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人民文學》《鐘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臺彎梁實秋文學獎,廣東省有為小說獎等。小說集《孤步巖的黃昏》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F(xiàn)居廣東東莞。
最后我躺在水底,即將把這一生融進混沌之中。隨著水流浮沉,岸上的人事仿佛灰塵在我眼前升騰,我很想喊一聲誰的名字,妻子、小悠、賣光盤大姐……但是急流拍了下我的后腦勺,像是在說,做好準備,哥們兒,我們要飛起來啦。在即將有飛的感覺的瞬間,我看見之前幫小悠放生的那條金魚,正在我面前,身姿翩躚。我一時弄不清這是在水底還是在云端。正如我一生也沒弄清這個世界的正反面。
我活著的時候,最標志性的場景是,在廣場上,沖著小城的每一個來客,興高采烈地追問他們說:“請問,你見過一個叫夢瑤的女人嗎?”——當然啦,來人一般會迷惑地搖搖頭,然后躲避著落荒逃走。可傻子還在那兒追著,喋喋不休。旁邊熟悉的人見狀,就逗弄著說:“嗨,傻子,你問我,我知道啊,夢瑤在爺們兒床上呢?!比缓笏麄兙凸α?。傻子則沉默地退到一邊,看著黃昏下的湖面,很悲傷的樣子。
誰都知道,我就是廣場上那個著名的傻子。
小城原已很舊了,但伴隨著招商引資,這幾年卻有點暴發(fā)戶的感覺,沿街兩邊杵著許多正在建設的樓房,到處是塵土飛揚的景象,看上去興興頭頭的。但是人心全亂了,都急急慌慌的,粗門大嗓,一副去晚了就逮不到魚的模樣。“魚”當然是錢。人人都在渾水里想著法子掙錢,有了錢,才能過得光鮮,人前說話才挺得起腰板。
小時候,那條瘦弱的小河經(jīng)過干渴的小城,施舍似的,在城邊匯成了一個小小湖泊。湖水清澈,因形狀像一瓣雪花,人們便管它叫雪湖。當然,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湖水,早已黑油油的了。
那時候,街道還保持著古老的樣子,地上的石板被磨得光光的,兩邊都是百年以上的民居,偶爾會出現(xiàn)一個雜貨鋪,有人騎著自行車在狹窄的巷子里穿行,消失在路燈找不到的地方?,F(xiàn)在街上充斥著混雜的口音,一些來路不明的女人,租下廉價的房子,坐在屋里,木板門朝著路邊打開,里面的床一覽無余。本地人則沉溺在隨處可見的棋牌室和麻將館里,嘈雜哄鬧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透出蓬勃而墮落的氣息…?/p>
但所有這些我都不關心,我只想在廣場上守著,盯住每一個出現(xiàn)的陌生路人,并上前熱情地問他們:“請問你見過一個叫夢瑤的女人嗎?”
當然,如你所知,誰愿意搭理一個傻子呢?我就不明白了,憑什么單單叫我“傻子”,合著他們多不傻似的:他們忙著趕路而忽略了身旁的人和風景,為了掙錢而忘了頭頂?shù)男强眨€說我傻呢。給一朵花安裝個偏旁,給蝴蝶做個導航,給風指引個方向,這些,我都很擅長呀。
這些人里,愿意和我正經(jīng)說幾句話的,也就“美美足療店”里的小悠了。
黃昏的時候,小悠立在門口,朝我拋個眼風,勾勾手指頭,招呼我過去:“傻子,又找你老婆去啦?”我笑了,回答她:“是啊,我記得那天她就是這時候走的嘛?!?/p>
她倚著門,吐著煙圈,湛藍的煙霧覆蓋著她瘦削的側臉。我挨近她,聞到她身上凜冽而風塵的香氣,她在煙霧里把很大的眼睛瞇起,像看鏡子一樣盯住我的臉,說:
“接著找吧,說不定哪天你老婆就回來了呢。”
她說這話我愛聽,遂眉眼歡喜,接過她給的十塊錢,去廣場對面的店鋪里給她買一包“紅雙喜”。但有好幾次煙都被劉威這個孬種給劫持了去。他晃著碩大的軀體,迎著落日走過來,敞開的胸懷里散發(fā)著一陣新鮮的餿汗氣息,牙簽在他嘴里騰挪輾轉(zhuǎn)著,看見我,他粗聲喝道:“呔,傻子,你老婆找到了沒?”隨即不等我回話,他就自顧嗬嗬大笑了起來,好像逗了一條狗一樣開心。他一笑,闊大的嘴巴里發(fā)出一咕嚕渾厚的嘈雜,共鳴音很強,聽著疹人。我本不想理他,但還是打起精神也問候他:“老劉,巡邏去哇?”
