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耀 凈

滾滾長江東逝水，多少樓臺煙雨中。洪山曾不名洪山，寶通禪寺曾不名寶通禪寺。

要說清楚眼前的某一事或某一物，其實并不容易，萬物因緣和合而生，亦因緣離散而滅，尤其是武昌寶通禪寺這樣在歷史長河中行經了1600多年的名剎。古來名士，遇山則有登臨意，遇僧則欲玄談。就在名士輩出的南北朝時代，在武昌城之東的今日洪山，當時尚名東山；東山之上有寺焉，故名東山寺。

南北朝以降，歷經唐宋元明清——千年已往，叢林幾度興衰，東山寺幾度易名。期間，由東山寺而彌陀寺，由彌陀寺而崇寧萬壽禪寺，最后在明代成化21年（公元1485年），才更名為寶通禪寺。據(jù)說，“寶”是指佛、法、僧三寶；“通”即通達佛理；“禪”是指禪宗，此即冠名寶通禪寺的含義。今時，來追溯寶通禪寺的歷史，來鑒照歷史長河中的明月，方知：三寶住世，佛法長存；國土莊嚴，古剎長興。

隋唐之興

東山寺始建于南朝劉宋時期，而真正開始繁盛，卻是在戰(zhàn)亂趨平走向大一統(tǒng)的隋唐時期。隋唐時期，經濟繁榮，政治穩(wěn)定，佛教發(fā)展也進入繁盛時期，形成了佛教宗派。隋代創(chuàng)立了天臺宗、三論宗等，唐代產生了唯識宗、華嚴宗、禪宗、律宗、凈土宗、密宗等。

東山寺第一次擴建并改名，發(fā)生在歷史上著名的 “貞觀之治”時期 （公元627—649年）。公元630年，尉遲敬德受封鄂國公，奉命修建鄂州城（今武昌）。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和文化背景下，鄂國公尉遲敬德在東山寺擴建殿宇，并改東山寺為彌陀寺。同時，尉遲敬德監(jiān)制了一尊巨大的鐵佛，佛像為跏趺坐相，重約1.5萬余公斤。如今寶通禪寺的萬佛寶殿，就是在供奉鐵佛的大雄寶殿舊址上重建。此地還挖出過印有“尉遲敬德建造”字樣的墻磚。經過鄂國公的擴建，彌陀寺香火鼎盛。據(jù)載，當時彌陀寺“邃殿正門，重軒復檻，高墻虬轉，修廊翼舒，香廚旁開，僧房內辟”，是安禪佳所，亦是文人墨客向往之地。接踵而至的文人登山游覽，且吟詩作賦。其中有一文人即興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東山賦》，后刻于寺后的山石上，成為著名的洪山八景之一。

中唐時期，馬祖道一禪師于洪州（今江西南昌）廣播禪法，法嗣繁盛。開元年間，善信法師即師從馬祖道一習南宗禪。后來，善信法師因向往文殊菩薩道場——五臺山，便不辭勞苦，行腳千里，來到五臺山。在五臺山落腳后，善信法師不是運水搬柴，便是一心探究佛理。在五臺山，有段流傳已久的感應故事。這段故事，改變了善信法師的人生軌跡，也冥冥之中，改變了與五臺山相隔千里的彌陀寺的歷史。

佛足因緣

傳說，唐敬宗寶歷二年（公元826年）春的一天，善信法師夢中得文殊菩薩點化，離開五臺山，收拾起杖履，向南而行。

善信法師一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不知吃了多少苦,直到來到一座山前。只見山勢環(huán)擁，云霧繚繞，樹木蒼郁，清潭飛瀑，風景幽邃，令人心曠神怡。善信法師向旁人問道：“這是什么山？”旁人答道：“隨州大洪山?！鄙菩欧◣熛氲?，這不就是文殊菩薩囑告的 “逢隨而止，遇洪則住”嗎？于是，他沿山而入，尋了一處巖洞，跏趺而坐。這一坐就入了禪定，即使出定，也是渴飲山泉，饑食綠葉，以猛虎為緣，破除種種困難，在大洪山住了下來。

