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令壽

三年前的金秋時節(jié)，我與好友同月驅(qū)車去看位于蘄春縣檀林鎮(zhèn)的霧云山梯田稻菽千重浪。這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是被一位好友在微信中發(fā)的圖片“忽悠”而去的。因為這種忽悠，沒有太多的夸張，那層層疊疊的梯田金黃一片，誘得你心里直發(fā)癢。身臨其境之后，你會感到為這種“忽悠”而來是值得的，哪怕為它累得賊死也心甘情愿。

一

天下著雨。雨很稠密，稠密得如霧似水，在車窗上形成了一塊朦朧的簾子，擋住了我們對山野和天空的眺望。

我們?nèi)胱∫粋€叫“俊旺農(nóng)莊”的農(nóng)家樂。村主任老田甩著大步進了屋。老田身著深藍的中山裝，長著像板刷一樣的頭發(fā)，身板硬實得像一座鐵塔。他操著濃重的當?shù)乜谝艚榻B說，俊旺農(nóng)家樂是村里頭一塊牌子，服務(wù)周到，又講衛(wèi)生，價格公道。田主任說話時喜歡用手搔自己的頭。他家也有農(nóng)家樂，但條件不如俊旺家的，{門省城來的客人受怠慢，主動把我們介紹給俊旺。

俊旺姓李，是農(nóng)莊的戶主。小伙子三十出頭，生得高挑精干，前些年在深圳打工。今年忽聞家鄉(xiāng)的梯田成了眾多攝友喜愛之地，通過他們的鏡頭一宣傳，一時間來的游客把一個沉寂的小山村鬧得風(fēng)生水起?？⊥c愛人小胡一商量，辭掉了鞋廠的工作，回家門口創(chuàng)業(yè)?！半m說在外也能賺錢，甚至比現(xiàn)在賺得還多一些，但不踏實。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早早晚晚得有個照應(yīng)。再說呢，咱村這旅游才剛剛開了個頭，以后還會發(fā)展呢，是不？”我點頭稱是，告訴他：“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沒有錯，旅游是朝陽產(chǎn)業(yè)，與你的名字一樣，興旺著呢，干好了就像捧了個金缽缽，到時你會為今天的選擇而高興。”一番話，說得小伙臉笑得很燦爛。

正說著話，俊旺的愛人小胡給客人沏茶。小胡是一個落落大方的女子，長得俊俏玲瓏，眉清目朗，手腳麻利，說話得體。小胡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四川成都郊區(qū)，在深圳打工時與俊旺相識，兩人一見鐘情。如果不是打工，兩地相距這么遠，恐怕他們一輩子也無緣相見呢。在我接觸過的許多山村家庭中，像俊旺這樣以打工為媒，娶外地媳婦的真還不少哩。就霧云山兩百六十多戶村民中，就有二十多個在外打工的小伙子，把外地的姑娘帶回家做了媳婦。如果不是改革開放，在封閉落后的山村，多少人一輩子都走不出大山，做夢也不會到外地去娶一個俊俏的媳婦。如此想來，這何嘗不是時代的進步呢？我們完全有理由有為俊旺他們這些八〇、九〇后趕上好時代而欣慰。

二

我們喝的是當?shù)禺a(chǎn)的大麥茶，倒入碗中，一股濃濃的麥香味撲鼻而來?！斑@茶可好呢，不但味香，還平胃健脾，去膩解腥，尤其是能降血脂、膽固醇，防‘三高。來我們家吃的都是放心的食物，家里人吃什么，客人也吃什么，一視同仁?！蔽覀兟犃?，從心里贊賞這個四川女子的誠實和干練，說的做的都在點子上，讓人踏實放心。時下，有些人為了賺取昧心錢，家里吃的與客人吃的完全兩樣，自己吃的菜蔬和糧食，都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而給客人吃的卻是化肥和生長素催生出來的。

