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作家賈平凹

《浮躁》是賈平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發(fā)表在1987年第一期《收獲》雜志上，當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按賈平凹自己的說法，這部長篇是他商州系列的收尾。他說，寫到這部《浮躁》，商州已不再是地圖所標志的那塊地方，是他一個載體了。他借小說中的州河來寫浮躁這個主題，以他自己的說法，浮躁是因這條古老的河被新的召喚，激發(fā)出年輕活力的躁動不安。按小說中有點神秘的考察者的說法，這活力來自市場經(jīng)濟，沖決了沉淀太深太厚的封建主義，其浪潮所構(gòu)成的浮躁，來自“虛妄的理想主義搖身一變?yōu)樽罱暤膶嵱弥髁x”。

浮躁，是這部小說的社會背景，平凹著力寫的，是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中權勢的變易。小說中兩岔鎮(zhèn)仙游川這個地方，田家鞏家，都是通過流血犧牲的代價，在光榮中坐鎮(zhèn)江山的。在鄉(xiāng)村，族性、姻親，構(gòu)成自然的裙帶關系，田、鞏就變成彼此糾結(jié)的兩族——田有善是縣委書記，其侄兒田中正成了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書記;鞏寶山是田有善的上級：州委專員，而田有善堂兄的親密戰(zhàn)友，又是省軍區(qū)許司令，通向省委。

小說中的主人公叫金狗，其名來自他出生時胸前的青痣形同當?shù)匾环N抗邪的鳥——“看山狗”的圖案。我問平凹，這“看山狗”究竟是什么鳥？他說，沒學名，似乎別處都沒有，就出在商州，其“聲巨如豹”，力量充沛。金狗生下來母親就死了，父親是個鄉(xiāng)下畫匠，他在擺渡的、懂點天文，天天醉酒的韓文舉膝下長大，稱他為叔。韓文舉有個漂亮的侄女小水，兩人便青梅竹馬。這金狗為抗邪生，也算象征，抗的是市場經(jīng)濟激活出金錢關系，金錢關系借助裙帶權勢，開出的惡之花、結(jié)出的魚肉百姓的惡之果。

金狗“文革”時初中輟學，應與平凹是相同的年齡。武斗時他曾救過田中正的命，田中正重新工作后他當了兵，卻沒有提干的命，遇到裁軍，又回到仙游川。小說中的田中正成為鄉(xiāng)村中的新“地主”——以兩個手下控制船運貪污，號稱“只要我田中正管轄的地方，沒有我看上的女人不讓她服服帖帖的”。其靠山是田有善。田有善與他，脫不了本家關系，要靠他聯(lián)結(jié)族親，又要維系家族利益與政治前途。平凹扎根鄉(xiāng)村深，他對鄉(xiāng)村社會結(jié)構(gòu)的理解是深刻的。

這部小說的好處，是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構(gòu)成了表面與深層彼此應對的，引你體會反腐反惡艱難的現(xiàn)實。表面是，在部隊見過世面的金狗當上記者后，以其智慧，利用裙帶關系，瓦解，最后扳倒了田家與鞏家。他先靠近田有善，偽裝成為其所用，借田有善要保護自己勢力的需求，削弱田中正;又借鞏寶山，利用獵熊事件，打擊了田有善;再借鞏寶山的女婿參與走私等大案，以他朋友雷大空留下的那個受賄記錄小本，使鞏田兩派互相攻擊，事情越搞越暴露，最后統(tǒng)統(tǒng)下臺，兩敗俱傷后才意識到中了奸計。如此，壓在百姓頭上，官商勾結(jié)的兩座大山都靠他的智慧，或借他人之力被推倒，這當然是理想主義，倒也處理得基本合情合理。