有一年隨州大旱，大洪山山主張武陵準備殺豬宰羊，祈求上天降雨。善信大師見了，便對張武陵說：“雨旸不時，本由業(yè)感。殺生無益，反增你們的罪過。請你們暫且不要殺生，我來為你們禱雨，三天之內必會降雨?！钡搅说谌欤焕茁暣笞鳎旖蹈柿?，百姓們高興得在雨中歡舞。雨后，張武陵在山的北巖找到善信法師，見他仍在禪定之中。

唐文宗大和九年 （公元835年），善信大師時年72歲。當年五月二十九日，善信法師自知大限將至。他焚香沐浴，雙手合十，面帶微笑，密語龍神說：“以前我曾許愿用自己的身體來代替那些生靈，供你享肉食血，以換取天降大雨，拯救斯民于水火。今天，我就是來履行這個諾言的?！闭f罷，抽刀自斷雙足，頓時斷足處白液滂流。大師神色不渝，儼然而逝，雙足肉色久而不變。當?shù)毓倜癖凰纳菩懈袆?，奏稟文宗皇帝，文宗皇帝賜號“慈忍大師”，敕靈峰寺為“幽濟禪院”，敕其所斷雙足為 “佛足”，留鎮(zhèn)山門。正因為有了“佛足”這個鎮(zhèn)寺之寶，隨州大洪山幽濟禪院一時威靈炬赫，被于四方。后來，歷代統(tǒng)治者對“佛足”屢有所遷，這才有了后來隨州、鄂州（今武昌）、許州三大洪山之說。

“佛足”是否真有其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民間傳說中新鮮不腐，老百姓信它，真的是民心比什么都重要?。　胺鹱恪睕]有了，但舍身為民的精神、以身許信的品質仍存，它讓“慈忍大師”的生命在人們心中不斷延續(xù)。

亂世崇寧

南宋端平年間 （公元1234—1236年），金兵頻頻南侵，隨州屢遭兵燹，舉目荒煙，遍處焦土。南宋理宗嘉熙年間 （公元 1237—1240年），抗金名將孟珙（棗陽人）任荊湖制置使。孟珙一方面作為武將，抗擊外敵保家衛(wèi)國；一方面篤信佛教，為避兵亂，他上書奏請理宗皇帝將幽濟禪院遷到東山彌陀寺。他和民兵都統(tǒng)張順將隨州大洪山之幽濟禪院尊眾（即多尊佛像）遷至武昌東山，連同靈濟慈忍大師的“佛足”及歷朝所頒誥敕一齊安置在彌陀寺。從此，兩寺合二為一，理宗皇帝賜名為“崇寧萬壽禪寺”，同

時將東山改名為洪山。

南宋嘉熙四年(公元1240年)，崇寧萬壽禪寺鑄造了“萬斤鐘”。鐘身為鐵制，造型古樸，四周有“皇帝萬歲、重臣千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銘文，字體清晰，現(xiàn)今仍存于寶通禪寺大雄寶殿。

元世祖（公元1260—1294年）忽必烈繼位前，在潛邸興師南伐，曾駐扎在武昌。元朝雖以藏傳佛教為國教，但對其他宗教如漢地佛教、道教等，也持寬容態(tài)度。元世祖忽必烈于“萬機之暇，自持數(shù)珠，課誦，施食”。因此，當他聽說崇寧萬壽禪寺有“佛足”時，心中非常驚喜。待到班師回朝時，他命則翁實禪師函佛足扈從至京師，特命安置于秘宇，嚴加供奉。等到忽必烈登上九五之尊，他下旨遣使陪則翁實禪師護送“佛足”還山。路經許州，“佛足”突然變得重如千斤，抬都抬不動，好像“佛足”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于是則翁實禪師派人向元世祖回報，元世祖即命令在許州建寺，供奉“佛足”，由則翁實禪師住持。這就是許州大洪山的由來。戰(zhàn)爭使“佛足”南遷北徙，致使有隨、鄂、許三大洪山的產生?！胺鹱恪彪m未還鄂，但三大洪山中，仍以武昌之洪山崇寧萬壽禪寺為最有名。

