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直到他說出那句話之前,我對他感覺都挺好的。
他穿著時尚的小立領皮草,一條暗紅色圍巾很藝術地纏繞在脖子上,褲腳俏俏地挽起了一小圈,露出白晰而飽滿的腳踝,相當?shù)鼐?,相當?shù)仨n日范兒,連弧度適中的笑容也像是從韓國電影海報上男一號那里復制過來的。當時的氣氛也挺好的,一朵小小的蠟燭火跳躍著烘烤著透明的玻璃茶具,水果花茶慢慢舒展開它們的肉體與香氣。
這引誘得我也幾乎要打開自己。像孔雀開屏。當然,理智告訴我,時機沒到,我對他的來路還不是十分地清楚。他是不是那種所謂的“鳳凰男”?我可不想在那種人身上浪費時間。我不便于直接去詢問,我只能憑感覺,或者捎帶著旁敲側擊,當然只能像那首歌曲唱的牧羊姑娘那樣,“將鞭子輕輕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很鎮(zhèn)定,對我的敲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看著他優(yōu)雅、精致的樣子,我?guī)缀跻獢喽ǎ褪俏倚哪恐谐錾砀哔F的白馬王子,而不是從遙遠的鄉(xiāng)村走來,吭哧吭哧地努力往上爬的可憐家伙。在甩了幾鞭子后,我對他的好感濃得要爆表了。
現(xiàn)在,我已不太記得我們那天都聊了些什么,反正聊得挺投機的,雖然在同一個大公司系統(tǒng)內工作,但我在總部,他在分公司,我們的業(yè)務范圍也分屬于不同的區(qū)域,所以,我們的對話既有交集又有分叉,話題很多。我猜測,他大概不知道我曾經(jīng)是老吳的人,因為他是新來的么,而且,老吳也已經(jīng)離開公司這個圈子半年多了。
基于以上因素,我于是,從桌底下將一直并攏放在膝蓋上的兩只手端上了桌面,像是端出了一盤好菜。也確實是一道好菜,對所有的男人來說,都是。這是我最大的自信。
果然,他一看見我的一雙手,立即眼睛發(fā)直,喉頭像一只不安的松鼠躥上躥下,我知道,他此時腎上腺素分泌一定達到了歷史最高峰值。
我也低頭看著我的手,十指修長白嫩,甲床透亮瑩潤,指節(jié)似有還無,我不胖,但我的手卻是豐腴的,白而軟的指間微微地旋出幾個美人靨,笑靨如花,它們正以一種超性感的姿勢躺在桌上,這一雙裸體的光潔的天使。我輕輕變動了一下手勢,嘩,是美人出浴,是梨花一枝春帶雨,是水靈靈的,是白生生的,是香滴滴的。
“哇!你的手!像兩只白饃饃!”他臉漲紅著,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聽他這么一說,我不由得將眼光從我的手上抬起來,盯著他看。
他大約也發(fā)覺這句話透露了底細,便連忙起身拿起水壺為我斟茶,不料,心慌手亂,茶水濺出了水杯,灑落在茶桌上,他竟然用寬大的手掌一把抹去那些茶水,手到漬去,如風卷殘云。這更加暴露了他的來路。
我“哼”了一聲,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看,我立即非常討厭他了。我在心底說,兄弟,不帶這么玩的。
他被我看得心慌,失去了原先的從容,局促地搓著手,兩只腿也不爭氣地抖動起來。
我有一種報復的快感,我沒有放過他,仍然盯著他看。我好像看見了他怯生生地伸出他那一雙童年的手,一雙布滿了凍瘡、老繭、傷疤、鼻涕的手,怯生生地,又急不可耐地,從一鍋剛蒸好的屜籠里搶出兩個白嫩嫩的饃饃來。他一定那時就認為,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是那白面饃饃了。
我看不起他那樣的手,我討厭他那樣的手,哪怕是他的手現(xiàn)在變了模樣,看起來也手模手樣了,但我知道,一遇到個什么情況,它們就露出了本來面目,那多煩人哪,我不要看!
