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建
揚州歷史悠久、文化燦爛,揚州三把刀同樣天下聞名,背后都有著淵源深厚、精彩紛呈的文化和故事。三把刀是哪三把?修腳刀、菜刀、剃頭刀,今天說一個剃頭刀的故事。
年近六十、精瘦精瘦的林老倌是揚州城內(nèi)的一位剃頭匠,他那狹小破舊的理發(fā)店在老城區(qū),就是一張?zhí)梢?、一把推子、一柄剃刀的那種,而不是發(fā)廊、美發(fā)屋什么的,這一切就注定生意越來越差,有時一兩天也沒有一個人上門。林老倌不無感傷地想:這間開了幾十年的老店同自己的身體一樣,到時候了,該歇歇了,刮臉掏耳朵這些零碎手藝也該差不多退出歷史舞臺了。又反過來一想,退出就退出吧,也無須太難過,補鍋補碗的、染布箍桶的不也是早退了嗎?這只是潮漲潮落、大勢所趨罷了。如果非要說這輩子有什么遺憾的地方,那就是自己年輕時也曾做過轟轟烈烈的夢,夢想著闖蕩世界,干一番大事業(yè),不承想自從掂起這剃頭刀,一掂就掂了一輩子,成天圍著躺椅轉(zhuǎn),舞臺就剃頭店這么個巴掌大的地方。總之一句話:人生未免太平淡了些?,F(xiàn)在人都老了,看樣子只有窩囊到底了。
就在林老倌心情復雜地張羅著要關(guān)門大吉的時候,揚州城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名警察死了。
警察姓丁,因為偵辦一起影響特別惡劣的大案,他連續(xù)兩個月吃住在單位,日夜連軸轉(zhuǎn)地內(nèi)查外調(diào),根本沒有時間理發(fā)刮胡子。此外,他不理發(fā)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事先發(fā)下宏誓大愿:不偵破此案決不理發(fā)。
當兩個月后大案終于告破時,丁警官包括所有警察長出了一口氣,終于對百姓有個交待了。丁警官第一個想法就是回家倒頭睡上三天三夜,太累了,現(xiàn)在一歇下來渾身直往下癱……慢著,得先理個發(fā),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否則這副鬼樣子會把剛會走路說話的閨女嚇著的——鏡子中的自己又瘦又黑,胡子頭發(fā)亂糟糟的一大把,分明是個嚇死人的野人嘛。對,還得好好地掏下耳朵,自己享受不多,讓理發(fā)師掏耳朵絕對是其中之一。
于是,丁警官心情頗好地在街上找那種老式理發(fā)店。新式理發(fā)店會理發(fā),但很少會掏耳朵。誰知丁警官剛走在半道上,路旁就有戶人家突然起火了?;饎菽莻€旺啊,還隱約聽到有人在火海里尖叫!丁警官立即報了火警,然后毫不猶豫地沖進火海,咱可是人民警察,能見死不救嗎?
丁警官在救出一位老奶奶后沒有停頓,又沖了進去,可在他抱出一個小孩時,一堵燒成火焰山似的墻突然倒塌,丁警官本能地把小孩護在身下……
事情的最后結(jié)局是:飛速趕到的消隊官兵救出了小孩,她只是受了點輕傷,可是年輕的丁警官卻怎么喊也喊不應了,他明亮的眼睛永遠閉上了。
家人的悲傷是可以想見的,戰(zhàn)友的悲傷同樣令人肝腸寸斷,如果眼淚可以救活他,大家能夠把眼淚流成海。盡管萬般不舍,可是死者已逝,必須入土為安,誰知就在這時問題來了:丁警官的頭發(fā)還沒理呢,胡子還沒刮呢。
他生前說過破了案子就理發(fā)的,現(xiàn)在案破了,一定不能讓他就這么邋邋遢遢地離去,要知道他生前可是一個特整潔的帥小伙。
可是,誰來給他理發(fā)呢?
家人請來了理發(fā)師,可理發(fā)師遠遠一見丁警官的臉,立即嚇得面無人色,有的甚至當場把理發(fā)工具都給扔了。這也怪不得人家,因為被火燒的緣故,丁警官原本英俊的面龐真的相當嚇人。
戰(zhàn)友們思來想去,最終幾個人一合計,說我們絕不能讓好戰(zhàn)友帶著遺憾走,無論多少錢,這發(fā)必須得理。不是有句老話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嗎?咱就多給錢,就不信招不來勇夫。于是他們運用各種手段密集宣傳:兩百元理一次發(fā)!
可還是沒人上門,戰(zhàn)友們又湊錢提高賞金,五百元、一千元……一直漲到兩千元,戰(zhàn)友們還要漲,這回丁警官的老母親和妻子不讓了,說不能讓你們這么花錢,世上沒有這個理。戰(zhàn)友們眼都紅了,說世上就有這個理,要知道我們是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啊,我們自個掏錢,合情合理合法,難不成就讓他野人似的離去……大伙說不下去了。
讓大伙尤其傷心的是,丁警官的女兒一直不肯叫聲“爸爸”,也不肯上前,反而嚇得直往她媽媽懷里鉆。因為在她心目中的爸爸是高大帥氣的,而眼前這個“熟睡”的、頭發(fā)胡子亂成一團的人,太陌生了!