俊旺家的灶是那種煙囪冒煙的土灶，燒的是山里的柴火。晚上的八個菜全是由俊旺上廚掌勺，有野菜焙干椒、土鍋燜雞蛋、干筍炒臘肉、木耳煨土雞、芝麻丸子等，其味入口入胃，那真叫一個絕。我們幾人一不小心真把肚子撐脹了，飯后都有些后悔。

山村的夜，輕盈來臨，悄然而降，寧謐而空靈。嗑了一會瓜子，我們出去看天。雨住了，山風(fēng)呼呼地刮起來，天上的云在疾速地奔跑。一輪鐮刀似的彎月掛在俊旺家的屋頂上，在云中若隱若現(xiàn)，一如傳說中的仙女，羞赧而矜持地張望人間萬象?！斑@是好兆頭啊，明天可能是好天呢?！笨⊥徽f，我們的心都寬了不少。

俊旺家一共有三間客房、八個床位，潔白的枕頭、蓋被、床單，看了讓人舒服，連衛(wèi)生間也沒有一星點異味。在這偏遠的山村，把衛(wèi)生做成這樣，已經(jīng)相當不易了。我們不能不佩服主人的勤快和真誠的待客之道。

怕睡過頭錯過最美的晨景，下半夜我和同月爬起來好幾次。山里的天真是沒個準頭，一會兒月明星稀，一會兒又烏云密布，快天亮了，天上的云像聽到了集結(jié)號，呼啦呼啦地從四面八方奔到霧云山，把山村的天空遮得嚴嚴實實。此時此地，我們才能懂得老祖宗發(fā)明“云集”這個詞的高明?？粗行┗野档奶炜?，我和同月不免有些掃興，提著照相機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俊旺的老父親起得很早，端著茶缸蹲在門外漱口刷牙。我們向他討教今天的天氣，他瞄了我們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雨不會下，但出不出太陽難說嘍?！?/p>

三

我們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挎著相機走進霧云梯田。沿著北山小道向西山走，經(jīng)過一片竹林，青翠的竹竿上爬滿了紫色的牽牛花，花骨朵上落滿晶瑩的露水，一粒一粒，像珍珠一樣閃著迷人的光澤。

來到西山向下瞭望，整個梯田盡收眼底。這是一個大半圓的山坳，梯田順著山的南、西、北三面有序排開，東面是個大豁口，一條山路向山的深處逶迤伸展。層層梯田，長著成熟的稻子，一片一片，金黃金黃。遠遠看去，真像用金磚堆砌而成。從山的東南至北到西，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孤線，深淺不一，如同一股奔騰的山洪，進入山坳找不到出口，在里邊打著旋，左沖右突之后，突然凝固起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天然彩色漩渦，讓人驚嘆不已。

恍惚間，天色大亮。流云奔涌的天空變得澄澈清明，一抹朝霞在云層中透露出鋼水出爐的火紅，絢麗無比。厚棉絮一樣的云層慢慢地淡開，天空像一塊濕漉漉的雜色幕布，籠罩四野。梯田的色彩越來越濃了，早稻黃得跟金子似的，晚稻還在抽穗，像琉璃般碧綠，黃綠相間，疑是玉皇大帝昨夜一不小心打碎了雜色瓶，把濃墨重彩潑向人間。

