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

霧氣迷蒙的早上，城市里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急匆匆的行人，天長日久的，看得雙眼乃至心都麻木了。

人最怕麻木，心一旦麻木，生活便麻木，至此，余生可如何是好？

看向遠方霧靄重重的河面，以及河面上同樣灰蒼蒼的橋，突然想放下手頭上的一切，去河邊走走。停下車子，從河邊的濱河大道上拾級而下，穿過青、黃、紅色彩斑斕的樹林，至河邊時，竟有片刻的恍惚。

河面一如既往地寬闊著，河對岸拔地而起，尚未封頂?shù)膸鬃邩?，迎著穿霧氣而過的淡薄朝陽，張著由腳手架、吊機組成的翅膀，在水天相接處，硬生出一股雄偉豪氣來。再和一眾高樓、村莊、樹林、橋一起，朝整條河邊的遠方逶迤而去，直至視線所不能及。

此時近處河面上的微微輕風(fēng)，吹起了一河的波浪，波浪一波又一波，向四周逶迤擴散，當那拍岸的濤聲，一波又一波響至耳邊時，我眼前的河面啊，竟似超前地廣闊了許多。

而這均不是我所欣喜和狂愛的。

讓我生出狂歡的心情的是眼前，和河并行蜿蜒的河邊濕地里，種了一行四五米寬郁郁蔥蔥的綠植。剛進入冬季，氣候還未寒冷，這臨水的植物還繁榮著。這片河域，近年我極少路過，不料，今日竟會有如此的驚喜。

這一行綠植由蘆葦、美人蕉、再力花相間而種。蘆葦已逐漸走向末日，一片枯黃，東倒西歪的長條葉子，仿佛剛和風(fēng)奮力廝殺過似的，一片蕭殺的味道。美人蕉正開著黃色的、橘色的花，茂盛、濃密、錯落地生長著，花朵明艷，枝葉青翠，透著股勃勃生機。

我對美人蕉是有感情的，少年時期曾種過一株開黃色花的，我那時常在心里喚她美人，她頭頂著一朵朵黃色的花，寬厚的葉子迎風(fēng)婆娑時的樣子，像足了一個媚態(tài)十足的女子。那時只是一株，而如今，這大片的美人蕉，傍河而長，千萬片葉子，千萬朵花，迎著河面，迎著風(fēng)，迎著朝陽，迎著游人的眼神，迎著江河，迎著大地，她們……她們大概可以成妖成精了的，若真是成精了，會是一個個的美人面嗎？

下面該說說另一種植物——再力花了。這才是讓我狂喜的真正原因。

怎樣說呢？看到眼前的再力花，就仿佛看到所愛的人那樣，全身的汗毛都張開了，每個汗孔都透著歡娛。如果我之前是郁郁的，那這會兒一定是神采飛揚的;如果你有幸能看見我的眼睛，一定是亮晶晶的，不用言，不用語，略略一看便明白;如果你還不明白，那你該能看見，在那個水泥堤岸的斜坡面上，我正在那株葉子又長又直又肥厚的再力花左右徘徊又徘徊？有幾個路人，拿他們的眼睛乜斜我，她們的心中充滿了上百個疑問，她是在尋寶嗎？

是的，我確實在尋寶。我第一次看到它，就猝不及防地被它震撼了。

我剛站到它跟前時，它那野性肆虐的氣息，就猛地撲在我的面上，像是河里正游泳的人，猛然間遇到一個巨浪般的，我不由驚愕失措極了。對這般葳蕤叢生的植物，我是懷著敬意的，何止是敬意，我像是一個拘謹、慌亂的小女子，仰望這世間偉岸的男子;又像是自以為是的人類，遇到強悍于已的另一個物種時，那種心潮澎湃的激動。

這讓我想到有一年去太行山，我們在巍巍的大山河谷里穿行，山谷里非常靜謐，鳥雀與動物大概都在山半腰的森林里，聽不到也見不到它們絲毫的蹤跡，整條山谷里，只有我們十幾個人的聲音。聲音回旋在兩座山的夾縫里，抬頭向上望去，山體巍峨陡峭，每座幾十丈，甚至幾百丈高的山，形態(tài)各自迥異，有的地方干脆就是削直的峭壁，讓人望而生畏。那刻我在想，人總以為自己多么了不起，可面對這樣的大山、大自然，人不過是螻蟻一只，有什么了不起呢？

眼前這叢再力花，讓我再次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神力。面對它，能切實地感覺到它的勃勃生機，能感到一種震徹人心的生命力。閉上眼，我能看到它在夜里拼命拔節(jié)的樣子，如果守在它的身旁，一定能聽到它齊刷刷生長的生命之音，這難道不驚心動魄嗎？

所以這與再力花相見的第一面，我便是肅然的，是敬服的。我想對它雙手合十，世間的生靈啊，我都是深愛的，更是深愛這種形狀粗獷、姿態(tài)野性的物種。在我眼里，它何止只是一種植物，而可以是和我心意相通的人類，而我，也可以是和它心意相通的植物！

某一種程度上，有些物種的生長習(xí)性，快意、執(zhí)拗而又霸道，它太像一個人的脾性了。而再力花的霸道，就在眼前啊！密密生長起一人多高的莖葉，一棵雜草都沒有，全是齊刷刷的長莖，長而闊的肥厚葉子。

書上說，倘若在池塘邊上種上一些再力花，如果不加以控制的話，可能兩年內(nèi)它就長滿了整個池塘，并且它的區(qū)域內(nèi)，魚蝦不生，寸草不生。在它的領(lǐng)域內(nèi)，它是皇帝，它的領(lǐng)土，是不容別人覬覦的。

記得驚蟄時，有個流傳千古的詞語：萬物生。萬物萌動，萬物皆生靈，茫茫天地，何分人或其他呢？

有些生靈的勇氣，那種斗志昂揚的凜凜氣概，人類當自愧而不如。

當晨霧散去，河岸邊的花木更是燦爛。這個剛剛初冬的早上，遇上萬物生靈，遇上再力花，我又一次讀懂了生命的另類存在形式。

河邊的再力花，開始姿態(tài)狂野地搖曳起來，再力花的搖曳是多么的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