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蓓莉
初來丹麥奧爾堡,我的外國人特征似乎太明顯了。
冬日長夜漫漫,早上8點多還是暗夜模樣,下午4點天色已晚,盡顯北歐本色。天空陰郁,細雨霏霏,然而并不冷,伸出手,觸摸到的仿佛是冰塊外體貼包裹的棉布。三四層尖頂彩色磚房鱗次櫛比,靜立在街道兩側,暗紅居多,兼有土黃、白色、褐色,幾乎一律配以白色窗欞。
南面阿凡提畫廊的櫥窗展示著《丁丁歷險記》的大海報,我去店里挑選過丁丁、卡爾庫魯斯教授和白雪的人偶。與主街垂直的海濱街上,有家特別的酒吧,似乎沒有窗戶,外墻貼著比基尼艷女海報,海報上方磚墻清晰雕刻著“1897”。酒吧對面是可以到達奧爾堡大學的2路車車站,汽車站臺常常全用方磚鋪就。歲月久遠的青石方磚是設計師的寵兒,被拿來作為人行道、自行車道和汽車道的分割線。輪椅和嬰兒推車自如地上下公交車,戴頭盔背雙肩包的男子女子在自行車道蹬車飛奔而過。
膚色多樣的路人,衣著幾乎全是黑灰色系,與空氣融為一體,在店鋪外濕漉漉的街道上雙向流動,有人蹙眉有人從容而行。街上,每個女人都化了妝,眉毛勾勒得有深有淺,唇彩一概鮮艷奪目。這個人口不足20萬的丹麥第四大城市,路人衣著、風格、款式看上去與首都哥本哈根的別無二致,精致的大衣圍巾有之,休閑的棉服牛仔有之。維多利亞咖啡店外,香煙廣告和25克朗的愛爾蘭咖啡招牌相鄰,海報里,一位胡子拉碴的男子身穿陳舊的灰色棉衣,在風雪交加里閉目,似乎在無盡地忍耐,手執(zhí)香煙的盡頭,隱約閃爍著紅色的火光,傳遞畫面里唯一的溫暖與寄托。
北面,海水與淡水結合的利姆水道,東接波羅的海,西接北海,把對岸的諾勒松比生生從日德蘭半島分割出去,兩座城市以一座公路橋和一座鐵路橋相連。水道邊,老年、青年情侶們手牽手散步。輕裝的跑步者或獨自或結伴,悄無聲息地跑過停靠在岸邊的朱莉安娜公主號游艇餐廳,靠窗的餐桌燭光搖曳。我的同事,一位靦腆的丹麥小伙子,曾在這里鼓足勇氣向一位清秀的中國姑娘求婚。
從位于諾勒松比的機場到奧爾堡的住所距離6千米左右,費用190克朗。奧爾堡的出租車司機和北京的一樣健談,是這座城市的義務講解員:過去,這里工廠林立,奧爾堡大學1974年創(chuàng)立后,這里成為一座“學習之城”,常有免費講座、音樂會,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愿意留在這里。
奧爾堡的城市素描里,出現(xiàn)了一把撐開的傘,舉傘的人是我。我不用費力就立刻發(fā)覺,別說霏霏細雨、淅瀝小雨,路上幾乎沒人撐傘;即使是瓢潑大雨,那些沒打傘的行人,腳步也絲毫不見急促。
難道生活在奧爾堡的人,都是蘇東坡?