我和同月忙不迭地打開相機，攝下被天空照亮的彩色梯田。正在我們專心致志地拍攝美景時，腳下躥出一只蘆花母雞，咯咯咯地叫著，身后跟著一群小雞，四下驚慌地散開。同月說：“我們侵犯了他們的領(lǐng)地，提抗議啦?！睙o獨有偶，在西山我們與一頭牯牛狹路相逢。這頭牛生得健壯，瞪著一雙銅鈴似的眼睛，我們剛一靠近，它毫不客氣地用兩只犀利的角頂了過來，我和同月連連后退。千百年來，這里的一切，人畜、村落、莊稼、泉林和鳥兒，無人打擾，沉睡于山野之中。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悠閑地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如今，隨著旅游腳步的邁入，山門大開，古老的霧云山將接受一次從未有過的洗禮。眼前這新美如畫的梯田，不再是山民僅僅用來生產(chǎn)充饑口糧的刨食之地，而是游客四季觀賞、攝客拍攝的絕美風(fēng)景。我說它絕美一點也不過譽，在來霧云山之前，黃岡的攝協(xié)主席方華國就給我傳來他在霧云山拍的一組四季風(fēng)景照。春上插秧前，梯田灌滿了水，薄明的曙色映在梯田里，整個霧云山如同一個多棱鏡，美到讓人心靈悸動。夏天，萬物爭榮，芳菲正濃，層層疊疊的綠在鏡頭里緩緩流淌。秋天就更不用說了，也就是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霧云山是豐收的原野，充斥鏡頭的是金子般的黃。冬天也不寂寞，寒凝大地，雪蓋畈上，梯田里堆銀砌玉，也是美不勝收。在城里呆得發(fā)膩的都市人，看了這些圖片，怎么能不動心呢？

驀地，云霞當空散開，一縷金色的陽光從山頂上投射下來，照亮了梯田的核心區(qū)域，也就是我說那個漩渦，把稻菽千重浪的美景呈現(xiàn)無余。此時，我們誰也顧不上說話，只聽到相機咔嚓咔嚓地響。用相機照了一帛之后，我連忙掏出華為手機，來了個全景式的拍攝。剛拍完，那束陽光就被老天收了回去，霧云山立馬又晴轉(zhuǎn)陰。

我們期待著陽光再次光顧，然而整整苦等了一天，太陽也沒露臉。或許，也就是這束陽光，是對我們遠道而來的客人的回報。

昨晚吃飯時跟當?shù)赜讶碎e聊，得知這霧云山還有些來頭。霧云山地處蘄春北部，山高皇帝遠，自古就是躲避戰(zhàn)亂、躬耕歸隱的好去處。早在唐代，就有田氏家族在此耕種。到宋時更有名士田夢羆隱居霧云山。田夢羆何許人也？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有人說他是宋代丞相，最有力的證據(jù)是離霧云山不遠處的將軍山有一座的古墓，墓碑上刻有“宋故丞相”字樣，但在史書上卻找不到田夢羆任丞相的記載。有人推斷，田夢羆的真名叫陳宜中，史書上確有其人。此君在南宋末年任過宰相。一種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我到現(xiàn)場去考察一下，看看這位赫赫有名的宰相墓地，以我淺陋的目光辨別一下真?zhèn)?。只因接到單位要開會的通知，不得不帶著遺憾離開了霧云山。

四

三年過去了，霧云山一直讓我魂牽夢縈。這期間，不時有信息傳來。霧云山梯田作為4A級旅游景區(qū)項目，正在開發(fā)?？⊥业霓r(nóng)家樂開得怎么樣？那個沉睡在將軍山上墓中之人是否真的是宋代宰相陳宜中？我還想看看那些看不夠的稻菽千層浪的絕美風(fēng)景。我決定再去霧云山走一遭。

天色晴朗，風(fēng)和日麗。山野上虬虬曲曲的烏柏樹紅了的一片，像火焰在午后的陽光下熊熊燃燒。層層梯田留下了一片片裸露的稻茬。

接待我的是村委會的田保良。田保良是個憨厚的農(nóng)村人，言語不多，說話有些木訥。當我說明此行的來意之后，他搓搓手不無可惜的說：“來遲了，來遲了啊！早來半個月就好了，稻子全收割上場了。”我們握著手，寒暄起來。

村口，豎起了一個巨大的牌坊，上面刻著草書的“霧云山”三個大字。道路兩旁機器轟鳴，推土機、挖掘機正在緊張地施工。沿著路往村里走，看到山坡上建起了很多灰瓦白墻的徽派建筑，一排排鱗次櫛比。田保良告訴我，這都是新建的農(nóng)家樂，還沒有開張。

