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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燈

2018-04-26 04:03常君
長江文藝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龍燈美玉

常君

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我雙手吊在我媽脖子上,我媽咯咯笑著,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兒。我也跟著張嘴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壞菜了,我含在嘴里的巧克力掉了出來。那個元寶形的巧克力長了翅膀一樣,在我眼前飛呀飛呀,我急忙伸手去抓,卻怎么也抓不著。我急得大喊,媽,媽,巧克力.……一著急,我一下子醒了。

我奶伸手在我的腦袋和耳朵上摩挲著,一邊摩挲著一邊說,摸摸毛兒,嚇不著兒;摸摸耳兒,嚇不大一會兒。不怕不怕,二龍跟奶奶回家嘍。

這個歌謠我奶常念叨,我都能背誦下來了。

一會兒天亮了,你爸你媽就回來啦!在我奶一下一下輕拍下,我安靜下來了。剛才只是個夢,天亮了我就能真的見到我爸我媽,還能吃到真的巧克力了。

猛然,我聽見我爺吼嘍一嗓子,大龍,你在那兒裝神弄鬼干哈呢?

隨后“啪”的一聲,燈亮了。

我瞇縫著眼睛,看見我哥披著一件棉襖,背對著我們站在抽屜前,不知在那兒鼓搗什么。

我哥頭也不回地說,撒尿!

我爺又來了一嗓子,往哪兒尿呢?睡瞇瞪啦?

我哥沒好氣地說,不尿了!說完,扭身一個健步躥上炕,“刺溜”一聲鉆進(jìn)了被窩。

我爺罵了一句,這小兔崽子,人不大脾氣倒不?。?/p>

我哥比我大三歲,去年念的初一。開學(xué)沒到一個星期,學(xué)校開家長會,我爺吆喝上紅運(yùn)他爺幾個老頭就去了。自從我爸和我媽去城里打工,每次學(xué)校開家長會,都是我爺去。紅運(yùn)他家也是他爺去。教室里坐著的清一色都是老頭兒老太太。我哥他們班主任跟我爺說我哥上課玩游戲機(jī),不好好聽講。我爺回來把我哥不顧頭不顧腚地胖揍了一頓,我奶拉也拉不住。打完了我哥就沒影兒了。我奶坐在炕上拍著大腿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開了,說我哥要是有個啥好歹的,她也不活了。還說不把我哥找回來就不讓我爺回這個家。我爺沒承想我哥會離家出走,也慌了神兒,跟幾個老頭兒找了大半宿,才在鎮(zhèn)子上的網(wǎng)吧里找到了我哥。從那以后,我爺再也不敢打我哥了,怕我哥再離家出走。也是從那以后,我哥書包一扔,說啥也不念書了。我爺給我爸打電話,我爸說不念就不念吧,再過兩年他們準(zhǔn)備就把我哥帶城里去。村里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都跟爸媽到城里打工去了。我爺跟我奶嘟囔說,那么大點兒的孩子就去打工有啥指性兒!以后咋辦?能打一輩子工?我奶也是低著頭唉聲嘆氣。現(xiàn)在我哥是整天不著家,根本抓不著人影兒,有時候大半夜才回來。我爺剛要吹胡子瞪眼,我奶就沖我爺一個勁兒地擺手。我爺就把揚(yáng)起的胳膊放了下來。如今我爺拿我哥是一點轍也沒有。

我爺拉了一下燈繩,屋子里黑了。

我用胳膊肘兒拐了我哥一下,說,哥,你說今個兒爸媽回來能給咱帶巧克力不?

我哥翻了個身,把后脊梁對著我,用鼻孔哼了一聲,說,就知道吃!

我不高興地在黑暗中白了我哥一眼,心說,還說我就知道吃,好像你不吃似的!去年過年爸媽帶回來的巧克力你也沒少造!

說起巧克力饞得我哈喇子差點淌下來。我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去年爸媽過年帶回來半塑料袋巧克力,顏色有棕色的,黑色的,還有白色的;形狀有圓球形的,有大錢兒形的,還有金元寶形的。特別是那種金元寶形的,里面還有酒,我一口氣吃了七八個,吃完腦袋暈暈乎乎的,走道直閃腳,好像喝醉了酒。我爺哈哈大笑,說二龍這小子喝多了。

我問我奶,我爸和我媽啥時候回來?

我奶拍著我說,你再瞇上一覺,天大亮了,你爸你媽就到家了。

我往被窩里縮了縮,心想把剛才做的夢再接著做下去??墒欠^來掉過去,怎么也睡不著。我還聽見我爺也在炕頭兒來回翻身。

我奶問,老頭子你在那兒烙啥餅?zāi)夭凰X?

我爺說,你不也沒睡著嗎。

接著聽見“刺啦”一下,傳來劃火柴的聲音。我睜開眼睛,看見炕頭兒一個如豆的光亮在一明一暗,隨后我就聞到了嗆人的旱煙味。

我奶圍著被子坐起來,說,過年石頭和桂青也沒回來,這回正月十五總算要回來了。

我爺吧嗒了一口煙說,過年不回來正月十五也得回來,長子長孫不去祖墳上送燈,還不讓街坊鄰居笑掉大牙。

我們這個地方正月十五有送燈的習(xí)俗。我們這兒所說的燈都是用面做的,然后上鍋蒸。蒸好后在燈碗里倒上豆油,再在里面放上一截棉線點燃,燈就算做好了。等天黑了,家中的長子長孫提著面燈到祖墳上去,給故去的親人送完燈,最后拿回家才能吃。

我奶說,一會兒你起來把過年買的雞鴨魚肉都拿出來緩上,等石頭和桂青回來,咱好好整幾個菜!

