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成
我經(jīng)常站在車輪滾滾的大街上胡思亂想,世上所有的距離都消失了,變短了,甚至透明了。假使你在美國,我從中國的早晨出發(fā),到那邊迎接我的應該是同一天清晨的時光;我再聯(lián)想到越來越多的各種穿透人體的射線,人在機器面前變得無所遁形。我由此聯(lián)想到生命的此岸和彼岸,人間和天堂的旅程是不是也變短了,甚至透明了。
那天清晨,我們還沒起床,我剛睜開眼睛三三就對我說了一句話——“水成,你瘦了?!蔽倚睦铩翱┼狻币幌?,從她癡癡的眼神,我判斷她端詳我很久了。共一張床睡了十多年的枕邊人,突然冒出這一句話,肯定是覺得瘦得脫了形了,不然她是看不出來的。再聯(lián)想到前些天浴鏡里的那張臉,顴骨見凸,下巴變尖,對著鏡子我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八?,你瘦了?!彼@句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清晨我剛醒來的夢境邊沿,成了一道魔咒揳進我的心底,鏡子里的我一片模糊。
我想起結(jié)婚那年,她也對我說過比魔咒還要見效的話。我們說好婚后還當自由人,誰也不干涉誰的自由生活,也是夜幕降臨后的晚上,她突然非常決絕要求我戒煙,我覺得她干涉了我的自由,堅決反對,最后她非??隙ǖ貙ξ艺f:“如果不戒煙,你一定會后悔?!彼脑捯徽Z成讖,過了一個多月她突然暈倒在工作臺上,結(jié)果是懷孕引起的,醫(yī)生說出準確的受孕時間,就是她讓我戒煙的前后幾天。是我那有毒的煙霧加劇了她的妊娠反應,導致了她的眩暈。最后她非常嚴肅地對我說,當時她感覺有個聲音告訴她,必須讓我戒煙,這聲音來自于另一個新孕育的生命,他在娘胎里抗議我抽煙。我想她的話應歸結(jié)于女人的直覺,那,清晨她這句話也應該是一種直覺,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每一次像魔咒一樣準確的預言,背后都必將包含一個可怕的真實。
晨陽漸漸探過窗來,一縷哀樂也一同飄過我的耳際。小縣城幾乎每天都有哀樂響起,又有一場生命的終結(jié)儀式即將舉行,在生命的迎來送往之間,人們用世俗的禮儀把它鋪排得滿滿的,人的情感就有了排場的舞臺。我的眼前有一朵盛放的牡丹,它永遠種在床上毛毯正中間,陽光的底色,永遠盛放。生命能結(jié)束于某個盛放的瞬間可能很幸福,我絕不敢相信那過分鋪排的儀式有多少真情,多少孝心,像一個演技拙劣的戲子,誰敢相信她能把一部經(jīng)典之作演繹到位。但人們相信那沉冗的儀式,燒很多的飛機、汽車、房子,還有整捆的鈔票與美金,甚至相信一個非親非故的人的眼淚,還花了錢請她來哭喪。她也哭得如喪考妣,哭得肝腸寸斷,只有等到她退場時,看她身手麻利得像秋風,一轉(zhuǎn)身把眼淚賺來丟在地上的錢刮得干干凈凈后,你才知道眼淚值多少錢,與悲傷無關(guān)。
想起前天出殯那位老人,那是我認識的一位熟人。送葬的隊伍超過一里地,請了樂隊、哭喪隊來哭喪,還請來寺廟僧人來超度。很多人知道老人有豐厚的家產(chǎn),有個像樣的告別儀式符合所有人的心里期待;卻很少人知道,個把月前,老人把家產(chǎn)分給四個兒子后,家里就不停地吵鬧,先是兄弟反目成仇,繼而對老人也惡語相加,甚至拳腳相向,老人是被四個兒子活活鬧死的。只有了解慟哭人群過去的德行,你才知道這過分鋪排的儀式的背后,孝心有多少含量。這縷哀樂像只蟲子在心里攀爬,讓我感到生活并不那么堅實,被物質(zhì)吞噬心靈的時代,一切都需要重新審視。
