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華
一
圣誕節(jié)前一天,肖玉收到了一張賀卡,以為是同學的祝福,卻是男朋友南飛的絕交信,只有幾句話:我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我們要結(jié)婚了。
肖玉趕一趟夜里兩點的火車,她要回金城,當面質(zhì)問南飛為什么要背叛她。火車一直晚點,到第二天清晨七點鐘,那個列車員拿著喇叭一遍遍地通知,由于連日大雪,西去的一段線路被壓斷了,正在搶修,火車走不了,請大家去退票。人們都三三兩兩地散了,擁擠在賣票窗口,罵罵咧咧地。她一直坐著不動,她不想退票,更不想回去,她想要坐火車,她問列車員能不能改簽,坐哪一趟都行。
列車員說不行,沒有車,讓她去退票。她指著那些去湖北、湖南的車次,要求改簽到那個方向。列車員無奈地笑了,說她:那不是南轅北轍嗎?你這小姑娘沒出過門是不是,趕快回去,別在這鬧了。
她只好回學校,清晨,同學峰正站在女生宿舍樓下,他每天早上和她一起去吃早餐。肖玉從他身邊經(jīng)過,峰抓住她,扳過她的身子仔細地看她,問她怎么了,昨晚去哪兒?她很暴躁,一把甩開他,大聲地喊一句:關(guān)你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啊!
她躲在宿舍里兩天沒有下樓,一直抽煙,整整一條,嘴唇變成了黑色,喉嚨痛得幾乎堵住了整個嘴巴,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梳頭發(fā)。舍友們問她怎么了,幫她打飯,倒水,喂到她的嘴里,幫她蓋被子,還扶她躺下,用手撫上她的眼睛,好像她是一個死人。
峰也來了,坐在她的床邊,舍友們悄悄地退了出去。峰給她帶來了她最愛吃的糍粑,是徐家匯最有名的一家甜食店,有一次,他倆去逛街時,峰帶她吃過,她一連吃了五塊。峰很擔心她,說:糯米很沉的,吃這么多,不容易消化。
她卻止不住美味的誘惑,滿不在乎地說:沒事,我的腸胃強大得很,這根本不算什么。從那以后,峰每次回學校時都給她帶兩塊,只有兩塊,她既歡喜又埋怨他:你就不能給我?guī)畨K八塊的。
峰只是滿足地笑,不反駁她,也不聽她的,下次還是這么多。后來,她也就習慣了,再次坐到店里時,她也只吃了兩塊,雖然還是那么美味無比。
現(xiàn)在,這種強烈的誘惑所散發(fā)出的熟悉味道,使她的身體深處習慣性地發(fā)出了某種反應,她很饑餓,但又很懶惰,她只是張開嘴。峰就一點點喂她,喉嚨很痛,糍粑很糯,兩者在打架,卻又無比歡暢,她似乎得到了某種力量,一下子坐了起來,拿過糍粑自己吃了起來。真地很好吃,但是只有兩塊。她埋怨他:為什么只買兩塊,為什么?但沒說出來,她的嗓子很痛,只是用眼睛狠狠地剜著峰,仿佛他是個大壞蛋。
峰笑了,滿是欣喜,問她:你是不是還想吃,走,我?guī)闳サ昀?。她真地很想去,定定地看著峰,掀開被子,下床,端著盆子去盥洗室。站在鏡子前,她看到了嚇人的自己,眼眶、嘴巴、臉色都是青的,頭發(fā)披散著,像個重度精神病患者。
她想起了南飛,他有女朋友了,要結(jié)婚了,他西裝革履,煥然一新,而她卻變成了這幅模樣。一時,心痛欲裂的感覺又開始撕扯她,剛才的兩塊糍粑還沒有消化成她身體的一部分,此時,也變成了尖銳的利器,一下一下地刺戳她的胃,她疼得彎下了身子,靠在盥洗室下面的水泥壁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哭了很久,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從盥洗室到宿舍到床上,她一直在哭,時而嚶嚶地低泣,時而聲嘶力竭地大嚎,時而又低沉下來,偶爾,有停頓,和峰說話,下意識地吃東西喝水,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仿佛要睡去了,眼淚卻又止不住流下來,就又開始抽泣,大哭,嚎,最后又低沉下來,反反復復,幾乎哭了一天。峰陪了她一天,晚上,舍友們回來時,她已經(jīng)睡著了,這是從火車站回來三天三夜以來,她第一次睡著。
她睡得很沉,幾乎睡了十六個小時,醒來時,她的眼睛腫得睜不開,眼皮牢牢地粘在一起,只勉強睜開了一條細小的縫,她唉呀了一聲。宿舍里沒有人,大家都去上課了,她的眼睛很痛,想用水洗一下,桌子離得很近,杯子就在手邊,她端過來,用手沾著一點點地往眼睛上抹,后來,眼睛好了,她坐了起來。
窗外,陽光灑在被子上,把屋子照得很亮,她轉(zhuǎn)過頭看太陽,很刺眼,她瞇住了眼睛,打量整個屋子。八張高低床,兩張桌子,杯子、暖瓶、瓜籽、花生、蘋果、饅頭亂七八糟地堆在桌上,地上的紙屑、瓜籽皮、塵土,屋子里住了七個人,每張床上都搭了蚊帳,綠的、粉的、白的,各種顏色,遮住了床上的被子和衣服,里面的東西看得不甚清楚,有一種朦朧而又神秘的美感。
她輕輕笑了一下,看看桌子和地,她下床拿著條帚開始打掃宿舍衛(wèi)生。
二
肖玉不再參加班里組織的任何活動,只是跑步、吃飯、上課,到圖書館學習到每天晚上十點,回宿舍睡覺。舍友們在聊天,有時是班里的某個男生,或系里的某位老師,她從不參與,問到她時,她茫然搖頭,仿佛是外星語,她根本沒有聽懂。她對那些事一點都不關(guān)心,甚至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峰。
操場上有很多人在在跑步,一前一后,峰始終跟在她的后面,她忽然憤怒,轉(zhuǎn)過頭大聲喊了一句:別跟著我了,討厭!峰愣怔了一下,停住了腳步,看著肖玉越跑越遠,許多人越過他,跑到前面去了,他們像散開的棋子,撒落在他的周圍,而他則是一個空白,被所有的人忽略。
他遠遠地坐在了最后一排,隔著幾個人,視野之內(nèi),根本看不到肖玉的背影,肖玉也看不見他,第一次,她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沒有回頭。然后,她沒有再見到他,他仿佛在她的空間里消失了,周圍的人也不再提及他。
一時,她有些輕快,好像缷下了一個包袱,背了很久,該放下了,不是峰,而是一種情緒,從南飛的分手信里面一直拔不出來的情緒?,F(xiàn)在,那情緒似乎憑空消失了,她變得比從前更加寧靜,仿佛,這個世界都隨著她沉默了。
然后有一天,她聽說峰生病住院了,發(fā)著高燒,已經(jīng)有好幾天了。宿舍的人問她:你不知道嗎,你真地不知道嗎,你們倆一直在一起。
她真地不知道,她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見到峰了。宿舍的人集體去看峰,醫(yī)院里,峰很虛弱,本來就白的皮膚更加蒼白,眼圈周圍有了一種鐵青色,像是陷落的凹洞,絕望而深邃,在看到肖玉的一瞬間,洞光忽然大開,發(fā)出了耀眼的光亮,仿佛那是一盞燈,肖玉是開關(guān)。肖玉被這光亮所照到,她的身體顫了一下,心靈受到了強烈震動,什么東西在那一瞬間打開了,忽拉拉地鉆進了她的心里,忽然之間,她心痛極了。她一直站在人群后面,聽他們與峰對話,隔著好幾個交錯的人影,她能感受到那光透過縫隙抵達她,照耀她,讓她溫暖而美好,她的周身都變得輕快而跳躍,仿佛一只小鳥,她輕盈得可以飛,在藍天上,自由而開闊。
肖玉和峰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野里,不再一前一后,而是并排,挨得很近,有時會拉手,撩對方的頭發(fā),給彼此夾菜,像是一對真正的情侶。
肖玉真地開朗了起來,她愛說話了,愛講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中學的尤老師,古板、粗暴、愛罵人。有一次,叫她和兩個同學一起給他幫忙,其實,就是幫他掛一個橫幅,那本是學校安排給他的工作。那是一個冬天,橫幅要掛在六層樓高的樓頂上,風很大,橫幅怎么也拉不展,擺不正。那位老師粗暴地罵他們,說話時嘴角溢著白涎,清亮的鼻涕不時地從鼻孔里鉆出來。想起來都很惡劣。她總是罵他,每一次罵的重點都不一樣,那似乎是她生命中的一個烙印,不同于愛情、親情和友情的另類情感。
峰不是很理解,但很配合,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提問得恰到好處,引導她不斷地講下去,不停地將這個故事發(fā)酵、放大,但一直也沒發(fā)現(xiàn)它的本源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但只是想說,除了這個版本,還有很多非常離奇古怪的事,有的是報紙上的,有的是聽來的,還有的是故事,很少是真的。峰將這看作談戀愛的一種方式,她在逐漸開放,他喜歡她現(xiàn)在的樣子。
三
一天晚上,上完晚自習,他們一起回宿舍,路很長,還要穿過一大片草地和足球場,有三個男生在踢球。肖玉停下了腳步,隔著柵欄,看他們,想起高中時的南飛,在足球場上踢前鋒,同學將球傳給他,他射門,中了,他跳了起來,同學沖了過來,他們抱在一起,南飛轉(zhuǎn)過頭,對站在拉拉隊里的她揮了一下手,又揮了一下,她也揮了,作為回應,還跳了起來,撞倒了同伴,同伴爬了起來,跟她一起歡呼雀躍。
峰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她的眼睛濕了,峰遞過手絹,她沒接,轉(zhuǎn)過身要回去,峰拉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峰擁住了她,吻她,她吃驚地看著峰,峰不管不顧,動作生猛,跟平時的他完全不像。她想推拒他,又不忍心,只是那么站著,峰的舌頭撬開了她的嘴巴,像是一種時光倒回。