劉威是城管隊最兇狠也最吃得開的合同工。我們這個中原小城正在申報全國漢文化發(fā)源地之類的名勝景點,城市整頓得很賣力?!@種感覺其實很怪異,雪湖水還是黑黢黢的,足療店依舊燈紅酒綠,卻一個勁地對廣場周圍打游擊的小攤販乘勝追擊?!憷玻@不是咱操心的事兒,我問候過他,就準備走開了。他卻攔住我:“這是什么,你小子還抽煙?”說著就把我手里的“紅雙喜”一把奪去,有時候他直接拿走,有時候是撕開抽一支再把煙盒擲給我。
后來我就變得精明啦,提前把買好的煙藏在內(nèi)衣褲兜里,手里拿著一個小悠抽完的空煙盒,劉威劫了幾次就不劫了,只狐疑而惱火地看著我。我很解氣,嘿嘿笑,只是小悠說抽煙的時候好像聞到我褲襠里的味道。這完全就是胡說嘛,我雖然沒有了老婆,衣服還是洗得很干凈的。
還不到接客的時間,足療店的女孩子們抽著煙,聊天,黃昏的光線打在她們年輕的臉上,連洋溢出的欲望都是這么芳香。她們和我開著玩笑:“傻子,老婆找到了沒?”我當然嘿嘿笑笑。她們就慫恿我說去小悠屋里找找看,“沒準藏她裙子底下呢!”我又不是小孩,裙子底下那么大一點地方怎么能藏得住人呢,但是她們還是起哄讓我伸手去小悠裙子下面摸摸。
小悠不說話,不迎合,也不拒絕,只夾著一支煙逗弄著玻璃缸里養(yǎng)的那條寶貝金魚,和金魚嘀嘀咕咕,說著什么悄悄話似的,偶爾抬起頭隔著玻璃看看西邊的落日,眼睛里郁郁的。不知道別人怎么看,我總覺得小悠側著臉看夕陽的樣子,和我老婆有點相似。偶爾天邊浮云飄過,抬頭時,眼底那種蒼茫而微涼的底子,落落寡歡的,就更像了,好像是想遠走高飛卻沒有翅膀的樣子。我老婆之前就是這樣的。小悠現(xiàn)在也是。
她們說:“傻子,我敢打賭你不敢摸,是不是?”她們知道我最受不住激將,當初捅張四清那一刀不也是這樣,他們都說我不敢,“誰不敢,老子偏要捅給你們看!”……但是此時青桃、金花她們激我,我嘿嘿笑著,卻沒有那個膽氣了。其實小悠的裙子就在我手邊,我隨手一掀,就像掀開門簾,很容易就將她裙子下面的內(nèi)容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我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痙攣了一下。她們已經(jīng)在打賭了,賭我敢不敢當眾掀開小悠下身的門簾。等到賭注大到可以買不止三包煙,小悠手里夾著的煙已經(jīng)奉獻完了細長的身段,她把煙蒂彈出一個弧線,扭過臉對著我:“你真傻啊,摸一下又不會死,快點,摸完了收她們的錢我們?nèi)ベI好吃的。”她都這么說了,我就將她的裙擺高高地掀起了。甫一掀開我就后悔了,她根本沒穿內(nèi)褲,小崗平埠的叢生之地,大腿根部是一片淤青。她卻笑了,拍我一下:“嚇著你啦?”