我已經(jīng)明確地在心底里把他移出了我的內存空間了,立即啟動殺毒、卸載和刪除程序。我準備收回我的目光,然后和他說“再見”。
不料,他突然臉色大變,他驚訝地看著我的手,嘴巴張得像類人猿。
我低頭看我的手。我也吃了一驚。我的手不知什么時候變了,變成了一雙童年的手,一雙布滿了凍瘡、老繭、傷疤、鼻涕的手,和我剛才想象的他的手一模一樣,它們正不安地抖動著。我立即明白,我的手正變成了他的童年的手,或者說,變成了被我發(fā)現(xiàn)真相的他的曾經(jīng)的手。
“小時候,我的手就是這樣?!彼粺o泄氣地承認。
我知道,他這樣一說,就說明他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意思了,我再糾纏于他的過往與背景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
我不再盯著他看,很快,我的手又慢慢復原了,重新又變成了讓我自豪與驕傲的一雙堪稱手模的手。
我們同時松了一口氣。
他招手買單。我說,“AA吧?!?/p>
“好吧?!彼f。
看著他有些小憤怒又有些小憂傷地走出了咖啡館門外,我又低頭看我的手,我解釋不了剛才的現(xiàn)象,難道我的手會變成別人的手?我把我的手上下左右輕輕搖晃,還好,它們并沒有變,它們仍然那么瑩潤,白嫩,修長,柔軟,勻稱。
我想,剛才那一幕可能是我們的幻覺,我太關心我的這雙手了,它們可是我的貴人,我可不允許它們出現(xiàn)什么變故。我趕緊從坤包里掏出高級澳洲綿羊油護手霜,細細地給我的雙手涂抹,又用專用護手紙巾封裹,再套進手套里,不讓它們再經(jīng)一絲絲風雨,每隔四個小時我都要這么做一次,連晚上都要起夜給它們做個二次護理。
我的雙手分毫無損地回到了手套里,這讓我安心不少,對于剛才那個假冒的高富帥的離去,我并沒有多少遺憾,我遺憾的是,我們結束得太快了一些,我開始還以為,這個元旦之夜,我個人的情感生活應該弄出些動靜來的。
從前年開始,一連三個元旦之夜,都是我這一雙手的盛大節(jié)日,是的,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這雙手。當然,這一切都是拜老吳所賜?!扒钟^音”這一出就完全是老吳為我的這雙手打造的。
三年前,我大學畢業(yè),兜兜轉轉,好不容易來到了我現(xiàn)在供職的這家公司。我在公司做什么呢?我的崗位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行政文員”。就是坐在公司大堂前臺,來客人了,立即端茶倒水,客人走了,立即掃地抹桌子;沒有客人了,就給行政部的經(jīng)理們打印文件,為出差的公司高管們訂餐訂房訂機票高鐵票等等,我干的活跟我大學學習了四年的那個物候氣象學專業(yè)一毛錢關系也沒有。
每天早晨,一上班,如果老總來了,我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給他調制沖泡一種奇怪的飲料。我不知道老總怎么了,為什么要喝那種奇怪的飲料,全公司都沒有人知道,老總的脾氣有點大,大家誰都不敢問他一句多余的話。那個飲料被一包包冷藏在冰箱里,老總一來,我必須立即將它拿出來,倒在固定的老總專用的玻璃杯里,再兌上二百毫升的紅酒,不停地晃動,十分鐘后送到老總辦公室。這似乎不是什么難事,但我擔保這件事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孩子都做不了。為什么?那飲料包打開后,倒在杯子里,約大半杯子,殷紅色的,黏稠的,冒著一個個小小的汽泡,一旦紅酒倒進去,它立即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那氣味異常強烈怪異,像是一只邪惡的血蟲子,直飛進鼻底,然后從鼻腔滑入口腔,扭動著黏乎乎冷冰冰的軟體肢節(jié),在我喉嚨里蠕動,再下探到腹腔,在這個過程中,它不斷繁殖,到達腸胃時,已經(jīng)集聚了成千上萬條了……不管我怎么樣閉緊嘴巴,屏住呼吸,那氣味總有辦法進入我的呼吸與消化系統(tǒng),讓我整個人不停地顫抖,惡心,渾身冒虛汗。這個時候,我就想起小時候玩的一個游戲,我們捉住一只螞蟻,放在懸空的一枚樹葉上,螞蟻急慌慌地走,走到樹葉的邊緣就立即止步,又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可是,它往哪一個方向都是懸崖,都是絕路。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可憐的螞蟻。
不過,這些我都能忍受,畢竟,每天沖飲料的時間也不過十多分鐘,權當我在這世界上死了那十幾分鐘吧。最讓我難受的是,我在公司里看不到希望,薪水太低,職位太低,憑我平庸的相貌和大腦,我知道我根本就沒有翻身的機會。每當我端著老總喝完的空飲料杯,走到洗臉池前清洗時,看著我的一雙手,我就更加悲傷和絕望,我一遍遍地清洗著我的手,我覺得我實在是對不起它——要說我的人生有什么可驕傲的,我就只剩下這一雙手了;要說我的人生有什么資本,我就只剩下這一雙手了??墒乾F(xiàn)在,她們淪落到洗一只惡心的杯子的地步。
