嘗試改革,幾乎所有的報紙很早就實行了自負盈虧,廣東的文化人、媒體人不僅有膽識,有氣概,還有足夠的辦法,比如贏得企業(yè)界的支持等,使文化產(chǎn)業(yè)走出了全新的路。這更進一步推動改革開放時期的廣東文化“接地氣”。
鐘曉毅:改革開放已經(jīng)過去40年,廣東又站在了一個新的歷史起點上。但看今天廣東文化的現(xiàn)狀,影響力似乎已有所下降了,一些發(fā)展優(yōu)勢不再明顯,比如當年的流行音樂人才紛紛北上發(fā)展,創(chuàng)作力、創(chuàng)新力缺乏,高校的競爭力也不如京、滬、江、浙。為什么會這樣?廣東要想在文化上擁有競爭力,繼續(xù)占領高地,又該從哪里入手呢?
黃樹森:改革開放初期,我們有影視的名作,有四大名刊,但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還拿不出一部響當當?shù)姆从掣母镩_放的史詩力作,當《讀者》《讀書》崛起后,我們也難望其項背。廣東曾是中國流行音樂的大本營,現(xiàn)在已經(jīng)北移了。湖南衛(wèi)視通過電視劇制作、“超女”、金鷹節(jié)等幾板斧,影響力已居地方臺老大地位,而其首播的《還珠格格》的版權,其實最早是廣東拿到的。在廣東有關的座談會上,一說起別人的長處,別人的輝煌,一談到我們的滯后、不足,便會引來一大堆的過往輝煌、近期實績,掩蓋掉自己的短處。廣東文化的“敢為人先”,理應包括不護短、自省、正視弊端。
我覺得最大的問題之一是廣東人推崇實踐,想問題著重眼前,缺乏長遠考慮,不習慣“坐而論道”,清談務虛。但在全球化經(jīng)濟由產(chǎn)品到資本進而到品牌的時代,切不可因為狹隘、偏執(zhí)的“務實觀”而忽視“務虛”的必要性。這也正是廣東“精神悖論”的集中體現(xiàn)之一,一種昔日的美德可能成為今日的絆腳石。外省人曾批評我們:廣東人只會生孩子,不會起名字,殊不知,如今經(jīng)濟中的文化附加值和文化中的經(jīng)濟含量都越來越重——品牌、觀念、文化,也能產(chǎn)生效益。不注重品牌,必然會在新一輪文化角力中落敗。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拿不出當初《外來妹》《英雄無悔》這樣的電視作品?表現(xiàn)老上海的電視劇里都會出現(xiàn)一個“百樂門”,而我們就是炒不紅本地的“西關小姐”;一部《喬家大院》讓晉商“誠信”之美譽傳遍天下,而我們的十三行曾獨攬清代外貿(mào)85年之久,就是沒有出有影響的電影大片或連續(xù)劇。種種跡象表明,廣東在文化品牌大戰(zhàn)中,已經(jīng)呈現(xiàn)落后一步的趨勢,在珠三角地區(qū)進行產(chǎn)業(yè)升級的同時,我們的文化建設領域急需一批叫得響、傳得遠的大手筆。
鐘曉毅:您說得很對,嶺南文化的創(chuàng)造持久力較弱,很大程度上源于我們?nèi)狈Π咽聵I(yè)做深、做透的定力。文化的自覺追求不足,“會生孩子不會取名字”,其實質(zhì)是不重視思想理論層面的總結和提升,對高層次文化的價值和作用認識不足,對文化缺乏一種敬畏之心和自覺的追求。
黃樹森:解放思想不是一句空話,而在于點點滴滴的具體工作,我們常說“八面來風”“兼收并蓄”成就了廣東,陳寅恪曾在廣東身上寄予成為全國學術中心的殷切期望,言猶在耳,但廣東為什么又容易淪為常吹“穿堂風”的一個埠頭,而不能成為一片各種新文化就此扎根乃至枝繁葉茂的土壤?依我看來,一切文化建設問題根源在于人,留住人才就是當前廣東面臨的一個最大挑戰(zhàn)。《英雄無悔》的編劇賀夢凡,被譽為“中國電視劇嶺南派代表”,后來跑到湖南搞動畫去了,坦白地說,雖然廣東各地現(xiàn)在都熱衷于搞動漫,但很多動漫獎勵措施,例如某部動漫作品在省臺、央視首播后,會獲得幾百萬的獎勵,政府撥了巨款,但單位拖了兩三年,根本沒有落實。而反觀湖南,人家是作品還沒有播出,政府的獎勵就發(fā)下來了。江浙、四川等地都出臺了很多有利政策,廣東需要在人才、作品的引進、培育機制上有根本性突破,這樣才能出大作品。
(本文由本刊記者梁思慧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