我不知為什么卻忽然落了淚。好像那時第一次看見妻子胸脯上來路不明而兇狠的牙印。我哭得迅速而熟稔,讓周圍的她們都摸不著頭腦,這些嘰嘰喳喳的女孩子不明所以,紛紛掏出她們打賭輸下的錢,“喏,給你,傻子,哭什么呢,又不是賴你的賬,去吧,去買棒棒糖!”可我還是哭,甚至蹲到了地上,把頭埋在臂彎里哭。小悠終于看不下去了,訓斥我:“起來,聽見沒,你還是個站著撒尿的嗎,哭,哭個屁???”我還是哭,她踹了我一腳,我順勢跌倒,她不拉我,我就不準備起來了。
那些女孩子們覺得好無趣,回到店面大廳里看電視去了,小悠沒回去,抽一支煙看我在那里哭哭啼啼。她抽了幾口煙,不再跟我發(fā)脾氣,倒像個姐姐溫柔地說“我褲襠里被那些男人糟蹋爛了,你哭個什么?”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我是個傻子啊?!?/p>
傻子哭了也許這個世界就笑了吧。
她把我拉起來,領著我過了馬路到沿湖廣場的石凳上坐下,還給我買了一堆零食,讓我吃。她不吃,只翻譯煙中的云彩。我正在全力啃食一只雞腿的時候,她從煙霧后面探出皎潔的臉,問我:“傻子,你真的捅了北關派出所所長張四清一刀?”
我滿嘴油沫,未被咀嚼的食物在口中含著,樣子一定更顯蠢相,我抬起頭,對她嘿嘿笑:“日子太久啦,記不住啦!”我說,“我現(xiàn)在只想把我老婆找回來,跟我好好過日子,生個大胖小子,過日子,嘿……”
小悠奪過我手里的雞腿:“你還想得怪美。那,要是你找不到你老婆了怎么辦?”
我試圖奪回雞腿,被她虛晃一槍給閃開了,聽了她的話,我不想雞腿了,呆了一下,但很快隨口回答她:“那我就接著找唄?”
“一直找都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一直找啊。”
“你要找一輩子啊,傻瓜?”
“我就是傻瓜啊……”
她忽然抱住我的頭,使勁摁住往她懷里送,我的頭和臉都感覺到她胸前的柔軟,她散落的頭發(fā)縈繞在我臉上、眼睛上,弄得我癢癢的,想笑。我想說你別和我鬧啊,她卻說:“傻子,我給你做老婆吧,你要不要?”
我真的笑出聲了:“我有老婆啊,我要了你我老婆咋辦,她會打我的!”
她把我跟前的零食一股腦都掃到地上?!俺?,吃屁,白對你好了!”她說,氣哼哼的。
我眼巴巴地望著她,我還沒吃飽呢,我說:“好啦,我要你啦!”
