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超
這座城市的故事就包含在它的名字中。
辛菲羅波爾(Simferopol),取自希臘語“辛菲羅波利斯(Simferopolis)”。1783年,葉卡捷琳娜女皇從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手中征服了克里米亞。她聽從情人兼智囊波將金的建議,開始用希臘名字重新命名這些長期處于伊斯蘭羽翼下的城市。
在塞瓦斯托波爾港口游泳的當(dāng)?shù)厝?/p>
俄國自詡為拜占庭帝國的繼承者,而命名只是龐大的“希臘計劃”的一部分?!跋ED計劃”的最終目標是與奧地利合作,從土耳其人手中奪回君士坦丁堡,重建一個偉大的東正教帝國。為此,葉卡捷琳娜給自己的一個孫子取名“君士坦丁”,還給他找了一位希臘保姆,仿佛夢想已經(jīng)指日可待。然而,波將金很快去世了,隨后是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二世,最后是葉卡捷琳娜自己。
如今,除了這個希臘化的名字,辛菲羅波爾的氛圍與希臘迥然不同,完全是一座俄國城市。我到那兒的時候,正值酷暑,空氣中飄蕩著行道樹的幽香。白天,這座城市籠罩在一片無孔不入的白色光線中。傍晚,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梧桐樹掩映著新古典主義風(fēng)格的建筑。即便在最繁華的卡爾·馬克思大街,依然能聽到陣陣蟲鳴。
由于被烏克蘭切斷了能源供應(yīng),辛菲羅波爾似乎處于慢性電力不足的狀態(tài)中。幾天前的一場全城大停電,迫使俄羅斯加快了海底電纜的建設(shè)。然而,太陽落山后,這座城市仍然顯得那樣昏黃:小路上一片漆黑,只有主路才會亮起街燈,閃閃爍爍,像一串即將熄滅的燈籠。
我住在一家民宿里。一盞吊起的燈泡下,鋁皮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安娜把一小勺湯汁倒在手背上,“吧唧吧唧”地嘗著咸淡。光頭的阿廖沙深陷在棕色皮沙發(fā)里,手握著易拉罐啤酒。電視里,普京總統(tǒng)正在某地視察。一輛老舊的拉達車從窗外駛過,搖滾樂巨大的音量劃過街道,留下一條躁動的細流。
我問起2014年的那場變故 。阿廖沙把手中的易拉罐捏得“嘎嘎”響。
“可惡的烏克蘭人,不知道西方給了他們什么好處?”
接著又說:“在克里米亞,百分之九十的人支持俄羅斯?!?/p>
“剩下的百分之十呢?”
“韃靼人,”阿廖沙的鼻子“哼”了一聲,“他們恨我們俄羅斯人?!?/p>
安娜關(guān)掉爐子,給我也端來一個盤子。我感謝她的好意,告訴她我一會兒出去吃。
“那么,明天去哪里?”阿廖沙問,“塞瓦斯托波爾?雅爾塔?”
“巴赫奇薩賴(Bakhchysaray)?!?/p>
“要小心,”阿廖沙抬起眼皮,“那是韃靼人的地盤?!?h3>2
巴赫奇薩賴,夾在兩座石灰?guī)r斷崖之間。列寧大街穿鎮(zhèn)而過,兩側(cè)是石塊壘砌的房子和店鋪,鋪著粉紅色的瓦片。
鎮(zhèn)中心是當(dāng)年韃靼可汗的宮殿,聳立著奧斯曼風(fēng)格的尖頂。傳說,最后一位可汗俘獲了某位波蘭公主,卻無法得到她的芳心。公主死后,傷心欲絕的可汗在宮殿里為她修建了一座噴泉。很多年后,普希金來到這里,聽聞這個故事,寫下了著名詩作《巴赫奇薩賴的淚泉》。
在辛菲羅波爾的車站前
我在宮殿外面的一家茶館坐下,要了一杯紅茶。一個韃靼老頭坐在我旁邊,前面放了一杯土耳其咖啡。他身后的墻上懸掛著繪有可汗宮殿圖案的地毯,上面蒙了一層灰。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空氣中飛舞著塵埃的粒子。我向店主打聽“傳奇”旅館。巴赫奇薩賴的旅館大多不打招牌。
“你是說薩文基伊家吧?”女店主想了想,“在這條路的盡頭?!?/p>
“多遠?”