被咒語擊中的早晨,我感到渾身綿軟,再也不能像彈簧那樣,一骨碌從床上彈起來,我被“水成,你瘦了”這句咒語所籠罩。三三那句話已真的變成魔咒在我心里起作用了,干什么都感覺恍惚而鬧笑話,我覺得自己病了,而且一定病得很嚴重,我必須找一個高明的醫(yī)生對我的病情做出最準確的診斷。就在這時,卻發(fā)現(xiàn)我那張醫(yī)??ú灰娏?,這張曾被我偷著拿去藥店兌換現(xiàn)金,還為家人冒名充值的醫(yī)??ú灰娏恕R患胰碎_始一場翻箱倒柜的找卡行動,連一只跳蚤可能藏身的地方都不放過,而那張卡它就是不肯露面,它從我的眼前永遠地消失了。
這是一張和身份證一樣大小的醫(yī)???。這樣薄薄一張卡里,采集了我個人的出生年月,包括工作年限和工種等一切信息,它準確地顯示出我的其中一份福利,它和別人的卡的區(qū)別是信息的不同,它有社會屬性,是我獲得社會分配的一個證據(jù),它和工資卡包括其他各種卡就是我的全部社會福利。在一個需要不斷證明的時代,這些不同的卡共同證明了每一個“我”的區(qū)別與存在,每一張卡都是“我”打開這個社會的其中一把鑰匙?,F(xiàn)在這張消失的醫(yī)???,它通向我的命脈。
補辦一張卡需要時間,至少兩個月,補辦是來不及了。什么都能等,就是我現(xiàn)在的健康不能等,我不能保證兩個月后,我能否還能拿著一張新卡去看病,即使去看病了是否還有意義。已在天堂等我們的父親,十年前,就是擔心兒女們?yōu)樗∏椴傩?,他向兒女們隱瞞一切,守在家等了兩個月,等天南海北的兒女都回家過年時,父親把自己等成皮包骨模樣??h醫(yī)院醫(yī)生說,早來兩個月,何以至此,頂多是肺結(jié)核,現(xiàn)在是晚期。父親把自己的命等沒了,太多的生命等沒了,我豈可重蹈父親的舊轍。
一個不需要卡能給我問診的熟人醫(yī)生,他給了我一個人突然變瘦的三種病因:
甲亢,糖尿病,腫瘤。
我的心里一下有了一道人突然變瘦的選擇題,這時的我當然希望選擇與甲亢結(jié)緣最好,和糖尿病及腫瘤相比,這時候的甲亢我覺得它已經(jīng)不是病了,簡直是救命稻草。這時候甲亢長得多美麗。但我沒有選擇權(quán),我的選擇權(quán)在醫(yī)生手里,而醫(yī)生又把它交給一張冰涼的卡。
我需要一張卡去看病,我的生命交給了一張卡,這張卡在她清晨的魔咒里不翼而飛,突然間我感到生命一下輕飄起來,輕得像空中斷了線的風箏。
那個熟人醫(yī)生建議我做一次全面的體檢,至少要做肝、腎、心臟等主要器官的血檢指標,還有大小便系列常規(guī)檢查,再配合必須的胸透等檢查,然后醫(yī)生根據(jù)檢查結(jié)果單上一串長長的、由數(shù)字構(gòu)成的指標來判定我的健康。說得更直白些,我的生命將被各種數(shù)字指標所代替。這一連串的阿拉伯數(shù)字,將代表我當前的生命狀態(tài)接受醫(yī)生的檢查。如果不合格,醫(yī)生就用藥物甚至刀子對這些數(shù)字做出調(diào)整,強迫使這些數(shù)字符合生命的規(guī)則;如果再調(diào)整不過來,這些數(shù)據(jù)在身上的組合就出現(xiàn)了紊亂,就像電腦出現(xiàn)了病毒,這些數(shù)據(jù)一造反,嚴重時必然死機。我覺得這些跟生命有關(guān)的數(shù)字,相互間可以列出一道多次函數(shù)方程。
一個人活著就是一臺巨型計算機始終在不斷運算之中,投入產(chǎn)出,吃進拉出,我身上的靜動脈像網(wǎng)絡一樣在高速運轉(zhuǎn),一刻也不停歇。
如今要檢查我身上哪個零件出了問題,這時需要一張卡,一張能顯示我個人信息的醫(yī)保卡。當然我也可以到醫(yī)院里用現(xiàn)金辦一張就診卡,但這很麻煩,它牽扯到我看病之后費用如何報銷,這過程無比煩瑣,離開卡,所有的程序都將被卡住一樣,我必須用身份證這樣的另一堆卡去證明自己。我的存在需要卡來證明,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于有卡的生活,對,我們越來越相信卡,把房子、夫妻關(guān)系、家庭成員、個人財產(chǎn)、生命健康都交給一張張卡,包括個人的存在,甚至找女人開房間都離不開一張卡,哪怕是假的也好,我的存在被編入很多卡中,每張卡中都有一串屬于我的像密碼一樣隱私的數(shù)字。我逃不出卡的包圍,就像清晨她那句魔咒的作用。