但金狗只是一個州報記者，平凹當然清楚，即使一個省報記者，在根深蒂固的特殊中國社會權力結(jié)構(gòu)中，身份的作用其實極其微弱。他著力的，其實是深層——金狗與三個女人、兩個兄弟的關系。這三個女人，其一是小水的同學、田中正的侄女英英，田中正是英英娘的妹夫、姘夫。報社有兩個招記者的名額，金狗先利用英英娘想要拿住田中正的心理，鬧掉了給陸翠翠弟弟預留的名額。田中正老婆死后，田中正原是答應要娶陸翠翠的。金狗與英英去報社考核，名額只剩一個，報社堅持要金狗，英英就騙金狗說，她讓了名額。在金狗進報社前，她又主動利用金狗壓抑的欲望，與他生米煮成熟飯，金狗于是就變成賣身成田家的人進了報社，傷害了小水，使兩人的命運有了岔道。小水為了不讓金狗惦念，就嫁給了給他爹當徒弟，老實本分的福運，福運是金狗的一個兄弟。金狗進報社后，以冷落的方式，抗拒與英英的婚姻，遇上報社通訊員老龔的妻子石華，這石華又主動獻身于他，這就有了第三個女人。但金狗很快就離開石華，回到家鄉(xiāng)當記者站的站長，專心想扳倒田家。

有意思的是，金狗是借助了他第一個兄弟福運的死，才扳倒了田有善。福運的死是因為田有善要借許司令與堂兄的關系，以家鄉(xiāng)野味招待許司令。田中正在安排打獵時，福運遇到了熊;福運之死，草菅人命，就成為鞏寶山彈壓田有善的把柄。而到了鞏寶山，地委這一級，金狗的力量更微不足道。鞏寶山的倒臺，則是因金狗另一個兄弟雷大空進入了其女婿的生意。

雷大空是個走出鄉(xiāng)村的膽大農(nóng)民，剛開始擺攤賣假鼠藥。田中正調(diào)戲小水，他與福運設了圈套報復，剁掉田中正一個腳趾被捕。經(jīng)獄友啟蒙，某種程度，他比金狗更看透了相互關系的實則。金狗設計，助他出獄后，他將補償他的七元錢給了村信貸員，貸出七十元;將七十元送給鄉(xiāng)信貸員，貸出七百元;將七百元送給區(qū)信貸員，貸出七千元;將七千元送給鎮(zhèn)信貸員，就貸出七萬元，隨后以裙帶關系的金錢杠桿，將皮包公司越鼓越大。在我看來，雷大空與福運，都以犧牲成就了金狗。雷大空牽連出包括鞏寶山女婿在內(nèi)的一堆權力關系，最終只能在獄中被殺人滅口，但他交給小水珍藏的那個受賄記錄的小本子，就成了有力證據(jù)。而雷大空入獄，鞏寶山讓手下以“受賄罪”逮捕金狗，要判刑的關鍵時刻，是小水找到看守所所長的關系，金狗從獄中捎信給小水，讓小水去找石華。石華找到許司令的兒子，以身體為交換條件，讓許司令兒子引見他父親，許司令就抓住了鞏寶山女婿的罪證，鞏寶山也就被撤職受了處分，金狗無罪釋放，雷大空的證據(jù)才能實現(xiàn)其價值。

這些犧牲關系耐人尋味，寫出了中國社會現(xiàn)實中悲涼的真實。小說結(jié)尾，金狗辭職離開了報社，回到他家鄉(xiāng)的船運隊，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他與小水歸回本來的恩愛關系，成為夫妻。

這部小說，用非常樸實的寫實功夫，平凹不再刻意去找那些詩意與景致，追求雄渾厚實的效果了。商州系列鍛煉了他的語言，其語言魅力如自然波光，閃爍在流暢的敘述中。這部小說，平凹不僅形成了他自己的長篇小說敘述方式——長短句與連接詞都非常講究，傳承的是溫雅的傳統(tǒng)，且形成了他自己與所處時代，前看后看的創(chuàng)作關系。他說，寫這部小說，他作廢過15萬字，費了挺大功夫，我以為，就是在找這關系，自己的立場。在寫作過程中，他說，他已經(jīng)感覺到時代在推動他變化了。這部小說完成于他35歲生日時，他在這部小說改完后寫的序言中說：“人生到了36歲是一個大關，慶賀儀式猶如新生兒一樣。明年我將要‘新生了，所以我更企望我的讀者與一個將要過去的我親吻后告別，等待著我的再見?！边@之后，他再亮相，就寫了《廢都》。（待續(xù)）

賈平凹的《浮躁》1991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