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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覆蓋了村莊

2018-04-28 04:54安寧
飛天 2018年4期
關鍵詞:張家大雪村莊

安寧

雪沒完沒了地下,一場接著一場。好像這個冬天,雪對于大地的思念從未有過休止。

大道上人煙稀少。似乎一場大雪過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罩袕浡謇涞臍庀ⅲ磺卸急槐庠诹撕窈竦难┲?,連同昔日那些打情罵俏的男人女人。陽光靜靜地灑在屋頂上,光禿禿的樹杈上,瑟瑟發(fā)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墻上,再或灰色的窗臺上。因為有雪,這些灰撲撲的事物便看上去閃爍著晶瑩的光澤。于是村莊便不再是過去雞飛狗跳的樣子,轉而覆上一層童話般的夢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著另外一個神秘的世界。有時候人打開門,看到滿院子的雪會有些猶豫,要不要踏上去,將這畫一樣的庭院給破壞掉?

母親總是深深地吸一口氣,發(fā)一會呆,這才咯吱咯吱地踩著這世上最干凈的雪,給凍了一宿的雞鴨牛羊們喂食。父親在天井里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輕了,似乎像夏天那樣扯開大嗓門訓斥我們兄妹三個,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雞變得懶惰起來,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尋找不到,也便蜷縮在雞窩的一角,注視著這一片潔白的天地。

整個的村莊,于是封存在這樣的靜寂之中。隔著結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個人,眼睛里都充滿了孩子一樣的好奇,似乎這個村莊不再是昔日他們習以為常的熱氣騰騰的居所。那些愛閑言碎語的人,也變得溫情脈脈起來。房間里熊熊燃燒著的火爐周圍,是一家老小。知道這時候吵架沒有多少人圍觀,男人女人們也就偃旗息鼓,將所有的煩惱都化作一塊塊烏黑發(fā)亮的煤,投進轟隆作響的爐膛里。那里正有一輛漫長的火車,從地心的深處咣當咣當?shù)伛倎?。它發(fā)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此巨大無邊,以至于依然在困頓的生活中受著煎熬的人們,手烤在紅通通的火焰之上,忽然間就忘記了這個世間所有的苦痛。

昆蟲全都蟄伏在泥土之下。厚厚的積雪覆蓋著泥土,這個時候,如果誰能將整個大地用巨大的斧鑿挖開,一定會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蟲,比如螞蟻、蒼蠅、蚊子、金蟬、蠶蛹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夢之中。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將它們喚醒,它們猶如死亡般的身體里,依然積蓄著生存的浩蕩的力量。除了春天,沒有什么能夠打擾一只蟲子的冬眠。它們隱匿在這場彌漫了一整個冬天的大雪之中,不關心人類的一切。

被人類遺忘掉的,還有農田、莊稼、果園。如果沒有炊煙從高高的屋頂上方的煙囪里徐徐地飄出,大雪中的村莊就是一個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類蜷縮在棉被里,猶如昆蟲蜷縮在泥土之中。最好這一覺睡去,一直到春天才會蘇醒??墒?,這只能是人類的理想。裊裊飄出的炊煙,將村莊的日常瑣碎緩緩揭開了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為熱氣而融化的雪,沿著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而那些緩慢的沒有來得及落下的,便成為透明的冰溜,整齊地掛在屋檐下,給仰頭看它的孩子平添一份單純的喜樂。

最初的時候,雪每天都安安靜靜地飄著。人們穿著棉襖,在雪里慢慢走著,并不覺得那雪落在臉上或者鉆入領子里有多么的涼。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聽起來倒像是傍晚寺廟里的鐘聲,一下一下的,將人的思緒拉得很遠。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著玩,倒地時屁股摔得嘶嘶地疼,都不覺得有什么。揉一揉紅腫的手心,繼續(xù)吸著長長的鼻涕蟲,樂此不疲地上上下下。女人們到人家去串門,走到門口,總是很有禮貌地跺一跺腳上的雪,這才漾著一臉笑,推開被爐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門,向人寒暄問好。