我爺說,過年都沒舍得吃,都給他們留著呢。

我奶又說,今個兒你再多骨碌點兒元宵,桂青愛吃,回去給他們多帶點兒,城里喝口涼水都得花錢。

我爺嘟囔道,掙命地出去打工,撇家舍業(yè)的,有啥好?

我奶說,地都讓人征去了,不出去打工一家老小咋活?喝西北風(fēng)去呵?

我爺重重地嘆息一聲,那豆光亮深深紅了一下,又暗了下來。

我奶說,反正也睡不著,不睡了!一會兒還要和面蒸面燈呢。

我從被窩里探出腦袋,大喊,我要吃面燈!

去年我爸和我哥去送燈回來,我一口氣吃了三個。

我奶說,行行行,等你爸回來送完燈,讓你可勁兒造!

我說,我還要放鞭炮!

我爺說,放!全都放了!你爸你媽回來就是過年了!

每年過了臘八,別人家就大包小裹地往家辦年貨。我爺卻遲遲不動手,倒是隔三差五就給我爸和我媽打電話,問他們過年回不回來。我爸和我媽確定回來了,我爺才開始行動。記得去年好像是過小年那天,一大早,我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吃完飯,拿了兩個編織袋卷在一起往胳肢窩下一夾,沖我大聲小氣地喊,二龍,走!跟爺辦年貨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時我爺趕集根本不帶我,說我到了集上要這要那的,你再怎么搖著胳膊撒嬌哀求也不靈。今個是咋的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那天,我爺騎著三輪車,載著我來到了集上。往賣肉的二大爺面前一站,大著嗓門兒說,約個后丘!二大爺掄起砍刀砍了一大塊,說,這個后丘能有三四十斤,多不多?多了我就砍下來點兒。我爺朗聲說道,就它了!多就多點兒,兒子媳婦回來過年,多預(yù)備點,管夠兒造!然后讓我撐開編織袋,把那塊后丘“吧唧”一聲扔了進(jìn)去。接著又來到賣魚的攤子前,指著一盒巴掌寬的野生鐮刀魚,同樣大著嗓門兒問,多錢一盒?賣魚的說,一百八,正宗大連灣,十斤裝的。我爺尋思都沒尋思,高聲說,連年有余!來一盒!完了又來到一家賣對聯(lián)的跟前。我們這兒把對聯(lián)叫對子,我爺指著大紅的對聯(lián),說,來兩副大對子!我爺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相中了兩副大紅燙金、詞兒也最喜慶的對聯(lián),價兒也沒跟人家講,就掏錢讓人卷起來。最后來到了賣鞭炮的攤子前,賣鞭炮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見我爺過來,忙問,老爺子,來點兒啥?我爺往攤子上踅摸了一番,盯著一個圓墩墩的家伙念道,金龍送福。賣鞭炮的小伙子說,今年這個賣得最好!一會兒一撒歡兒就沒了,老爺子你可真識貨!我爺哈哈大笑,用手一指,說,就來這個“金龍送?!?!然后又指著“大地紅”說,這個“大地紅”再來兩個!完了又讓我點。我驚訝地望著我爺。我爺說,瞅啥?過年了,稀罕哪樣咱就買哪樣!我樂得一蹦高,拿過賣鞭炮的小伙子遞過來的塑料袋,撿了幾個子彈頭、小手雷。我爺見了大聲說,這點玩意一撒歡兒就放了了,稀罕啥往里裝!我一下子來了精神,什么閃光雷,摔炮兒,飛天鼠,一個勁兒地往塑料袋里裝,足裝了一袋子。我爺也不像平常趕集那樣跟人家討價還價,財大氣粗的大老板似的甩出兩張大紅票兒,遞給了那個賣鞭炮的小伙子。買完了鞭炮,我爺又糖塊毛嗑花生樣樣都買了個全和。跟人價兒也不講,人家要多錢,就給多錢。那天我跟我爺辦了兩大編織袋的年貨兒。每到一處,我爺都粗聲大嗓兒地跟人打著招呼,告訴人家兒子媳婦過年要回來了,得把年貨辦齊全了,不認(rèn)識也告訴人家。從集上回來,我爺又讓我去紅運(yùn)家,讓紅運(yùn)他爺給留半板豆腐。買豆腐在我們這兒叫撿豆腐,平時我爺撿一塊都是左合計右合計的,桌上但凡有菜就不讓我奶撿豆腐。這回咋留這么多?我爺說,過大年得吃魚燉豆腐,富裕有余!你爸最愛吃!過年就要有個過年的樣兒!我爺這邊忙忙活活把年貨辦得一樣不差,我爸和我媽卻說話不算話,二十八晚上打來電話說沒買著票,不回來過年了。大年三十晚上,我爺和我奶只吃了兩個餃子就撂了筷子,買的那些鞭炮也沒讓我多放,說等著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我爸我媽回來再放。我就把“大地紅”拆開,裝在褲兜里,一會兒拿出來放一個,一點也不過癮。今個兒終于可以過把癮了!我爺說得對,我爸和我媽回來就是過年了,今個兒我家要紅紅火火過大年!