高二那年暑假,父母都去上班了,南飛站在樓下叫她的名字,她從窗戶里探出頭去,他帶著球拍,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只案子,她的球技就是從小在那張案子上練成的,院子里的小孩子都會打這種小球,她的水平很好。
他們打了很久,都大汗淋漓,她叫他上樓去洗把臉,說家里沒人,父母都去上班了。他就跟著去了,果然就他們兩個人,他低頭洗臉,她幫他澆水,下意識地抹了一下他的頭,又抹了一下,又一下,他忽地抬起頭來,滿頭滿臉地泡沫,就那樣擁住了她,把她抵在墻上,用嘴巴嘬她,好像她是一杯香甜的飲料,使勁地吸,嘴皮都吸疼了,她不由自主地就張開了嘴巴,他乘虛而入,舌頭伸進來,尋著她的,她遞過去,糾纏在一起,仿佛要咬斷了一般,又舍不得。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她感覺到彼此的汗,比剛才的還要多,像水一樣浸透了兩個人,他們?nèi)绱蠛@锏膬蓷l魚,急速而又茫然,沒有方向,然后就分開了。他看著她,臉上的泡沫已經(jīng)蹭干凈了,洗頭膏苦苦的味道在嘴里逡巡,她咂巴咂巴嘴,他也咂巴嘴,兩人同時笑了,開始有些不好意思,后面就釋然了,哈哈地笑起來,他用手摟住了她,她說:你的頭還沒洗完呢。于是,他又坐回凳子上,她開始給他澆水,一邊澆,一邊幫他揉搓頭發(fā),他很享受,一動不動,她也不說話。她洗完了,手不動了,也不說話,他不動,過了好久,抓住了她的手,她不動,任他抓著,仿佛在等待什么,果然,他抬起頭來再次擁住她吻她。這次方向很準,沉穩(wěn)、自信,仿佛在宣示什么,她渴望這種宣示,又覺得根本不需要宣示,事實勝于雄辯。時光像一根橡皮筋,被他們無限地拉長,然后牢牢地箍在彼此的心上,再也不要分離。
她忽然就看到了火光和溫暖,她在火光中赤腳奔跑,頭發(fā)披散著,她嘗到了洗發(fā)香膏的苦澀,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又一下,它們變得溫熱而猛烈,火開始熊熊燃燒,她忽然明白,曾經(jīng)有過的灰燼在漸漸地復活。
峰很興奮,緊緊地摟住她,不舍得分開,她也不想,他們站在樓下的陰影里,就那樣抱著站著,不說話也不動作,用身體靜靜地感受彼此,時光就此停滯。
他帶她去他們家玩。
他們家很小,小小的弄堂里,擠擠挨挨地住了很多人家,尿布和內(nèi)衣褲堂而皇之地搭在過道里。她小心避開那些東西,好不容易地進了最里面一個小院子里,院子還不錯,有桂花和白玉蘭,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氣,峰的母親坐在一只長長的籐椅上,正專心地織一件鐵銹紅色的毛衣。
聽到叫聲,母親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肖玉,上下打量她,然后才爆出笑來,拉住她的手熱情地說:來,來,來,屋里坐。屋里的光線很暗,她適應了幾秒鐘,才看到擦抹得很亮的老式家俱,她坐了幾分鐘,跟峰的母親聊天,說她來自金城。
這兩個字過于荒涼、干燥,母親的眼神像霓虹燈一般亮了暗了,來回幾次后,就徹底滅了,她站起來讓峰招呼同學,她還要織毛衣。
峰帶她去樓上的閣樓,他拉著她的手慢慢走過那些黑暗的樓梯,他的腳步輕快自如,顯然走熟了的,她則是小心翼翼地,剛才母親的眼神讓她心有芥蒂,腳步有點沉重。但閣樓的高和小窗戶里透進來的幾縷神秘的光,讓她興奮而好奇,他們在一起看峰的像冊,從嬰兒到高中時期,有整整三大本。她聽到了母親在院子里的咳嗽聲,甚至喊“峰,峰?!边@聲音尖銳刺耳,還帶著某種審視、懷疑和輕蔑,她讓他趕緊下去。
他們一起從閣樓上下來,母親站在樓梯口,堵住了所有的光線,目光犀利地盯住他們,在黑暗中熠熠發(fā)光。那光穿透了她的身體,冰冷入骨,她抖了一下,腳步紛亂,幾乎要從最后一級樓梯上跌落下來,被峰適時地拉住了,峰雙手摟抱住她,問她還好吧。她聽到母親驚悚地哼了一聲,她慌忙從峰的懷抱中撤離,搖搖頭說沒事。然后走到院子里,說:阿姨,我回去了。
峰從后面追上來,讓她等等,還說:你干嗎急著走,不是說好要吃飯嗎,我爸馬上就下班了,他做的飯可好吃了。
的確很好吃。那一刻,她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踏進這個小院,穿過那些尿布和內(nèi)衣褲了,但是,峰的執(zhí)著和堅持,當然,最重要的是愛,她還是來了,并成為這個家庭重要的一員。
四
大學畢業(yè)那年,肖玉留校了,峰則進了當?shù)匾患覈?,擔任外事翻譯。
她再次去他家,全家人都在,做得一手好飯的父親,幾乎使出了看家本領(lǐng),招呼這個未來的兒媳婦,親切地稱肖玉為小玉,為她夾菜,還讓小外孫女好好地向這個舅媽學習,看人家多能干,都當大學老師了,在大學里教書,厲害。
母親和兩個姐姐的目光依然淡漠,但不敢再輕蔑,畢竟,大學老師這四個字的分量讓她們不敢小覷,現(xiàn)在,肖玉也有上海戶口了,但還是一個移民。這讓她們依然居高臨下,得以俯瞰她,只是目光已不像當初那么篤定,而是透著某種猶疑和不自信。這頓飯吃得還算圓滿,沒有硝煙彌漫,但也并非清風滿月,只是一次客氣有加親熱不足的禮節(jié)性會面。但又至關(guān)重要。
他們很快就結(jié)婚了,在上海舉辦了一個像樣的婚禮,在金城又補辦了一次,就是那次,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金城,見到了肖玉的父母和家人,受到了他們熱情的禮遇。他略略歉意地表示一定要讓父母也來這里看一眼,他們一直想來金城玩的,看看大西北是什么樣子。
峰的父母沒有來,是肖玉的父母去的上海,參加了女兒的婚禮,兩家老人見了面,交換了禮物,客氣地點頭、招呼、吃飯,峰的父親還邀請他們?nèi)ゼ依镒麄兌Y貌地回絕了。說“你好,你吃”這類場面上的話,像是許多婚宴上的過客,知道來這里只是吃飯,別的事情最好少招惹。
肖玉覺得很沒面子,諷刺峰的父母沒有禮貌,峰當然維護自己家人,對肖玉反唇相譏,兩人誰也不讓著誰,新婚之夜,背對著背,仿佛要這樣對抗一輩子。后來,還是峰先扳過了她的身體,什么都不說,把所有的歉意和愛都融入了動作里,她就原諒了他。他的父母與他應該分開來看,再說,他的父親一直待她不錯,但懼內(nèi)。
肖玉很少去峰父母家,不愿意看他母親的那張臉,總帶著階級斗爭的審慎和懷疑,像是看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與他們家不相干的過客,而不是他們家的一員,兒子的愛人。峰也不去金城,他們在一起,但只是兩個人,與彼此的家并無交集,像兩個孤島,相遇融合,但依然沉浸在各自的水域,彼此毫不相干。對峰來說還無所謂,他的親人就在上海,隨時可以去看他們,除了肖玉,他還可以有父母親情,家人之愛,而肖玉就有些難過。像是上海森林里的一棵大樹,與周圍相依而又孤立,別的樹之間盤根錯節(jié),根深蒂固,家人、朋友和同學,每一棵樹都有一個龐大的根系,可以得到全方位的滋養(yǎng)。而她只有自己、峰和女兒,沒有傳承,沒有過去和旁系,沒有養(yǎng)分。
思鄉(xiāng)之情默默滋養(yǎng)著她,父母、家人,親友、同學,當然,還有南飛。南飛是她心底的一塊鴉片,從來都沒有戒掉,他無形無影,無言無聲,甚至沒有任何有關(guān)他的名詞,他是風,吹進她的骨髓里,在她的身體里任意行走,變成血液的一部分,將她一點點抽離、拉扯,直到痛得一次次尖叫。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背叛,算不算對峰家人的報復,還是抑或,只是對自己的懲罰?這一切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皮膚下,是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她得守住。就像一個殺人犯,隱沒在普通人的背后,做著和別人一樣的表情、動作,內(nèi)心卻永遠都忘不了血腥的場面。
五
母親住院了,情況很不好,肖玉請了假回金城探望,七天后,母親就去世了。給峰打電話,峰說女兒發(fā)燒了,也在住院,每天下午開始低燒,又查不出原因,醫(yī)生只說是病毒性感染,什么時候退燒,誰也說不好。
她知道峰其實從心底里不愿意來金城,每次都這樣,總是一堆的理由,這次居然還這樣。
從山上下來,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紅燈,她感覺到一個熟悉的眼神,從車流中涌過來又涌過來,她轉(zhuǎn)過頭去,是南飛。
他變胖了,黑了,臉上長有幾個突兀的粉刺,當年的玉樹臨風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年大叔,真快呀,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十二年了。
肖玉叫了一聲:南飛。
他轉(zhuǎn)過頭來,略略驚訝,然后才恍然大悟,說:是你?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還罵了一句該死的紅燈。
她感覺出他有些慌亂,在裝腔作勢,這讓她沒來由地驚喜,他為什么會慌亂,裝什么,他在躲避著什么嗎?
