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群鳥在樹上安裝新葉……
春天 群鳥在樹上安裝新葉
想象著大海 鉆到綠色的波浪里
學(xué)CD店伙計 在曙光中揩擦莫扎特的鱗
根據(jù)另一份施工圖 就著原有的樹根
架設(shè)橋梁 焊接路線 從這一枝跳向那一枝
它們貼在樹干上諦聽 測量管風(fēng)琴的音準(zhǔn)
你推我搡 拱頭拍背 調(diào)侃一只傲慢的鳳凰
修改雨的線路 改造風(fēng)暴大堂 教年輕的風(fēng)
唱贊美詩 調(diào)節(jié)閃電的瓦數(shù) 溫柔些吧 大王
別像過去年代那樣掃蕩 參天大樹不是你的臣民
烏鴉 喜鵲 斑鳩麻雀 燕子…… 南轅北轍
團(tuán)結(jié)在一起 樹可群 共同妝扮著這個春天
將它打扮成接新娘的彩車 那時候30歲的李
26歲的桃正要去結(jié)婚 他們坐在扎滿鮮花的
轎車中 太興奮 沒看見這樹上一群小工人正在
干活 喜氣洋洋的工地 光斑閃閃 沒關(guān)系
在這樣的春天 出嫁是普遍的 群鳥嘰嘰喳喳
樹葉嘰嘰喳喳 婚禮嘰嘰喳喳 他們有所耳聞
幸福的耳背 聽成了 我樂意 我樂意 我樂意
在一架飛機(jī)里讀畢肖普
二十五歲那年我讀畢肖普的詩
她很年輕 剛剛被翻譯 舉著燈
那時我坐在教室里 窗外開著海棠
老教授正在前來授課的途中
有一棵肥胖的橡樹中風(fēng)了 歪頭朝著南方
不明白她要說什么 是不是被譯錯
為什么接下來 是這一行 “你能嗅到它
正在變成煤氣……” 暗自思忖
四十歲時我讀畢肖普 在一架飛機(jī)中
另一個人翻譯的 譯筆就像一位婚后的
中年女士 日漸干涸的沼澤 矜持的抽象
她再也不用那些因性別模糊而尖叫 潮濕
顫栗 捂住了眼睛的單詞 譯得相當(dāng)衛(wèi)生
衛(wèi)生被理解為士兵們折疊起來的床單而不是
亞麻色頭發(fā)上的束帶散開后 迅速翻滾的黑暗之海
這本書已經(jīng)被巖石編目 硬得就像奶酪或者糖
與我鄰座的是兩位要去波士頓旅行的老夫妻
他們慈祥并喜歡微笑 幫我扯出安全帶
在一旁瞧我怎么看書 盯著我那些猩猩般的指頭
翻到這頁 又返回前一頁 等著我勾出:
“需要記住的九句話” 我將68頁那只磯鷂折了
兩遍 自以為就此折起了大海的翅膀 只得到
一條淺淺的波浪 老頭甚至勞手
幫我按了一下看書燈的按鈕
謝默斯·希尼
我讀過希尼 我知道他說過愛爾蘭的事
那些暴力 那些死者 那些躺在廣場上的臟西裝
那些破碎的蘋果 那些凝固在沼澤中
尚未完成的母親 他本人 在故事后面沉思
是可以走近的 吸著煙 剛剛寫畢
“恰如其分的順序 恰如其分的詞句”
再多說一點點就 “揭曉了” 停在那些
可惡的句號上 仿佛畏難 那只筆
一把耽擱在秋天邊上的鋤頭 沾著露
我因此想見他 鼓勵他 也見到了他
在哈佛大學(xué)的一次演講會后 我甚至
握了他的手 交換了目光 他的嘴巴和舌頭
近在咫尺 指甲里還嵌著德里郡的土 那些
是這個人寫的嗎 我站在那里 看著這位
農(nóng)家子弟 中學(xué)教員 文字勞工 這頭白發(fā)
蒼蒼的老象 穿過鼓掌者 緩緩地走向門
在柵欄后面消失
獵 人
——致美國詩人羅恩·帕特
羅恩·帕特闖入這片森林四十年了
從前印第安人在此打獵 黑熊和麋鹿們
在天空下大搖大擺的年代已成傳說 白人
也死了 他的獵槍在閣樓的底層生銹
向前輩致敬 年輕時 準(zhǔn)備了這個老家伙
從未使過 獵物是流星 溪澗 秋天的
樹葉以及 黑夜底下某物來訪的躊躇之聲
一個新傳統(tǒng) 寫到一半時 捏著鋼筆 赤腳
開門 走到林邊 他的加入令山崗中的幽靈
緊張 它們驅(qū)趕他 以寒冷 以寂靜 以更深的