但臘月一到,雪再飄起來,就帶了一把把鋒利的刀片,于是小孩子細皮嫩肉的手就成了凍蘿卜,還是紅心的。臉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樣,紅通通的。一覺醒來,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常常也凍得胖大了一圈。這時女人們再讓小孩子去庭院里跑跑腿,做點諸如喂雞喂鴨的活計,他們沒準就哼哼唧唧起來。當然,哼唧完了還是該干的就干,否則爹娘一個鐵板燒過來,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這時的老人們,喘息聲也緩慢下來。似乎那些氣息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畢的田地里,并跟著麥子和蚯蚓一起,被這一場場沒完沒了的雪埋在了冰封的地下。于是他們便借著僅剩一半的氣力,茍延殘喘著,一日日挨著不知何時會有終結的雪天。

在冬天,老人們常常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大部分時間,一家人都集聚在房間內剝玉米、編條貨、打牌、說閑言碎語,或者烤著一塊又一塊的炭,聽著評書打發(fā)漫長無邊的時日。老人們礙手礙腳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什么也做不了,聽著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聲,自己也覺得心煩、不吉利,便知趣地回到陰冷的小黑屋里,躲在兩層棉被底下,瑟瑟縮縮地回憶著那些陳年舊事。也只有誰家的媳婦來串門了,禮節(jié)性地給長輩問個好,他們才堆上一臉的笑,哎哎地應著來人的問話,又任其打量一下自己蠟黃的臉上死人一樣的氣色。

沒有人說什么,女人們離開暗黑的偏房,繼續(xù)跟這一家的主婦談論家常。當然,出門前總會說一句吉祥的話:您老看上去氣色還不錯嘛!裹在厚重棉襖和棉被里的老人聽完一句話也沒有,他們知道所有的吉祥話都是用來騙人的。

年已經不遠了,于是人們說話便專挑吉利的字眼,誰也不會輕易吐出與死有關的詞來??墒牵先俗约簠s預感到死神正穿越風雪,一天一天逼近。

每年風雪大起來的臘月,村里總有一兩個老人熬不住這寒冬;即便以一種給兒女裝面子的好強硬撐著,也還是沒有熬過去。于是殺豬宰羊過大年的歡慶聲中,那一兩個老人的兒女們,便一臉羞愧地找人商量置辦喪事。于是天一陰下來,女人們烤著爐火,看著粉皮在鐵篦子上滋滋拉拉地蓬松著,總要嘆一口氣,說,不知今年又趕上誰家辦事!

這一年的臘月,母親說了兩三次,張家奶奶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張家奶奶是母親從赤腳醫(yī)生轉行學習接生時的師傅。按照輩分,我要叫她老奶奶。因為有這層關系,逢年過節(jié),母親都要帶上我去給張家奶奶磕頭拜壽。她似乎永遠都不會老,總是穿一身喜慶的紅,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上,接受我和母親的拜賀。因為輩分大,又接生了村里大部分孩子,所以他們家便總是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每年去磕頭,地上的蒲團都好像薄了一層。又因天冷潮濕,蒲團跪下去,便總是潮乎乎的。我因此抗拒,不想去。雖然張家奶奶總有幾顆大白兔奶糖給我留著,可我還是怕她僅存的那幾顆牙,它們站在她笑嘻嘻的嘴巴邊上,漏著嗖嗖的風,那風是外面的雪天里吹過來的,又冷又涼,還有陰森森的鬼氣。

對,我就是怕張家奶奶身上彌漫著的鬼氣,才抗拒母親每年都為了禮節(jié)而生拉硬拽上我去給她拜壽。我從蒲團上抬起頭來,仰望一臉威嚴的張家奶奶時,她腦袋上的掛鐘還會冷不丁來上一響。那是半點的鐘聲,我卻總會嚇上一跳,似乎有什么人催促著我、揪扯著我,前往某個比風雪天還要讓我懼怕的地方。

人們都在房間里說著賀壽的話,那些話都是假的。連過年的對聯(lián)上也寫著假話,什么壽比南山不老松,福如東海長流水。村里倒是有一棵槐樹,比任何活在世上的人都要年老。人們路過的時候,總是懷著懼怕和敬畏,誰家出了不吉利的事,或者趕上倒霉年月,都要去祭拜一下,好像那棵槐樹能夠幫他們免災,或者是槐樹本身給他們帶來了煩惱,需要求它發(fā)發(fā)善心。人們對帶著幾顆稀疏牙齒一年年活下去的張家奶奶,也是這樣的敬畏和懼怕吧?怎么說,全村大部分孩子,甚至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是經由她一雙枯朽的手來到這個世間的。盡管來到之后,有一半人在困頓中艱難地熬著,熬到墻頭坍塌了一半,還是沒有熬上好日子。還有那么幾個更倒霉的,張家奶奶也引以為恥,半輩子連老婆都沒有娶上??墒?,這又有什么呢?哪個村子里的人,不是一天天在風雪地里走著?也不知會不會走到一個有溫暖火爐的房間里去,可是,終歸還在走著,還在呼哧呼哧地喘著這世上僅存的半口氣。