每個人一生下來就被編上一串自己的號碼,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編碼,存入官方的管理系統(tǒng),直到死亡。人的存在可以簡單到?jīng)]有姓名,像戰(zhàn)場上的士兵,他可以沒有姓名,卻不能沒有編碼。任何人都有一個編碼。姓名可以被重復,編碼是唯一的。那串長長的阿拉伯數(shù)字就是我的身份代碼,是所有人的代碼。你區(qū)別于他人只是代表時間、地點、性別的不同數(shù)字而已,就像小時候我在小鴨掌上戮幾個孔、剪幾叉加以區(qū)別一樣。紛繁的世界已被簡單的數(shù)字所代替,家庭住址、商品價格、電話號碼再到具體的每一個人,都可被編上一串數(shù)字。你和萬物一樣,都是一串數(shù)字,一個編碼。簡單數(shù)字的排列組合,就可編成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它從宇宙的深處向我們罩來,生活中無處不在,我們生活在一個數(shù)字的時代,我們永遠也走不出數(shù)字的魔方。這些數(shù)字被派生到一張張卡上,分發(fā)到每個人手中。開啟我們生活之門的就是這一張張冰涼的卡。用它一刷,生活就像那道地鐵閘門,叭地打開了。沒有它,你將被攔在門外。
我每天都穿梭在城市的森林里,如同每天都穿梭在一個數(shù)字的魔官里。那次走在上海這大都市里,我一下感覺到這些跳動的數(shù)字了。比如這座樓的高度,比如那座樓的高度。還要由多少座這樣高度的大樓,才能造成這片城市森林的海。還有它的造價,再聯(lián)想它可以造就幾個富翁,除此之外,這幢高樓會被多少個人每天背著它過馬路,上天橋,去上班。一個人要踩上多少個貧民的肩膀才能變成富翁,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我們無從知曉,我們只知道自己卡里的數(shù)字。一座樓的高低與珠穆朗瑪峰的高低都是一樣的,寫在本子上就是一串數(shù)字的區(qū)別而已,我們關(guān)心的不是這些,我們只關(guān)心分攤在我們頭上的那串具體數(shù)字,它也會被落實到一張張卡上。長年累月,我們像只辛勞的螞蟻,穿梭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覓食,大街小巷,田間地頭,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冰天雪地里,烈日杲杲里,我們除了搬回食物,剩下的留給卡去充值,生命就像一張儲蓄卡。所有的努力就是讓儲蓄卡里的數(shù)字充盈起來,不斷地給它加碼,讓它有足夠多的位數(shù)來抵消生活的付出。往按揭卡里充值,不斷改變卡里貸款余額,讓它由大到小,讓這卡里的每一個數(shù)字都回歸于它最初狀態(tài),一切為零,讓這張卡里所有的數(shù)字都在起跑線以外,讓它構(gòu)不成對我的負擔。剩下的,我們還要繼續(xù)往另一張張卡上,不斷存入新的數(shù)字,讓越來越多的數(shù)字排列在卡上,用于抵消生活付出,用于顯示勞動回報。這是人等同螞蟻一樣的所有努力,剩下的,我們相應得到一個窩,并擁有自己的生活。
卡里卡外的精彩人生,看,生活多美麗,簡直是一場童年游戲,增加與減少而已。我們手里緊緊捂住的,只有不愿讓別人知道的一串密碼,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而已。而你將窮盡一生去尋找,去解答,去復制,去粘貼,努力充盈卡里的每一個數(shù)。