黑暗 令他老去 老去 再老去 僅保存了
月光 白發(fā) 一截松枝 片語
法蘭西
法蘭西不是我的祖國 我聽不懂法語
我不關(guān)心那些靠著吧臺喝啤酒的人在談什么
我不關(guān)心歷史 先賢祠 我討厭龔古爾
普魯斯特不錯 他的筆可以寫得很長而不干澀
侍者用小托盤端上來的咖啡 味道真好
那兒有246 種奶酪 我喜歡其中兩種
我從火車上下來 在秋天 跟著落葉
拖著箱子去找住處 找水源和吃飯的地方
我喜歡此地的湖 泥巴 石頭 河流和風(fēng)
我喜歡穆沙家 喜歡他家后花園里的蘋果樹
那兒埋著古羅馬的飯碗 白云長著沉思的翅膀
我喜歡盧瓦爾河流過的樣子 蘆葦?shù)陌装l(fā)在閃光
我喜歡布洛涅公園的靠椅 在那兒 我想起杜甫
唉 夏東 你怎么老不回信 就像那些住院的人
法蘭西 我喜歡你旋轉(zhuǎn)樓梯上黑暗的笑聲
那些發(fā)霉的房間 那些死去的詩人 那些繼續(xù)寫的
好人 我喜歡菲奧娜和菲利普 我們在暮色里出發(fā)
從這條街走去那條街 就像中世紀(jì)那些沉默的狗
有時擋著黃昏獻(xiàn)給教堂的光線 嗨 法國
我好喜歡你街角處那個地鐵車站的入口
就像外祖母的廚房 有股子臭魚氣味
云南大學(xué)會澤院之水池
位于山坡上 高聳山頂?shù)南ED式教學(xué)樓
和宿舍之間 像是一塊被數(shù)學(xué)系詩人
遺落在坡臺上的舊圍巾 織紋燙得
很平 每次上課都要蜂擁向它 又繞過
1922年 唐繼堯省長宣布私立東陸
大學(xué)成立 1934年改名省立云南大學(xué)
1966年停課鬧革命 趕走教授
在聲名狼藉的晚年 他們剎著便鞋
抱著舊講義歸來 擦干凈黑板 打開茶杯
一根秘密管子通向它 有時供水 有時
不供 下課時我們坐在水池的外角上
議論莊子和亞里士多德 說起粉筆
打火機(jī) 耳環(huán) 政治 它并不是大地上
原在的事物 人為設(shè)計 水泥建造 有時
滿溢 有時鑲著鏡子 有時戴灰色面具
有時空著 某種籌劃無意中袒護(hù)著這個
堅固的六邊形 這個圓 以造物的方式
它一直在為自己積水 內(nèi)部已長滿蒼苔
沉著石頭 可以留宿素月
種樹者呵 你得小心
看哪 家門口那棵杜英樹長成了一座廟宇
可沒想到 多年前拖著小苗來 只是種下
并不想要它成材 像那些收費昂貴的學(xué)校
在自家門口種棵樹 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挖坑 澆水 培土 然后讓雨或閃電
去接管吧 長成什么是什么 天知道 我僅
種下 就長出了一個宇宙 偉岸 莊嚴(yán) 高邁
密實 肥沃 幽深 梁柱搭起 尖塔高聳 新的
岸 鳥兒來朝 神明若隱 我并不具備這些知識
僅利用過一把鋤頭 一只水桶 牢記先人規(guī)矩
動土前 翻開黃歷 算出好日子 從未料到事情如此
堂奧 不經(jīng)意的小游戲 被如此地精耕細(xì)作
如此地大用外腓 真體內(nèi)充 這等構(gòu)思 這等匠心
這等手藝 這等做工 是哪個 一直背著我作業(yè)
哦 這可是一座風(fēng)鈴閃閃的大廟 居然與我的陋室
只有一步之遙 我可以走到樹葉下面 獲得
蔭庇 接受恩賜 超凡入圣 也將隱逸 在暮年
從前任它自生自滅 現(xiàn)在要像主人那樣 因下屬
茂盛于自己而嫉妒 砍掉它 我可不敢 偉大的
越位 令我原形畢露 令我敬畏 感恩戴德
再不敢自以為是 種樹者呵 你得小心
阿拉斯加之犬
鄰居的鐵籠里關(guān)著一頭白色的阿拉斯加犬
當(dāng)它嚎叫時 艾倫·金斯堡正在地下沉睡
它在舊金山?jīng)]有書店 也不是來自阿拉斯加
不是純種 中產(chǎn)階級一直在照著自己的羅圈腿