我爺我奶說起來就起來,在外屋噼噼啪啪的,不知在忙啥。我想跟我哥說會兒話,反正也睡不著。歪頭看看我哥好像睡著了,一點動靜也沒有。我重新躺下,接著想我媽即將給我?guī)Щ貋淼那煽肆?。我想送給美玉幾個。以前美玉她爸媽和我爸媽一樣,都在城里打工。她爸在城里蓋大樓,后來從大樓上掉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現(xiàn)在只剩下她媽一個人還在城里打工。昨天我問她媽回不回來,她眼淚汪汪地?fù)u了搖頭。她媽過年就沒回來,十五怎么還不回來。美玉不光跟我同班,還是同桌。我們上學(xué)之前,村里的小學(xué)就和鎮(zhèn)中心校合并了,原因聽說是學(xué)苗兒少,村里上學(xué)的孩子的確不多。美玉她爸腿摔斷后買了一輛機(jī)動三輪車,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去鎮(zhèn)中心校接送我們。開始時還有五六個孩子,擠擠擦擦坐了一三輪車,到了月底我們每個人給美玉她爸三十塊錢算作車費。后來坐三輪車的孩子一年一年見少,現(xiàn)在只剩下我、美玉和紅運(yùn),聽說紅運(yùn)開學(xué)也不打算念了,他爸媽要把他接到城里去,說城里招刷車工的,都是像紅運(yùn)那么大的半大孩子。美玉她爸的收入看來又要減少了。想著想著,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是被我爺拍醒的。

我爺沖著我的屁股啪啪拍了兩巴掌,大聲小氣地說,麻溜兒起來!一會兒你爸你媽到家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蹦到地上,貓著腰往外跑。

夜里下了一場小清雪,院子里落了薄薄一層。掛在門口的紅燈籠上也落了一層,紅白相襯,十分好看。因為跑得急,刺溜一下,差點把窗戶底下凍著的元宵撞翻了。滿滿登登兩大蓋簾的元宵,個個都圓溜溜的,有乒乓球大小。不用問,骨碌這么多一定是準(zhǔn)備給我爸我媽帶回城里去的。

我沖著墻根兒澆了一泡尿。

大黃一路踩著梅花從大門口走過來。

我一邊提褲子一邊說,嗨,大黃,一會兒我爸我媽就要回來啦!

大黃根本沒理我,扭扭達(dá)達(dá)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我沖大黃喊了一嗓子,還不搭理我了!好,到時候可別怪我不給你巧克力吃,把你的狗牙饞掉!

我奶從屋里出來,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在窗戶底下的蓋簾上撿了半袋元宵,遞給我說,給美玉家送去,我聽說她媽不回來,那爺倆笨手笨腳的,哪會骨碌元宵。

我接過塑料袋,拎著躥出了院門。

我下了河套,來到了冰面上,貓著腰,來了個助跑,然后雙腳并攏,打了個優(yōu)美的“滑刺溜兒”,向美玉家滑去。

到了美玉家,見美玉拿著一個笤帚疙瘩正在掃炕,美玉她爸耷拉著腦袋坐在炕沿邊上,正在悶頭吧嗒吧嗒抽煙。屋里煙氣罡罡的。

我把塑料袋遞到美玉她爸面前,說,二叔,我奶讓我給你們送元宵來了!

美玉她爸抬起頭,從我手里接過塑料袋,說,三嫂子有一口東西都惦記著我們……

我說,我爺骨碌了不少呢,說等我爸跟我媽回去時多給他們帶些!

美玉問,你爸你媽回來了?

我說,還沒呢。不過今個兒準(zhǔn)保能到家!我奶一會兒還要蒸面燈,晚上我爸跟我哥還要到祖墳上送燈去呢。你家不去送燈嗎?

美玉一聽低下了頭。

我這才想起美玉她媽不回來,他們爺倆哪會蒸什么面燈。

我自作主張,十分瀟灑地對美玉和她爸說,一會兒我讓我奶多蒸點面燈,蒸好了我給你們送過來,不耽誤晚上送燈!

美玉她爸低聲說,不用……

我說,沒事兒,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奶,讓她多蒸點,給你家?guī)Х輧海≌f著我扭頭撒開兩腿向外面跑去。

呼哧呼哧跑回家,看見我爺正坐在窗根兒底下燎豬爪兒。我爺面前擱著一個火盆,炭火正紅,火盆上面的鐵架子上駕著一個燎得黑漆燎光的豬爪兒,正滋滋往外冒油。旁邊,我奶正拿著刀蘸水往下刮烤糊的豬毛。經(jīng)我奶這么一刮,豬爪兒看上去黃洋洋兒的,盆里還有兩個同樣黃洋洋兒的肘子。這種情景通常都是大年三十才會有的,看來今天咱家真是過年了!

每年進(jìn)了臘月,我奶嘴里就常常念叨,小孩小孩你別哭,過了臘八就殺豬;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前幾年過了臘八,村里就能聽見豬扯著脖子叫喚,開始有人家殺年豬了。那時我奶也會養(yǎng)上一頭豬,留著過年殺。我奶養(yǎng)的豬不喂那些現(xiàn)成的豬飼料,我爺說那些飼料里有啥添加劑,豬吃了不到半年就被催肥了,可是肉吃起來一點也不香。我家的豬通常都會養(yǎng)上一年,喂的都是苞米面、豆餅和糠,沒事我奶還挎著筐漫山遍野挖野菜,給它們調(diào)劑伙食。殺豬那天早上,我爺早早就忙活開了,在十二印的大鍋里添上一大鍋水,然后在灶坑里架上胳膊粗的木頭棒子開始燒。我爸就去請二大爺。二大爺是殺豬的,誰家殺豬都請他去。二大爺背著一個油漬麻花的兜子來了,把兜子往地下一扔,就跳進(jìn)了豬圈。殺豬時我奶捂著我的眼睛不讓我看,說怕我晚上做噩夢。我把我奶的手扒開一道縫兒,瞄上一眼又急忙閉上。豬殺完了,肉半子放在桌子上,就有鄰居并攏手指在肥肉膘上比量著,贊嘆著,這膘,好家伙,四指呵!這肉煮上才能香呢。他們說的一點也不假。還沒揭開鍋,煮肉的香味就飄得滿屋子都是。煮熟后切成五花三層的大片,還有我媽灌的香噴噴的血腸,往蒜醬里那么一抿,那滋味,香得姥家姓啥都忘了。現(xiàn)在進(jìn)了臘月,再也聽不見殺年豬的叫聲了。地沒了,拿什么養(yǎng)豬。只能去集上買那些被催肥的豬肉,吃起來一點肉味兒都沒有。

我奶看見我跑回來,對我爺說,老頭子,你麻溜兒的,提點速!