她說回來奔喪,他略略驚訝,哦了一聲,卻無話,后面響起了刺耳的鳴笛聲,綠燈終于亮了,他忙招手:再見。
他的車很快地消失在了車流中,不見了,那么快,幾乎像是一種幻覺,肖玉一時有些恍惚。
那年,他高考失利,她去上海讀大學,從此天各一方。信開始以極大的密度你來我往,后來就地廣人稀,她好久都收不到他的回應,像是石沉大海。她更瘋狂地寫信,有一天連寫了三封,同時寄了出去,但依然音信全無。
收到絕交信的那個學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日子,每一刻都無比難熬。
她寫信給最好的朋友李麗,各種咒罵污辱的詞語全部指向中學尤老師,因為古板、生硬、粗暴,幾乎得罪了他們班的每一個同學。尤老師60歲那年中了彩票,500萬,生活一下子沒了軌道,迅速滑向了另一個極端,奢靡、放蕩,先是跟各種莫名其妙的女子糾纏不清,后來離婚,然后因強奸罪鋃鐺入獄。她很內(nèi)疚,覺得是自己當年的咒罵所造成的,老師入獄后,她去看他,那時,老師已經(jīng)63歲了,老淚縱橫,后悔那張彩票打亂了他的生活,老婆、孩子都離開了他,他還變成了一個罪犯。
她找當了律師的李麗為老師開脫,找到那個告他的女人,本來是你情我愿,因為嫌老師摳門,錢給得少,才因惱生恨。老師從牢里出來了,對李麗感激涕零,要把剩下的200多萬分給李麗一半。李麗一直鄙視他,在中學時,老師對體形微胖的李麗一直極盡挖苦嘲弄之能事,現(xiàn)在,李麗救了他,但并沒有因此對他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同情,對他的現(xiàn)在更加不齒,這種分贓的話如當年的嘲弄一般,是一種更大的侮辱。
李麗對肖玉說:他真惡心,有這樣的下場是活該,我都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救他。
肖玉說起當年的咒罵,兩人都笑起來,李麗說那時感覺很過癮,只是她一直不明白,肖玉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想起罵這么一個人,按說,當年尤老師對肖玉還好一些,至少沒有打罵過她。
肖玉想起那張火車票,那個漫長的等車之夜,她沒能回到金城,南飛果然在第二年的元月份結(jié)婚了,與一個?;?。她寒假回來時,他正和新娘去北京旅行結(jié)婚。再后來,在一次同學聚會上見到校花,依然很美,這么多年,歲月居然沒有在她的臉上刻畫過多的痕跡,相反,由于經(jīng)濟條件的優(yōu)越,時光賦予了她更多的風韻和美好。
南飛高中畢業(yè)后復讀了兩年都沒有考上一所大專,只好接父親的班到廠里當工人,那是一個小型木材廠,后來,他接手了瀕臨破產(chǎn)的廠子,妙手回春,變成了當?shù)睾蘸沼忻囊患壹揖邚S,產(chǎn)品廣銷全省各地,及西北五省。
他于她,早已變成了一種傳說,各種有關(guān)他的消息零零星星地從同學口中傳出來,好也罷,壞也罷,仿佛都與她無關(guān)。
六
家屬院門口,有人叫住了肖玉,她轉(zhuǎn)過頭,是南飛,叫她一起去坐坐,說這么多年沒見了,好好敘敘。
在飯店里,她聊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生前,喜歡給人掐算、收拾還有做媒,這一生大概成了十幾對,每年上門感謝的人絡繹不絕。出事那天早上,她本來趕去給一個行將去世的人念經(jīng)穿老衣的,那人住在一座山上,車開了很久,轉(zhuǎn)了好多彎,把母親轉(zhuǎn)暈了,等下車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赡莻€本來要去世的人卻活得好好地,這次葬禮其女兒也來了,說老人家又好了,能下床還能出門去曬太陽,他們覺得是肖玉的母親替了他們的母親,所以既感嘆又可惜又慶幸。冥冥之中,也許這正是母親的心愿,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對于后半輩子吃齋念佛的母親來說,沒有比這更大的善事了。
她說,非常后悔,以前總覺得母親是迷信,沒文化,為此還爭吵過幾次。
他一直專注地聽她說話,眼神認真地看著她,恰到好處地嗯一聲,或提問,適時地引導她繼續(xù)說下去。他們開了三瓶紅酒,她喝了一大半,確實有點醉,話越發(fā)地稠了,但已沒有多少新意,大部分都是重復說過的話。
她走路踉踉蹌蹌的,像所有喝多的女人一樣,但還有意識,她想讓自己站得穩(wěn)當一點,還說要自己走。他陪著她,他們在街上遛達,夜很靜,車很少,路燈很亮,她很聒噪,后來,話題就扯到了火車站,說下雪了,路不通,你說為什么路不通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不明所以,不知道她說些什么,只是看著她,笑著問道:什么路,哪兒?
金城啊,金城。她很大聲地說出這幾個字,還一再地重復,好像這其中藏著多少不可言說的秘密。
他知道她醉了,一直在胡言亂語。十二年沒見了,即使這樣,也很親切,什么都不用說,都不用講,只這樣離得很近,又隔著一點距離,毫無目的地走著,也挺好。過兩天,她又要飛回南方了,像只候鳥,哪兒溫暖去哪兒。
路很長,走得又慢,夜風一吹,她慢慢地醒了,然后也安靜了,兩人默默地往前走,腳步聲當當?shù)乜諘缍帕?,她想起郁達夫的那首詩“撐著油紙傘的姑娘”,她朗誦了起來,起初,聲音低低地,后來漸高,十分抒情,還在大街上轉(zhuǎn)起了圈,對著他,一臉笑意,一字一句,仿佛在舞臺上,臺下有萬千觀眾。他十分認真地看著她,似在欣賞,她卻轉(zhuǎn)過身去,對著空曠的大街,聲音越發(fā)大了起來,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傾聽。
一首接著一首,郁達夫、徐志摩、莎士比亞,她看上去激情飛蕩,他慢慢往前走,目光始終充滿笑意,像是一件陪襯,從沒有離開過她半步。她始終不知道有這樣的存在,十二年來,感情一直停在那個火車站,像是一個瘤,長在心靈的某個角落,不經(jīng)意的時候痛一下,再痛一下。
此時此刻,痛又來了,她不出聲,靜靜地站住,眼神望向飄渺的遠處,仿佛在聆聽,在銘記,在等待。痛慢慢地擴散了,像煙霧,布滿他和她之間的每一個縫隙。他像是一個幻影,微微地笑,有些模糊,怕他消失,又期待出現(xiàn),像是在異域,看似很近,實則很遠。他挪動腳步,靠近她,伸出雙手,慢慢抬起,停在半空中,像是被凍僵了。
她也抬起手,比他快而流暢,像是要再見,又像是要舞蹈,終于,雙手都伸開了,成一個延展的大字型,他往前走了兩步,她卻轉(zhuǎn)了個圈,又轉(zhuǎn)了一個,再接著一個,不太平衡,一直彎著身子,還傾斜,第五個圈時,幾乎就要倒在地上,他沖上去,她卻又站住了,哈哈地大笑起來。他把她拉進了懷中,她不動了,好像被驚住了,跟以往不一樣,時空發(fā)生了變化,她一時不能適應,抖了抖身體,像是要抖掉什么,又像是在確認,她觸到了他的胸膛,隔著薄薄的毛衫,她感到一種細膩、柔軟和溫暖,像床,適合睡覺。天黑了,該睡了,她總是晚睡,然后早起,中午在沙發(fā)上補覺,有時睡一個下午,日子完全過顛倒了。
懷中的她一動不動,他也一動不動,她又一次靠著他了,他不想就這樣松手,他們站在那里,像兩具尸體,堅持不倒下去,才有復活的希望。夜風很輕,溫度很低,他們需要保持這樣一種姿勢,才不會被凍結(jié)。于是,他的胳膊麻了,腿也麻了,整個身體像是癱瘓了。他試著動動手指腳趾,都很遲鈍,好像正在漸漸離他而去,她也慢慢下滑,他得抓牢她。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有了知覺,伸出去的手準確而有力,她被牢牢地抓在手里,軟塌塌地,像是被抽去了骨骼,他握著一團柔軟的肉無所適從。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和他分享這共擁的溫暖。他想叫醒她,又不忍心,猶豫了幾秒鐘,他抱起了她。她很沉,那么高的個子總是有些分量的,他也很壯,但肥肉拖了后腿,中間停了好幾下,才終于把她放進車里,他一直喘著粗氣。
她醒了,仿佛一直就在車里,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說:還在這兒。他嗯了一聲,發(fā)動車子,悶聲不響,仿佛這個夜晚只屬于他一個人,而她,一直在夢游。
臨下車時,他們互相留了電話號碼,還說來了一定要聯(lián)系,他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去上海,她因為父母的原因每年回來一兩次,現(xiàn)在,更有理由了。當時,她真這么想的,這種感覺真好,像花,有淡淡的香氣,還很清新,淺色中綴著幾分艷麗,這正是她向往的。
七
她回到家里,父親也已經(jīng)起床了,正在吃早餐,奶粉泡饅頭,七十五歲的老人一直自己做早餐,三十年來如一日,從來沒有變過,把奶粉用開水沖開,把饅頭掰成小塊放進奶粉里,一大碗,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五點半吃早餐。
她看著,不說話,父親抬起頭來問她:你早上吃什么?