雪來了一場又一場,張家奶奶家的窗戶都快被堵嚴了。人從外面大道上路過,想瞥一眼張家堂屋里又有誰來拜壽了,卻什么也看不清楚。大雪以想要從村莊里帶走什么的氣勢,漫天地飛舞。張家奶奶板著一張臉,接受著一個又一個晚輩的祝賀。間或,她枯瘦的身體會劇烈地咳嗽起來,于是她背轉過身,用手捂著皺縮的嘴,壓抑著全身的顫抖。那口濃稠的痰到底是吐出來了,可是,上面沾滿了黑色的血跡。張家奶奶的兒女都嚇壞了,趕著上來遞水送茶。跪在蒲團上的人,尷尬地挺著一張臉,不知道該繼續(xù)跪下去,還是起來送幾句安慰。張家奶奶卻撕下一張孫子的作業(yè)本,擦掉那口駭人的痰,淡淡一笑: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擔心的?這輩子,我在大雪天里送走了多少人的命?

一屋子的人都訕訕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風夾著雪花,從門縫里嗖嗖地鉆進來。又在一股濃重的老年人的酸腥味中止住了腳步,融化在粗笨的木門旁邊。

張家奶奶這一輩子幫我們村里的女人們墮掉了多少尚未出生的嬰兒呢?大約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那些大雪紛飛的夜晚,她顛著小腳,一個人走在路上,想著剛剛墮掉的那個胎兒,它已經有了人的小巧的模樣,卻尚未睜開眼睛,就被她無情地從子宮里刮掉,連一件衣服也沒有穿,便丟進了坑里,被冷硬的泥土覆蓋,繼而消失在大雪之中。張家奶奶在漆黑的夜晚走回家中的時候,一定有過懼怕吧?她殺掉了那么多的孩子,如果它們都活在這個世上,也已經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地前來給她拜壽了吧?可惜它們命薄,一個個都成了鬼魂,帶著慘白的臉,在她的夢中飄來飄去。到如今,她在人間所有的氣力也即將耗盡,跟那些嬰兒一樣,前往另外一個世界。

或許在我們的村莊里,也只有張家奶奶不懼怕前往另外一個世界。她掌管著全村人的生,也決定著尚未來到人間的嬰兒的死。她的臉上永遠是一副生死不懼的表情,似乎她早就明白躺在棺材里跟而今躺在床上一樣,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睡去。所以她才氣定神閑又略帶不屑地對跪著的子孫們說: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擔心的?

張家奶奶的這口命,在這個冬天卻不是那么硬了。每個前去拜壽的人都這樣說。

只是千萬別死在大年夜里,到時候誰愿意去挖墳埋了她,多不吉利?豆苗娘這樣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

豆苗娘接連生了五個孩子,都是女兒,最后被村里強行拉去結扎,她才善罷甘休。但她卻將這口生不了兒子的氣算在了張家奶奶的頭上,好像那些經由張家奶奶的手生下的女兒們,全是她半路使了壞,將她們傳宗接代的“把兒”給砍了去。她每次都是在春天里種下一棵芽,又在深冬收獲一株草。張家奶奶也厭煩了她,若不是她陣痛的聲音隔著幾條街都能聽得見,她寧可充耳不聞,也不想前往接生。她似乎算準了豆苗娘這輩子沒有生兒子的命,所以每次去都是冷著臉、蹙著眉。也只有下一場大雪會讓她心情好一些,并在接生完后,回到家中,一個人對窗喝一小杯白酒,才對著窗外的大雪長舒一口氣。

那時,全村人都籠罩在一股熱烈的過年的氣氛之中。殺豬宰羊,裁剪新衣,置辦年貨。大道上的雪,便因此凌亂起來,滿是歪七扭八的腳印。男人女人們像忙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一樣,在認真地忙著年。就連我們小孩子,也在街巷中奔跑著瞎忙,似乎奔跑也是年的一個部分。