價格盡管一漲再漲,可還是沒有人來。這下戰(zhàn)友們真的急了,因為按本地風俗,死者必須在瞑目后四天內(nèi)下葬,這一點毫無商量余地,而眼看四天就要到期了啊,胡子倒是可以用電動剃須刀剃,可理發(fā)和掏耳朵怎么辦?現(xiàn)在一時半會兒也學不會,總不能胡剪瞎掏一氣吧,這也太對不起他了。
正急得沒法辦時,有個瘦瘦的老頭來了,老頭自報家門說他會理發(fā)。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林老倌。只見林老倌放下肩頭挎的一只褪了色的老藍布包袱,不緊不慢地說:“這頭,我來理!”頓時,大伙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放下了。
只見林老倌按次擺放好一整套已用了多年的、完全落了伍的工具,有老式的那種寬背剃刀,有好幾種形制不同的小勺、小鑷子、小刮子等掏耳工具。林老倌又掛上那塊破漁網(wǎng)似的蕩刀布,只有推子是電動的,不過也明顯過了時。
有上了年紀的人一看這些玩意頓時一驚,說:這些可是老物件了,難得!于是大伙一起聚攏來看。
林老倌說:“誰幫我把丁警官扶起來?只要二十分鐘就夠了?!?/p>
這可是力氣活兒,早有兩名膀大腰圓的戰(zhàn)友跑過來,兩人半跪下,伸出雙手稍微一用力,丁警官的上半身就直直地坐了起來。林老倌“唰”的一聲抖開干干凈凈的圍裙,分外熟練地給丁警官圍起來,再在后頸輕輕扎好,就像給生者圍的一樣,絲毫不走樣。
林老倌彎下腰,在電推子“嗡嗡嗡”的蜂鳴聲中,輕車熟路地理了起來。
隨著大把大把的頭發(fā)一團團掉下來,沒一會兒一個清爽精神的高平頂就成型了。大伙再一瞧,嗨,果然是高手,這發(fā)型線條清晰有力,把一名警察的威武之氣淋漓盡致地勾勒出來了。而這時丁警官的女兒開始睜大眼睛盯著看了,她該回憶起這個人了吧?
林老倌又說:“打盆溫熱水來!”家人立即打來溫熱水,又拿來毛巾,林老倌先試試水溫,好像生怕水會燙了丁警官,然后說:“丁警官頭請低一點!”
林老倌忘了丁警官已經(jīng)不會配合他了。戰(zhàn)友連忙把丁警官的頭往下低一點,然后林老倌給丁警官洗起頭來,洗得一板一眼、有條有理,最后又打了洗發(fā)水,洗得干干凈凈,又讓人打來一盆熱水。
林老倌把毛巾放進去徹底浸濕浸熱了,再拿出來擠得半干,輕輕放在丁警官的嘴上,這是在把胡須焐軟,大伙一看都懂:老式手工剃須刀只有在胡子焐軟后才好刮。
過了片刻,林老倌又從丁警官的嘴上輕輕拿開熱毛巾,再重新放下去焐上,因為剛才沒放準,把丁警官的鼻子也給捂住了,這可不行,平時理發(fā)時要是這么放客人還出不出氣?
有人小聲提醒道:“老師傅,丁警官已經(jīng)走了,用不著重放的……”一直平靜如水的林老倌突然兇巴巴地說:“誰說的?”
趁焐胡須的空子,林老倌也沒閑著,先是把锃亮的剃刀在黑黝黝的蕩刀布上來回蕩幾下,再在丁警官的額頭、臉頰等部位仔細刮起來。丁警官的臉已被火焰燒花了,說實話即使旁邊看的人都有些害怕,可林老倌好像視若無睹,刮得一絲不茍。
林老倌刮完了揭開熱毛巾,又細心打上一圈香皂,再輕輕刮了起來。胡子好長啊,家人和戰(zhàn)友們看在眼里心里很難過,要知道丁警官這輩子也沒留過這么長的胡子。當林老倌刮完最后一刀時,那一直在旁邊睜大眼睛的小小人兒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叫聲:“爸爸、爸爸抱!”頃刻間,大伙的眼淚奪眶而出……
最后林老倌拿起掏耳工具,不是一個,而是張開右手五指,把幾樣工具按次全夾在手指間,刮、掏、捏、刷,最后還用食指在耳朵下部用力揉了揉,這是按摩穴位,盡管丁警官早無知覺。整套動作嫻熟無比又相當輕柔,一氣呵成。
眾人見了心中嘆服:就這一手,幾人能會?
最后林老倌解下圍裙,收拾好工具,戰(zhàn)友們放平丁警官,這才算完工。
望著眉目一新的戰(zhàn)友,大家欣慰得不得了,連忙遞上一沓厚厚的錢,說:“勞駕您了,這點辛苦費請收下!”
林老倌慢慢直起腰來,略有點生氣地擺擺手,說:“不要,一分錢都不要,我要是拿這錢,心瞎了嗎?”
所有人大驚,說:“這可使不得……”
林老倌撣撣衣裳,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林老倌今天像出客似的,換了一身嶄新的中山裝,筆挺合身一塵不染,極其莊重。林老倌說:“我不僅不要錢,還要謝謝丁警官?!?/p>
眾人一愣,林老倌又說:“今天是我關(guān)掉剃頭店的日子。我剃了一輩子頭,一輩子可謂默默無聞,連屁大的動靜都沒有過,平淡得像碗白開水,也太窩囊了,可想不到臨了來了個漂亮的收尾,有幸給丁警官剃了頭。丁警官是什么人?英雄,是我們這座城市、我們所有人的大英雄,這是我的無上光榮啊……”
林老倌說完背起藍布包袱,向一臉安詳?shù)亩【偕钌罹狭艘还f:“英雄,一路走好,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