小悠擂了我一拳:“傻子,你也挺花心??!”她又打了我?guī)紫?,但打著打著就不打了,我們都去看天上,天上星星點點,有一顆流星劃過,照亮了她的眼睛,我看見她眼角的淚花。她繼續(xù)抱著我的頭,近乎喃喃地說:“傻子,你是第一個為我哭的男人呢,你知道嗎,雖然人家都說你是個大傻瓜……”
又有一顆流星滑落,我還沒來得及指給她看呢,廣場上就炸鍋了,賣襪子的、賣衣服的、賣烤串的、擺麻衣神相的、手機貼膜的、賣光盤的……幾乎一瞬間就炸開了,以專業(yè)的速度打包奔跑,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很快就只剩下一剪剪奮力突圍的身影。緊隨其后,是廣場斜對角的喇叭聲,幾個驍勇?lián)]舞著電棍和清理街道的不銹鋼鐵叉耀武揚威地開了過來。然后,就看到幾個腳步稍慢的小販被驍勇善戰(zhàn)的“天兵們”打倒在地,碎了,叫了,罵了,哭了,跪了,帶走了……
劉威走過來還拍拍我的肩膀,罵一句:“傻子啊,你大爺?shù)?,在這兒干啥呢,看老子怎么收拾這幫小麻雀們嗎?”他打了一個榧子,做了一個猥褻而凌厲的手勢,“你不聽話,老子也—樣把你收拾了,信不?”我連連點頭,我打不過他,再說,我捅張四清的那把刀子早被他們沒收了,等我從“號子”里出來了,也沒見他們還給我,這幫孬熊啊,那是多么好的一把刀子,我磨了它半個多月啊。
老劉看清楚旁邊是小悠,大嘴嗬嗬笑著,虛腫的眼袋里擠出兩只眼睛,說:“這不是咱家悠悠嘛,不去店里為人民服務,跑到這兒干嘛,和傻子談戀愛嗎,哈哈?”
他一笑我就疹得起一身疙瘩。小悠卻不理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煙灰,吐瓜子皮一樣留下一句:“想干嘛干嘛,要你管!”
劉威盯著小悠走遠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這小禽貨,他媽的欠拾掇!”順手在我頭上扇了一巴掌,從煙盒里拍出一支煙,把打火機丟給我:“傻貨,給咱老子點上!”
我點著火,將火舌扭到最大,笑嘻嘻地湊近他,然后從煙顆末端忽然撩到他脖子底下,他猝不及防,那一點胡子一下子就灰飛煙滅了,空氣里留下一陣毛發(fā)燃燒和皮肉炙烤的焦糊臭味。他捂著下巴喝道:“哎喲,狗日的傻子,你別跑!”
你當我真傻啊,我不跑等著和你嘮嗑嗎?
你知道膽小怕事的人一般都跑得比較快,這也好理解,為了少挨打,可不得腿上功夫好一點嘛。我跑,跑得步伐妖嬈,拐到下一個路口,一個婦女在前面也跑,我加緊幾步,她也順應加速,但還是被我趕上了,我嘿嘿笑著打招呼:“你也跑???”
“是啊,我也跑。”她攜帶者一身的衰老奔跑,所以氣喘吁吁的,說話都很吃力,轉(zhuǎn)過臉看看我:“哦,原來是北關的傻子啊,我還當你是城管隊的呢,攆著我,嚇死我了!”她說。“真孬種啊,我就賣幾個光盤,給俺兒掙一點學費,攆得跟日本人似的!”她捂住胸口,胸腔起伏著,倚在道旁的槐樹上試圖喘勻氣息,氣呼呼地罵一句:“這幫鱉孫,狗日的!”