我爺俏皮地說,呦呵,還整上新詞兒了。

我奶一笑,說,跟電視里學(xué)的。吃完飯咱就把它烀上,石頭和桂青進(jìn)屋咱就開飯!

進(jìn)了屋,元宵已經(jīng)盛好擺在了飯桌上。我一邊呼嚕呼嚕吃著香甜的元宵,一邊對我奶說,奶,一會兒你多蒸點面燈,給美玉她家送點,她媽沒回來......

我奶說,咋?還學(xué)會送人情了?我可沒答應(yīng)呢呵!

我急得猛地站起來說,我都在美玉面前打了包票了,這不是掉鏈子嗎?

我奶撲哧一笑,說,看把我孫子急得!奶逗你玩兒呢。

我爺在我的腦袋上撲拉了一下,說,你不說你奶也給美玉家?guī)Х輧豪玻?/p>

我這才放下心來。我吃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我爺骨碌的元宵餡大皮薄,一咬直往外淌糖汁,真好吃!

我哥卻只吃了一碗,吃完把碗一推,抹抹嘴說,奶,給我一百塊錢。

還沒等我奶說話,我爺來了一嗓子,要那么多錢干哈?

我哥梗著脖頸兒問,你就說給不給吧?

我爺來勁兒了,大聲說,不給!給你錢就給網(wǎng)吧送去!你個敗家孩子!你爸在城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掙點錢那么容易!

我哥抬腿往外走。

我奶急忙沖我哥喊,大龍你干嗎去?

我哥硬邦邦地摔下一句話,玩去!

我爺喊了一嗓子,上哪兒玩去?一會兒你爸你媽就回來了!我哥沒聽見似的,出了屋,大步往院門口走去。

我忽然想起半夜我哥光著膀子站在抽屜前,一定是想偷錢。我奶一般把錢都放在抽屜里??礃幼記]偷著,要不不能還跟我奶要錢。不過我沒敢說,說了我爺又要來勁兒,大十五的,一會兒我爸我媽就要回來了,闔家團(tuán)圓,別壞了過節(jié)的心情。

收拾完,我奶就吩咐我爺往大鍋里添上水,把那些收拾利整的肘子和豬爪兒丟進(jìn)鍋里,又放進(jìn)去幾塊肉方子,然后在灶坑內(nèi)架上木頭棒子開始烀。

我奶也沒閑著,就著炕沿兒吭哧吭哧和面。和完了一盆白面的,又和了一盆黃色的面。我問我奶,咋還有黃色的面?我奶說,這是黃米面,留著蒸金燈用的。接著我奶告訴我,在我們這兒面燈分三等,用黃米面蒸的叫金燈,白面蒸的叫銀燈,蕎麥面蒸的叫鐵燈?,F(xiàn)在一般都不蒸鐵燈了。

和完兩盆面,我奶明顯累了,坐在炕沿邊上呼哧呼哧喘粗氣,一只手攥成拳頭,一個勁兒地在后腰處捶著。

我爺進(jìn)來看見我奶的樣子,問,咋?累啦?

我奶直起腰板笑呵呵地說,兒子要回來了,累死也不覺得累!

我爺說,看把你樂得,都要顛餡兒了。

我奶回敬我爺一句,你不樂呵?你看你那大嘴咧得,都快到耳丫子上去了。

我爺哈哈大笑。

我奶像個指揮官一樣指揮我爺說,麻溜兒的,把飯桌子給我放炕上,我要做面燈啦!

我爺喊了一聲,來嘍!操起桌子放到了炕上。

我奶盤腿坐在桌子旁,開始做面燈。我奶的手真巧,做的面燈什么樣的都有,有碗狀的,還有十二生肖的,像雞呀,狗呀,豬呀什么的。有黃米面做的金燈,也有白面做的銀燈。不一會兒,旁邊的蓋簾上就擺滿了各式各樣栩栩如生的面燈,可愛極了。我拿了一塊白面團(tuán),坐在一旁跟我奶學(xué)著做小豬面燈,可是做得一點也不像,簡直就是個丑八怪。拿起來一看,屁股上的小尾巴還掉了下來。

我奶眉開眼笑地對我說,等著,一會兒奶給你做一個你從來沒見過的。

我問,是啥?

我奶有些神秘地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接著沖著外屋喊,老爺子,給我預(yù)備妥當(dāng)沒?

我爺撩開門簾走了進(jìn)來,說,早就給你預(yù)備好啦!妥妥的!說著把兩個削得白白凈凈的類似于我們玩的彈弓那樣的柳樹叉子放在了桌子上。

我好奇地問,奶,你要這干哈?

我爺說,你奶要給你露一手兒。

我好奇心上來了,追問我奶,到底是啥呀?

我奶說,別急,奶這就給你做。

我奶把一塊黃米面的面團(tuán)放在桌子上,雙手在上面來回搓著。不一會兒搓成了一根一頭粗一頭細(xì)的長條。

我邊看邊問,奶,你這是在整啥呢?

我奶邊搓邊說,你和你爸不是都屬龍的嗎,奶奶給你們做個龍燈!然后指著粗的一頭問,你瞅這像不像龍頭?

我歪著腦袋端詳,點頭說像。接著問,那邊細(xì)的一頭就是龍尾了?

我奶點點頭,把龍身子平放在桌子上,操起旁邊的剪子,在圍裙上蹭了蹭,在龍身子上一點一點剪出整齊均勻的面刺兒。

我眨著眼睛問,這是啥?