正當我回家發(fā)起又一場找卡運動時,三三勸阻我說,不要浪費時間了,是醫(yī)保卡重要,還是生命重要。她一語驚醒夢中人,不能重蹈父親的舊轍。我很快去醫(yī)院辦了一張普通就診卡,醫(yī)生為我開了一疊的檢查單子。B超、心電圖,×光胸透檢查,什么都開。熟人醫(yī)生本著對我的革命身體負責,他把能開的單子都開了,照單檢查下來,等于把我的身體拉網(wǎng)式地搜索一遍,詳細到血液里的細胞,包括從體內(nèi)排出的廢料。為了檢查的準確性,那個熟人醫(yī)生建議我今天檢查,明早化驗。
對著這疊檢驗單,我明白生命可以被細細拆解,大到四肢和五臟六腑,小到皮膚上的一顆黑痣,一個細胞。每一個器官都可以被細細拆解,一直拆到單個細胞上。大與小,是生長與還原的互逆過程。一具生命就像一個微積分方程,積分是它的成長,微分是它的還原。它的最大值是一具完整的身體,它的最小值是生命基本構(gòu)成的細胞。而你感受的是整體,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疼痛。這些疼痛它可能只是某個局部,醫(yī)生解決它就是一個個微小的局部。
檢驗科那長長的甬道上,擠滿了前來檢驗的人。這群人和我一樣,病魔潛藏在身上的某個部位,或者在某個器官上,他們都需要被儀器檢查、篩選,直至找到身上的病魔。病魔找到這些人,這些人就是病魔的主人,它就在主人身體里面安營扎寨,開始胡作非為。或許還在里面縱火焚燒,讓主人的器官變得枯萎。或許有的在里面只是先建一座小房子,然后開始不斷在房子里生孩子,孩子越來越多,它的房子就要越建越大,變成它們的高樓大廈。主人的整個身軀都是它的土地,它可以隨時在自己的土地上建房子,有時房子建多了,建高了,就會堵塞交通——堵塞咽喉要塞,堵塞肝臟化工廠,堵塞大腸這化糞池,堵塞尿路這下水道——哪一個堵塞不是要命的。就像在體內(nèi)引發(fā)美國的所有核武器一樣,大家一塊爆炸,全玩完了。一個人對于病魔來說,他比地球還大,只是病魔它比人類更容易掌控這塊寄生的土地。這土地上所有的糧食都是它的營養(yǎng)。食量也大得驚人,病魔的孩子多到人口大爆炸時,它從主人那偷走了全部的營養(yǎng)也不夠養(yǎng)活它的全部孩子時,就會動用主人中央糧食儲備庫,那是積累下來的營養(yǎng),以備荒年用的營養(yǎng),身上的所有的熱量都是它的營養(yǎng)。如今它被病魔這外來的入侵者提前消耗了。病魔是一只貪婪的碩鼠,提前吃光了主人的糧庫,主人就消瘦下來了,消耗光了,主人就剩皮包骨奄奄一息了。
坐在甬道上的人都不說話,他們靜靜地挨在檢驗科門外,等待一臺儀器,把身上的謎底揭開。我看到這窄窄的甬道上集合了人類逃不掉的苦難。在若明若暗的幾盞節(jié)能燈的投影下,像一場悲情的皮影戲投在白色的粉墻上。那沉默的表象之下都隱忍著一顆悲痛的心。那是一場與生命面對面的直接對話。
一扇巨大的鐵拉門為我打開,我被引導到一個指定的站臺上,接下來將由一個機器搖臂對準我的胸膛,它會放出肉眼看不見的物質(zhì)來穿透我的胸膛,在它的穿透下,我變成透明人。龐大的軀體猶如建筑一般,在它的掃描下,它穿過混凝土,看到了鋼筋。在它留在膠底的印記上,我看到最初構(gòu)建我的骨骼竟是那么的完美,就一根堆疊的力柱支在兩根地樁上,從柱子上再伸出十二對枝條環(huán)抱出一個空間,再往上延伸搭建一個塔,再往塔下接兩根不落地的支手,一座百年建筑的框架就落成了。然后在這框架里隔開一個個空間,再往里面裝上五臟六腑,往塔里注滿蛋白質(zhì)與脂肪,變成一個精美的指揮中心,一具生命的建筑就誕生了,它超過世上任何建筑大師的杰作。
我欣賞我自己,其實是欣賞上帝留在人間的作品。但我來不及留戀,就被推進另一個巨大的空間里,我是醫(yī)生流水線上的一道程序,下一道程序我面對的是一臺能把我細細分解的CT,由它來分解我這個上帝的作品,精確到毫米甚至比微米更小的單位。人類總是不斷糟蹋上帝的作品,再徒勞地修復自己。我靜靜地躺在這活動平臺上,任它以毫米的速度把我推進到光的切割刀下,一片一片地分解自己,我的疼痛是這臺機器的微積分方程求解的最小值,它深藏在那里,沒有恐懼,只有一顆不安的心。
