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淑媛

看到趙子賢先生收集編纂、趙逵夫先生整理編訂的《西和乞巧歌》一書，非常親切激動。紅色的封面裝幀，精美的紙張，間有紅色剪紙插頁，一首首動人的歌詞，彌散著濃厚的秦地民俗文化氣息，捧在手里，讓人珍愛不已。讀完整本書，更感覺到這是一本非常有價值的書，它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西和乞巧節(jié)”儀式的紙上展演，更是了解和研究中國乞巧文化以及古代女性文化的珍貴資料。

甘肅省西和縣，是秦人崛起和發(fā)跡之地，浸潤著周秦文化的遺風。漾水和西漢水（古代典籍多處可考證，鵲橋相會之“銀河”，古即稱“漢”。如《詩經(jīng)·大雅·云漢》一詩中“云漢”即銀河）穿境而過。這片土地以包容的胸懷，在幾千年的時光里，流傳著一個叫作“乞巧節(jié)”的民俗活動。乞巧節(jié)為身處秦風漢水的女子們留下一個彌足珍貴的空間，讓她們歌唱自己的悲歡，傾訴心中的念想，詠嘆心上的日子。直至今天，當時光已經(jīng)將許多古代民俗遺風淹沒或者改換的時候，每年的七月初一到七月初七，回到甘肅省西和縣這片秦人的故土，仍然會看到無數(shù)的女子傳唱著牛郎織女的傳說，以七天八夜的古老而完整的“乞巧”儀式，將女性文化以及西和人的日常生活做了一次審美向度的表達。

2006年甘肅省西和縣獲得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中國七巧文化之鄉(xiāng)”稱號；2008年西和縣的乞巧節(jié)俗被補列入國家第一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西和乞巧節(jié)高度的影響力，除了節(jié)日民俗展演本身的意義，學者對它研究和推介亦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由趙子賢先生整理、趙逵夫先生注釋的《西和乞巧歌》就是一部展示西和乞巧文化的重要著作，它將乞巧節(jié)這種活態(tài)文化凝結(jié)在筆墨紙張里，從而讓更多的人能突破時空和地域的限制，在書籍文字里觸碰、了解鮮活的乞巧節(jié)，完成了一種物質(zhì)化意義上的乞巧節(jié)的展演。

趙子賢（1908年—1980年），甘肅西和縣人，早年于開封、天津、銀川、蘭州等地研修和從事無線電機械學工作，以實業(yè)和技術報效國家。中年回西和縣，長期從事文化教育工作。1936年組織學生收集縣內(nèi)各鄉(xiāng)流傳的乞巧歌，由他整理編纂成《乞巧歌》一書，但長期未版。1990年代以來，在趙子賢先生的哲嗣，西北師范大學教授、著名學者趙逵夫先生的研究和推動下，西和乞巧節(jié)民俗受到國內(nèi)外重視?！段骱推蚯筛琛纷鳛槲骱推蚯晌幕恼滟F資料，在新世紀也得以出版。現(xiàn)在看到的這本《西和乞巧歌》，結(jié)集了66首乞巧歌。趙逵夫先生對每首歌中的方言以及蘊含的地域文化和古老的周秦文化因素進行了注解，并在附錄詳細描繪了西和縣七天八夜的乞巧風俗。由于乞巧節(jié)已引起世界范圍內(nèi)的關注，故本書也適應國際化交流的需要，采用漢英對照本的形式，由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2016年又出版漢英對照精裝本。我手上拿的就是這種精裝本。

在內(nèi)容上，《西和乞巧歌》仿《詩經(jīng)》的體制，分為“風”“雅”“頌”三部分?！帮L”包含“家庭婚姻篇”、“生活習俗篇”和“勞動技能篇”，是女子在乞巧活動中向巧娘娘描繪愛情婚姻、生活勞動的歌，有《詩經(jīng)》“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韻味?！把拧卑ā皶r政新聞篇”和“傳說故事篇”，時政新聞篇為對現(xiàn)實政治的反映和對社會現(xiàn)實不滿的諷刺；“傳說故事篇”中有對乞巧文化中主神巧娘娘，即牛郎織女神話傳說中織女傳說的詠唱和贊頌?！绊灐卑ā白裼善?、“禮神乞巧篇”、“看影卜巧篇”和“轉(zhuǎn)飯送巧篇”，是乞巧儀式中的祭祀之歌。

一部《西和乞巧歌》，其豐富的內(nèi)容和淳樸的心靈吟唱，是秦風漢水的西和這片土地上民間文藝作品的原貌。這中間凝聚著女兒們在禮儀情境下對“定向性情感”的表達，也縈繞著西和女兒在日常生活之外的“話外之音”的“非定向性情感”的表達。而無論從哪方面看，這些歌都是秦風漢水的女子心上的歌，它們和乞巧節(jié)一起對于女性有重要的意義。