我點名要去俊旺家看看?？⊥议T前場地全部水泥硬化，用作游客停車?！八议T前用來養(yǎng)牛的牛塘呢？”我問。田保良答：“已經(jīng)填嘍”。他家西邊有一片小竹林也被填平了，據(jù)說這里將要建游客中心的停車場。停車場下面依舊是那一片古老的梯田，但是啁啾的鳥兒似乎飛走了，纏繞在竹竿上的喇叭花不見了，那五顏六色的低空飛行的蜻蜓也不知道哪去了，我不免有些悵然若失。

俊旺的媳婦還是那么俊俏伶俐，見我們到來，笑盈盈的遞上茶水。堂屋的墻上掛了農(nóng)家樂的牌子，上面鑲著一顆五星。

“俊旺呢？”我問。小胡朝東廂房努了努嘴：“為客人炒菜呢。武漢剛剛來了一批客人，都是以前來過的回頭客?！?/p>

俊旺見我到來，雙手在圍裙上搓了搓，說：“貴客遠到，失禮了！”他一邊干活，一邊與我們嘮起丫家常。今年接待游客的人數(shù)說不上來，但已經(jīng)賺了有十來萬吧。旅游越來越火，賺的錢會越來越多?？⊥桓避P躇滿志的樣子。見他忙得不亦樂乎，我們匆匆告辭。

五

“我?guī)闳タ纯搓愒紫嗟哪拱?！”田保良看了看偏西的太陽?/p>

從霧云山到將軍山的路很不好走，坡陡彎多，行車要半個多小時。將軍山下有一個村落叫青草坪，村委會主任也姓田，叫田祥同。聽說我要來村里，提前在路口等候。田祥國個兒不高，戴廠一副黑框眼鏡，說起話來斯斯文文。他先把我們帶到田家宗祠。宗祠是二〇一三年建的，飛檐翹角，古樸端莊，門樓上刻著“久長山田氏宗祠”幾個燙金的大字。門樓里邊有一對中華石獅子，上得臺階，門楣上懸掛一匾，上書“丞相祠”。將軍山為何又叫久長山呢？我有些納悶。田相國說，久長山是這里大山脈，將軍山只是它的一個分支。山脈的走勢很像一個“久”字，故而得名。丞相當年歸隱此地是很有講究的。久長山山勢險峻，地形復(fù)雜，自古易守難攻，兵亂不至。當年日本人打到了英山，與久長山只隔著幾十公里，就再也進打不來。久長，長久也！

宗祠大堂開闊，前后進深有三十多米。大堂中央有一尊漢白玉人物雕塑，正襟危坐，頭戴長翅的宋代官帽，五官端莊，天庭飽滿，目光炯炯有神，蓄著三寸美髯，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一枚標準的帥哥。石雕兩旁的紅柱上，刻著一副楹聯(lián)：地緣鐘毓久久長長，天賦端莊方方正正。這是田氏的后代們對引以為自豪的祖宗畫像。

陽光熱烈地照耀在花崗巖鋪就的石階上，我們在田祥國的引領(lǐng)下拾階而上。丞相的墓位于田氏宗祠的后山坡上。墓地分兩層，低層為一個可以容納兩千人左右的廣場，供祭祀時田氏后代肅立瞻仰。田祥國說，前年舉辦田氏宗祠祭祀，全國各地來了幾千田氏后代，廣場上站都站不下，盛況空前，可以想象。高出廣場十多米有一個半弧形墓庭，漢白玉欄桿圍成。墓庭臨北靠山便是宋丞相之墓。乍看，此墓與當?shù)匕傩盏哪共o太多的區(qū)別，不像傳說中的顯赫，墓碑用的是當?shù)睾稚幕◢弾r石材，上邊雕的花紋依稀可見，如果去掉現(xiàn)人為其拓展的廣場和墓庭，原來的墓樸實無華，低調(diào)而內(nèi)斂。墓亭有三塊碑拼接，中間的稍大些，上刻：宋故丞相田公諱夢羆大人妣王黃梅夫人墓。右碑是“羆祖墓詰”，用百來字記錄了墓主人的生平，左碑為“祖妣”王氏、黃氏、梅氏的記載。由于年代已久，字跡斑駁，好多字要細細辨認。落款是“皇清同治十三年仲春月糓旦支下遠孫仝立”。在此之前，白宋、元、明以來，田氏后人已有人為丞相建墓立碑，此墓只是后人重修。依稀可見田氏香火相傳，中間沒有斷代。