“步行半小時。不過這天氣,走路可能有點熱。”
出了茶館,太陽把路面烤得直冒煙。我在可汗宮外面找了一個韃靼司機,他留著兩撇小胡子,開一輛破拉達。我們一直開到列寧大街的盡頭,道路突然變得細窄,就要蜿蜒進山,可我依然沒有看見旅館。
我把行李扔在路邊,抬頭望著山上骨瓷般的巨石。就在這時,山坡上的一扇大鐵門“咣當(dāng)”一聲打開了。一個穿著藍色碎花長袍的韃靼大媽搖曳著身子,向我走過來。
“薩文基伊吧?”
“你怎么知道?”
“聽說的?!?/p>
她微微一笑,可給人的感覺卻像遠在天邊。
“茶館的老板給我打了電話,我猜可能是你?!彼婚_口就露出金牙,眼珠很黑,鷹鉤鼻,臉上布滿蛛網(wǎng)般的皺紋,有一種威嚴感。她的五官相當(dāng)歐化,幾乎看不出成吉思汗或者金帳汗國的痕跡。
薩文基伊說一口標準的英語,這在克里米亞實屬罕見。她后來告訴我,她出生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大學(xué)念的是英語和德語。1991年夏天,她和丈夫從遙遠的中亞遷回克里米亞——他們的故土。
我們踩著石子路,走到山坡上的農(nóng)舍前。薩文基伊打開院門,一條狼狗沖了出來,朝著我狂吠。院子里有棵小松樹,上面拴著一只山羊。幾只母雞正在一小塊菜地里散步,發(fā)出“咕咕”的叫聲。
房子很干凈,像是剛粉刷過,有兩間房專門留給客人。院子后面還有一個蒙古包似的帳篷,相當(dāng)于游牧民族的客廳,鋪著暗紅色地毯。
薩文基伊說:“這里原來是山,我們把石頭一點點地運走,清理出土地,然后才開始蓋房。”
在陽光下,她瞇起眼睛,嘴唇很薄,表情顯得很剛毅。
“蓋房子用了10年時間,都是我丈夫一磚一瓦蓋的。那10年間,我們就住在簡易帳篷里。”
“韃靼人是1944年春天被集體流放到中亞的吧?我聽說當(dāng)時只有不到一個小時,讓你們收拾東西?!?/p>
“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些?”薩文基伊用灰色的眼珠盯著我。
“索爾仁尼琴的書,里面寫了韃靼人的遭遇?!?/p>
“你來巴赫奇薩賴是想了解這些?”
“部分原因是。”
“你是記者?”
“作家?!?/p>
“那樣的話,你可以跟我丈夫聊聊,”薩文基伊緩和了語氣,“他是歷史老師。”
巴赫奇薩賴街頭賣奶酪的人
薩文基伊的丈夫哈坎正趴在寫字臺前,用本子記錄日常開銷。他的身后是一個木頭書架,上面擺著相框,還有幾本19世紀俄國作家的著作。正午的光線從外面透進來。他從賬目中抬起頭,摘下眼鏡,掛在胸前。他從角落里抽出一張圓凳,拿起本子“啪啪”地撣了撣上面的浮土。
“坐吧,”他說。
“我來是想……”
“妻子跟我說了,有什么想問的?”
和妻子一樣,哈坎也出生在撒馬爾罕,臉上的皺紋也像犁過的大地。1944年,哈坎的父母被趕上火車,從克里米亞一路顛簸到中亞。他家的幾個親戚在路上死了。
蘇聯(lián)政府說,在德軍占領(lǐng)克里米亞期間,韃靼人有通敵行為,是“祖國的叛徒”,理應(yīng)受到懲罰。不過,在哈坎看來,“二戰(zhàn)”是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之間的恩怨,韃靼人根本無意插手。
“韃靼人是作為一個族群而遭受苦難,并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么?!惫舱f。
一只黃白相間的小貓從門外溜了進來,跳上哈坎的膝蓋。哈坎撫摸著貓的腦袋,繼續(xù)講述。
韃靼人的去向有三:西伯利亞、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流放西伯利亞的韃靼人發(fā)現(xiàn),很多當(dāng)?shù)厝硕际钦畏?。他們理解這些同命相憐的流放者,很快就主動提供幫助。哈薩克人則普遍善待了流放的韃靼人。最凄慘的是那些流放到烏茲別克的韃靼人,尤其是在最初兩年。
1953年,韃靼人的處境終于有所好轉(zhuǎn)。薩文基伊和哈坎就是在隨后的1954年出生的。
“二戰(zhàn)”前,克里米亞有將近22萬韃靼人。經(jīng)過戰(zhàn)爭和流放,三分之一的人口死去。很多人相信,作為一個獨特的族群,他們將在一代人的時間里,完全稀釋于從西伯利亞到中亞的廣袤大地上。
“這也是我好奇的一點,”我說,“克里米亞韃靼人是怎么保持住自己的獨特性的?”