唯有老人們縮在房間里或者被窩里,哆哆嗦嗦地于大雪天中,熬著這個不知道是否能夠熬過去的年。他們害怕雪天,似乎雪是漫天鋪開的孝布,有著不祥的征兆。雪埋葬了整個大地,也將他們對于春天的希望給埋葬掉。子孫們在雪天里是欣喜的,眼看著明年又是一場豐收。他們卻怕,怕死在這一場素白之中。死也就死了,不外乎是一條命,但死在年關卻著實讓人懊惱,一輩子的明事理,都毀在這口氣上。不管這個老人昔日怎么得人尊重,不懂得挑個好時節(jié)咽氣,不僅老人自己覺得愧疚,做兒女的也連帶著覺得心煩,想著要麻煩村里老少爺們置辦這場喪事,就覺得喪氣。初二回娘家的女人們,也因此覺得沾染了一些晦氣似的,這一年都沒個好日子。

而掌管著全村人生的張家奶奶,卻無法掌控自己的死。每個前去走訪的人,回來都要在自己家里絮叨一陣,怕是張家奶奶熬不過這個年了。說著說著,自然就扯到這大雪天里如何置辦喪事、如何參加喪禮、如何避開這股喪氣。與張家奶奶近親的,自然唉聲嘆氣,說這個年是過不好了,怕是這一年都沖不走這股子晦氣。不是近親的,就替近親們著急,不知道這個年如何才能過得去,好像年很長很長,要在大雪天里無休無止地走很久一樣。大人們的愁事總是漫長無邊,我們小孩子倒是不愁,況且死是什么,我們也不太明白,覺得人死了,跟貓死狗死雞鴨死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人死了會很熱鬧,全村人都會去看,都會參與其中,好像我們每個人都跟這個死去的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關系一樣。但誰也沒有我們小孩子喜歡喪事,因為可以搶著將花圈送到墳地里去,從主家掙上五毛零花錢。這可比喜事吃一塊糖開心多了,況且五毛錢能買多少糖塊??!那簡直是我們自己開的一個小金庫,不,是小金礦!可是,如果趕上大雪天,又是可以討得到壓歲錢的過年時節(jié),這花圈我們就老不情愿去搶著抬了。想想吧,為了那五毛錢,可能要丟掉五塊十塊壓歲錢,這代價著實有點大。于是心里就跟大人們一樣,有些埋怨那個死在年節(jié)的人,真不會挑時候,真沒有眼色!怎么就不能再耐心等等,到了開春再閉眼?

張家奶奶就是這樣在兒女親戚村人的冷颼颼的抱怨聲中,眼睜睜看著死亡一點點在大雪天里逼近她的床邊的。張家奶奶一定知道自己的這口命是要在大年夜里離開的。她也一定硬挺著,想要熬過除夕那一天。她不能死在大年夜里,死在喜慶的鞭炮聲中,那樣全村人都會怨恨她。于是她在人來拜訪時,一定要掙扎著坐起,而且穿得干干凈凈的,連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亂,似乎她依然是那個掌管著我們出生的威嚴的使者,誰若是不敬,她就將這個人重新送進娘胎里回爐改造。我們是什么樣子的,只有她有發(fā)言權??刹?,那些光溜溜來到世間的村人們,誰敢在張家奶奶面前炫耀自己?誰炫耀都會招來她的鄙夷一笑。當然,張家奶奶的笑從來都不鄙夷,她的笑永遠都是淡淡的、平靜的、慈悲的,那笑跟廟里菩薩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除了乖乖地跪在蒲團上磕個響頭,道一聲您老人家壽比南山福如東海,誰敢在這樣的表情面前造次放肆呢?而擁有著這樣高位的張家奶奶,又怎么能用死亡給自己這高潔的一生染上一點污漬?