我?她有些茫然,眼睛還是看著父親面前的碗說:我也不知道,呆會餓了再說,您先吃。
父親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xù)吃,一口接著一口。她看了看四周,桌子還是以前的桌子,床上的枕頭還是兩只,父親說留著吧,床大,能放下。這是關(guān)于母親的唯一一件遺物,那個有關(guān)母親所有衣物的柜子現(xiàn)在空了一大半,只掛著父親的幾件厚衣服,是那天他們收拾柜子時,父親一件一件掛進去的。以前,他很注意和母親的衣物分開,一人一個柜子,偶爾,母親放錯了,他會大發(fā)雷霆,親自動手,把錯誤糾正過來?,F(xiàn)在,他一個人了,錯誤再也不可能發(fā)生,他開始有意地混淆,分不清誰是誰的,現(xiàn)在都是他的了。
“爸,你跟我去上海吧,那邊空氣好,公園也多,玩的人可多了?!毙び裾f著,接過父親的空碗,給他一張紙巾,擦去嘴角的汁液,父親是個很講究的人,他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父親搖頭,說:不去,哪兒也不去,你媽剛走,我就往外跑?不去,我要陪她。
這話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姊妹三人輪番勸他,但都無果,他習慣于呆在自己的家里,方便自由,去女兒家總是顯得生分,他不自在。大姐離得近,兒子去上大學了,也沒事,主動說每天過來給父親做飯、洗衣服、收拾家務,父親點點頭,對這種安排很滿意,還一個勁說好好,這樣最好。肖玉總是不安,上大學就去了外地,照顧家里最少,總想著表現(xiàn)點什么,但無論說什么父親都不愿意,只說過段時間,過段時間再說吧。
父親去晨練了,肖玉走進里屋,拉開柜門換衣服,掛衣桿脫落下來,一桿子衣服都掉進了柜子里,家具太舊了,她彎下身子慢慢地去撿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就在那一起一落之間,她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她要在這里買套房。
這房子太舊了,老等著拆遷但老也沒下文,她不想再等了,也不想讓父親等了。有個房子她回來時也有個落腳的地方,以后她會經(jīng)常來。這樣想著,她略略臉紅了一下,在自己的空間里,沒有人看到,但又紅了。她沒有難為情,只是感覺奇怪地摸了一把臉,又摸了一把,好像在確認自己是不是發(fā)燒了或者生病了,但都沒有。
決定卻越發(fā)清晰起來,她幾乎一刻都不能等,馬上給李麗打了電話,問她西站附近哪個小區(qū)好,她想在金城買套房子。李麗睡得迷迷糊糊地,思緒也是亂糟糟地,不耐煩地說:你還讓不讓人活了,唔,困死我了。說著就撂了電話,她看看表,剛剛六點,她偷笑了,好像剛才的那個電話是故意要把李麗叫醒。沒準,李麗真地醒了,已經(jīng)睜開眼睛,幫她篩選金城市內(nèi)所有的樓盤,然后細化到西站的每個小區(qū),她是搞經(jīng)濟案的,在這方面非常專業(yè)。
果然,下午,李麗就打來了電話,約她去看房,小區(qū)環(huán)境綠化得非常好,有很多南方植物被移植到這里,長得十分茂盛、安靜,抽去了南方的濕熱、粘糯,變得清爽、利落,仿佛植物本來的面貌。都是六層以下設計,一樓有小院子,種點花花草草的,其樂融融。想起母親生前就喜歡侍弄這些東西,陽臺上放滿了花花草草,曇花常常在夜晚開放,發(fā)出十分濃郁的香氣,間雜了臭繡球的味道,讓人可氣又可喜,說不出什么勸阻的話,索性由她去。那些花兒草兒在母親的精心看護下,十分感恩,在每個季節(jié)里都會各司其職,讓家里的陽臺四季常青,還有暗香。
南飛突然來了電話,約肖玉晚上見面,沒想到這么快,她以為至少要等一年或半年,看來他等不及了。她的心“呯”地一下就熱了,幾乎是急不可待地。李麗問她去哪兒。
他和李麗沒有同班過,但都知道,肖玉說:咱們一起去吃飯吧,有人做東。誰?她沒回答,只是神秘地笑了,去了你就知道了,你也認識。李麗也笑了,心里好奇,但不再問,反正呆會就知道了。
她一下子輕松不少,一直盤桓在身體里胡打亂撞的那種混沌感忽然就散了,清爽了,好像剛洗了頭發(fā),她甩了一下,聞到了花香,不是曇花,是蘭,淡淡地,沁人心脾。
八
他很篤定,好像早就預料到她會帶一個女伴,或者潛意識里期待這樣,剛才的花香立馬散了,臭繡球乘機而入,艷麗、熾熱,卻散發(fā)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她后悔帶李麗來,失去了一個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本來,她還有很多話要問他,但現(xiàn)在,沒有機會了。
三人行,只能說三個人的話,任何兩個人的私密都顯得唐突,三個人的話像是一所學校,有很多學生,亂哄哄的,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沒一句與他們相關(guān),更走不到心里去,仿佛空氣,飄來飄去,毫無意義。
喝酒時,李麗醉了,她居然不勝酒力,只喝了三杯就不正常了,哈哈地笑,他隨便說一句話,李麗都會笑到捂著肚子彎下腰去,然后又抬起頭來指著他,還是笑。李麗的聲音很好聽,歌唱得也好,深情而又激越,有穿透感,現(xiàn)在,用來笑了,變得尖銳刺耳,仿佛一把錐子,一下一下地扎著她的心。
李麗一直處事堅決、果斷,毫不猶豫,仿佛天生就知道一件事該怎么辦,從來就不需要思考,肖玉一直將之歸結(jié)為聰明,李麗是她這輩子見過最聰明的女人,智商最高,她一直佩服她?,F(xiàn)在,她動搖了,李麗居然有弱項,她不勝灑力,喝醉了老笑,笑起來很傻,像個花癡,毫無智商可言。他也笑,拿著筷子敲桌子,合著她笑聲的節(jié)奏,嘴里哼著曲調(diào),一下一下,最后就真地唱出了聲,是當時正在流行的一首歌,《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
肖玉第一次聽到這首歌,起初,她以為是他瞎編的,但那么好聽,依他的藝術(shù)細胞絕沒有可能。李麗在和他,李麗這人,平??雌饋碛悬c呆板,但一上法庭,整個人就亮了,五官全有了生命,一舉一動都閃閃發(fā)光。沒想到,唱起歌來也是這樣,深情綿長,令人心動。他倆唱得興起,都站了起來,面對著墻壁好像那是大銀幕,上面放著歌詞,他們對著墻壁深情演繹,沒她什么事了。
她起身去衛(wèi)生間,眼前一直在晃,好像坐火車,哐當哐當?shù)?,她扶住墻壁,看到門上寫著幾個字,某某相識于某年某月。她覺得好玩,拿出口紅,在門上寫道:我和你重逢于今天。今天就是明天,也是后天,未來的每一天,她希望他們能日日相逢,每時每刻都在一起。前一日,他抱她,她觸到他毛衣溫暖的質(zhì)感,仿佛還在,她用雙臂抱住了自己。
當當當,有人在敲隔檔的門,李麗在叫她:肖玉,肖玉,你還好吧?
肖玉哎了一聲,趕忙站了起來,拉開門嘻嘻地笑了,問李麗怎么了,李麗仔細地打量她,問道:你還好吧,說你出來好長時間了,南飛擔心你,讓我過來看看。
九
一路上,話很少,好像說什么都顯得多余,李麗先下了車,她很困,索性就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到家屬院門口時,南飛叫醒了她。
兩人坐在那兒,互相看著笑著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久,兩人同時開口,南飛說:要不再去坐一會,喝個茶,醒醒酒。指著不遠的茶樓。
她看了看,搖搖頭說:算了,困,明天我就要走了,中午一點多的飛機,歡迎你有時間去上海找我,喝酒。
她笑著擺手,準備下車,南飛拉住了她的胳膊,忽然就摟住了她吻她,巨大的激情排山倒海般地轟然而至,她像一片落葉輕飄飄地就被卷走了。
重新坐起來以后,南飛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而是發(fā)動了車一路狂奔,她有點不明所以,但也懶得問那么多,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只要他在身邊就好。車開得太快了,好幾次拐彎時都沒有減速,與對面過來的車擦肩而過,她幾乎能看到火花四濺。但她一點都不怕,如果真地就此赴死,也算死得其所。
他們來到了另一個小區(qū),進到房間里,沒有開燈,就在門口,餐桌旁,沙發(fā)上,一步步地前移,連一秒鐘都不愿意浪費。中間有停頓,囈語,詰問,咒罵,還有一些斷裂的絮語,像夢中的呢喃,又像高潮時的尖叫,他一邊叫一邊動作,迅猛、短促而有力。她毫不示弱,像一個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滿腔的階級仇民族恨,更像是一場廝殺,對十二年來的所有疑問、不滿、憤怒和悔恨。
然后,他們躺在床上,毫無睡意,睜大雙眼望著月光下的天花板,略略地發(fā)著蛋青色,房間很大,落地窗幽幽地發(fā)著黯淡色的光,窗外,是一片黛青色的山,仿佛他們居住在山頂上,遠處是大片大片黑黝黝的樹林。
她說:為什么會是現(xiàn)在?十二年前呢?
等了好久,他才說:不知道,說這些沒有意義,重要的是。他轉(zhuǎn)過臉摟住她親她,狠狠地,說: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他一躍而起,再次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一個晚上,都沒有機會解釋,也沒辦法憧憬未來,好像他們只有這一夜,翻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他要用盡全身的力氣給自己和她做一個補償,然后各奔東西。
直到清晨,天光終于大亮了,山和樹林都分出了層次感和遞進感,景色很美,像是在原始森林,屋內(nèi)的設施古樸、雅致,跟周圍的景色很配。她問他:這是你家嗎?
他嗯了一聲,她吃驚地坐了起來,問他的老婆呢,那個青春不老的女生。他揮揮手,說帶著孩子去臺灣了。
哦,她放下心來,卻再也不想戀戰(zhàn),罪惡感突然而至,還有難堪和憤怒,她看了一眼他,他很悠然,正望著天花板。她抬起頭去,上面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燈,像是一只古典美女,優(yōu)雅、端莊地坐在上方,靜靜地注視他們,就這樣,看了一夜。
她穿好衣服,說我走了。他一躍而起,迅速地穿衣穿鞋,說我送你。并趕在她前面拉開了門。她有點懷疑地看他,一夜鏖戰(zhàn),反而讓她對他有了一種陌生感,她的記憶一直停在十八歲的那個暑假,或者更早,昨夜,他們倆個人干了些什么,成年人的欲望和性,與青春期的美好和理想完全背道而馳。她不是輕松、快樂,反而更加絕望,她只是暫時地代替了他的妻子,一切都沒有改變,她甚至懷疑,剛才他懷抱里的她是真正的她嗎?
一路上,她都不說話,他則滔滔不絕,說如何接父親的班,如何接過破爛的廠子,如何在全省各地奔跑,成功的每一個閃光點,他說得自信、得意,仿佛一個孩子正在炫耀最喜歡的玩具。但她并沒多大興趣,已經(jīng)聽人說過太多遍了,沒有什么新意了。她很困,還異常地失落,仿佛十二年的等待和理想都化成了一場泡影。
她上樓,他在車里等。
十
父親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卻沒有開,只是一屋子安靜。
肖玉問他:爸,你喝不喝水?說著起身給他倒水,父親接過杯子,一口氣喝下去很多,然后抹抹嘴,問:你幾點走?老父親知道她今天要走,給她提了她最愛吃的金城釀皮,椒鹽牛肉,丁娃燒餅,打了一個很大的包,放在客廳的桌上。
她不確定地問道:爸,你一個人行嗎?