插畫/蘇向?qū)?/p>
我也學著她罵:“狗日的?!?h3>3
沒多久,我折回來,在雪湖邊瞎轉(zhuǎn)。湖水雖已不似舊時清冽,但上百年的古槐還在為浮囂的后人撐起一方清涼,不開心的時候,我喜歡在槐樹下晃蕩。夜色下的雪湖還稱得上可愛,河水在月光下鋪著綢緞,閃亮著溫情的氣質(zhì),讓人看著心神也潤潤的。以前,從河那邊初嫁來的妻子晴日里在湖邊洗衣服、洗理發(fā)店里的東西,夜里,也洗她自己;有小魚來啄她的腳丫子,她會輕輕捧起小魚,看它在陽光下閃爍;調(diào)皮時,她用翠綠的荷葉做遮陽傘,偷一朵潔白的荷花……
妻子是河那邊的。河那邊很窮。但是妻子不村氣。妻子高而苗條,翹翹的眼角和菱角尖一樣的下巴構成了流動的嫵媚,笑起來眼睛亮亮的,讓人喜愛。剛和她定親,就有人說我這樣的木頭疙瘩駕馭不了這樣的女人,我只是笑笑,當他們是嫉妒我。他們說要不是被留在部隊的當兵的給甩了,我才不會撿到這樣標致的女人,他們說我老婆是別人用過的二手貨,他們甚至預測,她到我這里,也只是再經(jīng)一手罷了,還會被其他人繼續(xù)“用”的……他們說得很多,我在給每一個這么說的人理發(fā)刮胡子的時候,看著他們盯著我老婆的身影而上下吞咽的喉結,我都想讓刀片劃過他們的喉嚨,我為自己這種隱秘的想法感到罪惡的快樂。
但是他們這幫狗日的最終還是說對了。
第二年的時候,她就不愿意和我同床了,她說我“不行、不中用”,但是卻把自己打扮得越來越漂亮,并且經(jīng)??粗焐系牧髟贫凵褚慌缮n茫。許多的年輕人來我店里,我知道那只是因為想讓妻子伺候他們洗頭。妻子搓洗著他們的頭發(fā),笑聲在我耳邊回蕩,我抽著煙,心里一陣陣悲哀。我這樣陷在平庸油膩日子里的理發(fā)店男人,她已經(jīng)看不上了,她想逃離……而我對她,卻越來越依戀。
而一個月后,我終將看到酒糟鼻大紅臉的張四清也將手伸進妻子的裙子里。
我的“夢瑤理發(fā)店”是臨街很小的一間門面,夢瑤當然是妻子的名字。我把一間屋用三合板隔開,里面放了一張?zhí)梢我粋€熱水器,用來給顧客洗頭,外面是洗剪吹的地方。那一天,在為一個顧客染發(fā)的間隙,我把染料涂抹好等著它洇開,然后去喝水,一瞥眼,就看見一只手在妻子裙子里面盤旋。妻子彎著腰在旁邊給他洗頭,張四清拐著胳膊一只手在妻子裙子底下游弋,他躺在那里,那樣愜意和舒坦,肥碩的大手好像是在檢閱熟悉的自留地……妻子彎著腰,屁股翹起,裙子下面生動得很,裙邊被撐起的地方白花花的,晃人眼……自始至終,妻子并沒有反抗,只是屁股躁動而迎合地晃了幾晃。
然后,第二次,第三次,晃,晃,一直晃……妻子身上的線條順流而下,在臀部那里富饒地云集,張四清醉醺醺的手指,就在這些曲線上肆意地撩撥揉搓,然后,水面皺了,眼花了,世界亂了……最后,刀子噌地竄出來,像跳波的魚,我望著自己舉著剃須刀的手臂,鋒利的刀身閃耀著寒光,躍躍欲試的樣子,在這幽暗的閃耀中,我猛灌了幾杯酒,有一瞬間,我覺著膽氣隨著涌上來的酒意而粗豪起來,揮一揮手里的刀子,天地都嚇得一旋轉(zhuǎn)。我忘了那是醺醺的醉眼。再想張四清那張紅彤彤的大臉,我非但不害怕,反而有讓這刃上的寒光扎進他那雙陰鷙兇惡眼睛里的強烈沖動……酒意退了,攥刀的手濕了一片,月光似乎都落進了我的眼里,那清寂的寒光,讓我為之一寒,人也立刻軟了下來,品相有些發(fā)蔫。最終,我還是放下刀子,抽出皮帶,往妻子屁股上報復性地招呼了起來……張四清的手在動,張四清的笑聲在回響,妻子的屁股在晃,皮帶落下來的頻率越來越快……妻子終于如愿以償?shù)乜蕹鰜?,她甚至是憤怒地罵著,有種你打死我吧,這種天天憋在小店里的日子我過夠了,你打死我吧……