這次來丹麥,我隨身帶了朋友小起給我寫的行楷,蘇東坡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青少年時代喜歡讀《念奴嬌·赤壁懷古》,在從漢陽晴川閣到武昌漢陽門的輪渡上,凝視腳下滔滔東逝的長江水,常不由誦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也曾和好友從武漢順江而下,特地去他寫《定風波》的黃州,游他寫下前后《赤壁賦》的文赤壁。及至經(jīng)歷了一點兒坎坷,就有機緣知曉還可以靜看庭前花開花落,天上云卷云舒。
若沒有經(jīng)歷人生的跌宕起伏,蘇東坡或許未必會有如此深切的感悟,并得以數(shù)百年給來者啟迪。1079年,他經(jīng)歷了號稱“烏臺詩案”的文字獄,被一紙圣諭貶往黃州。在黃州的第三年,三月初七,沙湖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狽,獨蘇子不覺,在雨中且吟且嘯,從容前行,并從這次雨中行體悟到生命哲學的隱喻——“一蓑煙雨任平生”。已而天空放晴,歸去,回首之際,“也無風雨也無晴”。好一個去留無意、寵辱不驚的氣度。
2017年3月,美國一個包括教育博士和中小學校長在內(nèi)的代表團來北師大訪問,我作報告介紹中國教育。問答時間里,有位教育博士提問,如果讓你挑選一個中國人作為中國文化的代表,你會挑選誰?為什么?我選了蘇東坡,理由是,如果說中國文化的精要是儒釋道三者的融合,那么,蘇東坡身上既有儒家的入世,他作為官員參與國家治理,帶領百姓治水,探索稅收如何惠澤民眾;又有道家的無為哲學,他道法自然,寄情山水,生而不有為而不恃,他的畫作、書法成為傳世之作;他還是信仰佛教的“居士”,常與僧人對談,將佛理入詩。我向他們推薦,你們?nèi)舾信d趣,可以讀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原文還是英文的呢。
我讀的是《蘇東坡傳》中文版,林語堂自己也是一個蘇東坡式的集多種才華于一身的傳奇。除了文學成就,林語堂還曾傾家蕩產(chǎn)研制中文打印機,并且獲得中文打字機、編碼與鍵盤等多項發(fā)明專利。文學文化上,他果然是“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蘇東坡傳》簡直是用比較文學論文的手法寫就,文中將蘇東坡與西方作家類比的神似與幽默比比皆是。例如,將蘇東坡的青春活力類比為英國小說家薩克雷,將他政壇上的活動與詩名類比為法國的雨果,他動人的特點則猶如英國的約翰生。我看這個集為一身的類比最頑皮:“倘若彌爾頓同時是像英國畫家根茲博羅,也同時像以詩歌批評英國時事的蒲普,而且也像英國飽受折磨的諷刺文學家綏福特,而沒有他日漸增強的尖酸,那我們便找到一個像蘇東坡的英國人了。”一邊讀,我一邊為中文譯者張振玉典雅傳神的譯筆傾倒,不免大膽揣測,林語堂本尊若用中文來寫,兩人的中文功夫大約也不分伯仲吧。
利姆水道時而靜默如鏡,時而奔流不息,窗外雨雪常飄,陰晴不定。這幅《定風波》青宣行楷卷軸,是我異域里的故土;蘇子近千年前吟誦的詩句,是我精神的家園。有這樣的故土與家園相伴,在奧爾堡的風雨里能足夠從容。
奧爾堡人自然不是蘇東坡,那么,是什么使得他們在雨中如此從容?我一直好奇,試圖從我的丹麥同事們那里找到答案。
曾在朱莉安娜公主號游艇餐廳向中國姑娘求婚的丹麥小伙尼爾斯,坐在他的中國妻子旁,抱著他們1歲多的兒子,回答:“因為我們的衣服是防雨設計?!薄澳銈冃r候穿的衣服就是防雨設計嗎?”“是啊,小時候就是。”
奧爾堡大學退休醫(yī)學教授“義工”笑說:“呃,因為我們相信這里的雨是干凈的,淋在身上也沒事兒?!?/p>
奧爾堡國際求職者及丹麥企業(yè)聯(lián)合會的克勞斯的解釋是:“出于一個實用目的吧,海邊風大,雨傘撐不住?!?/p>