她不敢。所以她一定要挺過那最后的大雪紛飛的除夕之夜,要聽見鐘聲在12點敲響,全村的餃子都撲通撲通熱烈地跳進沸騰的鍋里,快樂地翻滾。

可是,老天爺偏偏不讓張家奶奶如愿。除夕那天,村子里燈火通明,一家一家較勁似的炸響著鞭炮。但在12點的鐘聲尚未敲響之前,這樣的鞭炮聲不過是預熱罷了。我們小孩子在巷子里跑來跑去,男孩子在大道上比賽誰的“竄天猴”竄得最高,女孩子則比賽誰的“煙花棒”在夜晚最亮?!八づ凇币灿腥ぃさ綄γ鎵ι?,便清脆地炸響。張家奶奶家位于村子的中央,于是她家的磚墻上便滿是摔炮的痕跡。就連沿墻根的雪地里,也插滿了燃放完后的“竄天猴”,一根一根,像香臺上的香,靜默無聲地瞪視著夜空。

同齡的根柱放得最歡實,他膽子大,敢把鞭炮拿在手里,點燃了捻子,還故意等那捻子快要燃完了,才得意洋洋地扔出去,并在炸響的那一刻享受來自同伴的歡呼聲。他起初是專往雪地里扔的,后來不知怎么的,想要惡作劇,扔到人家院子里去。他第一個扔的是來福家,來福老實巴交,只在家悶頭學習,大年夜也不例外。來福叔叔癡傻,奶奶年邁,來福爹又好脾氣,所以一個響鞭扔進去,院子里除了來福爹嚇得“哎呦”一聲,就沒了別的動靜。根柱于是在我們的叫好聲中愈發(fā)得意起來,小響鞭一個緊挨著一個扔進人家的院子里,或者豬圈里,再或屋頂上。扔到興頭上,他把兩個鞭炮同時扔進了右手邊的院子里,那里住著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根柱從娘肚子里拽出來的張家奶奶。

鞭炮炸響之后,院子里緊跟著響起的,既不是張家奶奶罵人的大嗓門,也不是張家子孫的驚嚇聲,而是一聲響亮的哭聲。那哭聲在雪夜中格外地凌亂,好像一掛亂了陣法的鞭炮,忽高忽低地在半空里炸響,一會悠長,一會急促,忙亂不休。這完全在根柱的意料之外。我們起初也都以為鞭炮落到了張家人的腦袋上掛了花,心里為根柱一陣緊張。但隨后那哭聲大了起來,而且沒有休止的意思,一群孩子便慌了神,紛紛收拾了炮仗,跑回了家。根柱當然也亂了陣法,將手里的鞭炮朝雪窩里一扔,便踏著我們的腳印朝家里狂奔。

母親正圍著爐子燉菜,看見我氣喘吁吁回來,便張口訓斥:大過年的,跑這么慌干嗎?還少了你一口餃子?

我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過了好大一會,才結結巴巴地說:娘,根柱……把……張家奶奶全家……炸得……哭起來了……哭個不?!?/p>

啥?母親瞪眼看著我,她的臉上起初是迷惑,繼而是震驚。

你這孩子,大過年的,胡說八道什么?

我有些委屈:他們全家……真的……哭起來了……不信你去聽聽……

母親果真打開房門,側耳傾聽??墒牵牭降氖?2點的鬧鐘,一下一下地響起來了。繼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包圍了整個的天地。

村莊在夜色中震顫了一下,而后便消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之中。

還不去下餃子啊!從門外點燃鞭炮跑進來的父親朝母親大喊。

母親呆立在將整個世界都包裹住的一片瑩白之中,一句話也沒有說。滿天炸響的煙花照亮了她蒼白的臉,我看到一滴飽滿的眼淚從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那一年的除夕,張家奶奶“蹬腿”的消息比“竄天猴”還要快地抵達了每一家的庭院。在張家奶奶的兒孫們忙著給她穿孝衣的時候,沾親帶故的人家也面露憂煩,不知該如何協(xié)調走親訪友和置辦喪事的關系。若在平日,辦個喪事,如果主家不來“打擾”,心里是要存一肚子氣的,這氣一整年也不能消散,疙疙瘩瘩的,或許一輩子都得記著這點仇??涩F(xiàn)在是喜慶的大年,別說是親戚,就是火化場里,給多少錢,怕也沒人愿意靠近焚尸爐。況且奔完喪去誰家走親戚都不高興,好像這死人的晦氣會瘟疫一樣沾附在每個人身上。但凡出生或者生孩子時,接受過張家奶奶“洗禮”的,自然也要隨份子,去吃這場“白事”。想到原本應該歡天喜地拖著自家孩子走親訪友掙壓歲錢,卻被張家奶奶的“魂”給揪扯著脫不了身,便老大不高興??墒遣桓吲d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于是只能在守歲的除夕嘆口氣,抱怨一句:不早不晚,怎么偏偏趕在這時候?