大約是家族遺傳,我和我姐的手都挺漂亮的,但這在我們瓦莊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哪家沒有一個出色的地方呢,比如,王芳家的人牙齒都白得像雪,張秀鳳家的人頭發(fā)黑得出奇,比木炭還黑,劉玉琴家呢,她家每個人的耳朵都大得像豬八戒,所以,對于我們姐妹倆的手漂亮這一點,我們起初也沒當回事,直到我姐讀初三那年。
我姐讀初三時,我剛好讀初一。那個暑假,我姐參加完中考,沒考上縣里的一中,她也無所謂,瓦莊的女孩子大多都是讀了個初中后,就到南方廣州深圳那些大城市去打工,十幾歲就能給家里掙錢了。我姐準備去福建晉江的鞋廠,因為瓦莊有好幾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都在那里,早就給她聯(lián)系好了工廠。臨走的前幾天,我姐對我特別好,不像以前那樣,老是看我不順眼,動不動就訓我罵我,要不就半天不理我。那幾天,她給我買油條花卷吃,買扎頭的橡皮筋,買筆和本子,眼光像一頭老牛一樣慈祥,在我身上掃來掃去。
最后一個夜晚,我們把涼席搬到家門前的曬場上,并排躺在一起。滿天都是星星,四下里青蛙也叫得星星一樣密集,我們就像躺在一條寬闊的河床上。我們東拉西扯地說著話,我姐突然拉起我的手,把她的手貼在我的身上。
“你的手比我小一號?!彼f,“可是,將來,你的手要比我的還漂亮?!?/p>
我在星光下打量我們的手,我那時候還不太懂得欣賞一雙漂亮的手。我姐摸摸我的手,她嘆了一口氣說,“你看看,我們也沒少干農(nóng)活,但還是這么光滑細嫩,怪不得……”她突然不說話了。
“怪不得什么?”我問。
我姐沉默了一下,她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發(fā)著光,“大衛(wèi)老師喜歡我的手,每次上體育課,他都要親自帶我練單杠,哼,他其實是想摸我的手!”
“大衛(wèi)”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高個頭,長手長腿,一頭卷發(fā),身材和臉蛋都長得像美術書上介紹的雕塑“大衛(wèi)”,加上他名字叫戴偉,所以我們就給他取了個“大衛(wèi)”的外號。我姐這樣說著,好像是生氣了,但聽那口氣又不像生氣。我問她,“那你讓他帶你練了嗎?”
我姐猛地坐起來,拉著我的手說,“傻瓜,你記著,女孩子的手可不要隨便讓別人摸,你可記得了?”
我點點頭。
“何況我們倆這樣漂亮的手!”我姐說,“我給你買了一盒護手霜,從明天起,你就要天天擦,你要好好護理你的手,可知道啦?”
我點點頭,接著問,“天天擦,那要是用完了呢?”
“用完了我就給你寄!”我姐堅定地說。
我放心地點點頭。
我姐說,“我們不要像媽那樣,一雙手老得像雞爪子,她就是不注意保養(yǎng),以前,她的手也和我們的一樣漂亮呢?!?/p>
這時,天空中滑過一顆流星,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光痕,我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然后,我和我姐的手就緊緊握在一起了,我覺得我姐的話突然有了一種鄭重的意味。也許,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對我的手在意起來了。
等我上初三時,我的胸脯像我姐一樣挺起來了,我的手也越發(fā)漂亮了,“大衛(wèi)”也像對我姐一樣,每節(jié)體育課都要單獨輔導我練習單杠,因為我姐有提醒,我總是練習一小會就借故走開,留下“大衛(wèi)”在單杠前站成個雕塑。然而,走不開的是那些或明送或暗遞的男生們的紙條,無一例外的,這些家伙都會在信里贊美我的一雙美麗的手。
那么多男生的情書,這讓我驕傲起來,俗話說得好哇,驕傲使人后退,本來我讀書的成績在班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可是后來,我滑落得很厲害,看樣子我考不上重點高中了。這也無所謂,和我姐一樣,剛剛中考完畢,我就坐上火車去晉江看我姐去了。我姐出去三年都沒有回到瓦莊,偶爾打個電話回來,也只是三言兩語短短的幾句話,那幾句話不夠塞我牙縫的,她再也沒有問起我的手,也不說她的手,更沒有按約定給我寄護手霜,她好像把我們的手都給忘記了。這讓我很疑惑。我早就決定了,我去看她時,如果合適,我就待在我姐那里不回來了,反正,打工在哪不都是一個打嗎。
折騰了一天一夜,終于在第二天晚上十點多趕到我姐的工廠,我姐竟然沒有到廠門口來接我,而是讓她的一個同學來接我,把我安頓在她集體宿舍那張窄小的床上,她同學就出去了。我又累又困,躺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一覺睡到天光蒙蒙亮時,我醒了,我要起床,發(fā)現(xiàn)身邊睡著個人?!敖悖 蔽液八?。
她背對我,似乎動了一下,但馬上又靜止下來。我推了一下,“姐!”