六

躺在墓中的田夢羆是不是叫陳宜中的宋丞相？“千真萬確，是他，是宋丞相！”田祥國推了推鼻梁上架著的黑框眼鏡，不容置疑地說。

在第二次來霧云山之前，我翻過范文瀾著的《中國通史》第五冊“宋代歷史發(fā)展過程的簡述”和有關(guān)史記。陳宜中，浙江永嘉人。出生貧寒，是當?shù)馗F得響叮當?shù)娜思?。但他天資聰穎，自幼好學(xué)，為人“性特俊拔”，能寫出一手優(yōu)美的文章，曾經(jīng)是活躍在宋朝政壇上著名的學(xué)生運動領(lǐng)袖。陳等六人聯(lián)名上書舉報丁殿中保御史丁大全，丁聯(lián)絡(luò)一幫人彈劾陳宜中。陳等六人被譽之為“六君子”。陳的一生幾起幾落，都是在權(quán)力爾虞我詐的斗爭中度過的。

命運多舛的他，在官場上遭遇別人的排貶，但一旦擁有權(quán)力以后，也極力地排貶他人。為了建立自己的政績，讓眾人折服，他主動要求離開朝廷，下到基層去鍛煉，任職期間，他“尤達時務(wù)”，主張抗戰(zhàn)，整頓生產(chǎn)，新修水利，取得了明顯的政績，官得民心，受到了百姓的擁戴和朝廷重用，四十二歲的他被拜為右丞相，掌握了朝廷的政治、軍事大權(quán)，到達了人生的頂峰。

就在陳宜中官運亨通、青云直上時，南宋局勢每況愈下，半壁河山岌岌可危。宋度宗趙諶荒淫無度，不理朝政，無心抗戰(zhàn)，百官們只顧享樂，蓄娼納妾，在聲色犬馬中一擲千金。大敵當前，“諸將心力不一”，豈有不敗之理？出生卑微的陳宜中，也曾有過積極抗戰(zhàn)、收復(fù)河山的雄心壯志，但經(jīng)歷了一系列失敗之后，他又在抗戰(zhàn)與投降之間搖擺不定，既無抗戰(zhàn)的準備，也無議和的打算。記得有位學(xué)者說過，其實，歷史是由一個個矛盾著的歷史人物在演戲，他們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有慷慨的一面，也有猥瑣的一面，有善在心中萌發(fā)的時候，也有惡占了上風(fēng)的時候，他們之間有為敵的時候，也有為友的時候，有瞬間讓政治考量、宗教迷狂占據(jù)一切的那一刻，也有回到人性、感悟神性的時光。

元軍兵臨城下，宰相當出督，“而畏縮猶豫，第令集議而不行。”他的命運注定與南宋的滅亡綁在一起。宋亡后，陳宜中敗走至遙國暹羅（泰國），史書上說他于“當?shù)亟K老”，成為溫籍華僑先驅(qū)。讓人疑惑的是，前幾年有關(guān)報道稱，在廣東省陽江市海陵島石井村，發(fā)現(xiàn)陳宜中陵墓。在湖北蘄春《田氏大成宗譜》中又有這樣的記載：“田夢羆者，乃陳宜中也。南宋永嘉人（浙江），字與權(quán)，歷仕理宗、度宗、恭宗、端宗、帝爵五主為相，因避元兵禍，由占城（越南）走暹（泰國），以于二道轉(zhuǎn)徙江淮間，入湖廣蘄州大同鄉(xiāng)之久長山。仿陳公子完先例，改姓易名，僻處隱居，終老林泉矣。”