“講故事,”哈坎回答。
在哈坎的記憶中,他從小就是在父親的故事中長大的:關(guān)于故鄉(xiāng)克里米亞的富饒和美麗,關(guān)于韃靼人遭受的不公待遇??死锩讈嗧^靼人會反復(fù)講述那些流放的細節(jié),沒有哪個家庭回避這些。因為他們明白,記憶只有永遠保存,根植于下一輩的心靈深處,他們才不會忘記自己從何而來。
這時,薩文基伊端著盤子走了進來,里面是剛出鍋的羊肉餡餅(Chebureki)。貓從哈坎的手中掙脫出來,在薩文基伊腳邊“喵喵”地叫著。薩文基伊把它趕出了房間,輕輕掩上門。
“除了講故事,還有食物?!惫部粗W餅說,“每個家庭的母親和祖母,都會教孩子制作韃靼傳統(tǒng)食物。這些食物,讓這些出生在中亞的韃靼孩子意識到,他們和身邊的烏茲別克人不一樣?!?/p>
“食物是最牢固的記憶,”我點頭。
“來嘗嘗吧?!惫舶驯P子推過來。
我早就餓了,于是拿起一個羊肉餡餅——很燙,馬上又把它扔了回去。
“還是先說說你們是怎么回到克里米亞的吧?!?/p>
“1989年11月24日,”哈坎說,“永遠忘不了那一天?!?/p>
當(dāng)時,哈坎已經(jīng)在撒馬爾罕的一所中學(xué)當(dāng)歷史老師。下課回到辦公室,他發(fā)現(xiàn)同事們在傳閱一份報紙,上面把流放韃靼人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行為稱作“野蠻行徑”,呼吁恢復(fù)這些族群的公民權(quán)利——這無異于一種“信號”。
正是從那天開始,流散各處的韃靼人意識到,返回故鄉(xiāng)的機會來了。他們變賣家產(chǎn),攜家?guī)Э诘刈匣疖嚕┰焦_克斯坦、南俄草原、烏克蘭,再從那里向南,進入克里米亞。
“我們把房子很便宜地處理掉了?!惫舱f,“在撒馬爾罕,我們原本有一套很好的房子。”他拿起書架上的相框遞給我。那是1990年的夏天,哈坎和薩文基伊站在自家庭院里。身后的葡萄架已經(jīng)結(jié)滿果實,陽光穿過藤蔓,灑在地上。
哈坎辭去了教師工作,帶著賣房的收入,回到巴赫奇薩賴。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故鄉(xiāng)——盡管在父母的講述中,他已經(jīng)回來過太多次了。
不過,對于這些出生在中亞的韃靼人來說,克里米亞早已不是想象中的模樣。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克里米亞變成了一個完全俄化的地方。
“克里米亞并不歡迎我們,”哈坎說,“我們成為了故鄉(xiāng)的陌生人?!?/p>
在中亞時,韃靼人都有職業(yè)和收入。但是在克里米亞,空缺的工作機會少之又少。哈坎和薩文基伊一度在市場上賣東西。他們還開辟出一小塊地,種上了蔬菜。但是在撒馬爾罕長大的他們,并不具備耕種技術(shù),一切都得從頭學(xué)起。
那是一段艱難的日子。哈坎去市場上賣菜,薩文基伊開始私下里給小學(xué)生教授英語。他們還要把省吃儉用的錢拿來蓋房。越來越多的家長找到薩文基伊,請她給小孩補習(xí)英語。除了韃靼人的孩子,還有烏克蘭人的孩子。
“你們經(jīng)歷了蘇聯(lián)、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時代,覺得哪個最好?”我問。
“無論哪個政權(quán),韃靼人都是硬物一般的存在,”哈坎說。
“我們被趕走,又不惜一切地回來。沒有人認為回來的生活很容易,但是我們心甘情愿地接受。不管發(fā)生什么,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哈坎停頓了一下,粗大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那就是,韃靼人永遠不會再離開克里米亞。”
早上,薩文基伊為我準備了韃靼餡餅、番茄黃瓜沙拉。沙拉上面有一大塊新鮮的羊奶酪,還放了一把院子里種的歐芹。我想給她和哈坎拍照,但她說什么都不答應(yīng)——她臉上的皺紋讓我想起馬利亞溫油畫中的韃靼農(nóng)婦。
