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大漆 十二生肖之午馬
閉上眼,馬一次次懷想往昔。天地那時多么開闊浩蕩,山川肅穆佇立,云一朵朵低頭致意,花草也奴仆般虔誠葡伏,一切都純樸憨厚地靜止,迢迢眾路正迷茫伸向煙雨處,雙耳閉塞,兩眼渾沌,只有它健壯的腿腳可以把遠方的消息駝來,于是敬意滾滾而起,天地都唯馬首是瞻。它在胯下,可將軍再狂野的英雄夢,都必須筑在它背上。旌旗獵獵,喇叭聲咽,連天的烽煙中,它竭力嘶鳴著放膽沖向血陣,沖向一場場不可理喻的拼殺。蒼天在上,誰能如它一如既往地堅貞耿直?吞咽青草,就拼出摧枯拉朽的鋼鐵體魄,狂奔萬里,蹄踩四方,卷起連天塵。生死其實都系于它的一念問,稍有遲疑就馬翻人仰,就斃命沃野。直至壯士十年歸,刀槍入庫太平降臨,它才以暮年之軀歸隱南山。時光頓時悠長安詳,閑暇時它撲閃著長睫毛回眸細看自己,肌肉尚存,脂肪未起,大腹不便便,須發(fā)無花白,連身段都畢生緊實而柔軟,老將至,但再老也識途,知道歸處,記得來處。孤寂肯定會有,卻可以在細數(shù)一生所有壯烈中,悄然欣慰。
這就是歲月所賦予的陶醉,驕傲都靠跌宕的經(jīng)歷一絲一縷壘起。奮勇過,激情過,榮耀過,被需要與依賴過,也被浮夸與深愛過。馬革裹尸還,龍馬精神現(xiàn),攻城拔寨的無畏寫不寫進一首首華麗詩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作為馬,它無數(shù)遍竊喜自己毫厘不差的準(zhǔn)確投胎。誰與爭鋒?皆有四蹄,可虎豹比它毒辣兇殘,牛羊比它蒼白乏力,貓狗又比它難擔(dān)重任,,它昂起頭,一頸鬃毛在風(fēng)中飄揚如旗。人再高也不可能有馬大,千秋萬代它必須獨享這居高臨下的王者之尊。
哪曾想機器一來,它的噩夢也來了。力量猶存,速度不減,蹄依舊可以疾馳春風(fēng)中,可它所有價值卻轉(zhuǎn)眼零落成泥,不再有目光深情凝望,更沒人在意它尚能飯否。冷宮里后妃的眼淚原來如此苦澀,妾意再多的不舍或不甘都捂不暖似鐵的郎心啊。拉長臉,它咽下所有委屈退向角落,退出屬于它的時代。心事猶存,忠誠不減,卻哪里可覓那一場場赴湯蹈火向死而生的機緣?無論如何它已馬老珠黃。