至元十七年 （公元1280年），崇寧萬壽禪寺住持緣庵遇禪師募修靈濟寶塔，以紀念開山祖師靈濟慈忍大師。寶塔歷時11年，于至元二十八年（公元1291年）竣工。至順三年（公元1332年），枯木禪師“夷崇岡，堙巨壑，累石為基”，積衣盂之貲，躬求良材，苦心經營，大力拓置。元統(tǒng)二年（公元1334年），又首創(chuàng)大雄寶殿九間，塑合堂佛像兩廊各九間，山門三間改南向，建萬佛樓、演法堂、鐘樓、天書閣、藏經樓、方丈經臺、庫寮、香積廚等處。據(jù)元翰林侍講學士黃滔《武昌大洪山崇寧萬壽寺記》載：經枯木禪師重新擴建的崇寧萬壽禪寺，“金碧髹彤，輝映林谷，宏模偉觀，人天具瞻”“三大洪山，法席之盛，莫武昌者也”?？上В撍職в谠?zhàn)火。

同順同昌

明代皇帝和王侯對寶通禪寺大加護持，完成了寶通禪寺最終的定名，也彰顯了寶通禪寺無與倫比的皇家寺院地位。在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明太祖皇帝朱元璋之子楚昭王朱禎建藩武昌，他在蛇山之陽營建楚王府時，即在洪山重建寺廟。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朱元璋延請浙江龍門禪師住持崇寧萬壽禪寺，并撥款修建殿堂，且重塑大雄寶殿、彌勒殿、禪堂等處的佛像。洪武十七年 （公元1384年），即鑄造了2524公斤的青銅鐘。洪武二十六年 （公元1393年），龍門禪師圓寂，朱元璋敕命建塔于寺院西側。

此后，英宗、代宗至思宗皇帝對寶通禪寺均有發(fā)揚。其中英宗皇帝重修洪山寶塔，并賜藏經、璽書。楚靖王朱均鍬在天順元年 （公元1457年）大修大雄寶殿等建筑。成化二十一年（公元1485年），憲宗皇帝敕崇寧萬壽禪寺為寶通禪寺，寶通禪寺規(guī)模大增，寶塔亦更名為寶通塔。

洪山寶塔

明末戰(zhàn)亂一起，寶通禪寺亦遭損毀。清朝初定后，社會經濟開始復蘇，寶通禪寺又再度得到朝廷的關注?？滴跏辏ü?673年），大司馬張朝珍巡撫湖北，“群欽生佛，息事寧民，刑清政簡”。一日與藩憲徐醒偶游洪山，見殿宇凋殘，不避風雨，想到 “洪山數(shù)椽歷代帝王所敕建”，不能任它如此自行消亡，于是捐資興修，建造殿字百楹，寶塔七層，又在夾山東陽嶺等處增香火田五十石，延請俞昭禪師開堂接眾，并劃定寺院界址“東抵東巖大塹，南至缽盂山嶺，西至大路，北至本山脊嶺”，周圍十里，正殿六重，寶剎又煥然一新。清人劉獻廷于在《廣陽雜記》中記道：“道場宏麗，為天下第一?！薄捌缴娗f嚴佛土，未有若斯之至者……”

同治十年 （公元1871年），以“塔關全省文風，亟宜修復”為由，大規(guī)模維修洪山寶塔，于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完工。昔日寶塔的飛檐、護欄及塔下圍廊，均為木瓦結構，易遭風雨侵蝕，每二三十年就得修補一次。這次重修，將“飛檐易以石，護欄易以鐵，圍廊易以八方面，塔頂照舊，增高五尺”。鄂督李瀚章?lián)芘阢~萬余斤，將塔頂鑄成文筆峰式，以象征楚地重文風、惟楚有材，希其垂久。修復后的洪山寶塔，高40米，塔基周長33米有余，“塔內石外磚，仿木結構，由下而上，逐層內收，威武挺拔。飛繞白云邊?！蓖问荒辏ü?872年），心梵禪師又募修普同塔，塑地藏王像，并重修彌勒殿、四大金剛像、法堂、禪堂、齋堂、西花廳、云水堂等。