在一臺臺機器面前,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罪人,只等那柄正高高舉起的法槌,為過去的日子定一個罪,然后,等待醫(yī)生揮過來的一把刀子,做一次切膚之痛的剝離。
我冰涼的手指滑過冰涼的琴鍵,偌大的空間立刻響起無緒的樂章。1234567i……i7654321。
從醫(yī)院回來后,我百思不得其解那腫瘤如何長在我的身上。它何時侵入我的肌體,悄無聲息地,完全是黑客入侵一樣,安靜得讓人失去了防范。那個醫(yī)生說還好是良性的,不過它像定時炸彈一樣,隨時可能變成惡性的。但不管是良性還是惡性的,它終究是身上的一顆定時炸彈。只是一種處于工作狀態(tài),另一種處于沒拔掉炸彈引信上的保險銷,暫時沒有危險而已。所有的黑手在埋下定時炸彈時都是悄無聲息的,他不會有任何動靜而導致陰謀提前敗露。還好,那只黑手忘記拔出我身上那顆定時炸彈的保險銷。醫(yī)生建議最保險的方法是挖出這顆定時炸彈,一刀下去徹底排除這個隱患。
對于手術(shù),我還在猶豫之中,就像這無緒的樂章。我的生命方程它多出一位不速之客,在清除它之前,我必須弄清它為什么會來到我的身上,它會不會還有其他同黨,這是不是它們某個組織派出的第一個殺手,追殺黑客我必須做到斬草除根。否則我就必須重新構(gòu)筑一道堅不可摧的新防御工事,來抵御入侵者的破壞,讓這些入侵者自動投降,退出身上的戰(zhàn)場。構(gòu)建新防御工事它是個新課題,必須讓我的免疫系統(tǒng)重裝,這要改變我的全部生活,否定過去的全部,那等于在體內(nèi)再重修一道萬里長城一樣艱辛而漫長。而最保險的選擇還是排除它,徹底排除。
我重新審視我的生活,我從皮夾里掏出一疊卡來,我覺得過去的生活都能在這些卡上找到全部的答案。這每張卡上都是生活的深度解讀,都是生命的一個長度的保留,是一段忠實的刻錄,我的所有努力都是為它們而努力。或許在某個陽光的午后,我懸在八十三層腳手架上揮汗如雨地玩命干活,而忘記那毒辣的太陽;或許在某個雷雨交加的傍晚,我正急匆匆地往家里趕,而忘記出門時帶上一把傘;或許為某個工程討到工錢,我陪老板喝了幾個通宵的烈性酒——不管是在哪個或許的某個,肯定是在我最不介意的時候,讓不速之客乘虛而入并潛伏下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發(fā)展,它成功地策反了我肌體上一些立場不堅定的細胞,發(fā)展成為它們的成員,然后等到時機成熟時,開始興風作浪。它把房子建在我下腹腔內(nèi),那是我身體的基本保護農(nóng)田,它在那里亂開發(fā),亂搭建,還逐漸向縱深發(fā)展。雖然還不痛不癢,人卻消瘦下來了,好在三三發(fā)現(xiàn)得及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看著這些卡,我覺得每張卡里都填充著一串罪惡的數(shù)字。在復制粘貼這些卡里的數(shù)字時,主人被病毒入侵,病毒正在體內(nèi)肆意破壞并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我身體的防線全面潰敗,急需援救。我必須為健康請來一支救兵,我需要請來一個高明的醫(yī)生來追殺它,任它有多可怕,我不惜動用一切手段來追殺它,必要時也可整個系統(tǒng)重裝,只保留我一顆頭顱,一個CPU就夠了。
體內(nèi)的病毒在和時間賽跑,清除黑客關(guān)系到我的生命,關(guān)系到我后半生的幸福,我必須嚴陣以待,我要提前和那個熟人醫(yī)生表明態(tài)度。我從那片鋼筋水泥的森林中找到那個我熟悉的高明醫(yī)生,他們圍在麻將桌上激戰(zhàn)正酣,他轉(zhuǎn)過頭來瞄了一眼忐忑不安的我,聽我語無倫次提請他無論如何要施展他那華佗般的神醫(yī)妙手,一刀下去,徹底解決問題,要讓我感覺不到痛苦。