作為張家奶奶的“關門弟子”,母親自然不能這樣說。她的憂愁顯然更為真誠。她甚至因為張家奶奶將接生這項偉大事業(yè)傳承給了自己,若自己將來死的時候同樣不懂禮數(shù)、遭人抱怨而憂心忡忡。于是她便將一碗餃子全端到香臺上去,供奉給魂靈正在升天的張家奶奶。

很快,紛紛揚揚的大雪將餃子給覆蓋住了。我?guī)状斡妹抟\袖子擦拭房門上的玻璃,透過黑黢黢的夜色,看那碗餃子是否真的被成了鬼魂的張家奶奶給吃掉了??墒?,那里始終是一碗冒尖的白雪,在越來越稀疏的鞭炮聲中,孤獨靜默地站著。

大年初一,張家奶奶家門庭冷落。每個走在雪地里去拜年的人,途經門前,都下意識地歪頭看一眼。院子里空空蕩蕩的,連一只麻雀也沒有,好像它們也知道此時來這個庭院,一年的好運都將丟掉。在經過了一夜的悲痛之后,張家奶奶的兒女們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悲傷。于是被雪覆蓋的庭院里便靜悄悄的,有著一種尋常的樸質。似乎生活并未因此發(fā)生任何的改變,一切都在白色的背景上緩慢流淌,雞在打鳴、鴨在踱步、狗在雪地上追逐著鳥雀、干枯的樹枝將影子投射在低矮的泥墻上。這是新的一天,與過去無數(shù)個時日并未有多少區(qū)別的新的一天。

熬過了這一個年節(jié)的老人們心懷著僥幸,感謝老天讓自己多活了一個年頭。盡管有可能過了十五,也會跟張家奶奶一起去閻王那里報到;可是,終歸是跨了年頭,沒有給兒女帶來多少的拖累,也不曾讓他們像張家奶奶的子孫們那樣為難。所以留下來的老人便穿了簇新的衣服,打起精神,迎接著一撥又一撥晚輩們的磕頭祝壽,并順便與人感嘆一下張家奶奶是死不逢時。

于是整個村子都在隱秘地顫動著,為張家奶奶帶來的這一棘手的事件。如果不與張家奶奶的子孫們同住一個村子、一個巷子,或者緊挨著一堵墻,人們怕是要奔走相告起來。在一場雪都能夠讓村莊興奮的枯燥的冬日,一個人的死亡,尤其是像張家奶奶這樣掌管著全村人“生”的元老的死亡,更是為無聊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新鮮的雞血。

三天后,張家奶奶的骨灰盒,穿過走親訪友的熱鬧人群,被子孫們悄無聲息地抱了回來。而嗩吶班子與葬禮隊伍,也稀稀拉拉地組建起來。不知是因為下雪,還是人們都約好了,或者大家真的都在忙著走親訪友,張家奶奶出殯的這天,人煙稀少。每一個頂著雪花去吊唁的人都低著頭、弓著腰、緊縮著身子,偷偷摸摸的,好像要去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當然,如果不是紅白喜事欠下人情,沒有人會在喜慶的年節(jié)里去參加一場晦氣的葬禮。所以去還人情的人,也便貓一樣潛入張家奶奶的庭院,又溜著墻根側身出來,走上一段,與那斷斷續(xù)續(xù)、不怎么起勁的嗩吶聲離得遠了,這才長舒一口氣,似乎卸掉了一個很重的包袱。

黃昏的時候,張家奶奶出殯。出門看的人,愈發(fā)的少。就連那些平日里爭搶花圈抬的小孩子們,也好像消失掉了。整個的村莊,安靜得如同在大雪中睡了過去。不,是死了過去,人的呼吸也變得微弱起來。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雪中肅穆著,似乎它們更懂得一個人死去的悲傷。風在暮色中呼呼地吹過來,那些灑落的土黃色的紙錢便在村莊的上空飛舞。人踩著雪,咯吱咯吱地走在其中,會內心驚懼,好像張家奶奶的鬼魂從冰冷的墳墓里飄了出來,隨著滿天的雪花飛進每一個庭院,而后隔著緊閉的門窗,永無休止地敲擊著、拍打著、叩問著那些隱匿在房間里的人。

沒有人給她回答。

只有雪,漫天飛舞的雪,覆蓋了整個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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