嗯,行呢,你放心地去吧,有你姐他們呢。父親露出祥和的笑容,仿佛從前,母親還在世的樣子,他要她一起去晨練,逛公園、買菜和饅頭,回來交由母親加工成一桌熱騰騰的飯。
一個人的父親落落寡歡,仿佛身體里的某樣東西被抽去了,整個人都無精打采,即使他笑、說話,努力做出從前的模樣,但還是能感覺少了的那些部分,那本來是生命的內(nèi)核,現(xiàn)在,則只剩了皮囊。這需要一個過程,他得慢慢恢復,才能聚攏起從前。在這個過程中,她卻什么都做不了。
她又坐下來,陪著父親說了會話,說附近新開發(fā)了樓盤,離咱家不遠,以后,這地方全都要開發(fā),蓋新樓,那時候,爸,您就有新房子住了。
父親笑了,說:我哪兒也不去,舊是舊,但有感情,新樓有什么好,不習慣。她勸他:那時,這全都拆了,李叔叔他們都搬過去呢,這就沒有了。李叔叔是父親廠里的同事,就在樓下。父親哦了一聲:到時再說,還不定能活到那時候呢。
她的心一緊,父親是個樂觀的人,以前從來不說這些死啊活了的話,現(xiàn)在也變了,大概還是因為母親的事吧。
母親生前的時候,身體一直不如父親,他們倆坐在一起總愛探討先死的問題,主要的話題是,母親身體不好,萬一母親先走了,父親怎么辦?母親讓父親在三個女兒家,一家住一年,輪流住,父親不干,他不愿意打擾女兒們的生活,說要去養(yǎng)老院,交點錢,吃喝拉撒都有人管。母親嚇唬他,那兒一個月要好幾千呢,你有那么多錢嗎?
父親沒有,退休工資只有一千多塊錢,自然付不起養(yǎng)老院的費用。父親說:那我就一個人住,自己做飯吃。父親說到做到,從很早開始就學會了自己做飯,會簡單地熬稀飯、炒洋芋絲和西紅杮雞蛋,還會煎牛排,父親很喜歡吃牛肉。母親臨走前的最后幾個月是在床上度過的,吃和拉都由父親照顧,很難想像,以前干凈整潔的父親幫母親端尿盆,也許,這就是老來伴的全部意義。
她說了自己買房子的事,還說李麗準備著手裝修,讓父親閑了過去看看,當個監(jiān)工,李麗一天到晚地忙,有時顧不上。
父親連連點頭:行,我?guī)湍憧粗托辛?,李麗那么忙,你老麻煩人家干什么?/p>
不麻煩,她就是干這個的,她喜歡。她嘻嘻地笑了,沒想到父親居然樂意這個差事,她很開心,父親年輕時是搞建筑的,現(xiàn)在能夠重操舊業(yè),大概是想一試身手吧,也好,可以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
那說好了,到時讓李麗過來找你。兩地方離得不遠,父親過去轉(zhuǎn)轉(zhuǎn),既鍛煉身體,也散散心,一舉兩得。
十一
南飛在車里睡著了,身子斜倚在椅背上,馬上就要倒下去了。她沒有叫醒他,也沒有停留,一直往前走,出了院子,打了一輛車,跟送她的二姐招手,獨自去了機場。
一路上,她很安心,看著窗外漸綠的風景,金城的山總是光禿禿的,像一個頭發(fā)稀少的女人,即使五官長得再端正,也總是失了顏色。女人需要氣質(zhì),山也是這樣,樹木紛披的樣子自然充滿了種種神秘和招搖,山也因此顯得硬朗、挺拔。她已經(jīng)習慣了北方,南方的濃綠和樹葉婆娑是很迷人,但光禿的山也會透露出某種無法穿透的荒涼和寂寞,還有靜止。就像現(xiàn)在的她,曾經(jīng)的糾結(jié)和彷徨經(jīng)過了一夜的洗滌,此時干凈如新,紛繁的落葉全都被風刮走了,她喜歡這種安靜的感覺。
南飛的電話來了,問她在哪,怎么還不走,時間來不及了。當時,她已經(jīng)坐在候機大廳里,專心地等待登機。南飛不明白她怎么去的,怎么沒叫他,不是說好他送嗎?她從這聲音里聽出了某種關(guān)切,像高中時的情形,那種被熱切和沖動包圍的感覺,隱隱約約浮上心來,她的心變得柔軟。她略感歉意,說:對不起,我看你睡著了,不忍心打斷你。
電話里傳來他的笑聲和懊惱,前者輕浮,后者也輕浮,像是風吹皺水面,她的心略緊,不安,悔意滾滾而來,一路上的安靜被轟然打破,原來,她的世界進入了另外一個軌道,另一種糾結(jié)和彷徨,甚至更加分裂。她很惱怒,想要摔電話,又想要掐死那種笑聲。然后,那聲音變了,凝重起來,有了分量?!拔蚁肽懔??!?/p>
她的思緒一時空白,幾個字撓中了她的死穴,他的聲音如此有穿透力,她想立刻為之粉身碎骨。她也想他了,撕心裂肺又肝腸寸斷,她想馬上站起來,走出候機大廳,打車,回到那個小院里,敲窗戶,拉開車門,鉆進去,和他融為一體。
電話一直沒有掛斷,但誰也沒說話,大概有一分鐘之久,靜止一點點填滿他們的相思,化解各種紛亂和躁動。她清了清嗓子,說:等暑假回來再見吧。這像是一個約定,本來她從那個古色古香的美人屋里逃出來時,她是想過再也不見了,不能繼續(xù)下去了,但她這么快就打破了心底的誓言,只是簡單的四個字,還有那種有分量的聲音。
她掛了電話,卻再也不能自抑,所有的思念如洪水決堤般瞬間沖塌了她,她垂下頭唔唔地哭了起來。她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不讓周圍的人注意到,頭深深地埋進肘彎里。她有一堆的疑問想要質(zhì)問南飛,但都沒來得及,從前未能消解,反而更多的牽掛,她想見到他,不想去上海了,不想上班,就想回到金城,守在父親的那座老房子里,等待他的電話,透過窗戶看到他的車,聽他說話,他擁抱她,吻她,與他一起在一個無人能及的孤島,天長地久。
天長地久,她喃喃地說出了聲。旁邊的人紛紛起身,該登機了,一想到很久見不到他,撕裂感再次轟然而至,像火一樣漫遍全身,隱忍而執(zhí)著地燒灼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和神經(jīng)。
她隨著人群往前涌去,上飛機、下飛機,坐地鐵,打開家門看到峰的那一瞬間,她才恍然從金城回來了。
十二
九歲的女兒伴伴站在門口,滿臉地喜悅,卻又故意噘著嘴,問她帶釀皮了沒有。她故意不說,用別的話岔開,女兒問了三遍,她才把箱子打開,取出那一大包吃的,都是女兒的最愛。女兒從小在上海長大,只是每年跟她回金城看望父母,但不知為什么,女兒酷愛金城的美食,牛肉面、釀皮子,還有涮羊肉。
峰滿臉歉意,沒陪她回去奔喪,問她母親的事辦得怎么樣,父親怎么樣,一個人孤單單的,誰照顧。
她情緒低落,母親的成分有,還有報怨,更多的是想念、悔意和愧疚,她糾結(jié)于不應該那么匆忙地離開南飛,應該再留一天時間,和南飛面對面地把事情說開,他們這樣在一起到底算什么,愛情還是濫情?她不愿意這樣不明不白地,既然和南飛那樣了,再沒事人一樣面對丈夫。
晚上,峰輕柔地撫動她的手臂,心里充滿歉意,說:真地對不起,這么大的事情沒有陪你一起去。他的歉意是真誠地,確實是因為女兒生病,但畢竟是母親去世,這么大的事件,他還是沒去。兩個姐夫和外甥們對此咬牙切齒,肖玉已經(jīng)結(jié)婚十年了,他還這樣,而且在這樣大的事上,他不來,女兒也不來,肖玉再次孤家寡人,他們無法理解,院子里的老鄰居們也表示憤慨。
肖玉面對眾多責難,還要替峰說話,強調(diào)女兒的病,真地沒辦法。
南飛本來是種補償,但是,短暫的快樂和震撼一閃即逝,古典美女般的燈光瞬間擊碎了所有美感,悔意滾滾而來,她故意錯開他。
現(xiàn)在,她卻后悔了,渴望再次見到他,跟他在一起,永遠,為此,離婚。這兩個字突兀地冒了出來,又篤定地停在她的腦海里,她開始認真地考慮這兩個字的意義。
深夜,肖玉的電話突兀地響了一聲,她突然醒了。平常,有時也會有這種聲音,各種騷擾電話、垃圾短信就像這樣突地一下消失了,她又睡過去了,有時,根本就沒醒。但現(xiàn)在,她毫不遲疑地拿起電話。
是南飛的短信,說已經(jīng)到浦東機場。她嚯地一下坐了起來,把夢中的峰也拉動了,他懵懵懂懂地揉了一下眼睛,問她怎么起來了,還問她干嘛去。她說上廁所,然后下了床,來到衛(wèi)生間。
她發(fā)短信說自己不在上海,在深圳,大姐的兒子在深圳大學讀大二。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連她自己也略略地驚訝,卻又格外鎮(zhèn)定。然后,她把來去的短信都刪了,關(guān)機,睡覺。
但她再也睡不著,開始變得焦慮和興奮,南飛來上海了,她怎么辦,該怎么辦,要離婚嗎,要跟著南飛走吧,他做好準備了嗎?他來這里干什么,是來向她求婚?
這個想法像炸彈,她徹底清醒了,索性坐起來,到書房里去,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那一盞昏黃的路燈,仔細地搜尋南飛所有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找賓館,還是拼命打電話,她不敢打開電話機,又渴望又期待,手機放在手里像是炸藥,隨時都有可能引爆,也不敢放在身下,害怕它會突然叫響,更不敢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萬一讓峰看見了,那些短信還會死而復生嗎?
這想法左右糾纏著她,似乎那些被刪掉的文字不但復活,還會說話,自動地大聲念出來,像一場場的對白,將她的內(nèi)心一塊塊撕給峰看。隨之,峰也被撕碎了,一塊塊地,血乎乎地,峰在哭,她也在哭。南飛孤零零地坐在機場,看著他們一言不發(fā)。這景象讓她心力交瘁。
她嚯地坐了起來,穿好衣服、鞋子、外套,打開門沖了出去,打車去浦東機場。她打開手機,好幾條短信呼啦啦地鉆了進來,南飛住進了賓館,說了賓館的名稱和地址,他等她。
她把那些短信都刪了,給司機說了賓館的名字。很遠,車程大概要一個小時,她還可以睡一覺。但根本睡不著,她一直焦慮地望著窗外,似乎在這短暫的一個小時里,南飛就會消失,轉(zhuǎn)身坐上飛機,又飛回金城,這想法不停地撕扯她,她不時地催促司機,麻煩能快點嗎,快點。
司機從反光鏡里看她,她也看到了司機疑惑的眼神,想解釋,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想起了尤老師。從牢里出來以后,她去看他,尤老師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老頭,當年的戾氣一掃殆盡,性情變得溫和,看到她和李麗,還非常感激、感動,又流出鼻涕來,滋滋地吸回去,那個動作與當年無二。他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兒子妻子都離他而去,守著他的只有那200多萬,他現(xiàn)在一分錢都不花,把它們都放進了銀行存無限期,吃高額利息。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在學校門口擺攤賣蔥花餅,做餅的間隙,他總會抬起頭來高聲叫賣:蔥花餅,好吃的蔥花餅,快來買呀。
她問司機:你買過彩票嗎?