我奶反問,龍身上有啥?

我想了想說,龍鱗!

我奶說,對嘍!

我仔細(xì)端詳,你還別說,經(jīng)過我奶這么一剪,真像龍身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龍鱗。

我奶又拿起兩?;ń?,在龍頭的兩側(cè)各按上一粒,然后問我,二龍,你看這像啥?

我拍著手喊,像龍眼睛!

我奶一笑,又拿過那兩根削磨得非常光滑的柳樹叉子插在了龍頭上。

我搶著說,這個是龍角!

我奶笑著說,咱二龍這腦瓜兒,就是好使!

我美滋滋地笑了。

我奶拿起剪子在龍頭上剪了個口子,我忙喊了一嗓子:龍嘴!

我奶又在龍嘴上面粘上瓜子大小的一塊紅紙,我忙又喊了一嗓子:龍舌頭!我奶又把一個一毛錢的“鋼镚兒”按在了龍舌頭上。

我一看傻眼了,不明白我奶這是啥意思,急忙問,奶你往龍舌頭上放錢干嗎?

我奶說,這叫財源滾滾來!

最后,我奶把長龍盤起來,中間做一個小巧精致的面碗。這個我知道,這是準(zhǔn)備蒸熟后裝油插燈捻用的。

一盞龍燈像模像樣地擺在了桌子上。奶奶的手真巧!

我爺從門口探進(jìn)腦袋,看見桌子上的龍燈,夸獎?wù)f,巧手織女今個兒下凡了!

我奶瞥了我爺一眼,得意地抿嘴一笑。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光顧著看我奶做面燈,差點把大事忘了。我一躍而起從炕上跳到地上,撒腿往外跑。

我奶喊,像個毛兔子!干哈去呵?

我大聲說,接我媽去!

我爺在我身后說了句啥,我沒聽清楚,因為我已經(jīng)一步躥到院子里了。

出了院門,我直奔村子西頭。村西的大道直通向鎮(zhèn)子,然后通向縣城,是我爸我媽回來的必經(jīng)之路。

路北是一條大河,雖說已經(jīng)到了正月十五,但是河面上的冰還沒化。我下了河套來到冰面上,冰面白亮亮的,初升的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發(fā)光。我決定邊玩邊等我爸和我媽。我貓下腰來了一段助跑,然后兩腿并攏靠著慣性優(yōu)美地向前滑去。我想起前年我媽跟我爸從城里回來過年,大年初二,我爸我媽帶我和我哥去我姥家,就是走冰去的。我姥家在我們村北面,過一條河就是。過年時冰面還凍得很結(jié)實,我爸先帶著我和我哥打“滑刺溜兒”,然后又讓我蹲下,他背對著我伸出雙手拉著我走,最后還讓我伸直兩腿半靠在他胸前,他抓住我的兩個肩膀在后面推著我。小時候我爸就這么帶我們玩,我爸還給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推小車”。我爸推了我一會兒,又推了我哥一會兒,最后還拉過我媽,非要推我媽。我媽剛開始不讓我爸推,我爸在我媽耳朵邊上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從前的影子,我媽才順從地讓我爸推。我爸歡呼著推著我媽,我和我哥瘋鬧著跟在后面。我和我哥沒咋的,我爸卻摔了個“屁股墩兒”,我媽也跌坐在我爸身上,我爸和我媽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我和我哥看見我爸和我媽的滑稽樣兒,也跟著笑起來,笑聲在冰面上傳出去老遠(yuǎn)。我爸直挺挺地躺在冰面上,眼睛凝視著天空說,媽了個巴子的,不回去了!我媽一愣,也跟著來了一句,對!咱不回城里去了!我和我哥信以為真,高興得一蹦老高,嘰里哇啦叫著。這回我們一家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誰知吃完初五的餃子,初六一大早,我爸和我媽又要回城里去了。我搖著我媽的手,哭著說,你說話不算話!我媽摟著我說,再過兩年,再過兩年媽就不去城里了,天天在家陪著你。以后,每到冬天,我一想我媽就一個人到冰上打“滑剌溜兒”,一打老半天,想著那天我們一家四口的笑聲,心里那個不好受呵!不過今天我的心里卻沒咋的,一會兒他們就要回來了!我就要見到我最親愛的爸爸媽媽了!