奧爾堡大學國際處的安妮介紹自己的心態(tài):“陰晴不定,一會兒雨一會兒晴的,干脆不帶傘了。”她的同事簡內(nèi)特樂觀地接過去:“反正一會兒衣服也干了。”
我簡要介紹了蘇東坡的詩,他經(jīng)歷雨中漫步繼而得到對生命的感悟,我問,奧爾堡人常常的冒雨而行,會影響對人生的態(tài)度嗎?安妮說:“還是分人。奧爾堡冬季漫長,長夜漫漫,又常下雨,有的人沒事兒,比如我,在家里開足暖氣,點根蠟燭,暖暖的,很Hygge①。有的人在冬天感到壓抑,春天夏天,天亮得早,日照充足,會得到緩解。有的人會一直抑郁,需要心理咨詢,乃至藥物治療。”
丹麥作家?guī)砹嗽娨獾慕忉尅?018年2月4日,立春這天,我和同事受邀去第二大城市奧胡斯,參加丹中友好協(xié)會主辦的慶祝中國農(nóng)歷新年活動,我們到那里介紹我們學院中文教學和促進學術合作的工作內(nèi)容。期間,我以同樣的問題,向丹麥作家雨果提問:丹麥是否有作家描寫過與蘇東坡這闕詞主題相似的內(nèi)容和感悟?雨果自學中文,用丹麥語翻譯了中國的《道德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與《詩經(jīng)》。他想了想,一時找不到特別合適的答案,說會給我寫郵件。第二天一早,我在奧爾堡的辦公室接到他從奧胡斯打來的電話。他說,這個問題引發(fā)了他很多思考。丹麥有一種文學類型,叫作“成長小說”(dannelsesromanen),亦稱為“教育小說”,模式大體分為三個部分:在故鄉(xiāng)、無家可歸、返回故鄉(xiāng)。常描寫一個人在童年時代生活在和諧里,謂之“在故鄉(xiāng)”;成長階段遭遇到類似蘇東坡的“風暴”,他與自我產(chǎn)生了內(nèi)在沖突,與他人、社會或自然產(chǎn)生了外在沖突,這時他經(jīng)歷著“無家可歸”;及至漸趨成熟,他尋找到新形式的和諧,這時他重新“返回故鄉(xiāng)”。在雨果看來,丹麥最著名的“成長小說”是丹麥籍猶太裔作家高許密特(Meir Aron Goldschmidts)的《無家可歸》(Hjeml?s,出版于1853-1857年)。雨果還發(fā)現(xiàn),“成長小說”并非丹麥獨有,而是國際現(xiàn)象。他進一步談到,安徒生的童話里有眾多對人生風暴的隱喻,《鐘》《夜鶯》《丑小鴨》和《美人魚》,都呈現(xiàn)了沖突、壓抑、失落,最后尋找到自己內(nèi)在天性里的和諧和詩意,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自我。
雨果說,丹麥的這些作品,也都堪比蘇東坡在雨中的感悟吧。
遠隔重洋和時代的蘇東坡與安徒生,人生經(jīng)歷及其感悟有何同異?
蘇東坡和安徒生都歷經(jīng)了生命的風暴。蘇東坡的生命充滿了寵幸與貶謫的交替,在儒家道家和佛教的影響下,他尋求的最高境界或許是寵辱不驚,以個體的自覺、風骨,與內(nèi)在的寧靜,化解一切外在風暴。安徒生的自傳里,情緒跌宕起伏,大悲大喜交替,他描述了童年與青年早期飽受的羞辱,成名后繼續(xù)遭受的責難,他也描述得到的眾多寵幸,他將寵幸歸因于仁慈上帝對世間萬物善意的主宰,充滿感激之情。
窗外,利姆水道邊的散步者、你、我、我們際遇的他人,不也都多多少少歷經(jīng)著風暴。
奧爾堡晴雨不定,我出門也漸漸不帶傘了。我的這個習慣越來越“奧爾堡”。在雨中從容漫步,我感到離黃州的蘇東坡也更近了。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副教授,現(xiàn)任丹麥奧爾堡大學孔子學院中方院長)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