我沒打死她。我是個慫貨。原來,張四清答應她旅游項目建成了,讓她去做公園的招待員。也許他只不過是厚嘴唇上下開闔隨口那么一說,她便當真了,呈上白花花的身體讓他操,便以為可以擺脫跟我在一起這種為顧客洗頭無聊而困窘的生活。傻女人。真他媽是傻女人啊。
插畫/蘇向?qū)?/p>
然后,漢風廣場建成了,主題旅游景點修飾好了,旅游公司成立了,招待小姐導游都選定了,卻沒有她……而她,卻懷孕了。你說他媽的多奇怪,跟我睡了將近兩年她肚子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和張四清睡了不幾次,就懷上了。這真他媽的!我瘋狂地打了她一頓,皮帶都打斷了。
然后,北關派出所的所長張四清在山莊喝大酒出來在路邊撒尿的時候,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然后,夜色下盛滿月光的雪湖好像撲通響了一聲;然后,我名叫夢瑤的妻子就沒有了蹤影;然后啊然后,就有一個傻子在臨湖的廣場逢人便問,你見過一個叫夢瑤的女人嗎?……
我的兩眼又下雨了。大約小悠看見我,又會笑話我吧。不過笑話也就笑吧,反正我傻嘛。我脫下衣裳,盛了一兜子湖水,到了“美美足療店”時,衣服里剩下的水大約還抵得上半勺眼淚,我倒在小悠的魚缸里,給她換水。
她每天都給那條寶貝金魚換水,喂得飽飽的,在這個店里,好像金魚才是她的小伙伴,可以坦誠交談。見我進來,她抬起臉,我以為她看見了我,可是當她從魚缸后面繞過來,我看到她那飄忽的眼神,她夢游般憂傷的氣質(zhì)讓我覺得小悠其實誰也沒看進眼里。我問她“今天賣了幾個盤子?”她們有客人來了就在大廳前臺拿一盤水果,拿的果盤多了,客人自然也多。
小悠笑一笑,好像笑在她只是一個熟練的技巧,她吐出一片煙,煙霧散去之后,露出她的臉,她下巴揚起一個職業(yè)性魅惑的弧線:“怎么樣,你想買一盤嗎?”
我咽了咽喉結,口中有點發(fā)黏,我說:“我不買,我不愛吃蘋果,酸!”
“甜!”小悠糾正我,“沒熟的才酸,熟透的,甜!傻子,你說我是酸的還是甜的?”小悠眼光灼灼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她既不是酸的也不是甜的,我說:“你是成的,你不知道嗎,上回你的眼淚落我手上,我嘗了嘗,成?!?/p>
“傻瓜。”小悠細長的紅指甲輕輕叩擊著玻璃魚缸的邊沿,缸里的水面微微散亂,金魚疑惑地望著她。她的樣子像是喝醉了,說話輕飄飄的,比我還傻,她說:“你說它怎么不長一對翅膀呢?”
“長翅膀就不是魚啦!”我說,“鳥才有翅膀,魚沒有?!?/p>
“可是我想它有,這樣它就可以飛走啦!”
“它才不想飛走呢,”我說,“天天有人喂它,不愁吃不愁喝的,它才不愿意走呢,不信你問問它!”
小悠拍我一巴掌:“你懂個屁!”她說?!澳憷掀挪灰蚕腼w走嗎,她的心在更遠的地方,不在這里,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愿意留在這個小破地方?!?/p>
我被她搶白得急紅了臉,我委屈地喊:“你們都走吧,走得遠遠的!我就不明白,究竟遠方有什么好的,還不是要哭要笑一天天變老?”