我抻著脖子往大道上望去。我奶說我三歲我爸和我媽就去了城里打工。今年我都十歲了。每年過年前我都是在這里等著盼著。有時候其實我爸早就打電話說不回來了,可是我還是每天到這里來,我想,我爸和我媽說不定突然決定回來了,又沒來得及給家里打電話,那樣我不就接到他們了嗎。我可以幫他們扛包,還可以拎兜子。我有的是勁兒!前年過年,我爸打電話說他買到了火車票,和我媽臘月二十八到家。得知消息我就躥起來把墻上的日歷牌扯了下來,翻到二十八那天折了個大大的角。我掐著指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終于盼到了二十八那天。和今天一樣,一大早我就跑到了這里。我奶讓我在家待一會兒,說我爸和我媽不會那么早就回來,我偏不信,萬一火車開得快,提前到站呢,那我爸和我媽不是就可以提前到家了嗎。我站在這兒,蹺著腳往大道上望。那天天很冷,小北風(fēng)刮在臉上跟刀子似的,我跑出來時又沒戴帽子,不大一會兒耳朵就凍得通紅,腳趾頭凍得貓咬一樣疼。我想跑回家暖和暖和,又怕回家暖和的工夫我爸和我媽回來了。我就捂著耳朵,一邊跺著腳,一邊抻著脖子往大道上望。過來兩個不是,再過來兩個還不是。終于,我看見一高一矮兩個熟悉的身影,我撒丫子向他們跑去。我媽見到我,把背上的大黑布包往地上一扔,張開雙臂老鷂子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把我摟在了懷里,捧著我的臉,也不管鼻子眼睛,在上面一個勁兒地親個沒完,又是哭又是笑的。我爸扛著圓滾滾的編織袋站在旁邊,瞅著我們娘倆嘿嘿直笑,大聲說,走!回家!我搶過我媽肩上的一個大兜子,高聲歡呼,回家去嘍!我一邊倒退著走,一邊向我爸和我媽匯報我爺辦了多少年貨,我奶頭好幾天就把被褥抱出去曬得暄乎乎的,還有我期末考試打了雙百,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我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小嘴嘚吧嘚吧叨咕了一道,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多話,進(jìn)了家門還沒叨咕完。我爺和我奶正在外屋忙活得熱火朝天的,雞鴨魚肉整了一大桌子,恨不得把年貨一頓都吃了。吃飯時,我奶一個勁兒往我媽碗里夾菜,一碗飯還沒吃了又給盛了一碗,撐得我媽哏嘍哏嘍直打嗝,直說家里的飯菜真好吃。我爺說過年了高興,非要跟我爸喝一盅。我爺和我爸都喝得紅頭漲臉的。我爸像個孩子似的跑出去跟我搶著放小鞭兒,把我的小鞭兒差不點兒都放完了。我把剩下的小鞭兒嘩啦到兩腿之間,緊緊地夾了起來。我爺見了哈哈大笑,說,明個兒爺帶你趕集隨你便買!

我的脖子都望酸了,還是不見我爸我媽的影子。不是說現(xiàn)在火車都提速了嗎?我爸我媽咋還沒回來呢?

我沒等到我爸我媽,卻等來了我爺。

我爺把帽子戴在我的腦袋上,說,來這么早干哈,你爸你媽到家咋也得過晌午。

我執(zhí)拗地說,萬一火車提前到站了呢,我就不接不著我媽了嗎。

我爺放聲大笑,說,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頭一回聽說火車還有提前到站的!

我說,有晚點的,就應(yīng)該有提前的!今個兒火車司機(jī)一定也著急回家送燈,保準(zhǔn)尥蹶子開!

我爺又一次大笑起來,傻孩子,火車只有晚點的,沒有提前的。

我懷疑地瞅著我爺,真的?

我爺說,錯不了。跟爺回家,過了晌午頭兒再來,保管誤不了接你爸你媽。

我說,你先回去吧。我在這兒等著。

我爺說,一會兒你奶把面燈蒸好了,你還得給美玉家送去呢。

我這才想起我奶蒸面燈的事,這時候也許那條龍燈已經(jīng)蒸好了。還有,我還得給美玉家送面燈呢,美玉和她爸一定在家等著呢。

我跟我爺剛邁進(jìn)院兒,就看見白色的蒸汽從氣窗中涌涌不斷地冒出來。

我沖進(jìn)外屋,就聞到好聞的蒸饅頭的甜絲絲的味兒。

我急不可耐地問,奶,面燈蒸好沒?

我奶說,好啦!這就揭鍋!說完伸手把圍在鍋蓋四周的抹布拿開,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鍋蓋。

一瞬間,乳白色的蒸汽像一條龍似的躥上了房檁,繼而籠罩了整個屋子。

我爺抻著脖子對我奶說,快看看,哪個燈碗里的水最多?

我奶說,那還用問,龍燈里的水最多唄!

我爺一拍巴掌說,那就對了,龍王爺就是管水的,今年準(zhǔn)保是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

我奶把面燈逐一從鍋里撿出來,放在蓋簾上晾著。撿那條龍燈時格外小心,邊往外撿邊說,等你爸回來就讓你爸和你哥送到祖墳上去。

我問,奶,給美玉家送啥樣的?

我奶歪著頭望著我,笑盈盈地說,把這條龍燈給美玉家送去吧。

我聽了一愣。這個龍燈是我最喜歡的。

我奶出聲地笑起來,不舍得吧。這個龍燈咱可不能給別人,咱要送到祖墳上去呢。

我奶撿起幾個碗狀的,裝到塑料袋里,遞給我說,給美玉家送去吧。

我接過塑料袋,扭頭飛也似的往外跑。

美玉她爸沒在家,只有美玉一個人在炕沿邊上悶坐著。

我把塑料袋遞給美玉,氣喘吁吁地說,給,面燈!

美玉剛要接過塑料袋,電話響了,美玉急忙起身去接電話。

電話是美玉她媽打來的。美玉剛喊了一聲“媽”,就捂著嘴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只好把塑料袋放在炕上,悄悄退了出來。

跑回家,我還在想著美玉嚶嚶哭泣的樣子。我記得美玉她媽好像兩三年沒回來了,唉,美玉真可憐!一會兒等我媽回來帶回巧克力,我一定再給她送去幾塊嘗嘗!想到這兒,我把帽子重新扣在腦袋上,沖我奶喊了一嗓子,接我媽去啦!一個健步躥出了房門。

我奶喊,二龍,你著個啥急嗎!

我邊跑邊喊,一會兒不趕趟了!

我爺在后面說,你就讓他去吧,這小子心里長草了!在家也坐不??!

