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濤
下雪記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雪
落下來了。先是一些小沙粒
接著就是鵝毛大個的
多年前我還清楚地記得
雪如何落下,越過山頭、田野
雪,一夜間覆蓋住河流、村莊、屋檐
此刻,大腦卻一片模糊
耳邊縈繞的是腳下葉子發(fā)出的
聲響:沙沙,沙沙,沙沙
像我曾長久地坐在窗邊聆聽
苦楝樹于深秋的一次次脫落
一轉(zhuǎn)身許多事物就遠去
只剩下漫長而冰冷的冬天
拐彎處,那個起早放牛的少年
正呵出一捧乳白色水氣
山路上的迷途者,正晃動羔羊般飄忽不定的
眼神
現(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
山路上正走來一個中年
當他走向山谷,一些雪
正在他身上融化
彎彎折折的青石板小路
一些水滴正緩慢地滲出
沿著山谷一直延伸
直到驟然而來的、一聲尖利的犬吠
若隱若現(xiàn)的老屋
——突然間他再次看見,童年的那場大雪
正忘情地飄落、撲打……
地里的草
“地里的草是鋤不完的”
父親一邊鋤草一邊和我閑扯
“草比人的命硬,雨水好的年頭是這樣
雨水不好的年頭也這樣”
今年雨水特別多
這次他帶上鋤頭、糞筐
還破天荒地帶上我
鋤著鋤著,他就鋤不動了
后來他干脆坐在地里,用手拔
一根,又一根
——父親,真的老了
一堆堆的草,蓬勃如父親的白發(fā)
一堆堆的草,堆在他身后,很快
就要將他包圍,覆蓋
堂 叔
正月初六上午他來我家拜年
那時我還沒起床
父親在堂屋里陪他聊天
問一句,他答一句
外邊,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拜年的,新婚的,小車一輛挨著一輛
他依舊木訥。觥籌交錯的人群中
他選擇坐到一邊,一個人點燃旱煙
快六十歲了,他依舊單身
新年,該是一個怎樣的開始?
家宴還沒結(jié)束,他又邁開殘疾的左腳
一瘸一拐走向村里的制磚廠
我沒去過制磚廠
也沒見過他如何燒旺一窯炭火
那時,他的臉該有炭的黑,也有火的紅
我都沒有見過。我和他一年見不上一兩次
去年九月底,癱瘓多年的堂奶奶上吊
唯一疼他的人走了
很多親人在哭,他沒有
他獨自穿過人群……
人們大包小包去拜年,去喝喜酒
那連綿不絕的鞭炮聲,是鄉(xiāng)村式的喜慶
將一直持續(xù)到深夜
早春,和父親去山上
映山紅才露出淡黃色芽苞
枯萎的茅草叢中一根長長的
紅綠相間的野雞毛
山路蜿蜒,我感覺雙腿像灌了鉛
肩上的板車也越來越重
——多年來,父親就這樣
日復一日,爬行其間
偶爾,父親彎下身幫我推一把
天氣依舊陰冷
回頭時又看見他夾煙的手瑟縮著
一只受驚的畫眉,撲棱著
飛到了山腳的老槐樹上
一座新墳,鮮艷而醒目地
別在半山腰。紙扎的花散落一地
獨剩幾根竹架,趴窩在墳頭
經(jīng)過時,父親多看了幾眼
那是鄰村的王老漢,和父親同年,上個月胃
癌……
我們?nèi)ダ瓋煽谜翗?,順?/p>
拉半車柴。去年冬至未到,父親就已砍好
壘曬在山頂。樟樹將用作豬圈的梁
說到新豬圈,父親又咧開嘴笑了
原定四月初完工——尚需些時日
似乎他早已蓋好,滿欄的豬仔
早已呼哧呼哧跑開了
那時,放眼都是新綠
映山紅,開得那叫一個鮮艷
上 山
入秋后父親經(jīng)常上山
把干枯的灌木拖回來
山路繞了一個又一個彎
風把草木吹了一遍又一遍
父親晃晃悠悠推著他的板車
砍柴,耕作,燒火,烤煙……
這條路一直沒有變過
今天父親打算再走一次
把最后的那車柴火拖回來
墳場是必經(jīng)之路。半山腰的那個拐角
父親照例會在這里停留片刻
有時是小憩,卷一管旱煙
有時摸一摸荒草叢中的青石碑
面無表情地,父親掃幾眼墓碑上的照片
就像他們,毫無表情地看著父親
入冬后滿院子堆積的柴火
一直可以燒到來年入秋
那時父親又會別著他的柴刀
一個人來到山上
山上有砍不盡的柴火
山上住著他的親人和童年的玩伴
花生地
她種植花生,用白發(fā)和消瘦下來的晚年
花生日日飽滿。秋后的好時光
不過三分地。我和她挖了整整一天
鋤頭陌生了,扁擔陌生了
魚腥草陌生了,蚱蜢陌生了
花生抱窩般結(jié)著成串的果實
一邊的薯藤吹著淡紅色的喇叭
另一邊,她正弓腰擦著汗
這還是我的手嗎?那么白潤、羸弱
多年不事稼穡
肩膀已壓得生疼,手掌也磨出了血泡
她搶過鋤頭,又接過沉重的擔子
晃晃悠悠走在田壟上
怎么看,她都不是原來的她
怎么看,花生還是那些花生
秋風一陣接著一陣
和大地上很多事物一樣
剛挖過的、泛著濕氣的泥土,過不了多久
就會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