司機略感意外地啊了一聲,然后笑了,說買過,還經(jīng)常買,只中過五塊錢,那玩藝兒是騙人的,根本不可能中獎。
當然會,不是總爆出某某某中了幾千萬,幾百萬,甚至幾個億嗎,那都是老天爺給的,但是還得有命花。就像尤老師,他只不過短暫地滿足了一下生理需求,然后就是無限的、漫長地孤獨終老,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賣蔥花餅,錢有了,沒了親情,整個人的精氣神就沒了,活著如行尸走肉,彩票毀了他做人的尊嚴和傲骨。
她說了尤老師的經(jīng)歷,她總喜歡對陌生人說這個段子,仿佛是警示教育,讓那些夢想一夜暴富的人還是靜下心來,過好眼前的日子。
司機還是羨慕尤老師:運氣真好,我要是有那運氣就好了。他的眼神里透著神往,大概是有錢以后的美好日子,他年輕,有無限的向往,生活有無限的可能,錢則會增加更多的可能性,當然,也有毀滅的可能性,但一般人只往好處想。
司機轉(zhuǎn)過頭問她:你這么早去機場接人嗎?
她的眼神略回避了一下,不知為什么有點心虛,說:是,我父親來了,事先沒打招呼,也不知道地方,這不是瞎胡鬧嘛。
噢。司機理解地點了一下頭:老人家嘛,多大歲數(shù)了?
75。歲數(shù)不大,身體也挺好,就是不聽話。她用了這樣一個詞,這是母親以前經(jīng)常說她的三個字,現(xiàn)在,她用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實在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他是家里的中心,頂梁柱,無論如何,只有他說別人,母親或他們姊妹三個不可能說他,而且用這三個字。她想起叫父親跟她回上海父親堅決不來的樣子,父親很有主意,也有想法,誰也撼動不了他。從小,父親的這種堅定和鎮(zhèn)定給了她們很強的心理支撐,現(xiàn)在也是,她打心眼里尊敬父親。可是,她用了這三個字描述父親,還帶著埋怨的口氣,對一個陌生人,她感覺對不起父親,想打自己的嘴巴。
她接著說道:也沒辦法,我媽前幾天剛?cè)ナ溃蟾挪惶m應,本來我是想帶他一塊來的,當時他不愿意,可是,你看,我前腳剛到,他后腳就跟來了,還是半夜三更的,這不是讓人擔心嘛。
噢,司機又點了點頭:剛失去老伴,老人心里不好受,你要多體諒。
司機的話讓她更加羞愧,她想,太過分了,居然埋怨無辜父親!心里又怪南飛,太過分了,居然讓她半夜三更地一個人在大街上跑,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思念,她不也被思念撕扯得不成形了,她能理解南飛,而且暗喜,那種喜悅帶著宗教的狂熱和幸福感。心靈的跳躍,精神的亢奮,整個人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另一個靈魂蟄伏在身體里,一直等待著這一刻。過去的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曾經(jīng)的悲傷和痛苦都在見到南飛的那一刻灰飛煙滅,她只想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十三
打開房門的一瞬間,他們就糾纏在了一起,仿佛世界留給他們的只有這一件事,無需語言,動作就解釋了一切,原諒了所有的過去。
她埋怨他:你為什么要跟過來,你這是破壞我的家庭,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很幸福,我老公很愛我,我的女兒非常優(yōu)秀。
南飛不說話,只是看她笑,吻她,用動作堵住她所有的不滿,讓她毫無力氣掙扎和反抗,她徹底投降了,還嘆息說:你就是毒品,最強烈的那種,永遠戒不掉的那種,你太過分了,你讓我上癮,怎么辦,你說我該怎么辦?
他說:不要想以后,我們沒有以后,只有現(xiàn)在,分分秒秒都是我們的,如果你愿意,我們?nèi)ヒ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我們一直在一起。他說話前后矛盾,又決絕又不顧一切。
她迷惑了:你是想和我在一起,還是只想偷情?
這話透著惡毒,還有些赤裸裸的,他也迷惑,卻不多想,只是問她愿不愿意,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就他們兩個人。
她問是哪里,哪里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沒有人知道。
他說海南,他有一套房子,那座城市很好,很安靜,靠近大海。
她問多久?
他再一次迷惑:什么多久?
在那個地方多久,你可以永遠不上班不工作,就和我在一起嗎?她覺得這怎么可能。
他說:這怎么可能。說完,又覺得過于殘忍,摟住她,說:我們錯過了最美好的日子,不能再錯過第二次了。
最美好的日子,當然是在田徑隊的那些日子,單純、熱烈而憧憬,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就是現(xiàn)在,兩人擁在一起,也感覺不到當年的那種純粹和美好。是的,過去的就不會再回來了,現(xiàn)在,更像是一種虛幻和無妄,像是兩個癌癥晚期的病人在做最后一次化療,然后靜靜地死去。
他大感驚訝:你的想法真是奇怪,這么快樂的時刻卻想到死。
可她的心里已經(jīng)比死還要難受,背叛峰,埋怨父親,還搭上那個無辜的尤老師,她是個罪大惡極的壞人,她無法原諒自己。
她抬起頭看他,問他當年為什么要分手,為什么離她而去,她沒有說那些痛苦的歲月,它們已經(jīng)化做生命的一部分,連著血肉和骨頭,她已經(jīng)無法把它們剔出來呈給別人,包括它們的始作俑者南飛。
南飛終于安靜了,他坐在沙發(fā)上抽一支煙,一支接一支,然后站起來咆哮:為什么,為什么,你說為什么,你為什么要上那個該死的大學,我恨大學生,這個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大學生了,他們一個個鼻孔朝天,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哼,那又怎么樣,還不是一個個在錢面前俯首帖耳,唯唯諾諾,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他們了,大學生又怎么樣,有文化又怎么樣,沒有錢,他們就是臭屁,一堆狗屎!
她看著他,仿佛第一次看見他,過去的十多年里,她想到了無數(shù)的原因和可能,但就是沒想到他的仇恨和憤怒,還有他這張咆哮時夸張變形的臉。原來,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他們只是短暫地相遇又分離,她對在一起的所有美好想像都是她一廂情愿,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她,她居然變成了一堆大糞。
有錢很了不起嗎,那個在風中瑟瑟發(fā)抖吸溜鼻涕的尤老師,他有200多萬呢,比他們有錢,但不也是那么萎縮、卑微嗎?以前他當老師時,沒有錢,但驕傲、自信,中了五百萬以后才變成這樣的。
以前的南飛神清氣爽,眼神深沉、安靜,可現(xiàn)在,看他那睥睨群小、唯我獨尊的表情,肖玉的心一下子遠了,靜了,所有的熱烈和憧憬都退去了,她甚至后悔半夜三更打車,跟一個已經(jīng)陌生得形同路人的男人茍合。
是的,她想到的是這兩個字,茍合,沒有比這兩個字更能準確地表達他們現(xiàn)在的情形,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思念,只是一種短暫地撫慰和紀念。對過去,對青春,還有,對一種美好愛情的想像?,F(xiàn)在,幻像破滅了,她看到了真相,是現(xiàn)實,是殘酷,還有,他們倆個人越行越遠,早已經(jīng)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再在一起就是褻瀆,對所有美好情感的褻瀆。
十四
她站起來,穿衣服、鞋子,他攔住了她:你干什么?
她說:回家,我老公還等我呢,天都亮了。是的,外面已經(jīng)天光大亮,還有,我今天要去學校,我都請假這么久了。
他看她:那我呢,我千里迢迢地來這里干什么。他的表情單純、幼稚得像個撒嬌的孩子,她一時有點認不出他來了,剛才那樣,現(xiàn)在這樣,他到底想些什么。她奇怪地看著他,他拉住了她的手,讓她再陪他一會,還說不發(fā)脾氣了,不罵大學生了,我是嫉妒,行吧?討好的樣子更加像個認錯的小學生,她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他也笑了,一笑起來,那種成年人的狡詐和鎮(zhèn)定又回來了。
他很認真地說:留下吧,再留一會,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呢。他吻她,很輕,像耳語,又像要求抱抱的小孩,她忽然就心疼,從前的所有情緒都回來了。經(jīng)過了歲月的洗禮,它們變得冷靜而熱烈,像是手掌紋,全都是屬于她的,她能隨意地把握。她問南飛:你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在犯罪?
他停止了動作,嘴巴還停留在她的頭發(fā)上,幾秒鐘后,他輕輕地說:是,但犯罪的感覺真好。
他又開始動作,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孩子。她迎合他,安撫他,像是一個引領(lǐng)者,一邊做一邊說:我們對不起所有的人,親人。
她說了好多個名字,包括那個駐顏有術(shù)的美女,那曾經(jīng)是女生男生們一個亙古不變的話題,無非是她的美貌和追求者,女生們充滿羨慕,男生們則不斷地咽口水。而這樣的美女居然被南飛娶到了,讓多少人對他切齒痛恨,肖玉問他:你為什么找她?為什么?
南飛不回答,只是動作,用別的話支開,實在被問急了,冒出一句:我怎么知道。
肖玉不依不饒:你是不是為了氣我,是不是?她像個陷入熱戀的青春女生,要自己的愛人是玻璃人,不能隱瞞一絲一毫,卻忘了此時此刻自己才是那個應該被質(zhì)問的人。
南飛終于停了下來,氣喘勻了,才慢慢說道:她和我一個單位,她每天都給我送飯,每天,她的飯?zhí)貏e好吃。說完,他轉(zhuǎn)過頭嘻嘻地笑了。
她卻不信:你居然為一碗飯就背叛了我們的感情?