她突然轉過身,瞪著我說,“吵什么嘛!”
我有點委屈,我這么遠來看你,你對我就這德性?我看著我姐,她和幾年前區(qū)別不大,但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后來,我想起來了,她的眼神沒有以前那樣有神了,她的眼睛好像是空的,她看我,就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我輕輕地去握她的手。
她像觸碰到了一條蛇一樣,猛地甩開我的手,啪嗒一下,竟跳到了地上,“早上吃什么?我等會去給你到食堂打來!”
“我不吃,我餓死算了!”我不能理解她為什么對我這個樣子,我躬著腰,面朝著墻壁,哽咽著嗓子說。
我姐在那里愣了一下,然后說:“你先洗臉,洗臉間在走廊左邊到頭?!彼f著走出去了。
聽著她走遠了,我爬起來,打量一下她的宿舍,像是我們的學生寢室,也是六個人一間,其他床上的人都不在,我只好找出牙刷毛巾去刷牙洗臉。
等我從洗臉間回來,我姐已經(jīng)把早點打回來了,一根油條,兩個包子,一個粽子,還有一杯豆?jié){,放在一個大塑料袋里?!俺园??!彼鏌o表情地說。
我賭氣不吃。
她看著我,把食品袋往我身前一推,語氣柔和了些,“吃吧,你不是最喜歡吃油條了嗎?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伸手去接,忽然發(fā)現(xiàn),我姐的手,那曾經(jīng)完美的手,明顯地不對勁,我姐看見我看她的手,她把食品袋塞在我懷里,急急地要縮回她的手。
我一把抓住她。她的手固執(zhí)地縮在她的懷里,我攥著要拉出來,她使勁要縮回去。我們都不說話,拔河般默默用力。她的臉忽然憋得通紅。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她忽然松了勁,一任我拉出她的手,像是從蛇洞里拉出一條蛇。
我姐的手躺在我手里,真的和一條死蛇差不多,我嚇了一跳。以前玉筍樣的手,現(xiàn)在成了一棵老腌菜,顏色灰黑,這還不算,大拇指和食指竟然不見了,斷口處露出兩個肉瘤,像兩個禿頭絕望地頂出來。
我姐早已淚流滿面,我一把摟住她,“姐,姐,你怎么了?”
我姐哭了會,推開我,再也不掩飾自己的手了,她擦干淚水,指著食品袋說,“吃吧!”
我不敢違抗她的命令,立即吃了起來。
我姐看著我,然后,彎腰從床底下拖出拉桿箱,打開,取出一盒東西遞給我,“給,護手霜,以后一定要記得擦?!?/p>
我拿著護手霜,不解地看著她,她忽然放松下來,坐在床上,伸出那只受損的手對我說,“學剪鞋樣時剪的,機刀太厲害了,把你手切掉時,你都不曉得痛?!彼袷钦f著別人的故事,嘿嘿地笑,“我看見自己兩個手指掉在機床上都不曉得去撿,結果,被碾碎了,他們都說,我應該撿起,還有可能縫合起來,哼,我才不撿呢,那縫起來,成了什么樣子?能和我從前的手比?”
她把那只手在我眼前舞來舞去,像舞一片霜打的落葉?!熬湍阋粋€人被傷了?”我問。
“有好多,不是被機子傷就是被藥水傷,反正在這里是難保住一雙好手的?!彼f著,停止了落葉之舞,垂下手,夾在了胳肢窩里,“你快點吃呵!”