從對女子“定向性情感”的表達的角度看，可能由于乞巧歌和乞神祭祀相關，大量的乞巧歌是對女子早期家庭教育的延續(xù)，即祈禱巧娘娘賜予女子心靈手巧的手藝的鍛煉，這些生活技能性的手藝包括廚藝、刺繡以及裝飾的藝術等。比如《七月初一天門開》：

七月初一天門開，

我請巧娘娘下凡來。

巧娘娘穿的繡花鞋，

天河邊上走著來。

巧娘娘，駕云來，

給我教針教線來。

巧娘娘駕云進了院，

天天給我教茶飯。

巧娘娘請到神桌上，

天天給我教文章。

巧娘娘請到蓮花臺，

天天教我繡花鞋。

巧娘娘請來了點黃蠟，

天天教我繡梅花。

巧娘娘請來了獻茶酒，

給我賜一雙好巧手。

巧娘娘請來了獻油餅，

教我越做越靈心。

先磕頭，再作揖，

巧娘娘給我教到底。

巧娘娘，下云端，

我把巧娘娘請下凡。

這首坐神迎巧歌表達了女子對巧娘娘能全面地賜予自己生活技藝的期盼。不過，在大量的乞巧歌中，女子們多集中于對紡織刺繡手藝的追求和精妙手藝的贊美。這與巧娘娘是牛郎織女神話傳說中的織女下凡的身份有關，也與女子擅于紡織刺繡的女紅傳統(tǒng)有關。乞巧歌對女子刺繡手藝的展示極盡鋪排，比如“風”部分的“勞動技能篇”中《我敬巧娘娘心最誠》《巧娘娘教我繡一針》《一對鴛鴦一對鵝》《盧家大姐會扎花》《草青花紅艷陽天》《十條手巾》等歌。以《我敬巧娘娘心最誠》為例：我敬巧娘娘心最誠，/巧娘娘教我繡桌裙。/桌裙八仙桌上掛，/四川的緞子滿天紅。//巧娘娘教我繡一針，/一繡藍天一朵云。/寅時下雨卯時晴，/山青水綠花兒紅。//巧娘娘教我繡二針，/二繡鴛鴦兩情深。/上面開的并蒂蓮，/水里一對鴛鴦影。//巧娘娘教我繡三針，/歲寒三友最精神。/雪里梅花風里竹，/南山的松樹萬年青。//巧娘娘教我繡四針，/文房四寶要繡成。/筆墨紙張寫文章，/硯臺上面四條龍。//巧娘娘教我繡五針，/五繡五谷都豐登。/麥子穗穗五寸長，/架架蕃麥賽金黃。//巧娘娘教我繡六針，/六畜興旺滿院春。/雞飛狗叫豬滿圈，/牛羊滿山馬奔騰。//……從這首乞巧歌可以看出，女子們在祈求巧娘娘教會自己絕妙的刺繡技藝，而從對刺繡圖樣的描繪，則表達著她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乞巧歌本為民歌，但與古代大部分民歌相比，它的野性特質(zhì)并不明顯。所以，我認為大量的乞巧歌表達的是“定向性情感”。所謂“定向性情感”，如人類學布達佩斯學派成員阿格妮絲·赫勒所言，是說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感情絕不是純屬主觀的，而是由社會預定的。費孝通則將其稱作“感情定向”，指出人的情感既不是個人性的，也不是生理性的，而是社會性的。一般而言，“定向性情感”發(fā)生在社會主導或提倡的禮儀情境下，與人的文化心理及其禮儀行為直接相關?！岸ㄏ蛐郧楦小钡谋磉_，作為一種“集體情感”，對于人的社會角色認知及其社會身份的塑造有著重要的作用。大量的西和乞巧歌作為“定向性情感”的表達，它和乞巧節(jié)的民俗儀式一起，在強化女性的身份意識，教化女性的社會角色，同時也表達與社會民眾一致的價值觀。但這并不意味著乞巧是對女性的進一步馴化或者對女性的壓抑，它恰恰表達的是女性生活能力的提高，以及與社會和諧的愿望。所以，它仍然是秦風漢水的女子心上的歌。

另一方面，在“乞巧節(jié)”的儀式中，西和女子贏得了屬于自己的相對自由獨立的時間和空間。她們可以自由表達心中的憤懣，和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她們在乞巧的歌唱里，暫時逃逸日常生活和禮儀規(guī)范的壓抑，來抒發(fā)心上的日子。這在一定程度上又有瓦解社會對女性身份規(guī)約的性質(zhì)。所以，它又為女性自我的“非定向性情感”的抒發(fā)提供了一個出口，對于女性身心的和諧具有重要的意義。