涅槃重生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fā)，清朝急遣精兵南下，企圖一舉摧毀武漢革命勢力。漢口、漢陽先后失守，武昌城危在旦夕。在這緊急關頭，辛亥革命黨人設司令部于寶通禪寺并在此整編部隊，調集力量，擬定阻擊計劃。革命軍嚴密把守城頭及要地，使清軍無法渡江，武昌城得以免遭戰(zhàn)火。

1924年，寶通禪寺住持持松法師建佛教密宗的壇城——法界宮法界宮是持松法師回國后仿唐朝密宗金剛部“五曼荼羅”形式建造。這是武漢地區(qū)唯一的佛教密宗建筑物。同年5月中旬，太虛法師曾專門邀請持松法師去武昌佛學院開壇傳密。可惜，1927年春，寶通寺及法界宮在炮火中被毀壞。1938年，抗日戰(zhàn)火蔓延到了武漢，寶通禪寺受日軍摧殘，殿堂被毀，佛像被砸，寺后的一片古松也遭到砍伐。寶通禪寺現(xiàn)存的古樹名木，分散在大雄寶殿、普同塔、華嚴洞等處。

硝煙已遠，而幸存的古樹，蒼翠依舊。武漢解放以后，佛教界隨著社會制度的變革也逐步發(fā)生改變。1952年，武漢市人民政府撥款重修寶通禪寺。1953年，政府撥款維修寶塔及殿堂，培植園林花卉使其恢復舊觀，并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1958年，武漢市僧尼從272個寺廟集中到16個叢林之中。武昌大小寺院的僧尼分別集中到寶通禪寺、蓮溪寺、龍華寺、九峰寺、古卓刀泉寺等5處；武昌各寺院的佛像、文物都集中在寶通禪寺?！拔母铩敝?，寶通禪寺受到損害最大，佛像文物被毀，僧人被逐，寺宇被占，呈現(xiàn)一片荒涼景象。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落實宗教政策。1978年，寶通禪寺被列為全國重點開放寺院，國家撥款收回被占寺宇，召回僧人，恢復佛事活動。1983年，政府開始全面維修寶通禪寺。1986年，禮 請道根法師任寶通禪寺方丈，寶通禪寺恢復叢林生活。

恢復叢林生活的寶通禪寺，還開辦了僧伽培訓班，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的僧才。一個道場，須三寶俱足：佛寶、法寶，僧寶（和合的僧團），擁有“三寶”的寺院，才能興盛長久。1994年，在昌明老和尚、道根老和尚、慈學長老尼等高僧大德的迫切要求下，在湖北省和武漢市民族宗教工作部門的支持下，由湖北省和武漢市佛協(xié)具體籌備，終于恢復重建了武昌佛學院。武昌佛學院的院址，就選定在洪山寶通禪寺內。武昌佛學院的復校，為武漢乃至湖北佛教界注入了新的力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寶通禪寺在歷史的長河中，走得很久很久，中間換過名字，重建過不知多少次。但都因著佛法對時空的超越，它總會因時而建，因人而興。如今，寶通禪寺大雄寶殿的門柱上，有一副對聯(lián)，正是其歷史的生動寫照：千百年霸國雄圖今歸何處唯詮竹隱松聲長留殿角，大小乘如來妙諦喚醒多人誰道鳥語花香亦是禪機。

寶通禪寺匯聚多種宗派，從彌陀寺的凈土宗至禪宗、密宗，從宋、元、明的臨濟宗到清乾隆的曹洞宗等等，凡是法門予人種種方便，鳥語花香亦是禪機。這樣的寶通禪寺，只要因緣法不滅，便有說不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