歷史有時候是一座迷宮，一旦走進，就很難跳出來，散落在民間的傳說可以判斷，有的故事有它一定的真實性，并非是一個弄虛作假的騙局。

彎彎曲曲的久長山山脈，藏著神脈和龍種，首尾不能相見。我們沒有必要把那些記載和傳說一一理清。如果你弄清了就失去了它的厚度和廣度，失去了歷史的沉淀和時間的幽深，或許會讓我們徒增許多遺憾。

文化是什么？余秋雨說，文化猶如元年的琥珀，既晶瑩可鑒，又不能全然透明?？瓷先ニ峭该鞯?，而又一定是渾濁的。徹底透明了，便沒有文化的起點。很多人喜歡花大量的時間，去探測別人的事情，非要把什么事情，搞得非常透明、清澈，其實是很難做到的。歷史傳給我們的常常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狀況，我們沒有必要把這種原生態(tài)去徹底打破。同一個人、同一件事，會有幾種不同的說法。我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喜歡哪一種說法就可以了。我們不可能站在山巔，“咔嗒”一聲，就穿越歷史。歷史是厚重的，被重重迷霧裹狹，很難讓我們輕易穿透。陳宜中究竟終老在哪里？我不是歷史學(xué)家，不需要弄得一清二楚。就像霧云山的云霧，半明半暗，霧里看花，勾畫出一種很美的意境。面對各種各樣的傳說，我們可以相信它的存在，也可以懷疑。發(fā)展旅游需要故事，需要文化。民間的傳說，不需要嚴格的邏輯，越是天真爛漫，越有味道。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山民們，每個人都在發(fā)揮自己的想象，把故事編的天衣無縫，一遍又一遍的說給那些前來觀光的人。他們總希望自己的祖先是那位叱咤風(fēng)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撐起世人仰望的高貴，帶著家族的榮光一代一代傳下去。

七

重游霧云山，原先的那種敬畏，又增加了幾分。七百多年過去了，我們可以站在歷史之巔來審視歷史人物。但是我們切不可用狹隘的、進化了的現(xiàn)代標準去衡量他們。

面對一個頹敗的王朝，憑陳宜中怎么努力和奮爭，也不可能挽救頹勢，恢復(fù)曾經(jīng)的榮耀和光輝。或許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經(jīng)營了一百五十三年多災(zāi)多難的王朝，到他這里愴惶地畫了個句號。在岌岌可危中，他與南宋三杰陸秀夫、文天祥和張世杰等人，連續(xù)擁立兩個幼小的皇帝愴惶乘船南逃。一二七九年三月十九日，壓山海戰(zhàn)失敗，文天祥被俘。陸秀夫負剛滿八歲的小皇帝趙咼跳海而亡，此后便有一說，“壓山之后無中華”。追隨趙宗皇族八百余人集體跳海自盡，許多忠臣追隨其后，十萬軍民跳海殉國。此戰(zhàn)極為慘烈，被俘的文天祥作詩云：羯來南海上，人死如亂麻。腥浪拍心碎，飆風(fēng)吹鬢華。在這樣一場大劫難中，作為丞相的陳宜中為什么沒有跳海？很多人認為他有貪生怕死之嫌。“這是天大的誤解?！贝逯魅翁锵閲鴳崙嵅黄降卣f?！啊畢兒Ｖ畱?zhàn)時，丞相負命去占城（越南）借兵啊，不是逃跑！”

