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

不愿見最后一面

躺在床上的爸爸手指動了一下，他醒了。他已時日不多。他的嘴唇在動，我把耳朵貼過去，“我想見……你媽媽?！彼穆曇舴浅Ｎ⑷?，但是極力吐字清晰。

我父母離婚20年了。沒想到在我爸彌留之際，他最想見的人竟是我媽。我給我媽打電話，她在三亞，走的時候我爸的腫瘤已經(jīng)到了晚期。我想讓她留下來?！搬t(yī)生說我爸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你一定要去三亞嗎？”她只說：“三亞那邊暖和，這邊太冷了?！比缓缶妥吡恕?/p>

電話只響了一聲，我媽就接了。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媽，我爸想見見你。”她那邊良久沒有聲音。“我爸快不行了，他想見你?！蔽抑貜土艘槐?。過了很長時間，我媽才說：“我趕不回去。妮妮，”她喊我的乳名，“別給你爸插管子，他不喜歡這樣?！蔽易呋夭》?，努力抑制住眼淚，附在我爸耳邊說：“媽媽在三亞，暫時還回不來?！薄八€在恨我?！蔽野终f，“你媽恨了我一輩子，可她不知道……這輩子我心里只有她一個?！边@是我爸留下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

我媽是在我爸葬禮之后第二天回來的。可能因為途中太累，也可能因為沒有化妝，她臉上的皺紋特別深?！澳阆肴ツ沟乜纯磫?？”我問?！安蝗チ?，我有點累，想睡一覺?！彼f。

破滅的愛情

我13歲時，爸媽就離婚了。我媽離婚后，開始創(chuàng)業(yè)。她原來在紡織廠上班，由于效益不好，她失業(yè)了。后來，她做過很多活，身上有一股不服輸?shù)膭?，最后在高級服裝定制這一行，闖出一條路。

我長大后，看到爸媽都沒再婚，就想撮合他們復婚?？伤麄兌紱]這個意思，后來我就放棄了。

聽我姨媽講，爸媽年輕的時候，談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我爸當年是部隊上的文藝兵，不光人帥氣，而且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我媽年輕時也愛唱愛跳，她和我爸一見鐘情。戀愛后，我爸為了我媽，放棄了留在部隊的機會，他把我媽寵得像個公主。

可是，一結(jié)婚矛盾就出現(xiàn)了。我媽上進心非常強。她在工作上不斷奮進。我爸卻從沒想過升官發(fā)財，經(jīng)常在外面玩得不著家。

我媽對我爸心生抱怨，當我媽對我爸的甜言蜜語無動于衷時，我爸開始心生失落。日子一天天過下去，雖然兩個人的關系不如以前甜蜜，但誰都沒想過要分開。

直到有一天，我爸跟單位里的一個阿姨傳出了緋聞。謠言傳到我媽的耳朵里，她不信，也沒空搭理這些，那時廠子里要提她當副廠長。后來，謠言越傳越邪乎，我爸想給我媽解釋，我媽卻沒心思聽。我媽正式被提升為副廠長的那天，她想去跟我爸分享一下這個消息?？僧斔崎_我爸辦公室的門時，卻看到謠言的女主角正坐在我爸的腿上。第二天，我媽提出了離婚，毫無回旋的余地。

無法釋懷的愛恨糾葛

我爸生病住院，我陪護他的時間最多，他也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些往事。他說我媽太能干了，他怎么都趕不上她。我媽不愛抱怨，但是她眼神里稍微有點不滿，他都受不了。他想達到媽媽的要求，想讓她開心，可是他做不到。后來在家里他總是覺得很累，只有在外面才能松口氣。

我媽沒跟我交流過這些事，離婚后，她似乎忘掉了我爸這個人。她和我爸生活上的偶爾交集，都是因為我。

我的婚禮他們都參加了。當時我爸在婚禮上流了淚，我媽說：“別哭了，女兒結(jié)婚，你就別搶戲了?！蔽野窒駛€孩子似的說：“我沒搶戲，我就是心里難受?！薄昂⒆咏Y(jié)婚是喜事，你難受什么呀？”我媽聲音里略有不滿。“她結(jié)婚了，以后我就是一個人了?！蔽野终f。我媽沉默了半天，說：“你不是最喜歡自由，最喜歡一個人玩，現(xiàn)在正好遂心了?！蹦翘煳野趾茸砹?。

他們另外一次對話，是在我兒子出生的那天。那天他們都守在產(chǎn)房外面，孩子一出來，大家都圍上去看，只有我爸沒過去。反而是我被推出來后，他馬上站到我身邊。我媽很快也回到我身邊，對我爸說了一句：“你不過去看看孩子，讓孩子奶奶一家覺得你不喜歡孩子。”“我得先看看我的孩子怎么樣了。”我爸很任性地說，“妮妮才是我們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蔽覌寢屄犃藳]再說話。

我爸去世一個月后，我媽正式退休。她說這些年太累了，現(xiàn)在想歇歇了。“你不是說要奮斗一生嗎？”我問。“他都走了，奮斗還有什么意義呢?！蔽覌尯鋈徽f了這么一句。我媽這段時間沒有染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全都白了。我媽又要去三亞，臨走時，她也沒去我爸的墓地上看看。不過她囑咐了我一句：“等我死了，把我跟你爸葬在一起吧?！?/p>

我流著淚想，也不知道將來到了“那邊”他們能不能處得好一點。

（朱權(quán)利摘自《家人》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