我在我姐那里沒有停留,吃完了那份早餐,我?guī)е呛凶o手霜,連夜坐上了返回瓦莊的火車?;氐郊液螅覜]有對我爸爸媽媽說我姐姐的那只手,我只是對他們說,“我要讀高中?!?/p>
臨近午夜,咖啡館里人越來越多,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這家咖啡館坐落在市民廣場大鐘樓邊,元旦之夜,他們集聚在這里,聽著大鐘樓敲響新年的零點鐘聲,顯得很文藝很浪漫很他媽的不同尋常。
三年前,我和老吳就是在這里坐到了午夜,坐到了新年,在鐘聲的最后一響,我主動向老吳交出了我的雙手,老吳這個老男人捧著她們,竟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磨了三個月,他終于“得手”了,而我呢,我那時看了一本《感恩生活》的雞湯書,冒上我腦海的便是“感恩雙手”這幾個字。
讀高中時,我的雙手一如既往地美麗著,那些明里暗里的情書也一如既往地向我砸來,每當我的驕傲春草一樣滋生時,我就想起我姐的那只枯葉般的手,我就按捺下性子,擦著我姐給我留下的護手霜,慢慢地心就涼成了秋天,春草立即就枯萎了,我就又鉆進課本里去。我的成績在那所縣普通高中里很快遙遙領先,高考時,全校為數(shù)不多的一本達線生中,我穩(wěn)居其中,我終于以另一種方式到了城市,畢業(yè)后,就到了現(xiàn)在這家公司上班,貌似一個都市白領了。
就在我絕望透頂,每天像死了一回似的,給老總沖泡那杯邪惡的飲料時,我的雙手——這兩只天使顯靈了。
那天,我端著那杯飲料送到老總辦公室,他來了一位客人,看樣子,他們是很親密的關系,我立即又泡了一杯綠茶進去,遞到了那位客人手上。后來,老吳一直問我,那天我是不是故意要用一雙手去引誘他。其實,我并沒有那樣的心思,我在公司工作了三個月,并沒有人注意我的那雙美手,就像沒有人注意我們的臉蛋身材聲音等等,我們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一個機器人,一陣會干活的風。我沒想到,老吳會注意到我的手。他看著我的手,很突兀地叫了一聲:“咦?”
聲音不大,但足以將我震飛,因為來老總辦公室的都是重量級人物。我不知道我做錯什么了,我有點不知所措,我緊張地看著他。這個男人約五十來歲,略有點謝頂,神情倒是很溫和,他笑了笑說,“對不起,能給我換杯大紅袍嗎?”他的聲音很溫柔,腔調像個臺灣人,我連忙點頭說,“好的,先生,您稍等?!?/p>
我轉身出去,重又泡了一壺大紅袍過來,遞到他面前,他站起來,手伸出一丈遠接過茶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手,“謝謝,謝謝!”
這個叫老吳的男人因為這一泡茶而和我認識了,或者說,和我的一雙手認識了。他后來對我說,他承認,他是被我的那雙手迷住了。而我猜測的也沒有錯,老吳正是一家臺資企業(yè)的老板,和我們公司有緊密的業(yè)務合作。老吳從此天天打我電話,約我喝茶,看電影,送鮮花,那些該使的招數(shù)都使過了,像在政府部門辦一件批文,所有的印章都蓋好了后,沒有特殊理由就得要批準了,我自然也就不太抵抗得住老吳了。
三個月后,就到了這年的年底,辭舊迎新的日子。老吳送了我一個大禮——他讓我們老總將我調離了行政文員崗位,一下子躍到了經(jīng)營一部做副總經(jīng)理。老吳笑瞇瞇地看著我,然后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放心,你那點經(jīng)營業(yè)績由我包了,你再闖蕩個半年,一切就順了,到時,你就會是一部的藍波灣?!崩蠀钦f完了,看著我,我的兩只手被我塞到了桌子底下,此時,她們正不安地交互揉搓,正在進行劇烈的思想斗爭,要不要拿上來為老吳開放?一只手說,要的,要的,老吳這個家伙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三個月了人家送了這樣一份大禮,你還不應該出來?而另一只手卻說,再等等吧,再等等,誰叫這家伙那么迷你呢,不妨再吊他一吊。
老吳繼續(xù)笑著說,“為什么要藏起你那雙美麗的手呢,讓我看一眼都不成?”
老吳這樣說,我只好將她們端了上來,平放在桌面上。柔和的燈光照著我的雙手,我的手有瓷一樣的光澤,但她們不是冷冰冰的,而是散發(fā)出溫潤的氣息,她們是會呼吸的,她們有著美麗的腰身,凝脂一樣的膚色,圣潔而又充滿著誘惑。老吳癡癡地看著,“她們要是舞動起來,該多么美呵!我要讓她們舞起來!”