我離開巴赫奇薩賴,坐上公共汽車,趕往黑海岸邊的城市塞瓦斯托波爾(Sevastopol)。這里是俄國黑海艦隊的基地,1852年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1920年,支持沙皇的白軍曾把這里當(dāng)作最后的堡壘。他們最終乘船逃走,將帝國拱手讓給列寧領(lǐng)導(dǎo)的布爾什維克——俄國的舊世界從此終結(jié)。
汽車穿行在揚起的塵土中,太陽只是天空中的一塊白色光斑。托爾斯泰也走過這條路。在小說《八月的塞瓦斯托波爾》里,他形容這條路上的塵土“濃密而灼熱”。
巴赫奇薩賴的韃靼可汗宮
克里米亞戰(zhàn)爭期間,年輕的托爾斯泰伯爵是炮兵旅的一位低階軍官。他在戰(zhàn)役期間寫作、喝酒、賭博,兩天兩夜就輸?shù)?500盧布。這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因為當(dāng)時俄國士兵每個季度才能拿到70戈比。托爾斯泰由此在日記中斷言,俄國軍隊“要么必定敗亡,要么徹底革新”。
1855年,在被英法土聯(lián)軍圍困一年之后,塞瓦斯托波爾陷落。托爾斯泰親眼目睹了法軍旗幟飄揚在城市上空,不禁失聲痛哭。城市隨即陷入異常的寂靜,而托爾斯泰在戰(zhàn)敗與賭癮的煎熬中,度過了27歲的生日。
在塞瓦斯托波爾下了車,我沿著列寧大街尋找一家海軍主題的旅館。老板尤里據(jù)說是個軍事迷。旅館位于一棟老房子的二樓,窗外的花園里種著櫟樹,屋內(nèi)貼滿了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老照片。那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戰(zhàn)地記者進行現(xiàn)場報道,因此留下了大量影像。奇怪的是,照片充滿了田園牧歌式的恬靜,讓人無法將之與文字中描述的戰(zhàn)爭場景聯(lián)系在一起。
尤里不在,一個叫娜塔莎的女孩把我領(lǐng)到房間。我拿出一本英國歷史學(xué)家奧蘭多·費吉斯(Orlando Figes)寫的關(guān)于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書,把行李塞到床下,然后來到通往露臺的公共客廳,在一張沙發(fā)上坐下來。
克里米亞戰(zhàn)爭爆發(fā)時,俄國無疑是一個落后的農(nóng)業(yè)國。軍官大多是托爾斯泰那樣的貴族,而士兵基本是不識字的農(nóng)奴和農(nóng)民。和葉卡捷琳娜女皇一樣,尼古拉一世也把自己視為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守護者。費吉斯認為,當(dāng)尼古拉一世不顧實力地發(fā)動戰(zhàn)爭時,他的內(nèi)心充斥著信徒的激情,而非賭徒的狂熱。
塞瓦斯托波爾海邊的大媽
對俄國來說,克里米亞戰(zhàn)爭是最后一次十字軍東征。對英法來說,則是地緣對抗的先河。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場戰(zhàn)爭是一個新教國家與一個天主教國家結(jié)盟,幫助一個伊斯蘭教國家,對抗一個東正教國家。
俄國不僅在巴爾干半島擴張,也正在中亞緊鑼密鼓地縮短與英屬印度的距離。英法對俄國的憂慮,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對異教徒的厭惡。某種程度上,這種情緒與后來的“冷戰(zhàn)”如出一轍。
一聲輕微的呻吟,讓我從書頁中抬起頭。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一個角落的長沙發(fā)上,趴著一個男人。他實在太瘦了,從牛仔褲腰部的空隙里,露出一道內(nèi)褲覆蓋出來的白線。他又呻吟了一聲,翻了個身,然后靠著沙發(fā)背坐起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于是也看著我。他解釋說,他昨晚喝多了,正在這里醒酒。說這話時,他就像一只受傷的小貓。
聽說我獨自一人來克里米亞旅行后,仿佛出于東道主的責(zé)任感,他開始用破碎的英語向我介紹塞瓦斯托波爾的景點。不過,他馬上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他其實也不熟,他是過來出差的。
“從哪兒?”