改良它 馴化它 將它修改成貴戚 明星 小丑
已經(jīng)油光水滑 俯首貼耳 就像那些剛剛通過
論文答辯的博士 從背后看 一頭禿頂?shù)馁?/p>
臃腫 富態(tài) 毛被梳子刮過 我一直輕視這寵物
突然長嗥 猝不及防 悲傷之聲響徹停車場 超市
警察局和剛剛修竣的草坪 懸在空中的荒野 黑暗
凄厲 煽動 宣揚(yáng) 說教 一個滿腹邪說的罪犯
令人害怕 朝著一頭想象中的母狼求愛 像騎士
像此地罕見的詩人 像艾倫·金斯堡 “在空蕩
蕩的健身房里失聲痛哭赤身裸體” 小區(qū)愣住
捂著急速升溫的睪丸 聽著這鞭擊之聲 等著
下一聲 再一聲 又一聲 又一聲 仿佛有了
機(jī)會 仿佛這就是它統(tǒng)治過的阿拉斯加 仿佛
這就是基地外面開著鈴蘭的空地 仿佛那些小汽車
都是丘陵 仿佛汽油箱里 暗藏著陰郁潮濕的沼澤
仿佛阿拉斯加的春天來了 正銜著一具雪橇的殘骨
走出冬日的加油站 仿佛我們得原路返轉(zhuǎn)去找回
遺失的角 重新為配種而決斗 為了做到聲嘶
力竭 為了贏得那場永不兌現(xiàn)的交配 它起身
在籠子里屈尊站著 歪著頭 齜著牙齒 它的重傷
從未痊愈 僅此處完美 它勃起 在四月一天的中午
當(dāng)太陽照耀地球 有位園丁扛著一卷水管經(jīng)過花園
給夏東
斷頭臺小劇場夜晚的朗誦會我記憶尤新
我們在跳舞 拉手風(fēng)琴 舉著酒杯 有人播灑了葡萄酒
我們開著玩笑 嘲笑那個鐵人羅伯斯庇爾
斷頭臺是什么 于果問 哦 一種古老的游戲機(jī) 我說
共和國廣場上曬太陽的人們我也記得
他們把百貨公司免費提供的塑料袋重重地砸在地上
在膝蓋上柱起腮邦子 他們在想些什么
這些法國佬啊 全有那種思考大事的表情
羅丹是對的 那時候有位姑娘的金發(fā)正朝著太陽揮舞
她獻(xiàn)給它 用她祖母的方式 飄啊 再飄
你家窗外天空里的鴿子窩我也還能看見
后來它們飛到了昆明 比在巴黎時灰一些
查理雜志的槍聲就在距離你家十分鐘的地方響起
那群子彈也跟著鴿子穿過天空 不必看見 子彈的 飛行不必看見
當(dāng)我們?nèi)ツ锇Ы帜羌視甑臅r候 那位主編先生 就站在地鐵站牌下
他抱著一疊雜志 就像站在報刊亭外 兼賣口香糖 的小老板
我們繞過他直奔下一趟駛向左岸的火車
它在等我們 那個黃昏巴黎的每節(jié)車廂都插滿熱乎 乎的長棍面包
我們繞過他就像繞過一棵安靜的梧桐樹
一棵抱著自己的葉子的中年的梧桐樹
我們從沒懷疑過它的生長 它的地久天長 好日子和 雨水
哦 夏東 那個秋天地鐵朝著塞納河駛?cè)?進(jìn)入隧道 的一瞬
我看見他彎腰拾起一本雜志 它剛掉在月臺
詩人簡介:于堅,20世紀(jì)70年代開始寫作,持續(xù)四十年。著有詩集、文集20余種,紀(jì)錄片四部,攝影與文字合集4部,攝影集一部。詩作獲魯迅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大獎年度杰出作家獎,散文獲朱自清散文獎。德語版詩選集《零檔案》獲德國亞非拉文學(xué)“感受世界”亞非拉優(yōu)秀作品第一名,法語版詩集《被暗示的玫瑰》入圍法國2016年“發(fā)現(xiàn)者”詩歌獎,英文版詩集《便條集》入圍2011年度美國BTBA最佳圖書翻譯獎、入圍2013年美國北卡羅那州文學(xué)獎。系列攝影作品獲2013年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全球攝影大賽中國賽區(qū)華夏典藏獎。紀(jì)錄片《碧色車站》入圍阿姆斯特丹國際紀(jì)錄片銀狼獎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