小悠看著我,許久,嘲諷地說道:“傻子,也許這個小城里,只有你是活明白的呢?!彼褐痿~吐了一串水泡,問它:“我把你放到湖里,你會不會被大魚吃掉呢?”金魚沒有回答,鼓著鰓在玻璃缸里狹隘而愜意地游來游去。
來了客人,是正在開發(fā)房產(chǎn)的趙老板領著一幫子人來消遣,在叫小悠了。小悠扭過臉,答應著,卻心不在焉,臉上掛著一份隱隱的厭惡,繼續(xù)在那里逗弄金魚玩兒。我知道,她是怕疼,那些土老板們,喝了酒,糟蹋起女孩來,粗野而猛烈,用的都是摔桌子砸板凳的狠勁兒。在“美美足療店”的老板紅姨第三次催促小悠的時候,已經(jīng)很不耐煩,小悠塌著眼皮,臨時拼湊出一個笑色,就這樣頂著一臉寂寥和反感,去了里間。她最后說:“傻子,明兒上午你來,別忘了給我把金魚放到湖里。”
我答應她:“好哈?!眳s不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心甘情愿地為她做事。等到我也如金魚一樣沉入水底時,隔著厚厚的水層,卻仿佛看見小悠和往常那樣,在客人沒來之前,抽著煙,趴在魚缸前,有一搭沒一搭和金魚說話,然后,煙霧下面,是她忽然就潮濕的臉,然而,等到眼淚流出,她卻渾不在意,像在做一個游戲,把睫毛撥落的水滴叩在魚缸里,濺起一點漣漪,她的嘴角卻露出隱藏的笑,她抬起臉,眼睛里總有一種霧狀的東西。
那種東西,叫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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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金魚放生的第二天,我把自己也放生到了湖里。我知道,那是我自找的。
那一天,也是黃昏,渾圓的落日散發(fā)著溫柔的光輝,照耀得人心里也金黃明亮。我沿著臨湖廣場走著,想去“美美足療店”找小悠玩,順便告訴她,金魚在湖里活得很好,我放生以后盯著它看了半天,它確實很如魚得水。她是對的,魚在水里,人應該往高遠處飛。
但等我轉(zhuǎn)到街上,在東邊廣場,我就改變了方向。因為我看見劉威這個孬熊在追趕那天和我一起奔跑的大姐。老劉跑得像是撒歡的狗,吠吠地吐著煙熏黃的舌頭,一邊亢奮地叫囂:“不要跑,站住,你他媽的聽見沒?”——他之所以這么賣力,因為他的工作是臨時的,他得在節(jié)骨眼上好好表現(xiàn)才能得到上級的賞識,也才能有幾根骨頭吃。不怪他。要怪就l圣他太敬業(yè)了。劉威的煙盒都跑得甩出來了,他還在那里宜將剩勇追窮寇,對那位賣盜版光盤的婦女展開追擊,以至于連我撿起煙盒在后面喊他他都沒有聽見。我也跑起來。完全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他會不會氣喘吁吁一不小心把自己一伸一縮的長舌頭咬斷。結果,他沒咬斷,前面的婦女卻不行了,眼看著跑得越來越無力,往前是湖,她捂住自己手里的小包袱,也許那是她一天的辛苦錢,我看見她是猶豫了一下的,然后,在劉威即將抓住她衣角的剎那,她叫了一聲,如同驚弓之鳥,情急之下跳入河水中。
老劉功虧一簣,氣得跳腳,叉著腰,在岸上罵罵咧咧的:“有本事你就在水里一直呆著,我看你敢上來!”而那婦女,哭喪著臉,面色凄哀,向老劉申訴:“我家孩子病了,要不我也不會這么早出來,這是孩子的救命錢……”老劉吐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說,“編,接著編!”摸摸口袋,想找煙來抽,卻遍尋不見。
我適時拿出他掉落的煙,遞給他:“你跑得真陜,趕著投胎???”我嘻嘻笑。老劉作勢要搗我一拳,我及時躲開了,問老劉也要了一支煙,在岸邊抽。
這時候,夕陽收盡了余暉,夜黑著臉開始逼近,岸上的老劉還在和水里的女人對峙。湖水模糊,在晚風中翻動著,顯得深不可測。女人大約知道對老劉這樣冷漠的禍害求饒也沒用,兀自在那里哭,因為冷水沁骨,她哭一半就打一陣哆嗦,所以哭得很破碎。
老劉應該是跑累了,狗拉屎的模樣,撅著可觀的屁股,半蹲在岸邊,對我說:“傻子,去找根樹枝,把這娘們兒再往深水里推推,媽的,叫你跳水,叫你不上來!”