“新西伯利亞,”他說,“來這里賣空調(diào)?!?/p>
“生意不錯吧?”
他悲傷地笑了笑,是那種西伯利亞特有的悲傷。
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胳膊上文著一把劍,手機屏幕也碎了。后來,他咕噥了一句,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睡了。
客廳里很熱,但是沒有空調(diào)。我走到露臺上,看著花園里微微搖晃的櫟樹葉。一個身材微胖的金發(fā)姑娘,正俯在欄桿上打電話。從她的表情和聲調(diào)中,我猜她可能失戀了,或者正處在分手的邊緣。她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眼圈紅紅的,我們之間隔著一張小圓桌,上面放著煙灰缸。她點燃一支香煙,蒼白的手指涂著黃色指甲油。二手煙順著風(fēng)向,吹到我的臉上,但她毫無歉意。淚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強忍著,免得它們流出來。我們坐在那里,等待太陽偃旗息鼓,就像一對結(jié)婚已久的男女,早已無話可說。
很少有哪座城市像塞瓦斯托波爾一樣,到處都是對戰(zhàn)爭的紀念。
在通向伯爵碼頭的路上,我經(jīng)過黑海艦隊博物館,也經(jīng)過無名烈士墓、英雄雕像和戰(zhàn)爭紀念碑。它們既有紀念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也有紀念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在這座灑滿夏日陽光的海濱城市,隨處可以見到戰(zhàn)爭和死亡的陰影。死亡是渺小而骯臟的,原本不值得慶祝,但是憑借這些紀念碑,死亡升華為一種理想,一套史詩,成為俄國人身份認同的來源。
費吉斯寫道,克里米亞戰(zhàn)爭是一次可怕的羞辱,激起了俄國對西方的持久怨恨。戰(zhàn)爭同樣激發(fā)了俄國人的民族自豪感。在他們看來,俄國的犧牲和為之奮斗的基督教理想,將戰(zhàn)場上的失敗轉(zhuǎn)化為了道義上的勝利。
卡瓦斯小販
塞瓦斯托波爾的英雄地位,很大程度上也拜托爾斯泰的影響所賜。幾乎整個俄國知識分子階層,都閱讀了托爾斯泰以克里米亞戰(zhàn)爭為背景的小說。塞瓦斯托波爾從此成為俄國頑強和勇氣的縮影,也成為托爾斯泰寫作《戰(zhàn)爭與和平》的精神背景。正如歷史隨后所昭示的,俄國多次遭到外敵入侵,但正是這種精神,始終拯救著這個國家。
站在伯爵碼頭上,眼前的黑海閃耀著金色的鱗片,仿佛一張油畫。休假的俄國水兵和游客們一起,穿過販賣卡瓦斯和熱狗的攤位,涌向停泊在港口的游輪。海鷗拍打著翅膀,掠過岸邊游泳的人群。一對母女正躺在浴巾上曬日光浴。
在納希莫夫?qū)④姷牡裣裣?,一個小腿燒傷的男人,正喝著一瓶英克曼白葡萄酒——蘇聯(lián)美好生活的最后遺產(chǎn)。一個女導(dǎo)游走過來,問我是否需要講解。她告訴我,這座雕像建于1959年,為了紀念克里米亞戰(zhàn)爭期間黑海艦隊的將領(lǐng)納希莫夫。在蘇聯(lián)時代,每一位海軍士兵都以獲得一枚“納希莫夫勛章”為畢生的榮耀。
我問她怎么看待克里米亞回歸俄羅斯。
“我是烏克蘭人,”她說。
我心里一沉。
“但是在克里米亞,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是同一個民族,很難把兩者分開。我的父親是烏克蘭人,我的母親是俄羅斯人。這樣的結(jié)合在克里米亞太常見了。我們都說俄語。如果你問我怎么看待克里米亞回歸俄羅斯,我認為這是好事。從克里米亞戰(zhàn)爭開始,這種歸屬感就形成了?!?/p>
“你叫什么名字?”