他說只從里面切除一個小腫瘤,只要從我那小腹切開一個洞,然后把腫瘤剝下來,剪斷,再縫回去就完事了。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我這些,說得比一個裁縫裁去一只褲腳還要簡單。生命,這從娘胎里就帶來的痛,只有自己的神經(jīng)才能清楚,交給醫(yī)生時它只是一件需要敲敲打打的器皿,它是醫(yī)生感覺不到疼痛的一臺機器。
我穿上那套消毒服,醫(yī)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插在讀卡器上,他以最麻利的動作點擊一個又一個任務欄,然后轉(zhuǎn)身,交代我的親屬三三去三樓先交足八千元的手術(shù)費,并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因為手術(shù)是有風險的。
三三從錢包里掏出一沓卡來,有農(nóng)行卡、工行卡、建行卡、郵政儲蓄卡,這四張卡竟沒能湊足八千元,這些卡它們有各自崗位職責,一張用于房子按揭,一張用于生活開銷,一張用于孩子讀書,還有一張用于炒股,早已被股市吃得一干二凈。三三又掏出兩張信用卡,但這兩張卡早已空空如也,它還可以透支我們的生活,卻不能用于透支生命。
我長年累月把自己的勞動輸入一張張卡中儲存起來,到如今,這些卡集合起來竟不夠支付一次挽救生命的手術(shù)。這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勞動顯得那么廉價而沒有效率,我沒有及時地往卡里填入充盈的數(shù)字,我被一堆卡所嫌棄。醫(yī)生無奈地聳聳肩,再一擺手,醫(yī)生這時需要的只是我卡里的數(shù)字,不是我的感受。在一張張卡面前,我們需要是卡里的數(shù)字排列了幾位數(shù)大小,不是你感知世界那顆幽微的心。
最后三三掏出她那張保險卡,那是我們?yōu)楹⒆拥膶眍A支的一張卡,一張屬于孩子的未來卡,是我們?yōu)楹⒆右?guī)劃美好未來的一張藍卡,從他出生那天開始,我們就一直往這張卡里不斷充值,那是孩子將來上大學、出國留學,包括娶妻生子買房子,我們所能資助他的全部積蓄。更嚴格上說這是孩子十幾年的壓歲錢總和,是我們親情友情間互換來的價值總和。如今我們要提前動用這張未來卡,我們在透支孩子的將來。這是無奈之舉,只有它才能讀懂醫(yī)生在電腦里下達的一連串任務,最后去執(zhí)行追殺那個陌生的黑客,它執(zhí)行了醫(yī)生電腦上的指令后,醫(yī)生手術(shù)刀才會割下這個會吃錢會殞命的腫瘤。
三三沒有猶豫,我才是這些卡的主人,我的存在,這些卡里的數(shù)字才會重新充盈起來,她比我還要迫切地需要清除我身上的黑客。她轉(zhuǎn)身消失在大街上,她要為這張卡找到一個兌現(xiàn)的窗口,找到一個ATM機取錢,取來救命的八千元。這滿大街的ATM機,每天都有人在排隊守候,它是連接生活的一座天橋。這座天橋的這端連接著生活付出,另一端連接著過去生活的存儲。我們通過一張張卡,就能從這座橋的這端走到那端。我們的生活被一臺冷冰冰的機器連接著,世界已不需要手把手地交接。我們只需要一張卡來激活,機器就能吐出現(xiàn)金,也能保存我的收入,就能實現(xiàn)與生活乃至世界的連接。這個冰涼的世界不需要溫度,不需要表情,只需要你的一張卡,只需要你輸入數(shù)字,現(xiàn)實與虛擬之間就靠一臺機器,外加一張卡,一切搞定。這一張張卡是我們開啟生活之門的全部鑰匙。當然,我們先要面對的是一臺臺機器,最后才能見到人。我才能見到手術(shù)室里的醫(yī)生,和他手中那把無比銳利的手術(shù)刀。