我在路邊折了一根楊樹枝,笑著踱過來,走到劉威身后,看著他蹲在那里,屁股彎出肥碩而粗魯?shù)幕《?,那樣可笑又那樣美妙,誘惑著我伸出腿,在那弧度最飽滿的點上使勁踹出一腳。果然,劉威在我惡作劇的一踹之下就姿勢優(yōu)美地落水了,他身體那樣大那樣重,把深沉的湖水給砸出了一個黑窟窿。我哈哈笑了。他從水里浮出來,露出水淋淋的腦袋,胡擼了一把水“我操你媽,傻子哎,你敢耍老子,我上去弄不死你!”——但是,楊樹枝派上用場了,我不斷抽打旁邊的水面,散落的水花濺他一臉。為了不被抽到,他只有一點點往遠離岸邊的深水里躲。我在岸上嘻嘻笑著,玩得很歡樂,并且命令老劉:“把那大姐拉上來啊,拉上來啊……”可他根本沒有拉的意思。那女人還在哭著,她的眼淚就和水面連接著,恍惚中好像這一湖的水都是她哭出來的。
夜色更濃了。
我就急了,待會我還要找小悠去玩呢。我往前撲了一點,想抽一下劉威的黑臉,逼他就范。都怪我忽略了腳下,這往前撲的一下沒踩穩(wěn),一個打滑,楊樹枝就被老劉抓住了,我也真傻,此刻要把樹枝撒手也就沒事了,可我只想著攥緊它,結果,被劉威猛的一拽,就把我也晃到水里了……
等我從水里浮起來,還沒抹去臉上臟污的水,依稀看見岸上已經(jīng)圍觀了一批路人。劉威忽然嘴角抽動笑了一下,笑得很復雜,在水下照我腿彎踹了一下,讓我再度倒在水里,然后他就奔向那女子那里了。
我在水底掙扎著,腦子里懵懵的,岸上的聲音隔著水層,凌亂的雜沓都成了嗡嗡之聲,在恍惚中,我仿佛看到明天本地晨報的民生報道:
昨日下午6時許,北關城管分隊隊員劉威正在臨湖廣場巡視,忽聞湖里有一名女子落水。城管隊員劉威立即下車趕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名中年女子在水中大哭,河水淹到其脖子下方,她不住地喊“救救我”。而岸邊一名神智失常的男子拿著一根樹枝作勢推搡水中女子。
雖然夜色侵襲,湖水冰冷,但為了人民群眾的安全,城管隊員劉威立即上前,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經(jīng)過一番努力,成功將這名女子拉上了岸。
女子哭著說,剛才走到河邊,一名男子走到她身邊,追著她要錢,對于為何選擇跳河,該女子顫抖著答道:“我怕被搶,所以就跳進了河里?!?/p>
據(jù)城管劉威說,追趕落水女子的就是北關那個傻子,當時傻子在岸邊和水中女子對峙,在解救過程中,傻子試圖阻止,在搏斗中,傻子不慎落水,至今未見蹤影。對于傻子的打撈工作目前還在緊張進行中。
據(jù)悉,該傻子自其妻子走失之后,便神志不清,間歇性精神錯亂,對社會治安造成了一定隱患,出事之前,常抄手徘徊于臨湖廣場,見人則問,你見到過—個叫夢瑤的女人嗎?
一條金魚從我身邊游過,很熟悉地對我頷首晃晃腦袋,我試圖抓住它,但它小腰一扭,就劃走了,我也撲騰了幾下,學著它那樣動作優(yōu)雅地在水中滑翔。這時,一個漩渦涌來,我恍然看到妻子的身影,以及小悠嘴角上揚的笑容,我伸出手,閉上眼,似乎再近一點就可以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