《西和乞巧歌》中有大量的歌是女子對不自主的婚姻和辛苦勞作的生活的悲憤控訴，如《一樣的戥子十樣的銀》《金蹄子花，銀蹄子花》《熱頭出來一盆火》《裝了半籠子苜?；ā返雀枨?。以《一樣的戥子十樣的銀》為例：

一樣的戥子十樣的銀，

女子不如兒子疼。

十二三上賣給人，

心不情愿不敢嗯。

山又大來溝又深，

木底鞋墊得腳腰疼。

五黃六月熱難當，

把飯送到山梁上。

放下扁擔就割麥，

本來不黑也曬黑。

太陽沒落一身汗，

趕著回去做黑飯。

路上連滾又是爬，

急著回家要喂娃。

腰又酸來腿又疼，

對著灶神罵媒人。

巧娘娘，下云端，

我把巧娘娘請下凡。

西和有一首山歌：“唱過穿了唱戴哩，/唱我心上的暢快哩。//沒唱穿，沒唱戴，/一唱心上一暢快?！薄拔页倚纳系臅晨炷亍闭敲窀璧幕竟δ?，意味著自然本真情感的抒發(fā)。它使人平日郁積的苦悶得到宣泄，而實現(xiàn)身心的和諧。乞巧歌對于不自主婚姻和艱辛的勞作的控訴，正好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但乞巧歌與一般民歌不同的是，它只在乞巧節(jié)這樣節(jié)慶儀式中可以自由抒發(fā)，這讓人想起柏拉圖的話：“眾神為了憐憫人類——天生勞碌的種族，/就賜給他們許多反復不斷的節(jié)慶活動，借此/消除他們的疲勞；眾神賜給他們繆斯……”柏拉圖是在論述民俗風情中的節(jié)日活動時用這樣的語言來說明節(jié)慶活動是對人們?nèi)粘Ｉ畹某?。我想這也適用于乞巧節(jié)和乞巧歌。乞巧歌在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中長期流傳。古代封建社會壓制女子的情感表達，又以乞巧節(jié)的形式為女子留出釋放情感的空間。在乞巧的歌唱、交流和喧囂之后，女子們再回歸到日常生活時，心里積存的壓抑已經(jīng)得到釋放，生活的壓抑就此得到緩沖，女子們懷著對心上的日子的向往，以一種相對輕松的狀態(tài)重新投入生活。

鑒于兩種情感的和諧表達，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歌曲的情感無論是悲傷的還是歡樂的，鮮有“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的歌。而歌中呈現(xiàn)的女性形象，也基本是純樸而溫順的，少有其他民歌中決絕野性的女子形象。所以，《西和乞巧歌》有溫柔敦厚的特點。同時，由于《西和乞巧歌》所具有祭神娛神的性質(zhì)，使得其兼具凡俗和神圣的雙重性，從而也具備了《詩經(jīng)》式的“思無邪”的性質(zhì)。趙子賢先生將乞巧歌提到《詩經(jīng)》的高度，以“風”“雅”“頌”為其制式，真可謂眼光獨具。

《西和乞巧歌》的價值是多維度的，它作為一部古代歌詩集，給我們提供了頗有《詩經(jīng)》韻味的民間詩歌形態(tài)，并蘊含著豐富的周秦文化內(nèi)涵，讓人感受到甘肅民間文學的美學芬芳和甘肅古老深厚的文化積淀。它也是對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西和乞巧節(jié)”的紙上文字展演，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存和推廣提供了有效的方式。而我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和人，在《西和乞巧歌》中感受最深的是，乞巧節(jié)是女性文化獨特而有效的表達方式，其中體現(xiàn)的女性文化，對女性身心的和諧、以及社會的和諧具有重要的意義。從情感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它通過一個階段的女性群體的聚會交流，讓女性適度疏離和超越日常生活，作為一個女性共同體的成員，在乞巧中體驗到與世界的和諧。乞巧歌作為女性心上的歌，一方面表現(xiàn)了女性希望心靈手巧的美好愿望及其女性身份的自覺，另一方面也讓女性在對巧娘娘傾訴衷腸的歌舞中精神負累得以疏導。藉此，女性實現(xiàn)了自身身心和諧，以及女性自身與社會和諧。而這，也是西和乞巧節(jié)沒有成為無所顧忌的狂歡，也沒有成為教條規(guī)矩的固定程式被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直至今天仍然能以鮮活的生命力存在的根本原因。而我們似乎可以從“思無邪”的《詩經(jīng)》的裊裊歌唱中，去追溯塑造著秦風漢水的女子文化心理的文化因子。當然，在《西和乞巧歌》中，也可以讀出秦風漢水的西和地方文化和人情風俗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