三三把錢交齊,我終于可以被順利地推進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在頂層十四樓。我躺在板床上,由兩名醫(yī)護人員推著走,三三一直護送到十四樓的手術(shù)區(qū)門口。這里有兩重門,隔開病人與家屬,她被隔阻在門外。這里每天都迎來一個個疲勞的生命,生命總是這里止步或重生。生命的來和去都是獨木橋,從來孤獨,誰也無法陪你走到底。生與死之間,就在這門里與門外。這兩重門是生命停滯不前時的一道休止符,它全靠醫(yī)生來重新調(diào)試它的節(jié)拍,調(diào)試得好,就能續(xù)上下一個樂章,生命甚至還有高潮迭現(xiàn),調(diào)試失敗,曲終人散。
我被推進這兩重門里面,他們都不說話,只有輪子轉(zhuǎn)動的聲音,一直向走廊盡頭走去,感覺走進了生命的時空隧道里。白色的板與透明的玻璃,隔開一個個手術(shù)區(qū)。每一間手術(shù)臺前都圍著一堆人,我知道他們身前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在這能看見天使的眼神、也能觸摸到死神胡須的地方,我很快將和他們一樣,和這個世界失去聯(lián)系。
無影燈照在我驚恐的臉上,我看不到那張熟悉的臉龐,他們?nèi)即┲罹G色的服裝,蒙上口罩,清一色的像流水線的工人,我只能憑聲音去感知這個世界。很快有個綠衣人上來,在右腳靜脈上注射麻醉劑,同時在右手背上扎上另一種針劑,我的頭頂掛著兩瓶藥物,幾種不同的藥物,在重力的作用下同時流進我的體內(nèi)。還有一根導管插在我鼻孔里,時時送來救命的氧氣。托盤上有清脆的金屬聲音,我知道那是他們要分解我的工具。我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他上來使勁掐了我一下,見我沒任何反應,他說可以了,他們幾個人一起圍上前來,接著肚皮上微微感覺有一條蛇游過水面一樣,聽見裂帛的聲音,沒有任何的疼痛的感覺。但我害怕這沒有疼痛的分解過程,讓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恐懼勝過疼痛。我想大聲呼喊——我不敢了!我想逃離這肢解人體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失聲了,我張大嘴巴呼吸,一個音節(jié)也叫不出來,我已經(jīng)被深度麻醉,四肢固定在肢解人的手術(shù)臺上。我正一點一點地,和這個世界失去聯(lián)系。
不知何時,那個熟悉的聲音叫醒了我,他從那滿天的星光中向我飄來,帶著我從高處降落,從虛幻一點點變成現(xiàn)實,最終落到他的那雙手上。他從托盤上拎起一團肉乎乎的東西給我看:“喏,就是它,我把它剝下來了。”我明白他準確地抓到那個黑客,并把它挖出來。他高興地拿著它,給忐忑不安挨在手術(shù)室外的三三看,挖出黑客了,他首功一個,他徹底地執(zhí)行了卡里下達的全部指令,一個出色的執(zhí)行者。
我住院九天,三三每天都會換上一束鮮花插在床頭柜的花瓶上。那是多少個生命在絢爛瞬間被停止,它的疼痛我感受得到。但我不能說破,它們已被殉葬在一張張卡上。它們和我一樣,只看見揮向身體的刀子,始終看不見那只黑手,那只伸向它們的帶卡的手,它們被一雙雙帶卡的手,在銀行、在ATM機旁提前完成了生命的交割,只等花農(nóng)揮過來的一把刀子。
我經(jīng)常從九樓病房,對著街上滾滾車流一人發(fā)呆。我看見越來越多的人向銀行走去,向ATM機走去,所有的都被集合成一張卡,世界也將集合在一張張卡上。出院后,我也將再次擠進滾滾人流中,奔向生活的戰(zhàn)場,努力地為我的一張張卡充值,然后再去銀行或去ATM機旁兌換我的生活。我也將用我的卡,買上一束鮮花,插在花瓶上,在辛勞之余,聞聞生活的清香。
責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