沒幾天,我就接到了通知,說是總裁辦親自定的,要我牽頭,挑選一批女孩子,在公司元旦迎新年會上表演一個節(jié)目,“千手觀音”,而我得親自作為領舞的。那幾年正時髦那個“千手觀音”的舞蹈,接到任務,作為在新崗位上的第一份重要工作,我只好天天帶著公司一群女孩排練那個節(jié)目。
年會上,老吳作為嘉賓坐在了頭一排,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輪到我們表演了,我沒想到,在舞臺的聚光燈下,我的雙手一出場,全場便掌聲雷動,所有的手機都對著我的雙手拍個不停,我的雙手成了那天年會上最為奪目的演員,她們的風頭甚至壓過了公司特邀前來助興的一位當紅女歌星。
年會結束,我和老吳就坐在了這間咖啡館里,在這里坐到了午夜,坐到了新年,在鐘聲的最后一響,我主動向老吳交出了我的雙手。老吳捧著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他在我耳邊說,“這是我所有的新年夜最快樂的一夜!”
從那以后,我在公司就立住了腳跟,當然,所有總部的人都知道,我是老吳的人了。我無所謂。我知道老吳在臺灣有妻子孩子,我也從沒有問過他。這三年來,每年迎新年會,我的“千手觀音”都是保留節(jié)目。
可是,今年這個迎新會,老吳缺席了,他臺灣的公司出了問題,他趕回去救火去了,已經(jīng)回去半年了。開始時他還不時有些信息給我,漸漸地,一絲音信也沒有了,據(jù)說,他現(xiàn)在的麻煩很大,一時半會是回不了大陸了。
對我來說,老吳這個時候消失,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作為女人,我總得要談婚論嫁吧,老吳這一走,為我騰出了空間。我開始約會,最終,我選中了分公司的這個韓日范兒,我們交往了有一段時間了,我原以為在這個嶄新的元旦之夜,我會開啟一段嶄新的生活,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這個“鳳凰男”再有范兒,也不是我的菜,我早就定下來了,有些東西是我以后要在生活中徹底屏蔽掉的,有些人是我再不要見到的,就像我再也不愿意見到我姐的那只枯葉般的手。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周圍一片歡呼聲,我抽出我的雙手。她們十指纖纖,美妙絕倫,風情萬種,簡直就是十個美人哪。一種滿滿的自信又涌上了心頭,我站起身,走出了眾聲喧嘩的新年夜。
新年過后,公司業(yè)務繁忙起來。
老吳這個靠山走了,我不能在公司倒下,好在,這三年來,我歷練得不錯,老吳留下來的一些資源,我都維護得挺好的。為了業(yè)績,我頻頻地和業(yè)務代表談判,會談,簽約。
然而,我身上發(fā)生了件奇怪的事情。新年夜和那個假冒的高富帥在一起時發(fā)生的景象,竟然不是我的幻覺,而是一再真實地重現(xiàn)。
那天,我應約在一家會所與一位大佬會談。這位大佬是我們公司的重要客戶,據(jù)說他畢業(yè)于某名牌大學,又到劍橋進修雙博士,家世很好,在京城能和某某某、某某某那些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說上話,因為他們從小就在一個大院里玩大的。大佬很會談判,他不急著進入主題,他只是優(yōu)雅地和我喝著紅酒,并仿佛隨意地說起他在德國的私家葡萄酒莊園,品評著手中這款紅酒的產(chǎn)地和質地,他就像一只闊嘴的魚,不停地吐出酒體、品諾、果香一串串的詞語。
看著他握著高腳紅酒杯的手,我不禁羨慕地想象著這一雙手的顯赫的過往。我看著他的手,看著看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的手又開始變了,變成了一雙男青年的手,而這手,骨節(jié)粗大,手掌漆黑,滿是油污,連指甲蓋里也塞滿了機油,掌心里凸出四個黃豆大的老繭。一雙苦逼的機修工人的手。有了前一次的經(jīng)驗,我不再那么慌亂,我趕緊放下我(這時是他的)握著酒杯的手,掩藏在酒桌下面。
“對不起,我很好奇,我想問您,您會機修嗎?”我脫口而出。