從軍事斗爭上肴，南宋造就了許多愛國志士、民族英雄，如宗澤、韓世忠、岳飛、文天祥、陸秀夫等，僅《宋史·忠義列傳》就收了愛國之士兩百七十七人，其中大部分是南宋人，陳宜中不在此列。他更沒有像江淮招討使汪立信，魯港兵敗，自殺殉國。陳宜中雖然沒有像“讀圣賢書”的士大夫們，只求降元做官，并不顧什么面日，但也沒有“生為宋民、死為宋鬼”以身殉國的勇氣。在元兵兵臨城下、宋朝將亡的緊要關(guān)頭，作為右相的陳宜中，得到謝后的允準，向元求降，元伯顏不準。在擁帝咼南逃中，陳見大宋恢復(fù)無望，乘機溜走，逃亡占城。與他一起共事的文天祥，被俘后寫下了氣貫長虹的“人生自占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朽詩句，而陳宜中卻以另一種方式茍且偷生，這說得過去嗎？即便在南宋滅亡，大局已定之時，他仍然希望有一天東山再起。有詩為證：

顛風(fēng)吹雨過吳川，極浦亭前望遠天。

有路可通外嶼外，無山堪并首陽巔。

淡去起處潮細長，夜月高時人入眠。

異人北歸須記取，平蕪盡處一峰園。

但從另一個層面來思考，陳宜中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曾經(jīng)為這個搖搖欲墜的朝廷賣過命，也曾絞盡腦汁、想方設(shè)法挽回朝廷的頹勢，看到最后的滅亡幡然醒悟，為這樣腐朽的朝廷殉命，實在不值。國已亡，家還在。既然報國無門，不如歸隱山林，與一丘一壑為伴，帶領(lǐng)子孫開啟一種與世無爭的田園生活。唯有歸隱田園，永不為官，像小草、泥鰍和螞蟻那樣，安于自己的土地和低處的生活，才能確保子孫萬代安然無恙，福祉永恒。我相信這位亡國之臣，在作出抉擇之前，一定杜撰出很多自己的理由。這種無法言說的傷痛，只有陳宜中自己知道。他不再虛幻期待，不再做復(fù)宋的美夢，也不再像其他投降派那樣低三下四地乞求新貴，歷經(jīng)滄桑的他知道那些風(fēng)流飛揚的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來到這偏遠的山區(qū)，他放下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貴身段，放下心中的羈絆，改姓埋名，戴上斗笠，肩披蓑衣，扛起鋤頭，挽起褲腿，開墾梯田，用辛勤的勞作去打發(fā)自己的旦暮晨昏，過上了自食其力、自得其樂的生活。他在竹林里歌詠：采菊東籬卜，悠然見南山……有了他的歸隱和耕讀，才有了田姓的望族，才有了疊疊層層的古梯田，才有了霧云山旅游的今天。千古事悠悠，都在笑談間。我們可以把古人的事說得云淡風(fēng)輕，但真實的歷史卻充滿了血雨腥風(fēng)，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大山的氣質(zhì)是深沉、內(nèi)斂、穩(wěn)重和靜穆。月亮從山坳里落了又升起。山里人在這里扼守了多少個秋天？祖祖輩輩吞那種下去的稻谷綠了又青，青了又黃，黃了又綠，循環(huán)往復(fù)。大山也好，大山里的人也好，你所有的一切，都在追求一種生命的形態(tài)美。那些祖祖輩輩褲腳上沾著泥巴叼著煙卷生活在大山里的人，都在用自己的勞動，演繹著一出又一出人間悲喜劇。

八

陣宜中為什么要改名叫田夢羆呢？田氏家譜說他是“仿陳公子完之先例”。子完何許人也？春秋戰(zhàn)國陳國公族，陳厲公媯躍之子，是戰(zhàn)國時期田氏齊國的始祖。因受太子御寇牽連，攜家?guī)Ь焱侗箭R國避禍。古代“田”與“陳”音義略同，公子完死后謚號為敬仲，他的后代改姓田。田夢羆這個名字怪怪的，據(jù)說也是有來歷的。村主任田相國說得活靈活現(xiàn)。歸隱后的陳宜中，有一天勞作之后在將軍山上睡著了。他夢見了土地爺。土地爺捋了捋長長的胡須，叫道：“陳宜中，陳宜中，田夢羆，田夢羆！”陳宜忠連忙叩謝。醒來卻是南柯一夢。