我一口氣跑到村西,站在冰面上抻著脖子往大道上望。還是不見我爸我媽的影子。不過沒啥,一會兒我爸我媽就會背包羅傘地回來啦!我邊唱著歌,邊打著“滑刺溜兒”,又撅了個樹枝,在冰面上畫著玩。冰面上落了薄薄的一層小雪,正好可以畫畫。我一會兒畫一只小鳥,一會兒又畫了一條小狗。完了又畫了我們一家四口,光頭的是我爸,系著圍巾的是我媽,個子高的是我哥,個子矮的是我。前年暑假,我和我哥去了一趟城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坐了一宿火車,下了火車我以為就到家了,誰知我爸又帶我和我哥擠上了公交車。公交車上人挨人人擠人,熱得像個沸騰的大蒸籠。倒了三回公交車才到家。“家”這個字眼兒其實很不準(zhǔn)確,那是我爸和我媽租的地方,屋里還沒一鋪炕大,黑古隆冬的,大白天還得打燈。我尋思我爸我媽一定帶我們?nèi)ハ吗^子,大魚大肉好好吃一頓。可是我媽根本沒帶我們?nèi)ィ蜷_我和我哥從家里背來的半袋子豆角黃瓜西紅柿,在外面做起了晚飯。我和我哥嚷著要吃肉,我媽讓我爸出去買了兩個炸雞腿,算是給我和我哥改了饞。我和我哥想去游樂場玩,我在電視里看見游樂場里有好多好玩的東西,有什么摩天輪、過山車、旋轉(zhuǎn)木馬,我們都沒玩過,我媽卻一次也沒帶我們?nèi)?,去的都是一些不要門票的公園。回來后我告訴我爺我奶,我奶撩起圍裙擦著眼睛說,石頭兩口子在城里過得不易呢。

眼瞅著太陽快要落山了,大道上還是不見我爸和我媽的人影兒。我有點著急了,火車晚點了?還是縣城通往我們這兒的小客沒人?那個小客沒有準(zhǔn)點兒,啥時候湊夠一車人才開車,今個兒是正月十五,回來送燈的人應(yīng)該不少呀?

忽然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以為是我爸,往大道上望去,沒人影兒呵!我扭回頭,看見我爺大步流星向這邊走來。

走到近前,我才發(fā)現(xiàn)我爺沉著臉,像要下雨。

我爺一把拉起我的手,甕聲甕氣地說,走,回家!

我說,我還要等我爸我媽呢。

我爺大聲吼道,還等啥等,他們不回來啦!

我聽了一愣,咋不回來了?不是說好今天回來嗎?

我爺氣鼓鼓地說,說來回車費得一千好幾,白瞎錢了,讓我和你哥去送燈!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爺照著我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氣沖沖地說,哭喪吶?就知道哭!

我向后掙脫著,不肯跟我爺回去。我爺哈下腰把我扛在了肩上。我使勁蹬著兩腿,哭得更厲害了。

回到家,我爺把我一把扔在了炕上。我奶把我摟在懷里,用圍裙給我擦著眼淚說,二龍不哭了呵。

我睜開眼睛,卻看見我奶的眼睛紅紅的,看樣子剛哭過。

我爺大聲問我奶,大龍呢?咋還沒回來?

我奶擤了一把鼻涕說,大清早走的,到現(xiàn)在也沒朝面兒。

我爺罵了一句“小兔崽子”,背著手氣呼呼地出了院門,找我哥去了。

天黑下來了,我爺還沒回來。我奶一回回走到院門口往外望。

終于,我爺回來了,邊走嘴里邊罵罵咧咧地罵著什么,隨后大聲說,離了你們這些臭雞蛋,我照做槽子糕!

我爺走進(jìn)屋,大聲對我奶說,都準(zhǔn)備好,我跟二龍去送燈!

我奶問,大龍沒找著?

我爺怒氣沖沖地說,不知道鉆到哪個耗子洞里去了!

我奶坐在炕上低著頭唉聲嘆氣。

我爺來勁兒了,沖我奶大聲吼道,還囚在那兒干哈?還不麻溜兒的準(zhǔn)備送燈!

我奶擦擦眼睛偏腿下了炕,急忙進(jìn)了西屋,在柜蓋上擺好了家譜,又在家譜前面供上一碗肉,一碗菜,還有一個碗狀的面燈,然后又?jǐn)[好了三只酒盅,在里面依次倒?jié)M了酒。

我爺走到柜前,劃著火柴點燃了面燈,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我爺回過頭,威嚴(yán)地對我說,磕頭。

我只好學(xué)著我爺?shù)臉幼泳锲鹌ü煽牧巳齻€頭。

我爺扭頭出了屋門,提著面燈在院子各個地方轉(zhuǎn)悠上了。

我爺提著雞燈走到雞架旁,把雞燈往高處提著照了照,嘴里念念有詞:金雞滿架,下蛋就下雙黃蛋;然后提著豬燈來到豬圈旁,嘴里念叨肥豬滿圈,個個膘肥體又壯。接著提著龍燈來到糧倉前,嘴里念叨五谷豐登,糧食滿得往外淌。其實我家既沒養(yǎng)豬,也沒養(yǎng)雞,糧倉里裝的也是一些鎬頭耙子之類的農(nóng)具。

最后,我爺來到了院門口,把狗燈放在了院門口,嘴里念叨金狗金狗,看好家門,保家護(hù)院。大黃以為我爺給它送啥好吃的來了,搖著尾巴跑了過來。我爺抬腳往大黃身上踹了一腳。大黃哀嚎著,夾著尾巴躲到一邊去了。

我奶嘆口氣,提起面燈在我的臉上照了照,嘴里念叨說,照照眼,不害眼;照照頭,不生瘡;照照墻,蝎子不蟄香蓮的娘。

我爺回頭大聲呵斥我奶,麻溜兒的!還磨唧啥呢?

我奶手忙腳亂地把一捆燒紙和一扎香裝進(jìn)編織筐里遞給我,然后對我說,一會兒跟你爺去送燈,在路上遇到人千萬不能說話。

我問,為啥不能說話?

我奶有些不耐煩了,訓(xùn)斥我說,刨根問底兒的!老祖宗傳下來的!不能說話就是不能說話!