大佬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笑而不語,裝出一副早就了解一切的樣子。
大佬有點氣急敗壞地放下紅酒杯,扯扯脖子上的領帶,整個人頓時松弛下來,他不再山道彎彎了,直接和我說起合同事宜。
這時,我偷偷地觀察我的手,她們又悄悄恢復了原形。
此后,只要我盯著對面的人看,我的手就會變成他或她的手。還好,由于我處理得較為得體,這個特異功能基本上沒有為我的工作帶來大的不便,某些時候甚至還能有利于談判。
只有一次,我弄砸了。
那天我和公司的一位女高管一起出差,飛機因為大霧的原因延誤了,我們只好到貴賓室候機。女高管并不是直接分管我們部門的,但我對她早有耳聞,她年輕、漂亮,到公司之前就在一家大的新聞機構供職,十分能干,更要命的是,據(jù)說她還是富二代。她好像自帶光環(huán),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金色時空??粗桓庇喝萑A貴氣質不凡的樣子,我只有低到塵埃里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對面,陪著她喝咖啡,聊天,其實,基本是她在說,我在沙發(fā)上搭了半邊屁股,身子努力前傾,努力配合著,認真聽取她的重要發(fā)言。
她正在說她的非洲之旅,她舉起一只手,做了一個射擊的手勢,“你不敢相信吧,在中非草原上,我射殺過一只非洲水牛。”
“哇,水牛多么巨大呀!太驚險了!”我看著她的手說,我確實不敢相信眼前這雙美女的手曾經(jīng)在非洲大地上讓一只水牛斃命。她的手從美感上來看,當然沒法和我的相比,但由于被她強大的氣場籠罩著,加上她手指上戴著的閃著幽光的寶石戒指,此時她的雙手顯得華貴無比。
“那是一群水牛呵!上百只水牛,要知道,水牛群體一旦發(fā)威,連獅子們都要退避得遠遠的呢!”她繼續(xù)揮動著雙手。她省略了和誰、何時等等在非洲草原英雄行為的細節(jié),只是一再詳述那些野水牛的習性、體態(tài),在我聽來,似乎和我小時候放過的家水牛沒有多大區(qū)別,但我還得認真地聆聽,雙眼假裝認真地跟隨著她的手勢移動。
看著她揮舞的雙手,忽然,我搭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又開始變了。這雙手上布滿了劃痕,血絲沁出后又結痂了,虎口處還裂了一道,左手的小指頭最后一個指節(jié)上,有一道斜斜的深深的傷口。我暗自驚訝,這雙手太像瓦莊的那些女孩子的手了,我太熟悉她們了。憑經(jīng)驗,我知道這手上的劃痕是被山里荊棘叢上的小刺劃的,在大山里放??巢?,那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而左手的小指頭最后一個指節(jié)上的那道斜斜的深深的傷口也實在太常見了,那一定是手持鐮刀割稻割麥或割草時留下的,右手持刀,左手摟草,草深刀快,一不注意,最靠近草棵的小指頭最后一節(jié)肯定掛彩。
原來,我們的雍容華貴的女高管也有那樣一個苦逼的童年背景呵。我心里想,我得幫她保守這份秘密,我拼命掩飾著自己的雙手。
“你怎么了?不舒服?”她停下來問我。
“沒有,沒有?!蔽遗又碜?,迅速地把手包壓在我手上。
“那只水牛最后被稱量了一下,有一千多公斤,好家伙!”她繼續(xù)揮舞雙手。
可是,奇怪,我的雙手(其實是她的雙手)根本就不聽我的指揮。這兩只手變得生機勃勃,變得野水牛一樣孔武有力,它們撐開四蹄,像遭遇了槍擊,死命地往上蹦,要蹦到桌面上來。
“真正的水牛皮真是厚實極了,如果不掌握技巧是很難一槍致命的……”
啪,啪,兩只不聽話的手,野水牛一樣拼命躥上了桌面。
她驚呆了。
受傷的左手坦露著傷口,在她面前喘著氣。
她忍不住看看自己的左手,那里戴起了一節(jié)玉指環(huán),恰好遮住了傷口。
她拉起自己的行李箱,黑著臉,轉身走到另一邊去了。
過了好久,我的手才恢復成自己的模樣。而不一會兒,行政部文員打電話告訴我,讓我不要出差了,由別人替代我。
這件事讓我非常苦惱,我?guī)状蜗胝遗吖苷f明情況,表明我不是有意的,可是她再不理我,她一看見我,遠遠地就昂著頭,目不斜視,咯噔咯噔野水牛一樣越過我。不過,可能她也不想我多說什么,在此后的工作中,她倒也沒讓我為難,這讓我稍稍放下心來。