田夢羆的晚年一定是平實的、充盈的、怡心的。他一生經(jīng)歷了數(shù)不盡的苦難，也享受過榮華富貴，在權(quán)力的刀刃上行走。改朝換代的起伏跌宕和宮廷的陰謀詭計，一切都被埋入了塵埃，然后就煙消云散。歸隱之處，把生命釋放于大地長天，荒山野嶺之間，這是何等愜意的晚年人生？選擇歸隱，這是天意操縱的靈感。把一切的一切想開了，找到安放自己靈魂的地方，讓世人忘卻自己，再也不被人覬覦，不被人暗算，不被人追殺，酣夢醒來，悠然自得地編織陶潛的田園牧歌。即便追殺他的官兵，到這兒也會迷路的。智者最后的歸宿，正是耕讀的好地方。用一個放棄的選擇換來了千秋萬代的尊嚴。

山上的云，突然散開，瞬間洞開，驚鴻一瞥，祥云盤旋，撐起了滿天的晚霞。

游人到這里踩踏的，不僅是田埂和田埂上的小草和蟄伏在田埂里的蚯蚓。當旅游潮在中國大地上越來越猛烈的時候，沉睡的山村覺醒了，一夜之間造出了許多山寨版的木屋和茅寮，任性的結(jié)果是扼殺了最完美的自然和人類最初的模樣。好在，再怎么拓展擴建，那上千年的梯田依然保持著古老的風(fēng)韻。走進梯田，也就走進廠歷史。歷史是坎坷和幽暗的隧道，密室是恐怖和輝煌的濃縮。這里隱藏著太多的玄機。旅游不僅是財富金錢的聚合，更是人性的聚合，文化的聚合，審美氣氛的聚合。

大山讓我們回歸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獲得幾分渾樸野趣，天真稚拙。

九

有位文學(xué)大師說，田園不是世外桃源，不是遠離生活的仙境，它是讓我們能夠感到溫暖的歸宿。田園不是一個地方，他只屬于一種狀態(tài)、一段心情。它不獨屬于陶淵明，而屬于許多的有情懷的中國人?！耙蜻^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碑斚?，都市的喧囂、浮躁、緊張，讓許多人尋找田園的寧靜，放松不安的心情。于是，昔日荒僻無人問津的霧云山便成了城里人追逐的目的地。世外桃源不再是世外之物，旅游的腳步早已踏碎了這兒的寧靜。陳宜中的子孫們早已忘記了老祖宗歸隱的初衷，他們朝思暮想把旅游搞得火起來，讓更多的人來觀光、攝影、休閑、度假旅游。他們再也不需要像先人那樣守拙，他們盼望的是人氣，只有人氣才會帶來財氣。

秋風(fēng)乍起，沙沙地卷起滿地的落葉在空中飛旋?！皫装倌曦┫嗟哪苟及踩粺o恙，搞旅游名聲大了，先人在地下也不得安寧?！碧锵閲樕嫌行Σ蛔∠热说睦⒕?。在我的追問下，田祥國說出了他心中的隱憂。前年以來，田丞相的墓先后三次遭到盜挖。第一次的盜賊順著墓碑切入，那口子很窄，直接打開了用很長的條石砌成的墓門，一看就是很專業(yè)的盜墓老手。此后又被盜了兩次。最近的一次盜賊出門被汽車撞死了?！皥髴?yīng)啊，報應(yīng)！”田祥國臉上稍稍地平靜下來。

滿眼望去，是秋天最豐滿的色彩。秋天過去了，這里將變得清冷起來。但是，來年的春天將又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旅游旺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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