南飛不笑了,很認真地說:其實,我認識她比你早,我們兩家大人是一個單位的,我們是鄰居,從小我們就在一起玩,指腹為婚,你聽過嗎?我們就是這樣的。
南飛的表情帶有幾分深思,似乎陷入了過去的歲月,這是重逢后第一次出現(xiàn),像高中時期,深沉、冷靜,很有魅力。
她摸了摸他的臉,感嘆說:原來,我一直是第三者。
嗯,他又嘻嘻地笑了,說:男人就喜歡第三者。他的笑不再單純、靦腆,反而有幾分得手后的小得意和調(diào)侃,還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不要想這些好不好,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應該多想一些快樂的事。
他們在一起了嗎?沒有,他們還是在各自的圈子里,有丈夫、妻子和孩子,這間小小的屋子和床只是一個過渡,就像是長途旅行者暫時歇腳的地方,出了門,他們還是行者,走在各自的路上,不再有交集。南飛自始至終沒有說過要離婚娶她,她也不能開口提出這樣的要求,她為昨天晚上的糾結(jié)和煩惱感到可笑,其實,就是婚外情而已,男人們早已經(jīng)把這些不當回事了,而她以為,這是愛情,是對美好青春的延續(xù)和結(jié)果。她錯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南飛是個成功者,在社會上占有了更多的資源和支配權(quán),這樣的人更渴望彌補生活中的缺憾,比如,曾經(jīng)失之交臂的愛情,僅此而已。
好吧,她要回家,還要上班,她問他:你來上海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南飛驚訝于她的聰明,搔了搔頭說:確實有,這兩天有個家具展銷會,我們廠的產(chǎn)品也有,所以,我可能會在這里呆一個星期左右。
她只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事先一點兒也沒往那方面想過,但卻被證實了,她為自己半夜打車一路狂奔到這里,覺得可笑又可恨,她甚至想要捶自己,拿刀捅自己,只要把這一切一切的情緒都割裂開去,像洗灰塵一樣把它們搓洗得干干凈凈。
南飛還在說:有時間來看展銷會,我可以領(lǐng)你參觀一下,到時,打我電話。他越來越陌生,仿佛一個公職人員在例行公事,動作、口吻都十分專業(yè)、敬業(yè),與剛才溫馨、熱烈的氛圍完全不搭。
她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了,開始認真地思考她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不會離婚,不會結(jié)婚,他們還在各自的圈子里,過著幸福平靜的日子。只是她的心情跟以前大不一樣,她無法把這一切向峰攤開來,一一說清楚,如果不說,她就會身背重負,那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F(xiàn)在,她已經(jīng)有了氣喘的感覺。
她再次說再見,南飛沒有再留她,只是囑咐她看展銷會,還晃了晃手里的電話。
她從房間里出來,服務員在走廊里看她,迎到她的目光又移了別處,但又忍不住轉(zhuǎn)了回來,目光跟隨著她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電梯口。她想,我的影像留在這間賓館里了,他們都認得我,我是誰?她想起自己是一個大學老師,每天面對上百名學生,他們的目光里呈滿尊敬和崇敬,她是知識的化身,是他們未來的引路人。而今天,她在一個賓館里進來出去,仿佛一個異類,承受服務員洞悉一切的目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從腳底板直沖到腦門上,渾身熱辣辣的,像被脫光了衣服。
十五
肖玉直接去了學校,在路上她接到了峰的電話,問她那么早出去干嗎了,她說是到學校,走路,兩個小時。她平日就喜歡晨跑、走路,峰問她晚上吃什么,他早點回來去買菜,做給她吃。語氣跟平時一樣,峰喜歡獨霸做飯權(quán),做自己和女兒喜歡的口味,對她的所謂西北風味根本就不屑一置。但她還是被莫名地扎了一下,各種復雜的情緒一時涌上來,她艱難地說:你看吧,什么都行。
她上完了課,早早回家,很快就睡著了。從下午三點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峰昨晚做的紅燒排骨香滑誘人,她忍不住吃了兩塊,早飯她從來不沾葷腥,可今天,她例外了,實在是太好吃了。
她向峰撒嬌,像個小女孩一樣,峰喜悅地看她,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即使兩個人很開心時,她也只是咯咯地笑,而不像現(xiàn)在,充滿風情,無限嬌媚。
峰笑了,抱她,問她:心情這么好,不怨我了?然后吻她,忍了很久,峰說想她了,問她想不想,孩子上學去了,家里就他們兩個人。
她問他:你不上班嗎?他不管不顧,說晚點去,沒事的。說著把她壓在了沙發(fā)上,問她想他了沒有,想了沒。
她忽然就冷了,說不行,來例假了,可能是最近太累,提前了。說著推開了峰,向衛(wèi)生間跑去,好像真地等不及了。
她坐在馬桶上,靜靜地聽外面的動靜,沒有動靜,峰好像一直站在原地沒動,她不敢出去,不敢面對峰,她不懂自己,剛才為什么會撒嬌,語氣跟平常的自己一點都不像,這是怎么了?
外面一直沒有動靜,峰走了嗎,他為什么不跟她說再見,他平常都會說的。難道還沒走,就在衛(wèi)生間外面等她出來,還要那樣,那怎么辦,她沒有來例假,一切正常,卻拒絕他,一而再地,怎么解釋?還拿母親?她用拳頭咚地一下捶在了自己的腦門上,后面沒有著力點,并不疼,就又捶了一下,又一下,仿佛要讓自己清醒點。沒有,她反而有點暈暈乎乎地,索性站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拉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
峰居然還站在客廳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嚇了一跳,大叫道:你怎么沒去上班?
峰開口了,聲音很平靜,說:你沒沖馬桶。
她忙轉(zhuǎn)過頭去,馬桶蓋還蓋著,她根本就沒用,她急忙沖過去,壓了下按鍵,水嘩嘩地流了出來,空氣也開始流動。
峰動了,走到衣架前穿上外套,說:我上班去了,再見。門哐地一聲關(guān)上了,她聽見腳步聲越來越遠,然后一點都聽不見了。
三天了,峰再沒有要求她親熱,每天很規(guī)矩,也很客氣,盡量地跟平常一樣,晚上,背對著她很早就發(fā)出了鼾聲,她想要靠著他,又覺得自己虛偽,索性兩人都背轉(zhuǎn)身子,像是一種決絕。
伴伴一如既往地說東道西,撒嬌耍賴,他們會適時而笑,偶爾目光相遇的瞬間,只是對看一眼就迅速離開,好像撞到了不應該看見的事。
伴伴終于發(fā)現(xiàn)了,問他們怎么了,為什么不敢看對方,問她:媽媽,你是不是做了虧心事?快說,我保證不告訴爸爸。說著,她調(diào)皮地向峰擠了擠眼睛。
肖玉的心一動,沒有看峰,只是看著女兒問:你為什么這么說呀,什么叫虧心事?
比如,伴伴偏著腦袋想了想,說:你把爸爸的襯衣洗臟了。
的確發(fā)生過這樣的事,那天,單位上有一個重要的外事活動,峰很喜歡那件襯衣,兩件事湊在一起,峰發(fā)火了,但已無濟于事,一件還很新很貴沒穿幾次的襯衣就這樣報廢了。
是爸爸把媽媽的裙子洗壞了。她故意這樣說,峰是個很細心的人,從來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何況,她的裙子一般都是自己手洗的。
峰看了她一眼,這個理由說得過去,峰不跟她回金城,讓她一個人面對母親的去世,一家人的質(zhì)詢,親戚朋友不理解的目光,她沒法解釋,她積了怨氣,需要這樣一個理由,適時地責備一下峰,讓他分清孰重孰輕。
電話適時地響了起來,她看了一眼,是南飛,臉色下意識地變了,起身向臥室走去。伴伴跟了進來,一個勁問她:誰的電話呀,誰的,是不是我哥哥?當然不是她大姐的兒子隨隨,隨隨比女兒大十歲,正在上大二,跟這個還在上小學的小妹妹其實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但伴伴不這樣想,她喜歡和隨隨玩,喜歡讓隨隨背著她滿屋子轉(zhuǎn)圈,那是她最開心的事。
她擺擺手,說:媽媽的同學,有事找媽媽,你先出去一下。
伴伴一聽是她同學,立即索然無味,嘟著嘴出去了。還拉上了門,哐地一聲,她做賊心虛地看一眼門。
電話那邊,南飛一直等著,她喂了一聲,南飛才問道:是你姑娘吧,聽起來好可愛呀。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他聽見了,更沒想到,他們之間,聊到了她的家人,她隱隱不快。
南飛說:想見你一面,我明天就要走了。
三天,轉(zhuǎn)眼就沒了,這么快,她下意識地說:好啊。
想起那個賓館,深夜打車,獨自走進賓館,大堂經(jīng)理問她找誰,哪個房間,她沿著長長的走廊獨自前行,時而有服務員或客人從她身邊走過,那些人也許并沒有注意她,但在她看來,他們對她此行的目的一目了然,看她的目光都帶著幾絲疑問和嘲笑,似乎隨時都有告發(fā)她的可能。還有,她從南飛的房間出來時,那個服務員審慎的目光,她怎么都忘不了。
南飛在說時間、地點。
晚上出不來,明天早上吧,五點鐘。這是她晨跑的時間。
十六
早晨四點半,她下床時,峰忽然醒了,問了一句:你不是那個了嗎?她愣了一下,沒懂他什么意思,峰接著說:你要去跑步嗎?