我爺站在院門口,回頭大聲吆喝我,走呵!還杵在那兒干哈?說完率先走出了院門。

我沒敢搭碴兒,我爸我媽不回來,我爺我奶都變成炮仗了,沾火就著。我在心里直埋怨我哥,跑哪兒瘋?cè)チ??這時候還不著家兒!

十五的月亮清冷地掛在夜空中,村路上影影綽綽的,昏黃的燈光從各家的窗戶里透出來。偶爾,遠(yuǎn)處傳來一兩聲零星的鞭炮聲。

晚上很冷,我把帽子拉下來蓋住耳朵。

經(jīng)過美玉家門口時,見美玉家黑古隆冬的,沒一絲光亮,美玉也跟她爸上墳送燈去了嗎?不是說女孩不能上墳送燈嗎?我想起前年,我爸跟我爺送燈去了,我跟我哥提著燈籠在村路上亂竄著放鞭炮。我們提的小燈籠是我媽從城里買回來的,使用電池的,能轉(zhuǎn)圈兒,還能唱兩句流行歌曲,村里一幫孩子跟著我們直轉(zhuǎn)。想到這兒,我抬起頭望著月亮,又想起了我媽。

我爺拿著手電筒在前面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回頭斥責(zé)我說,起個大早,趕個晚集!等咱到了黃瓜菜都涼了??熳?!

我小跑幾步跟了上去。

我家祖墳在四道溝。到了溝口,我踅摸了半天,才看見山上樹林間隱隱約約閃動的幾絲光亮。

我爺快步往前走,邊走邊說,來晚了,人家都送完了,沒幾家了。

我有點不相信,送完了這一路咋不見一個人影兒往回走?我想跟我爺說,想了想又閉上了嘴,我怕又挨我爺?shù)挠?xùn)。

借著月光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看見山路。我和我爺拽著路邊的樹,一跐一滑地爬上了半山腰。有兩回我差點刺溜到路旁的雪窩子里,被我爺一膀子拽住了。

我家的祖墳埋在半山腰的一片小樹林中。一大一小兩座墳塋,上面那個大的是我太太爺?shù)?,下面稍小一點的是我太爺?shù)摹?/p>

我爺沒顧得上把氣喘勻,便喊我,香呢?

我急忙把編織筐遞了過去。

我爺把手電筒遞給我,從編織筐拿出香,抽出三根點著,直奔墳塋后面去了。那里有個不大的小石碑。以前我跟我爺來過幾次,知道那叫后土。每次都要先去那里上香,不知道啥意思。

上完香,我爺急三火四地找來一根樹枝,在兩座墳前各自畫了個圈兒,然后跪在地上,刺啦一聲,劃著火柴點亮了龍燈。

我爺提著龍燈,圍著兩座墳塋各轉(zhuǎn)了一圈,邊轉(zhuǎn)邊說,爺,爸,給你們送燈來了。過節(jié)了,給你們照個亮兒,好回家。

火苗突突地跳著,給四周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我爺把龍燈放在墳前,跪在兩座墳塋前,各自磕了三個頭。然后回頭沖我說,二龍,快給你太太爺和你太爺磕頭。

我也學(xué)著我爺?shù)臉幼?,撅起屁股在我太太爺和我太爺墳前各自磕了三個頭。

有人打著燈籠一瘸一拐地從山路上走了過來。我眼尖,一看是美玉她爸,后面跟著美玉。

美玉她爸到了近前,跟我爺打招呼,三哥,來送燈呵!

我爺說,你們也來了?

美玉她爸說,三嫂子不給我們送來面燈,我們就來不了了……

我爺說,外道啥,一個屯子住著。然后打量著四周,問美玉她爸,咋不見人呢?送完都回去了?

美玉她爸說,我腿腳不好來得早,壓根就沒看見幾家來送燈。都在城里沒回來。唉,哪像往年,漫山遍野都是送燈的……

我爺罵著,過年不回來行,十五還不回來送燈!沒祖宗啦?絕根兒啦!這幫犢子玩意!

美玉悄聲問我,你爸你媽也沒回來?不是說今天回來嗎?

我低下頭說,又打電話來說不回來了……

美玉不吭聲了。

美玉她爸對我爺說,聽說開春四道溝這片山也要保不住了,要崩了把石頭拉走填海去。

我爺大聲說,地沒了,山也沒了,還讓老百姓活不?

美玉她爸唉聲嘆氣,唉,到時候祖墳也得遷走啦,地沒了,山也沒了,祖墳往哪埋呢。

我爺在原地杵了一會兒,提起龍燈往山上走去。

我不知道我爺要去干啥,剛要問,只見我爺提著龍燈在各個墳堆前轉(zhuǎn)悠開了,邊轉(zhuǎn)悠嘴里邊念叨:老五爺子,順子他爸,后院她三嬸子,我給你們送亮兒來啦!不送個亮兒,黑燈瞎火的回家咋能看見道兒,走吧,回家過節(jié)啦……

我跟我爺還有美玉和她爸四個人攙扶著從山上下來,我提著龍燈走在最前面。我想等一會兒回家讓我奶把龍燈熘一熘,叫上美玉和她爸跟我們一塊吃。我哥這時候也該回來了吧?

突然,從溝口大道上晃著一道手電筒的光,那道光柱很不穩(wěn)定,搖搖晃晃的,看得出打手電筒的那個人跟頭把式的,老是在卡跟頭。這是誰呀?這個時候還來送燈。

快到近前我才看清那個人竟然是我奶。

我奶看見我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著大腿邊哭邊說:大龍沒錢上網(wǎng)在鎮(zhèn)子上搶劫,被派出所抓起來了……

我爺身子一歪。

我手里的龍燈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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