“奧爾佳?!?/p>
“奧爾佳,請你當(dāng)導(dǎo)游要多少錢?”
“200盧布?!?/p>
那相當(dāng)于人民幣22塊錢。我掏出錢遞給她,她用俄語說了聲“謝謝”。她看起來五十多歲,化了妝,眼角有長長的魚尾紋。
奧爾佳開始了她的工作。她向我講述納希莫夫?qū)④姷挠⑿凼论E:他怎樣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中重創(chuàng)土耳其艦隊,怎樣在塞瓦斯托波爾保衛(wèi)戰(zhàn)中壯烈犧牲。相比菲格斯的書,奧爾佳的講述明顯更富有愛國主義情感。她是在蘇聯(lián)體系下長大的一代人,帶著那個時代的烙印。有些時候,我甚至感到,她講的不是導(dǎo)游詞,而更像是一種宣傳。
我們一起走到伯爵碼頭。一艘游輪駛過海面,甲板上站著俄羅斯游客。對岸的山丘上覆蓋著森林。奧爾佳指著一面白墻上的俄文牌子告訴我,這里是1920年俄國革命時期,白軍乘船逃往伊斯坦布爾的地方。兩年前,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槍決。羅曼諾夫王朝的最后一絲希望,隨著輪船在這里啟航,又歸于寂滅。
如果沒有選擇當(dāng)年的道路,俄國會變成什么樣?
我想起阿列克謝耶維奇在《二手時間》中寫過的那句話:“我們天生都是夢想家,但精神卻是疲憊而痛苦的?!?h3>6
那天晚上,我走進港口附近的一家酒吧。這里播放著爵士樂,出售本地的精釀啤酒。酒吧里面很熱鬧,聚集著不少年輕人。吧臺后面的小伙子留著維京海盜似的大胡子,跟我聊起麥芽發(fā)酵技術(shù)。酒吧的裝潢充滿后工業(yè)風(fēng)格,墻上暴露著磚石,鋼管椅散落四處。
我坐在吧臺上喝著啤酒,想起蘇聯(lián)作家瓦西里·阿克肖諾夫的小說《克里米亞島嶼》——里面也寫到這樣的爵士樂酒吧。
阿克肖諾夫的母親尤金妮亞·金茲伯格是古拉格勞動營的幸存者。阿克肖諾夫的另一本小說《帶星星的火車票》被稱為蘇聯(lián)的“麥田里的守望者”。
《克里米亞島嶼》寫于1979年,同樣起源于一個假設(shè):“十月革命”爆發(fā)后,布爾什維克席卷全國,然而沙皇的勢力最終成功守住了帝國最南端的一角——克里米亞。
在阿克肖諾夫的想象中,克里米亞充斥著那個時代蘇聯(lián)年輕人可以想到的每一樣酷炫的“毒草”:高速公路、摩天大樓、超級跑車、豪華別墅、脫衣舞俱樂部、爵士樂酒吧,還有一家以納博科夫名字命名的高級夜總會。
主人公安德烈·盧赫尼科夫是一個左派知識分子。他相信蘇聯(lián)憲法中規(guī)定的加盟共和國的自治權(quán)。當(dāng)他領(lǐng)導(dǎo)的政黨“共同命運”贏得選舉后,他宣布克里米亞加入蘇聯(lián)。伴隨著圍觀群眾的歡呼聲,有人打出了“克里米亞+克里姆林=愛”的橫幅。35年后,這一幕竟然真的在克里米亞上演了。
我喝完杯中酒,準備離開。吧臺后面的小伙子對我說:“再見,哥們兒。”
我走出酒吧,夜色中的塞瓦斯托波爾一片沉靜。樹干在月光中泛著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