她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問他怎么了,有什么事嗎?問完才想起,以前,來例假時,她一般是要停幾天的,早上會睡懶覺,比如這幾天。她擺了擺頭說:快好了,我出去走走,老呆著,我著急。峰沒再說什么。
她心里一直打鼓,擔心峰會跟著她,或在窗戶里看,可又不敢回頭。她在心里祈禱,不斷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快到賓館門口時,她的心又一次忐忑起來,二次踏入同一個空間,找同一個人,很多同樣的目光會再次注視她,他們會記住她。而她卻是一個大學老師,也許,這里有她學生的家長或親戚,也許,在某一個特別的場合,他們會認出她來,但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背后卻興奮地說三道四。
她打了個電話,讓南飛下來,他們?nèi)チ艘患铱Х葟d,南飛不解,問她為什么不上去,坐在咖啡廳里干什么,喝咖啡嗎?略略地有些怨氣,她更有,但她不表現(xiàn)出來,而是笑靨如花,說:我特別喜歡這家的咖啡,很有層次感,口味很特別,你嘗嘗。
南飛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思,略略地失望,她的心底也有失望,身體發(fā)出的欲望在一直指引著他們前行,當遇到阻礙時,欲望變成了一種尷尬。仿佛,他們第一天認識,不知道如何把握雙方的關(guān)系,如何相處,聊些什么,竟許久無話,偶爾想起什么,說一兩句就斷了,再也無法繼續(xù)。
她第一次品嘗到咖啡的苦澀,還有咸和辣,她加了很多糖,依然壓不住那些以往被她稱之為層次豐富的口感,她有些索然無味,但又盡量表現(xiàn)得開心。
南飛問起了她的女兒,多大了,在哪兒上學,這個話題比較輕松,漸漸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說起了家庭,甚至峰,非常驕傲,說峰在某國企擔任外事翻譯,經(jīng)常出國,人很能干,會好幾門外語,外單位也經(jīng)常找他。她像是在炫寶,更多的是在說峰,女兒反而沒說幾句。
南飛似乎也釋然了,說: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他放心了,這什么意思?難道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牽掛著她嗎?就像她一樣撕心裂肺地痛苦嗎?她專注地看他,他也看她,他伸出手來,在桌子中間又停住了,像高中時男女同桌之間的分界線,誰也不會越過。
她沒有伸出手去,而是問他要不要添點咖啡,他搖搖頭,說不喜歡咖啡的味道,他更喜歡喝茶,還說餓了,想要點吃的。因為早,店里人很少,除了他們,只有一個單身男子要了一杯茶,在專注地打電腦。兩個服務員答應了一聲,去準備早點了。他把手慢慢地縮了回來,好像累了,還使勁地甩了甩。
他說:看來,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我們在一起不合適。
如果當初不是他的錯誤決定,怎么可能有今日的錯過,彼此深愛的人在一起卻像是偷情、犯罪,拿銳利的刀刺痛家人。
你多么英明,怎么可能犯錯?她諷刺他,既然不能在一起,還翻過去的舊賬干什么,他始終沒有解釋為什么提出分手,是因為跟那個美女青梅竹馬,還是因為他憎惡上大學的人?不過,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
她看看窗外,天已經(jīng)很亮,馬路對面有一個人站在樹下,身體縮在一起,靜靜地望著這邊,他們的目光相遇,她認出來了,是峰。峰也在看她,目不轉(zhuǎn)睛,沒有笑也沒有怨怒,什么表情都沒有,仿佛一個木頭人,定定地。
十七
南飛抬起頭來看她,也看往窗外,然后轉(zhuǎn)過頭來說:你是不是覺得當初沒選我,更英明?
他的口氣也帶有怨怒和諷刺,她看著他,心里想著窗外的峰,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一切,她和峰還能繼續(xù)下去嗎?今天的這個早上將是一道抹不去的黑,涂在她和峰今后的生活里,無聲地提醒他們。
她的心里甚至有些慶幸,沒有去賓館,而是到這家咖啡廳,這看上去比較正常,符合當下男女交往的尺度和潮流,她沒有做任何逾越的事,包括伸過來的手,她都沒有觸及。她忽然感覺上天是多么英明啊,人在上天的面前是如此渺小而又愚蠢。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問南飛幾點的飛機,要不要送他去機場?
南飛說中午的,還說不用了,他們一起有三個人。
“都住在同一個賓館?”她很好奇這一點,還隱隱地憤怒,南飛居然當著屬下的面與她茍合,他既不尊重她,也不尊重他的愛人,他的心里沒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太過分了。
沒有,他們住在展銷會附近,他們來的比我早一天,本來,我是可以不用來的。南飛看她的眼神頗有深意,好像他是專為她而來。
是嗎?只是這次,她沒有任何感動,甚至沒有一點點感覺,好像整個人都麻木了,或者南飛對她說的一切,做了什么,其實與她沒什么關(guān)系。此時此刻,她的心里關(guān)心著另外一個人,窗外的那個。
南飛望了一眼窗外,說:上海的市場很大,我想在這邊開個分公司,這樣我的家具就算走向全國了。他笑了一下,像高中時那樣,帶著幾許促狹和自得,純真而美好的氣息撲面而來,肖玉一時竟覺得不能阻擋,似乎,他瞬間就淹沒了她,她想留住他,和他在一起。
她沒有動,低下眼睛盯著咖啡杯里的熱氣,這是第四杯了,他們更像在跟咖啡敘舊,還有,窗外的那個人也參與其中,觀望他們的過去,看到了留在她心底的那個結(jié)節(jié),依然很明顯,只是變黑變硬,跟皮肉的顏色融為一體,把自己深深地埋起來了。
服務員忽然跳了起來,向室外跑去,她下意識地看向窗外,樹下沒有人,所有的人都擁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人們一層層形成了包圍圈,看不到里面。
出什么事了?她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嚯地一下站了起來,向室外沖去,他緊跟其后。
撥開一層層人群,還沒走進,就看到了血,她的腿一下子軟了,南飛急忙抱住了她,她推開了他,又發(fā)瘋似地往里面擠進去,終于,她看到了那個人,仰面朝天,太陽穴有個洞,血正從那里咕嘟咕嘟地冒出來。
大卡車司機不停地向人們解釋:我一拐彎,他忽然沖了出來,剎車來不及了,過個十字,他跑那么快干什么,不知道有車呀。但說話的底氣明顯不足,人顯然沒救了。
她不認識那個被撞的人,但腿還是軟的,她勉強站穩(wěn),轉(zhuǎn)過頭回顧人群,沒有峰,他已經(jīng)走了,她松了一口氣。
南飛再次試圖幫助她,用手摟住她的肩,她毅然決然地推開了,說:你趕緊走吧,我要回學校了。
南飛不甘心地問:你這樣子怎么回學校,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去咖啡廳坐一會。
她的確需要休息,整個人都像是虛脫了,軟塌塌地,所有的氣力和精力都沒有了,她只想躺下來,靜靜地睡一覺。但不是咖啡廳,而是學?;蚴羌依铮遣攀撬煜さ牡胤剑蚰巷w招招手說:以后不要再見了。
十八
那場車禍總是揮之不去,一地的血,太陽穴里的那個孔洞,大卡車司機的解釋,那個人為什么走得那么快?是故意的嗎,不想活了嗎?她的身體抖了一下,又一下,仿佛被擊中,有血正從身體的某個孔洞中流出,粘稠、滯澀。
她坐在陽臺的籐椅上,喝一杯自己調(diào)制的咖啡,口感再也不如往昔,苦和甜完全分層,單調(diào)乏味,難吃的糖,口味很苦的中藥,從不同方向抵達她的味覺,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滋味。峰從來沒提過那場車禍,她也沒有,就像那個清晨根本沒存在過。
她把所有的咖啡倒進垃圾桶里,把垃圾提出去,扔進院子里的垃圾箱,看大卡車把垃圾拉走,她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不再想念,也不再沉浸在過去,只是偶爾會想起和峰這些年的生活,其實,真地很平靜,讓人很踏實。
峰說要出差,去香港,大概一個星期,她嗯了一聲,心里沒有產(chǎn)生一絲波瀾,多年來,他們習慣了這樣東奔西跑、南來北往的生活,出差是一種常態(tài)。有時,早上還在一起盤算晚飯,中午一個電話接進來,告訴對方,我要出差了。來不及回家收拾行李,只是簡單地穿著隨身的衣服就奔向另外一個城市。
她想如往常那樣囑咐幾句,“注意安全,保暖,吃好,睡好?!边@樣簡單的幾句,竟然只是在嘴邊蹦來蹦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但峰很正常,甚至很愉悅,問她有沒有什么想買的東西,他這次應該有時間逛街,隨行還有一個女同事,可以幫他挑東西。其實不用,峰本人就非常細膩,買東西很有眼光,肖玉的好幾件高檔衣服和手飾就是證明,這些年,她的氣質(zhì)和品味都被他培養(yǎng)得很挑剔,也很上檔次,至少,金城的同學和朋友都認為她過得很好,有文化,時尚而又沉靜,氣質(zhì)很出挑。
她說:隨你了,反正你買的我都喜歡。這是真心話,也很正常,像他們夫妻之間常有的交流方式。
峰稍稍一愣,臉上立即有了喜色,與之前不同,客氣而掩飾,而現(xiàn)在,有那么一絲絲感動。
“你那個中學尤老師現(xiàn)在過得好嗎?”峰忽然問了一句,帶著試探。
“什么?”她沒有反應過來,哪個尤老師?
“中了500萬的。”
峰笑了一下,肖玉隨即也笑了,以往每次說起這個話題,都會這樣會心一笑,仿佛是一件極其好玩的事情,又像感情的潤滑劑,百試百靈。果然,肖玉隨即笑得更開了,她說:對了,這次時間太緊了,不然,我應該去看看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應該還在賣煎餅吧。
然后她反問:“你怎么想起他了?”她想起剛和峰好的時候,她總愛說起這個人,和李麗也說過,似乎他是南飛的代替品,雖然兩個人風馬牛不相及,也根本沒有可比性,但她就愛說。
“不知道,只是感覺你好久沒提過這個人了?!狈寤謴驼A?,剔去了從前,兩個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紗又若隱若現(xiàn)。
只是,她忽然之間無所謂了,很坦然地挑開紗,說:“這段時間,家里出這么大的事,哪有心情理別人,他愛咋地咋地,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就他那樣的人,活該?!?/p>
她也這樣說了一句,以前,她總是滿懷激情,一遍一遍地講尤老師的段子,有些是聽來的,有些是親眼所見,有些是她演繹的,峰和李麗都說過“活該”這兩個字,當時,她有同感,但從不說出來,仿佛一旦她說了這兩個字,她講的所有都無所依托,失去了一種所謂的信念,信什么,念什么,她不知所以,但就是這種感覺。
現(xiàn)在,她說出這兩個字了,卻很輕松,多年來,那些激起她強烈話語感的熱情,忽然之間就遁去了,無影無蹤,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甚至連怎么遁去的,她也無動于衷。也許,這才是生活的真正本質(zhì),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敢正視。
“你買個攝像機吧,我想錄一些生活片斷,剪輯一下,像放電影一樣,回看的話,應該很有意思?!彼鋈缓軞g快地說,眼神里充滿渴求。
峰很用力地點了一下頭,說:好啊,是應該買一個了。
他慢慢向她走過來,她正坐在床上,手里拿著一本英文原版書,她放下了書,看著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