雖然僥幸逃過一劫,但我對我這雙手的表現(xiàn)越來越擔心,照這樣下去,保不準哪天她們會給我惹來事端呢。為此,我天天睡不好覺,陷入一種深深的擔憂中。
這天晚上,我正在給我的手做護理,突然接到我姐的電話,說我媽病危住院,讓我趕緊回老家一趟。
我姐在外打了幾年工,嫁了一個同鄉(xiāng),就和她在同一個工廠做工,后來,她生了孩子,就回到了老家。和她當年一樣,自從我從瓦莊出來以后,我也一直沒有回去過。一想到,回去就要見我姐的那雙手,我就覺得我不能面對??墒?,現(xiàn)在這情況,不管怎么樣也得硬著頭皮回去了。
我趕緊買了票,在凌晨時分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和我同座的是兩個小孩子,一個女孩子,約十三四歲,還有一個男孩子,十一二歲的樣子,一看他們的長相,就知道是姐弟倆。他們大約是第一次坐火車,姐姐很安靜,一直眼睛好奇地望著窗外,弟弟卻一刻不消停地在車廂里走來走去,一會兒去接水,一會兒上衛(wèi)生間,一會兒又去別的車廂,他不時地回來向姐姐報告他的發(fā)現(xiàn),姐姐卻十分警惕,她老是告誡男孩,不要亂跑,再跑,警察馬上要來逮你!男孩根本不吃她那一套,照舊四處走動。
我不知道母親的病情怎么樣,心里擔憂著,一時睡不著,便取出隨身帶的KINDLE電子閱讀器翻看我下載的時尚雜志。我用手劃動著頁面,一幀幀美圖在眼前滑過。男孩停止了跑動,他被我手上的這東西迷住了。他離我越來越近,身子緊挨著我,我都能感受到他鼻孔里呼出的聲息,他身上散發(fā)的一股來自鄉(xiāng)野的味兒。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夜晚,我和我姐在瓦莊的曬場上,鋪著涼席看星星的情景。男孩的頭都要伸到屏幕里去了,最后,他看著手癢癢,忍不住用他的手也在屏幕上快速地劃了一下,“咦,像翻真的書一樣!”
他這一舉動讓姐姐大為不滿,她一把拉過他,斥責他:“章小虎,你別亂動人家的東西!”
男孩不滿地對他姐說,“章小玉,要你管!”
女孩抱歉地向我看一眼,像一個家長教訓她不聽話的孩子,同時,她的眼神里,有一種我熟悉的低到塵埃的卑微。
這眼神讓我心里微微一動,“你叫章小玉?”
女孩點點頭。
“沒關系,沒關系,讓他玩好了,玩又玩不壞?!蔽野袺INDLE一把塞到男孩手里。
男孩的手長得挺漂亮,手指修長,指節(jié)細密,只是有點黑,有點臟,指甲縫里有不少污垢。我?guī)退麖腒INDLE翻出一款“抓魚”游戲來,讓他伸出網(wǎng)去捕魚,他很快掌握了技巧,手指頭在屏幕上上下左右忙活著,埋頭捕捉起來。
女孩絞著雙手,有些感激地看著我。我問她,“你們這是去哪?”
“到海城去,去看媽媽?!彼f。
我這才想起,現(xiàn)在是暑假了,“媽媽在海城工作?做什么工作呢?”
女孩點點頭,“嗯,在海城煮砂鍋。”
女孩說著,看著我的手,想必她發(fā)現(xiàn)了我這雙手的美麗。我再看看她的手,和她弟弟一樣,她的手其實也挺漂亮的,就是黑了點,少了點光澤,特別是左手中指的指甲缺失了,露出了糾結成一團的肉瘤子,這為她的手大大地減分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悄悄地掩藏起了她的左手。
“媽媽有幾年沒有回去了?”我問她。
“三年?!彼f著,用右手怯怯地伸出了三個指頭。
我盯著她的手看,同時把我的手放在她面前,我忽然對她有了特別強的認同感,我想讓我的手變成她的手??墒牵叶⒘撕靡粫?,我的手并沒有發(fā)生變化。
我雙手的那種特異功能徹底喪失了。我不由得吁了一口氣。
下午兩點,我在老家所在的那個市火車站下車,而章小玉姐弟倆還要坐上十個小時才能到達海城,臨下車時,我把那個KINDLE送給了男孩,我對女孩說,“你知道嗎?我和你同名,我也叫章小玉?!?/p>
我在站臺上和他們揮手告別,列車開出好遠了,我還在揮手,我好像是在向某種東西告別。
責任編輯 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